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弦道:“想到令人不快的一些事。”

阿倍广目仰头一笑,道:“是不是跟我有关?”

“阴阳师也有窥视人心的能力吗?”阿弦想到先前在驿馆那幕。

“我哪里能跟女官相比,”阿倍广目笑得泰然自若,道:“我只是担心自己会令女官不快而已。”

四目相对,瞬间两下沉默。

虞娘子在后,虽看着阿倍广目容貌俊秀,谈吐文雅,倒是个讨人喜欢的样貌举止,可是听阿弦的言语,却仿佛不喜欢这人。

虞娘子便道:“时候差不多了,咱们也该回去了。”

阿弦正因为心头不快,不想跟阿倍广目多言,当即告辞。

才要阿倍广目忽然道:“女官……”

阿弦回头。

长长地集市街道,川流不息的人群,就好像是穿梭在河道中的游鱼,熙熙攘攘,挨挨挤挤。

阿倍广目却是游鱼中格外凝滞的一道影子,他敛着袖子,静静地凝视阿弦道:“虽然大概不必我多嘴,但是照我看来,女官好像犯了小人,可要提防被小人所害才是。”

一怔之下,阿弦道:“多谢提醒。”

直到阿弦同虞娘子众人离去,阿倍广目仍揣手立在原地。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那道看似单薄的身影,胸口揣着的古镜之中仿佛有涟漪荡动,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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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弦同虞娘子等回到怀贞坊,才下车,门公便递了一份请柬。

打开看时,却见竟是沛王李贤下的请帖。

阿弦很是意外,反复看了几遍,问道:“什么时候送来的?”

门公道:“一刻钟前才递到。”

虞娘子探头看了眼,本来十分欢喜,可因想到一事,反而有些忧虑,便问阿弦道:“怎么殿下在这个时候送请柬来?”

阿弦问道:“怎么了?”

虞娘子悄悄道:“方才你才在集市上教训了败坏殿下名声的那个小子……这时机是不是有些凑巧了?”

阿弦看着那请帖,道:“我又没做亏心事,不对的是那个赵道生,我早跟殿下说过要远离他了……如果殿下是因为我教训他而生气,也不必用送请帖这样的方式,难道是要请我过去教训我么?”

虞娘子仍有些担忧。

阿弦笑道:“姐姐若担心如此,我不去就是了,只说病了。”

“呸呸!”虞娘子啐了两口,“大年下的,口彩要好一些才是……大概是我多虑了,殿下跟你素来交好,怎会因一个宠奴跟你生分?何况殿下请酒一定是早就定好的日期,一应赴宴的人也该早定下,总不会是因为你前脚教训了那人,后脚才决定请你……必然只是凑巧了而已。”

阿弦见她说的头头是道,便笑道:“不错不错,言之有理。”

面上虽笑吟吟地,心里却也有些忐忑:虞娘子只当李贤素日跟阿弦极好,但她却不知道曾经在马车里的那一幕……甚至连阿弦自己都不敢仔细回想。

不过,自那件事后,她一直惦记着要跟李贤说开些……只是不得机会,也没有勇气见他,如今恰好得了这样一个时机,若是推脱不去,反而真的跟李贤生分隔阂了,这才是她所最不乐见的。

年二十七,阿弦前往沛王府邸赴宴。

虽然在来之前阿弦一度惴惴不安,但见到李贤的时候,沛王却是温和如昔,丝毫看不出任何异样,如果不是那天马车内他惊伤的脸色仍鲜明地印在阿弦心底,阿弦必也会以为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如果真的什么都没发生过,那该多好。

