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呼数声,那边的人总算听见了,转头看来。

阿弦大喜,快马加鞭赶到面前,仓促扫了一眼,见在场送行的,出了相识的桓彦范,崔升外,竟还有崔晔,头上兜着风帽,在飞雪之中,脸如雪色,平静若水。

阿弦顾不得其他,翻身下地,仓促上前,一把抓住袁恕己。

——“伯父不会有事!”

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了这句。阿弦望着袁恕己,面对他震惊的神情,又无比肯定的说:“放心,伯父绝不会有事,反而很好很好,真的……我向少卿保证,以性命担保。”

袁恕己的双眸蓦地睁大,飞雪之中,显得格外之红。

他似乎有些不敢置信,又像是喜出望外。

“小弦子……”终于,他喃喃地唤了声,忽然张开双臂,将阿弦用力抱入怀中,“多谢,多谢。”

喃喃一声,泪已经悄然滚落,打在她的后背上。

之前压在肩背上的重负跟加在心上的煎熬瞬间消失无踪,身心都随之轻快。

身后众人面面相觑,却多半知道他两个是从豳州上来的情分,因此并不少见多怪。

只是桓彦范忍不住扫了崔晔一眼,却见风雪中,这人就像是冰塑一般,双眸却沉沉地望着相拥的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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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袁恕己吃了一颗定心丸,神情比先前方泰多了,精神抖擞,同众人抱拳相别。

最后又深看阿弦一眼,终于上马疾驰而去。

打马奔出很远,袁恕己心头一动,勒马回看,却见在送行的众人之中,那道最“纤弱矮小”的身影,在风吹雪打中显得这样不起眼。

但,却是最牵动他目光的人。

忽然想到:他送别了她两回,桐县到长安一次,长安到江南一次。

都是他孤零零站在原地送别。

可这一次,是阿弦目送他离开。

风雪中,袁恕己仰头一笑,眼前虽是飞雪遮眼,心底却无一丝尘埃,他大喝一声,挥鞭而去。

眼见那一行人马消失在风雪之中,来送别之人才也都踏上回程。

崔升本是陪着崔晔一同的,正要上前,却给桓彦范叫住道:“崔郎中,能同行否?”

崔升一怔,转头之时,却见崔晔往阿弦身边去了。

阿弦仍是目送袁恕己离开的方向,动也未动。

良久,崔晔叹了声,探臂握住阿弦的手腕。

阿弦几乎忘了身边还有人,愣怔回头,对上崔晔的双眸,才唤道:“阿叔。”

“城外风大,跟我上车。”崔晔道。

阿弦看向自己的那匹坐骑,却见早有崔府的下人牵了去,而原本来送别的众人也都去的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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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登车后,崔晔见她外穿着官袍,里头只套一件夹棉衣裳,外面罩着的是普通的披风,额头跟鬓发都已被雪打湿。

当即皱眉道:“你怎么穿的这样单薄就跑出来了?”

阿弦道:“我睡过头了,生怕错过了少卿,一时着急……”

崔晔不等她说完,便道:“跟他告别,就这么重要?让你失魂落魄?”

“不是的!”阿弦摇头,“我是想……”

崔晔目光缓和:“是跟你方才对他说的有关么?”

——这个,倒也不必瞒着他。

阿弦便把昨日相见袁恕己,他托付自己“试一试”会不会知道其父病情如何的话告诉了崔晔。

崔晔若有所思道:“看你们方才的情形,你是知道了?”

阿弦抚着心头叹道:“幸而知道了,不然,岂不是让少卿白白捏了一路的心?”

崔晔不动声色道:“那你到底看见了什么呢?”

听他这般问,阿弦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只告诉了少卿伯父无碍,却并没告诉少卿这封家书的起因,因是怕……是顾虑别的。”

崔晔有几分好奇了:“可能告诉我么?”

