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头就似是个封闭的小小世界。

阿弦头一次坐轿子,也许是紧张,也许是身边有人的缘故,不知不觉有些呼吸紊乱。

但这方寸之间,丁点儿动静都极明显,她清晰地听见自己的鼻息:呼哧,呼哧,像是一只跑了极长山路的驴子。

大概是这声音太响,她完全听不见身旁崔晔的任何声响。

阿弦觉着自己太过无礼粗莽,忙屏住呼吸,同时竖起耳朵静听,轿子里果然归于平静。

缓缓松了口气。

“你在干什么?”崔晔忽然问。

转头对上他探看的目光,崔晔道:“你是想把自己憋死么?”

阿弦泄了气,宁肯还是做一只跑长路的驴子。

轿子抬的很稳,但总给人一种浮在云端或者飘在水上的感觉。

阿弦正想问一问崔晔,袁恕己对他说了什么——

“方才去哪里了?”崔晔竟先开口问。

大概是屏息而智昏的缘故,阿弦来不及多想,老老实实道:“去大慈恩寺来。”

崔晔道:“去哪里做什么?”

阿弦本以为袁恕己一定都跟他说了,听如此问,略一迟疑。

崔晔道:“怎么宁肯远远地去大慈恩寺,也不愿来找我?”

——他果然都知道了。

阿弦越发低了头,无意中却见自己的青色长衫跟那抹深绯叠在一起。

她悄悄地往旁边挪开一寸:“因为……因为只是少卿突发奇想,阿叔忙,我不敢为难,也不想打扰您。”

崔晔淡淡道:“纵然我再忙,事关你的生死性命,难道我也不管?还是说……你觉着窥基法师比我更亲近?”

阿弦抓了抓额头:“并不是。”

那声音仍是极为沉静地问:“那到底是什么?”沉静的像是冰湖,丝毫波澜不起。

阿弦忽然醒觉:崔晔的声音不大对,怎么……听起来他好像在生气?

作者有话要说:

阿弦:好可怕的感觉!我还是选择和尚T。T

叔:你去啊,尽管去!(手紧紧握住)

第164章 得不到的

周国公宫内行刺, 这样的大事, 出了大明宫,却几乎无人知晓。

这日狄仁杰入宫, 含元殿内将这两日的审讯经过面奏武后。

武后将他递上的折子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复合起来。

“这上头所说属实?”武后问。

狄仁杰道:“周国公的供词是一, 另外国公府内搜出来的药丸便是物证,还有两名国公府的下人佐证。”

贺兰敏之原先一言不发, 但在跟袁恕己私下谈了之后,才同狄仁杰供认。

原来他在进宫之前,曾服用了番僧摩罗王给的药丸,那药名为“忘忧丹”,是敏之特意向番僧求的。因为他为贺兰氏之事每每痛不欲生,可一旦服用此药, 便会飘然如仙,忘记所有忧愁痛苦。

敏之道:“那药虽从不曾有事, 但这次我竟做出这种惊世骇俗之举, 我思来想去,再无别的可疑,你若不信,自去我府里找, 问我的贴身使女云绫就知。”

狄仁杰果然亲自带人往国公府走了一趟,对侍女云绫说是敏之的意思,云绫才敢去密室捧出一个盒子。

她道:“原先这是十二颗药丸,先前宫内来传, 殿下正感不适,便命我取了一颗服用。”

这盒子里统共还剩下一颗拇指大小的药丸,狄仁杰凑近嗅了嗅,便知道里头有曼陀罗叶。

含元殿内,狄仁杰道:“我又特请了两位御医前去查验,的确无误,传说这曼陀罗原本是神医扁鹊调制‘麻沸散’的重要一味药物,但若用量不当,容易使人癫狂不治,而这药的分量拿捏是最难的,是以极少有医者用此味。”

武后点头。

狄仁杰道:“那药里除了曼陀罗外,还有雄黄,白矾等物,长期服用会让人身体亏虚,重则毙命。又传说会令人产生幻觉,忘乎所以。”

武后道:“那么那日敏之在宫里,便是药力发作?怪道当时我看他似神志不清,几乎如同中邪的模样,却不知他因何突然行刺?”

狄仁杰道:“据周国公所言,那日他进宫门后,模模糊糊便像是回到了魏国夫人身亡那日,当时殿下入内行刺,本并不是看见了娘娘,他说……在他面前站着的,是武惟良,武怀运两人。因此才怒不可遏,几乎错手伤了娘娘。”

武后皱眉道:“原来是触景生情。可恨可怜,却又可叹。”

狄仁杰静静听着,此刻便问道:“臣所查事实便是如此,如今周国公仍在大理寺羁押,不知娘娘是如何批示?”

