连武后也是意外,略一思忖,皇后道:“袁爱卿, 此是你大理寺的案子,怎会如此, 你速速出宫, 查看情形,随机处置。”

正合袁恕己的意思,当下忙拱手领命,告退而出。

宫门之前, 大理寺一名官差早等候多时,见了袁恕己忙迎上前来,将梁侯从大理寺将摩罗王提走之事告知:“之前窥基法师同十八弟也亲来过一趟,听说梁侯带走了番僧, 均都脸色大变,门上的兄弟听着,两人似是要去梁侯府。”

袁恕己知道窥基乃是佛门高僧非同一般,此时阿弦跟他同行却是最保险的。

可又听窥基要带她去梁侯府,却似深入虎穴,又生恐惧之心。

差官见他急翻身上马,低低又道:“少卿,方才我来的路上,听人说朱雀大街不知何故连死了两人,死状相似,十分古怪,还听闻窥基法师也曾在死者身旁驻留过,不知……会不会……”

袁恕己忧虑更甚。

车内,窥基因心中有事,又见阿弦喜欢:“是你的知己来了,你且去吧。”

阿弦道:“大师傅,今日辛苦你了,以后若有机缘,我会多多请教。”

窥基见她一本正经的模样,方仰头一笑:“好,我多半都在大慈恩寺,随时恭候就是了。”

阿弦也像模像样地向他行了个佛家之礼,这才出车厢,跳下地。

窥基的马车不停,一径离开。

这会儿袁恕己也勒马停住,阿弦站住:“少卿,你如何在这里?”

袁恕己道:“你上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阿弦愕然:“还是不必了。”

袁恕己道:“我有正经急事,你难道想要我在这里把宫里的机密嚷嚷出来,还是有关周国公的。”

阿弦猛然想起武三思跟摩罗王的交易,忙上前一步,仰头问道:“是不是周国公出事了?”

袁恕己见状,俯身探臂,在她手臂上轻轻一拉,阿弦“哎”了声,腾空而起。

袁恕己不由分说地将她拽到马上,趁着阿弦挣扎之时,挥鞭一敲马臀,马儿急急往前奔去。

阿弦自觉身下甚是颠簸,一时慌张停了挣动。

抬头看时,却对上他含笑的双眼:“又怎么了,我又不是把你绑着卖了,也不是要把你养肥吃了,至于的就这样?”

阿弦皱眉道:“少卿,你怎么当街胡闹,叫人看见了像是什么样子,你难道不需要照管你的官威?”

袁恕己道:“这会儿你若是女装,的确不像个样子,但你是堂堂户部的差官,同乘一骑有什么胡闹的?我朝的风气几时如此拘泥迂腐?还是你自个儿心虚?”他振振有辞,似大有道理。

“我心虚?”阿弦匪夷所思,又道:“罢了,你倒是告诉我,周国公怎么了?”

袁恕己本要载她去个能静静说话的地方,然而此刻抱着她,却仿佛一尝从桐县开始就未曾达成的心愿,心里那万般烦恼都因此一扫而空。

“你猜我从哪里来?”故意要引她多说几句话,也故意想要慢着些儿赶路,好让这样的相处多一些。

阿弦道:“你方才说宫里的机密,你难道是从宫里来?”

袁恕己暗悔自己大意:“果然崔晔说的没错儿,小弦子越发聪明机变了,那么你不如再猜一猜,我在宫里遭遇了什么?”

阿弦摇头,才要说“我怎么知道”,却忽然看见奇异的一幕。

——是袁恕己纵身掠入含元殿,从背后擒住一人肩头,然后他急旋身正面对敌,空手入白刃!

而那人有些邪魅艳极的脸,也出现眼前。

阿弦深吸一口气,陡然回头看向袁恕己,眼中尽是震惊。

袁恕己正含笑,垂眸忽见她骇然的眼神。

敛了笑,袁恕己迟疑问道:“你……你真的知道了?”

平康坊。

虞娘子身体虽仍虚弱,已经能下地行走,玄影的伤还要再将养些日子。

袁恕己本是想同阿弦详细说明宫内发生之事,思来想去还是送她回来家中。

谁知本以为是最清静的地方,今日却并不清静。

沛王李贤同太平公主两个坐在堂下,太平公主正伸手抚摸玄影的背,满眼心疼之色。

原来太平也不知从哪里得到的消息,知道玄影负伤,正好儿趁着沛王李贤进宫,便缠着武后答应,放了他们出来。

这会儿见阿弦进门,太平跳起来道:“你怎么害得阿黑又受伤了?”

阿弦见他两人都在,嘿然无语。

李贤忙道:“太平,先前同你说了,这件事不怪十八弟。”

阿弦方道:“参见公主殿下,沛王殿下。”

袁恕己也随着行礼。

李贤笑:“袁少卿是陪着十八弟回来的么?”