阿弦笑道:“当然可以告诉阿叔了,这其实是好事。”

昨夜她回到家中,一会儿想到崔晔,一会儿想到袁恕己,因无法替他预测袁异弘的病情,愧疚不安。

谁知夜间,竟阴差阳错地给她看见了真相。

不能全部告诉袁恕己的“好的真相”。

原来,因为袁恕己年纪这般,又且在长安城出人头地,家中的父母十分着急,——毕竟他的终身尚无着落。

却也知道等闲他无法回乡,所以思来想去,便用了这样的法子。

其实袁异弘本是小病,借机夸大其词骗儿子回家而已。

阿弦更看见令她心安的一幕:在袁恕己风尘仆仆焦急万分地赶回沧州的时候,袁父正跟袁母两人马不停蹄地在挑选沧州城的适龄姑娘们,兴高采烈地挑看哪个才是自己的佳媳。

所以阿弦在睡梦中笑了出声,也正因此,她告诉袁恕己“是好事”,只是不便在此说破,免得戳穿二老的诡计,由此生出其他变故而已。

阿弦说罢,忍不住又笑了出声,道:“虽然可怜天下父母心,但是为了让少卿回去,用这种法子,到底有些不妥,昨日少卿难过的那样……”

崔晔咳嗽了声:“阿弦……”

阿弦才停口:“啊?”

崔晔道:“我们不说少卿了可好?”

阿弦愣了愣,对上他幽深的眸子,忽然有些不安。

“那、那说什么?”

崔晔的唇边露出一抹温和笑意:“就说……上次没说完的好么?”

越发局促:“没说完的?”

阿弦开始瞥着车厢入口处。

崔晔目光一动,探臂挡在了阿弦身侧,大袖垂落,也遮住了她的视线。

这种感觉,像是被他拢在怀中一样。

阿弦瞪圆双眼,浑身绷紧:“阿叔?”

崔晔抬眸,看定了她:“上次,你跑什么?”

“我……”阿弦的心又乱了,每次面对他的凝视,她都会有一种喘不过气来、无所适从的感觉。

崔晔道:“是害怕我,还是讨厌我?”

“都没有。”阿弦摇头。

“那就是……喜欢我?”

“阿叔!”阿弦恼羞起来,终于找到了一句话,“我们也不要说这个了好不好?!”

“不好。”崔晔淡声回答,“我就想说这个。”

阿弦自觉脸又红了起来,就好像全身的血都冲到了脸上:“可是我不喜欢……”

“不喜欢什么?”

“不喜欢说这个。”

“为什么不喜欢?”

“我不知道。”

他悠悠然道:“我知道。”

“你知道?”阿弦诧异抬眸。

“阿弦分不清自己的心意了。对不对?”他问。

这人的目光就像是太阳,且正在升温,照的她浑身发热。

阿弦口干舌燥,忍不住舔了舔嘴唇。

崔晔凝视着她这个动作,眼神暗了几分:“我有个法子,可以立即让阿弦知道……自己的心意,你要不要试试?”

“是吗?”阿弦眨了眨眼,长睫像是仓皇翻飞的蝶翼,“好、好啊……”

崔晔笑。

仿佛看见春暖花开,猎物入彀。

“什么法……”阿弦后知后觉,想起自己忘了问是什么法子。

还未说完,崔晔探手,轻轻地捏住那小巧秀气的下颌,微微一抬。

就在阿弦懵懂之时,他已经半跪,倾身俯首。

那秀巧樱唇上的柔软香甜,让人在瞬间仿佛置身九重天。

第218章 如此渴望

阿弦眼前一花, 接下来所发生的, 让她如在梦中。

所有一切都变得恍惚不真, 这种感觉太过怪异,超出她所有想象。

阿弦虽未经人事,但也误打误撞“见过”或“听闻”许多男女之间欢好之事, 很是直截了当, 在她看来, 又多是不堪,比如之前跟着敏之的时候所见的那些……让她望而生畏生嫌弃厌恶之心。