武后笑了笑:“这两日,公主跟太子不停地为了敏之向我求情。说他并无行刺之心,如今看来,倒像是给他们说中了。”

狄仁杰不语。

武后又道:“我方才听你说的那几味药物,似乎耳熟,深深一想,竟有些似是五石散的方子,记得老神仙孙思邈曾说过,但凡遇到这种类似的药方,一定要即刻销毁,免得祸及后人。爱卿你可明白了?”

狄仁杰躬身:“是。”

“至于敏之……”武后皱眉忖度半晌,“这一次事出有因,并不全怪他,姑且罢了。”

周国公的车驾回府,对于大明宫外的平民百姓而言,这自然是最寻常不过的一幕。

只有敏之知道,自己同死神擦肩而过。

在囚牢里拘了两日,他的头发散乱,衣冠不整,只有神情依旧是高傲不改。

云绫早听闻敏之回府,已经命人准备下热水,果不其然,敏之一进门便将头顶冠子摘下,随意扔在旁边:“备水沐浴。”

云绫道:“殿下,水已经备好了。”

才要往内,里头杨尚转了出来,行礼道:“恭迎殿下。”

敏之驻足回看。

杨尚道:“同恭喜殿下遇难成祥,无恙而归。”

敏之瞥她一眼:“夫人辛苦。”淡淡一句,径直入内。

杨尚本还有话说,却被他一句扔下堵住,立在原地,一时色变。

室内,屏风之后,云绫握了一块儿丝帕,轻轻地给敏之擦背。

眼前水汽氤氲,浸润的他艳丽的容貌朦朦胧胧,竟有几分温柔。

云绫正看,敏之忽然扬首道:“这两日可有事?”

瞬间迟疑,敏之已睁开双眼。

被他凌厉的目光逼视,云绫低头道:“夫人她……很是担心殿下,所以……”

“所以怎么样?”

云绫深吸一口气,却极小声回答:“夫人请了太子殿下,恳求殿下,帮忙说情。”

水中,敏之一声不吭,只有水滴从漆黑的头发上滚落。

云绫察言观色,正要替他擦一擦鬓边的湿发,敏之却忽然抬头,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拉入了浴桶之中!

而就在外间,杨尚带着两名贴身侍女走来,正欲推门而入,忽然听到里头异样的响动。

杨尚止步,脸色尴尬。

杨尚身边的侍女道:“夫人,一定是云绫趁机狐媚,要不要赶进去……”

另一个道:“这会儿进去扰了殿下的兴致,你不要命了?”

杨尚默默不语,耳畔尽是里间的水声,呻吟声,此起彼伏,仿佛永无停止。

终于,杨尚微微昂首,声音平静道:“殿下喜欢怎么样,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儿了,都跟我回去。”

杨尚临去前,又道:“叫人给准备几套衣裳,听里头传唤便送进去,天儿都冷了,还如此胡闹,没颜面是小事,不要真的冒了寒得了病。”

两名侍女见她如此“心胸宽广”且又“慈悲为怀”,对视一眼,双双道:“夫人贤德。”

果然被杨尚料中,不多时,云绫便叫送衣裳入内。

换好衣衫后,云绫便捧了衣物进献贺兰敏之,后者才将陡然而生的凶性跟牢狱里的郁积之气发泄完毕,脸色白里泛红地歪在榻上,身上只披着一件儿锦绣斑斓的黑色袍子。

云绫上前道:“殿下,更衣了。”

敏之方缓缓睁开眼,忽道:“小十八呢?”

云绫一窒:“阿弦……他自是在户部当差。”

敏之眼睛几眨,不知哪里来了一股力气,从榻上一跃而起:“在户部?我看未必,让我猜猜他在哪里……”

他抚摸下颌喃喃自语:“袁恕己不会不自量力,一定会送他在个妥帖的地方,长安城里能护得住她的……窥基?不对,多半是崔晔。”

云绫抖开衣裳,为他穿戴整理。

敏之看看新换的衣物,他生性喜爱鲜亮之色,此事着明翠色的缎服,仿佛是最纯粹的翡翠之色。

手指缓慢抚过柔软顺滑的缎面,敏之自言自语道:“得不到的……总叫人心痒难耐。”

云绫不知他指的是谁。

敏之忽然盯向她:“小云,你说我若是去跟崔晔要人,胜算有几分?”