袁恕己道:“正是。”心里开始后悔选了回来平康坊,同时,先前跟崔晔的那个未果的提议又浮了出来。

此刻太平悻悻道:“讨厌的很,早知道把阿黑给我养着,绝不会让它一再受伤的。”

阿弦不语,只是垂首而已。

李贤细看她:“怎么我们来的时候,隐约听人说什么你跟窥基法师在一起,可是真的?”

阿弦道:“是。”

李贤叹:“窥基法师是佛门高僧,却是洒脱不羁闲云野鹤般的性格,极少会跟人牵绊,不想竟同十八弟这样投缘。”

阿弦不知如何回答,倘若认真算来,这少年明明是她的弟弟,可是他却称呼自己为“十八弟”,真叫人心酸不成,心喜不成。

沛王自是个温和的性情,又因之前跟阿弦一见投契,所以更无任何皇子的架子,然而看阿弦始终默然想对,李贤却也觉着有些过不去。

何况旁边还有个袁恕己——正经的朝臣呢。李贤便一笑退在旁边。

太平却趁机说:“十八子,你不如把阿黑给我吧,我向你保证,一定会好好地照顾它,一定不会伤到它一根汗毛,还会把它养的白白胖胖的,好不好?”

太平到底年纪小,说话里透出一股天真的撒娇的意味。就像是一石激起千层浪,阿弦心里,也有千层的滋味,她想笑,却极勉强。

袁恕己在旁看着,无法忍受,正要上前替她回绝。阿弦举手握住他的手腕,示意他不要插嘴。

阿弦抬头看着太平,沉静平和地回答:“殿下若是喜欢,若是真心对玄影好,让它跟着你也无妨,只是我担心玄影不会跟着别人的,毕竟它是从小儿跟着我的,相依为命这么多年,殿下舍得把我们分开吗。”

太平嘟了嘟嘴:“我只是看它伤着了,于心不忍而已,我也是好意,怎么把我说的恶霸似的。”

阿弦释然一笑。李贤在旁看她透出笑容,不由也随着笑了笑。

袁恕己看着她三人站在一起,他自然是最清楚这三人的关系,但是,两位都是身份尊贵的殿下,只有阿弦……

他的手情不自禁一动,反握住阿弦的手腕,又顺着往下,想要握住她的小手。

阿弦回头,对上他透着温情的目光,却猛地握手成拳,悄然一晃避开了他的掌握。

袁恕己略觉失望。

李贤到底是个皇子,性子虽随和,人却机敏的很,目光瞬转早看见这动作,他毕竟并非小孩子了,也依稀看出这个动作依稀透着些绵绵情意在里头,并非是寻常友朋所能做出的,一时心头巨震。

太平却并未留意,兀自抱怨道:“你真的不给我?唉,你看你,自打我跟你认识,都住在这小破屋子,当初买个昆仑奴的面具,一文钱还要掂量好久呢,偏偏这样固执。”

一句昆仑奴,阿弦忽然想起,这两天似没看见过那面具。

然而她实在顾不得计较此事,迟疑片刻,对太平道:“殿下,可不可以借一步说话?”

太平道:“你想把阿黑给我了?”

领着太平进屋,阿弦特意往先前挂昆仑奴的墙壁看了一眼,果然那物不见了。虞娘子不至于动此物,也正如太平所说是个不值钱的东西,就算有偷儿也不会打这个主意,去了哪里?

阿弦收敛心神:“殿下,殿下跟周国公府,可还有什么来往吗?”

太平道:“这是自然了。”面露忧愁之色,“魏国夫人忽然就没了,我知道表哥心里很不好过,本想多去看看他,奈何母后不大肯放我出宫,今日还是求了多少遍,才许贤哥哥带我出来呢。”

阿弦道:“那……”想到武三思的那一句,难以启齿,“周国公性情本来不羁风流,又加上魏国夫人之事,备受打击,会不会……有什么更加破格之举呢?”

太平眨着眼:“破格之举?不就是伤了玄影跟你吗?”

阿弦见她双眸无邪,若是有事发生自不会如此,便打住:“好吧。”

太平哼道:“你呀,还是多照顾自己吧,总是惦记着别人,瞧你最近又瘦了些。”太平说着,扮了个鬼脸,又跑出去腻歪玄影了。

阿弦呆呆站在原地,心里回味着太平方才的几句话——太平性情娇憨略显刁蛮,方才那几句话,却无疑是关切之意了。

原先心底那份淡淡酸涩之外,涌起一股难以形容的暖意,却暖的几乎让她泪涌。

正在此刻,忽然听有人道:“十八弟方才,为什么旁敲侧击地打听太平跟周国公府的事?”