但此刻所经历的, 却是见所未见, 闻所未闻。

更是想象不到, 世间有这样简单却充满了暧昧缠绵意味的动作。

本来只是蜻蜓点水的瞬间, 却像是百年般绵长深刻。

神魂也像是在瞬间凝固停滞。

直到唇上的温软短暂地离开,模糊迷离的目光仍像是被狂风吹乱了树叶,摇晃的满地斑驳光影错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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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晔的声音在耳畔道:“阿弦……”他的声音比先前更深沉了几分, 前所未闻, 显得有一丝陌生。

阿弦眨了眨眼, 终于又看清眼前所见。

崔晔的目光仍然温柔,脸色平静,除了眼尾上有一丝很淡的轻红。

对上这双眸子,方才发生了什么依稀浮现,阿弦本能后退,身子紧紧地贴在车壁上。

“你……”她好像失声,等发现自己能开口, 却偏不知道要说什么。

崔晔看着她茫然失措的模样,终于张开双臂,将她抱入怀中。

阿弦越发受惊,试着挣了挣。

崔晔叹道:“别动,阿弦。”

他曾抱过她许多次,阿弦甚至不记得有过多少次,但是这一回……不一样。

他的身体很热,就算是隔着厚厚的衣衫,也能感觉到,又或者根本不是他身上发热,而是她自己。

原先因疯狂赶出城来,迎雪吹风,又相送袁恕己,身心冷彻,直到如今,却仿佛又置身暖炉,天壤之别。

紧紧地靠在他的怀中,被他的气息包裹,让人更加心神不属。

“阿叔……”阿弦总算找到自己的声音,“你、你为什么……”

他为什么要那么做,弄得她更糊涂了。

崔晔又再用力将她往怀中紧了紧:“阿弦讨厌我这样做吗?”

阿弦不知如何回答。

崔晔垂眸,阿弦脑后有些散发绾不整齐,懒懒地伏在细细的后颈间,他忽然想再去亲一亲。

这种渴望,他原先竟不知道能到达如此强烈的地步。

暗中调息,崔晔道:“我知道阿弦心里很乱,其实我的心中也很乱。”

阿弦愣住。

崔晔缓缓说道:“起初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当我发现我喜欢你——而这种感觉,远远超出从桐县开始的亲情,不仅仅只是像‘阿叔’对待阿弦一样……你在我眼里不再只是个特别些的孩子,而是……对我而言无法放手的人。”

他当然知道这种行为吓到了她,上次在怀贞坊的一句话,便将她吓得逃之夭夭,所以这次,他选择说清楚,让她明白自己的心意。

在江南看见她跟桓彦范谈笑无忌甚是亲昵,到方才看见袁恕己紧紧地抱她入怀,他心里都有种微酸而揪紧之感。

崔晔当然知道,桓彦范同她不过是两小无猜性情相投而已,而袁恕己那一抱,也是单纯的感激多些。

他理解所有,却仍有些无法忍受,这种感觉……

如果没有错的话,就叫嫉妒。

“方才我亲了你,”崔晔深深呼吸:“如果……讨厌这种感觉,那就是不喜欢我,如果你喜欢……”

他看着阿弦,却并没有要等她开口的意思,反而自己接着说道:“有一件事我是肯定的。”

阿弦抬头扫他一眼,又忙低头:“什么?”

崔晔微笑:“我虽不知你觉着如何,但……我是很喜欢的。”

阿弦觉着自己将要晕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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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马车进城,阿弦依稀听见外头行人说话之声,蓦地想到一件事,举拳推了两把:“我得下车了。”

崔晔缓缓松开,摸摸她的额头:“别贸然下去,留神着凉。”又说:“你要去户部还是家里,我送你就是了。”

阿弦低着头,小声说道:“我借了人的马,得还给人家。”

崔晔问道:“谁的?我叫人送还就是了。”

“不用,我自己送还。”阿弦向着车厢门口挪去。

崔晔道:“稍等一下。”将她拉了回来,把风帽给她兜起来,又将披风整理了一番,“以后别这样冒失,我可不想看阿弦生病。”

阿弦不敢抬头,“嗯”了声:“我、我去了。”

这车内她半分也呆不下去,整个浑身冒着热气,心跳的这样急,又喘不过气来,感觉简直怪异至极。

只仓皇若逃般往外。

眼见她将出车厢,崔晔道:“阿弦……”

阿弦迟疑回头。

崔晔道:“方才,你讨厌我么?”