云绫一震:“殿下……”她迟疑着,壮胆说道:“殿下才化险为夷,还是在府中好生保养才是,也不要再让夫人跟我们为殿下担心了。”

敏之笑:“你为我担心,我是信的,至于别人……我还没死呢,就开始重叙旧情,兴许是盼着我早死呢。”

“殿下,夫人也是为了殿下……”

敏之却没耐心听她说完,撇下出门。

他在门口叫了一人,吩咐:“去打听打听,看看十八子如今在哪里?”

崔府门前。

阿弦一抬头看见崔府匾额,吓得几乎缩回轿子里:“怎么是这儿?”

崔晔在后躬身而出,整了整衣冠道:“这是我家,有何大惊小怪?”

阿弦道:“正因为是阿叔家中,我才不要来,”她用一种微微恳求的语气道,“阿叔,我这里有窥基法师给的护身符呢,一定无事,我还是回平康坊了。”

眼见她转身,崔晔道:“站住。”

那股被定身的感觉又来了……

阿弦顿足,回头道:“我什么也不懂,会给人嘲笑的。”

“你需要懂什么?”崔晔略觉意外。

阿弦皱着眉冥思苦想:“这还要问么?就像是知书达理,察言观色,长袖善舞,八面玲珑……”

崔晔道:“你这说的是什么?”

“是为人处世的大道理。”

“大道理我倒是没看出来,”崔晔笑了笑,“却像是教坊里的头牌歌舞姬。”

阿弦目瞪口呆:“阿叔!”

崔晔转身,又恢复了淡淡的口吻:“快些跟上。”

阿弦看着他的背,一甩手,本要赌气跑开,却仿佛他身上有根无形的线拴住了,牵引着她。

蔫头耷脑地跟在后头,两人之间隔着七八步距离,阿弦低着头,犹如一个战线拉长的小小尾巴。

门口的众家奴见了她,却都十分喜欢,碍于崔晔在面前不敢出声,只是频频拿眼睛示意招呼。

阿弦也勉强露出笑容,举手胸前,悄悄地跟他们招呼。

入了府中,崔晔头也不回:“你跟他们混的倒是极熟,竟比我还熟了?”

惊吓。先前阿弦跟门上的几人不过是眼神示意,她挥手都是偷偷默默地,他又如何知道?

阿弦决定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看,谨言慎行。

将阿弦领到书房,崔晔道:“你且在这里稍坐,我先去见老夫人跟夫人。”

阿弦倒是乐意,至少她不必去见两位夫人了:“阿叔自便。”

崔晔去后,阿弦便在书房里转来转去,却见这书房很是阔朗,足有她在平康坊的那房子大小,且更见古朴雅致。

阿弦啧啧叹服,不知不觉步入里间儿。

却见右手边一个圆月形多宝阁,陈列着古铜鼎,花瓶如意等物,窗户旁侧是一面贴墙书柜,琳琅满目地图书。

前方才是一张同样极宽阔的大书案,上头同样堆积着好些书卷,奇怪的是东西虽多,却丝毫不见杂乱,反而书香雅意扑面而来,叫人肃然起敬。

阿弦仰视着那一整排书:“这些阿叔都看过吗?实在了不得。”

她只是这般端详,已经头晕眼花。

喘了口气,阿弦索性在书桌后坐了,不料举手时不留神将一卷书打歪,从桌上跌落下来。

阿弦忙捡起来,无意中却看见右手侧的抽屉裂开一道缝隙,里头若隐若现,竟像是一张狰狞的脸。

额头冒出冷汗,阿弦猛地窜跳了起来,那东西仍在抽屉里未动。

阿弦迟疑了会儿,壮着胆子将抽屉拉开:“好大胆!给我显形!”

一面昆仑奴面具静静地躺在那里,狰狞的眉眼口鼻,却透着熟悉。

“这……”阿弦意外之余失声:“这不是我的昆仑奴吗?”

当初发现这面具不见,还悄然设想过,万想不到竟是在崔晔这里……

“总不会是阿叔也买了个跟我一模一样的吧?”

正在翻来覆去打量,门口人影一晃,有人悄悄地唤道:“哥哥!”

阿弦抬头,目光相对间,是崔升又惊又笑:“果然是你?我听门上说的时候还不信呢,你怎么在此?哥哥呢?”