阿弦回身,却见是沛王李贤,靠在门边望着她。

阿弦有些紧张,正不知如何回答,李贤走进来:“你若有话,大可不必瞒着我,你总该知道我并无害人之心。”

阿弦才道:“我……先前从梁侯府回来,听梁侯说了几句闲话,我不放心,正好公主在,便问一问……既然无碍就罢了。”

“原来是梁侯,”李贤若有所思点点头,然后看一眼门口,隐隐听太平仍在外逗引玄影。

李贤压低声音:“我不瞒你,也让你见一见我的心意,我知道梁侯指的是什么。先前太平去周国公府,跟随的有些宫女内侍……我听闻,有几个宫女,都被周国公给……”

李贤并未说下去,但阿弦已经明白。

李贤道:“这件事一直压着,不肯让太平知道。母后也正因如此,约束着不许太平常去表哥府里了。”

作者有话要说:

书记:在得到数张好人卡后终于达成一个小目标

沛王:难道我见识了活生生的断袖?orz

阿叔:我出色的学生就是这么被教坏了"

第161章 绝不饶恕

听了沛王所说, 阿弦才明白武三思那句原来果有出处, 想到敏之近来的种种癫狂举止,悚然之余, 又有一种莫名的忧虑之感。

此时太平在外叫道:“贤哥哥,你偷偷地跟小弦子嘀咕什么呢。”

李贤对着阿弦一笑, 回头道:“只许你们说些体己的话,就不许我也同十八弟说几句么?”

阿弦道:“多谢殿下告诉我实情。只是殿下……就这样相信我?”正如武三思所言, 此事涉及皇家颜面,李贤却肯不加隐瞒告诉她这般无名小卒,实在意外。

李贤带笑相视,轻声道:“你进长安第一日,我便跟你相识,兴许这便是缘法。”

阿弦听到“缘法”二字, 心头一动,惘然中想:难道真的是一奶同胞, 骨血天性?

李贤看着她有些怔然出神的模样, 便又一笑:“另外,太平小孩子心性,有些话说的不好听,只是她是无心的, 你不要在意。”

阿弦打起精神来:“殿下说笑了,莫说公主殿下只是天真烂漫并未如何,就算当真如何,我又能怎么样呢。殿下不必如此。”

李贤道:“你虽如此说, 但在我看来,你却比这长安城大半儿的人还贵重呢。”

阿弦哑然失笑:“殿下……你这话却叫我担当不起。”

李贤的目光却落在她的手上:“这是伤着了?不知怎么样?”

阿弦举手看了眼:“已经好了。”

李贤道:“这些日子长安城内波谲云诡,加之周国公心性不定,你可要多加留意,千万珍重。”

这两句说的有些郑重,阿弦道:“殿下放心,我会的。”

武后虽特许太平跟李贤出宫,但时间有限,不便久留,李贤出来后便唤了太平,两人乘车而去。

虞娘子将玄影抱了入内安置,袁恕己道:“沛王殿下同你说什么了?”

阿弦迟疑了会儿,终究未干将真相告知,只道:“殿下说公主有口无心,让我不必放在心上。”

袁恕己若有所思:“我忽然想起来,殿下好像对你格外在意。”

阿弦道:“殿下性情仁和,宽厚爱人,实在难得。”

袁恕己挑眉。

李贤身为皇子,虽性情随和,却眼界极高,并不是什么人都得他另眼相看。

袁恕己心知肚明,却又打住,因他正想着一件儿更要紧的事。

“小弦子,”袁恕己思量妥当:“我有件事本想早跟你说。”

阿弦便问何事,袁恕己道:“你不如搬去崇仁坊我的宅子里住如何?”

阿弦吃了一惊:“什么?”

袁恕己鼓起勇气道:“横竖你这里只有两个人一条狗,搬了去也不费什么事,放你在这龙蛇混杂的地方,我也不放心。不如去跟我同住,到底有个照应,不至于像是上次来救都赶不及。”

阿弦总算听明白他的意思:“少卿、我……”

袁恕己忙道:“别急着说不,你仔细想想,就算不为自己着想,总也该为了虞娘子跟玄影着想。”

不等她说完就急着拦住,兴许是怕她会立即拒绝。

但是怕什么偏偏来什么。

“我不能。”阿弦仍是说了。

三个字陡然跃入耳中,袁恕己竟失了言语。

“你……连想也不想就拒绝?”他喃喃,黯然。

阿弦几乎不能面对他失落的神情,却仍道:“如果是在以前,或许我会答应。”

袁恕己道:“以前怎么样,现在又怎么样?”

“以前……少卿不知道我是女孩,少卿也不是、不是如现在一样……”

“你是说我喜欢你?”