阿弦的脸红若桃子,两人目光相对,她咬了咬嘴唇,一言不发地回身“桃”之夭夭。

身后崔晔目送她离开,又掀起车帘看出去,见她小小地身影翻身上马,消失于风雪之中。

长吁了声,崔晔回身,靠在车壁旁边。

半晌,他举手在唇边轻轻抚过。

非但阿弦不知所措,连崔晔自己都意想不到,他竟会……做出这样破格逾矩的事,从未想过,也全无演练,而是在面对她的时候,自然而然地便发生了。

他知道这样不对,但是……却又暗自庆幸,这所有发生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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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阿弦下车上马,起初心里仍是迷茫不清,几乎不知要去向哪里,幸而这老马识途,不等阿弦吩咐,得得地朝着自己熟悉的路而行。

天际仍飘着细雪,长安城已成为银装素裹的世界,冰天雪地,本该寒彻入骨,但对阿弦而言,身上却仍是暖意融融,好像有一团火,正偎在心头上。

沿着长街往金吾卫衙门而行,门口翻身下马,便有一名侍卫迎上来,阿弦道:“这是你们陈郎官的马,劳烦还给他。”

那侍卫将马儿牵了去,阿弦便自己回身往户部的方向踏雪而行。

雪花打在她的风帽上,又飘落在额头,脸颊上,丝丝沁凉。

阿弦抬头看天,长长地吁了口气。

口中呵出的白气很快消散在空中,但心中的那无端的悸动却仍无法退却。

惊自然是有的,但除了“惊”之外……

来不及细想那是什么,阿弦忙摇了摇头。

双脚踩雪,发出的咯吱咯吱声响,前方覆雪长街,看似一望无垠。

可不知不觉间,阿弦眼前所浮现的,赫然竟是在桐县的那个黄昏雨夜,崔晔背着她回家的那条被雨浸湿了的青石板路。

怎么能想到……竟会是今天这样?

现在她还觉着不真呢。

举起手来捏了捏脸颊,不知怎地有些麻木,再用力几分,才觉出了疼。

“你在干什么?”询问的声音在身前响起。

阿弦戛然止步,却见在她正前方,敏之不偏不倚地拦住站着。

“没……”阿弦咳嗽了声,将手又缩回了袖子里。

“没?”敏之冷笑,“脸都捏肿了,先前我怎么不知你有这种自虐的嗜好?那会儿我打你一下儿,你还不依不饶地呢。”

阿弦不答,往左边避开一步,垂头而行。

敏之见她今日格外沉默寡言,越发奇怪:“你已经追上了袁恕己,将他家中之事告诉了,怎么还是这般垂头丧气的模样?难道追丢了?”

阿弦一愣:“你怎么知道……袁少卿家里的事?”

敏之道:“昨夜你梦中所见,亦是我的所见,我怎会不知。”

直到现在阿弦才回过神来,有些警惕地看着敏之:“那你岂不是什么都知道?”

心头一紧,就想到方才马车里的情形,但是转念一想,有崔晔在,敏之才不敢现身,自然也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这才又松了口气。

不料敏之见她一刻紧张,便道:“方才是崔晔载你回来的?”

阿弦复又心跳,咳嗽了声转开话题:“你以后不要自行随意地出现好么?”

果然敏之问:“为什么?”

阿弦道:“若是我做什么你都会在场,那成什么体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