阿弦道:“二公子,阿叔……他说是去拜见夫人了。”

崔升又看向她手中的昆仑奴,同时也发现抽屉开着,他震惊问道:“你怎么把哥哥的宝贝拿出来了?”

阿弦道:“二公子,我觉着这个面具是……”

崔升已满面焦急上前:“哥哥都不许外人踏足书房一步,连我都禁止乱入,如果给他发现你动他的东西……趁着他没发现快收起来!”

他握着阿弦的手,推搡着示意她“亡羊补牢”。

事有凑巧:“在干什么?”竟是崔晔去而复返,正撞见这幕。

崔升本能地垂手:“哥哥!”

阿弦先前被他推让,本要将面具放回,如此一来手跟着一松,面具便掉在地上。

崔升听出崔晔声音不悦,只当是阿弦擅自动昆仑奴触怒所致,忙替她掩护:“哥哥,是我、是我觉着好玩,拿出来给十八弟看看的……”

崔晔面沉似水:“你先出去。”

崔升垂死挣扎:“哥哥,这不关他的事儿……”

“出去。”崔晔微微皱眉。

阿弦正要将昆仑奴先捡起来,却见落地之时这面具弹动一下,竟是反转过来。

正露出了背面下颌处,那一抹刺眼的血渍。

阿弦直直地看着这抹血痕,心头没来由牵疼了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崔升:是我乱动哥哥的宝贝,要打就打我吧

阿叔:叉出去,二十大板。

小弦子:是我动的你的宝贝,怎么地!

阿叔:没什么,抱一下~

崔升:我不服!差距为何如此之大?我也要抱一下Q-Q

第165章 共处一室

崔升本想为阿弦开脱, 不料竟似摸了老虎的头。

他从来敬畏长兄, 当下不敢再言,同情地看了阿弦一眼, 转身退了出去。

书房中,崔晔扫一眼阿弦手中的昆仑奴面具, 见她不语,便道:“这是你的东西, 物归原主吧。”

阿弦本正有意询问,听崔晔主动承认,抬头道:“是那次去周国公府救我的时候拿走的?”

崔晔道:“是。”因又说:“你大概不大了解朝中的局势,周国公虽行事无忌,但毕竟也是皇家眷亲,故而我跟少卿两个一暗一明, 若是大张旗鼓,反会坏事。”

一个武后重视举重若轻的臣子, 一个大理寺锋芒毕露风头正盛的少卿, 若两人联手去周国公府“兴师问罪”,被有心人抓住,自有无限可说。

而对武后而言:两位重臣去“讨伐”敏之,必也无法接受。

心里像是打翻了调味的罐子, 阿弦摸着那昆仑奴粗粝的五官,手指小心地绕过那片血渍:“阿叔……受伤了?”

崔晔道:“不碍事。”

又解释道:“我原先擦过,只是未曾清理干净……弄脏了你的东西,抱歉的很。”

这昆仑奴面具是用竹根所雕, 纹理线条粗朴天然,染了血是最难打理干净的,但是阿弦介意的哪里是这个。

瞬间,仿佛那夜的风雨扑面又来,打在阿弦的脸上身上,潮润润地有些沁凉。

她其实很不能忘怀,就在国公府里跟番僧狭路相逢,被异鬼迎面袭来那刻,那从后面探过来的一只手臂,那种靠在他怀中的温暖如此难以形容,就像是躲在全天下最安全的地方,永远不必怕风狂雨骤。

或许,她之所以这样抗拒来“投奔”崔晔,而执意选择窥基,原因不仅是因为怕崔晔会看穿她的所有,更是下意识地害怕……如果她没办法抗拒那种温暖的感觉,又该如何是好?

先前虞娘子说起让她选一个良人之类,她心中竟无端闪出崔晔的影子——并不是因为男女之情的喜欢,而是因为那种温暖。

但对阿弦而言,这当然是不可能的,毕竟他是阿叔。

而在崔晔面前,就像是在老朱头面前,浑然天成。

她唯一有女孩儿自觉的时刻,是在陈基面前,可惜所托非人,也已成为昨日黄花,不可追忆。

此时,知道崔晔因自己受伤,心里涌动,眼角好像也落入一片冷雨,涩涩湿润。

阿弦本想问崔晔伤的如何,没想到只淡淡地三个字。

可是如此一大团血渍,很难想象当时对上摩罗王的情形,是怎样的惊心动魄,却知道绝非他口中轻描淡写的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