阿弦扭开头去:“嗯。”

“因为我喜欢你,所以你不肯去崇仁坊?”他失望之余,有些无法言说的恼怒。

阿弦低头想了片刻,道:“因为我不能、不能像是少卿喜欢我一样喜欢你,我……不想让少卿失望。”

她不想让他失望,所以干脆连一点希望也不给。

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拳。

袁恕己虽然早知这个答案,但又一次如此直截了当地击中过来……仍是猝不及防。

眼鼻跟胸口都隐隐酸痛。

阿弦却忽然朦胧地想到另一件事:先前陈基执意离开,会不会也像是她现在拒绝袁恕己一样的情形?

两个人对面站着,双双沉默。

忽然是虞娘子说道:“都站着做什么?难道少卿也急着走么?”

袁恕己抬头:“啊,是……我是该走了。”

虞娘子一怔,她本是想让两人坐下再说,不料袁恕己如此回答。

且他说完之后,便默然转身,竟也未曾跟阿弦打招呼。

虞娘子只来得及叫了声“少卿”,袁恕己仿佛没听见,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出门而去。

阿弦也不由自主走到屋门边,凝视他离去的身影,却终究并没有出言相唤。

屋内寂静。

良久,虞娘子叹了口气:“袁少卿其实是个很不错的人。”

阿弦回头:“是啊。这是当然。”

虞娘子忽然道:“那你如何不好生想一想?”

“想什么?”

虞娘子叹道:“方才你们说的话,我在里头都听见了。”

阿弦一惊,又有些赧颜:“我……”

“不必说了,”虞娘子走到她身旁,低声道:“少卿对你的心意,这些日子来我也看的很清楚,之前你们在豳州如何我是不知,但是若论起长安城里对你好的人,少卿算是头一个了,难得他又对你这样钟情,你为什么……”她满面忧虑疑惑。

阿弦怔道:“我……”

“你还想着陈基?”

“不,我没有。”阿弦否认:“只是,我不会再喜欢别人啦。”

虞娘子一急,咳嗽连声,有些站不稳。

阿弦忙将她扶住,又去给她捧水润喉。

虞娘子唉声叹气:“你这傻孩子,你根本不知何为喜欢。你这样呆傻……生生错过良人,是要后悔一辈子的。”

阿弦怕惹得她焦急,对身子有碍:“好好,我知道了,你别生气。”

虞娘子吃了一口水,无奈地看她:“我生什么气,我只是担心你错过好归宿而已。”

阿弦听见“归宿”两字,忽然笑出声。

虞娘子吃惊:“你笑什么?”

阿弦忙道:“我不是笑姐姐,只是忽然想起窥基法师的话。”她担心虞娘子误会,便道,“法师说我体质特殊,劝我皈依佛门呢,那样的话佛祖庇佑,我就可以安生了,岂不是一个不错的归宿?”

“呸呸呸!”虞娘子先是发呆,继而醒悟,“不许胡说!”

阿弦道:“这不是我说的,是法师亲口对我说的。”

虞娘子皱眉:“这大法师,怎么也学着那些游方化缘的和尚,总半是吓唬半是诱骗地劝人遁入空门……难道偌大的俗世里就没有人能够庇佑了?”

阿弦一愣,心底突然跳出一个人。

虞娘子又捉着她的手,语重心长道:“总之不许听大和尚的。就算袁少卿不合你的意,还有别的,今日我看沛王殿下像是也很喜欢你……”

阿弦“啊”地大叫一声,色变叫道:“这个更是不可能。”

虞娘子也被她吓了一跳,眨了眨眼,却又笑道:“对了,想来还有一个人。”

阿弦正被她“沛王”之论惊得“魂不附体”,却不知她又要提什么惊世骇俗的人物。虞娘子笑道:“崔天官呀!是不是比袁少卿还合适?虽然年纪大了些,但是……”

有了沛王的“神来之笔”在前,再说崔晔也吓不到她了。

阿弦嘿然而笑,点头叹道:“合适,果然合适的很。”

这日回到部中,王主事来告知阿弦,许圉师果然亲自去过兵部,现如今兵部,刑部,户部各自派人,一同前往石龙嘴查探。

阿弦早从涂明的口中得知,想来真相不日大白,也算是不曾辜负涂明舍身救护义举。

一念至此,忽然又想到黄书吏,阿弦在库房之中转了一圈儿,却都未看见黄书吏的影子,想到先前他举止失常,有些不安,但窥基说他有未完之念,却也不能勉强。

因要找一份旧档册,又无黄书吏从旁指点,破费了点时间,等阿弦将档册整理妥当,已经天黑。

她出了户部沿街往回,又在街头的铺子里买了些卤肉酥饼之类,因生怕虞娘子跟玄影等急了或饿着,便加快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