毕竟,虽然身世不可告人,但在阿弦心里,早就小心翼翼而暗怀喜欢地当李贤是手足弟兄一般看待。

今日来府邸赴宴的,除了三省六部的几位大人,也更有许多阿弦熟识之人,譬如许圉师,袁恕己,桓彦范,以及崔晔。

前几位倒也罢了,只是在望见崔晔的刹那,阿弦的心又不由自主地狠狠颤了颤,好好地宴席,在她心底就像是暗潮涌动的修罗场。

崔晔的脸色仿佛比平素更白皙一些,隐约透出些憔悴之意,但却仍是眸带星光,温和宁静的,让人看一眼,便觉着心境也随着恬静起来……

当他来到的时候,在座已经到场的大人们都纷纷起身相迎,有的眺首张望,言笑晏晏。

阿弦站在人群中,也偷偷地昂首打量,只是有些不敢多看,自觉目光像是忽闪着翅膀的蜜蜂,见道他的时候就像是见到了糖,黏着不愿意移开。

幸而她身材矮小,头一低,又被几位大人挡了挡,看着就很不起眼了。

隐隐听见崔晔在跟众人寒暄,阿弦格外挪动脚步,转到以为身形较胖大的大人身后。

忽然身旁桓彦范道:“你做了什么亏心事了?”

阿弦吓了一跳:“说什么?”

桓彦范低着头,悄悄说:“如果没做亏心事,怎么不敢见天官?”

“谁不敢了?”阿弦压低了嗓音,“你又来嚼口。”

桓彦范笑道:“是我嚼口,还是你根本就心虚?”

阿弦探手握拳,在他面前晃了晃。

桓彦范只觉得大腿上隐隐做疼,便抱怨说道:“先前你拧了我一把,至今那青紫还没有退呢,手不大,劲儿却狠足呢。”

阿弦笑道:“不如给你凑个对称。”

桓彦范才要笑回,忽然察觉一道凌厉的目光从前方射来,他噤声抬头,却见并没有人往此处端量,只是崔晔身影微晃,侧着脸在同一位大人交谈。

顷刻寒暄完毕,众位又行落座,吃了两巡酒,忽然听到有人惊呼。

桓彦范昂头看了眼,笑道:“好耍子,沛王殿下怎么竟弄了这种好玩的?”

阿弦正缩着头默默地喝茶,——却是不敢吃酒的。听桓彦范赞叹,便也抬头大胆看过去,谁知不看则已,一看,顿时脸色变了。

原来此刻,竟有一名王府下奴,牵着一只猴儿走了进来,那猴儿随着下奴的动作,翻跟头,竖蜻蜓,十分伶俐,引得众位大人呵呵而笑。

但是对阿弦来说,如此刺眼。

因为这只猴子,赫然竟如那日在街市上,赵道生欲强买而不可得的那只。

桓彦范笑看了会儿,回头看阿弦,却见她脸色难看之极。

此时那小猴子在地上拐来拐去地走动,扮出各种姿态,引得满堂喝彩,阿弦却眉头深锁,越看,她越发笃定,这只的确是那只极有灵性的小猴子。

阿弦转头,目光越过人群,看向沛王李贤的方向,却见他也笑吟吟地看着那小猴儿戏耍。

终于,忍无可忍。

阿弦手捏成拳在桌子上震落,旋即一言不发地起身,竟是往外走去。

桓彦范见她脸色不对,本正要询问,谁知竟见她如此,他关心情切,才要追出去,不料稍微起身之际,就见有个人已经先他走了出去。

桓彦范凝视那人,略一犹豫,仍是缓缓落了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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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阿弦起身,闷头往外,疾步行过廊下,才要出月门,身后有人道:“阿弦。”

阿弦止步回头,皱眉看了来人一眼,仍是转身往外。

那人已紧走几步,在她将出门的时候举手拦住:“怎么了?”

阿弦听到这声问话,几乎笑了出声:“殿下问我怎么了?”

原来这追出的正是沛王李贤,李贤若有所思道:“你难道……是因为那只小猴子而生气?”

“小猴子?”阿弦哑然失笑:“这猴子是从何而来?”

李贤缓声道:“我知道那日在集市上你跟赵道生闹得不快,但是这只猴子,是我正经花钱买了来的。”

这便是承认了,的确是那一只。气怒交加,阿弦不禁心跳加快:“殿下为什么要买这猴子?”

李贤道:“自是因为它机灵好玩。”

“不!”阿弦愤怒之极,失声道:“那日赵道生在集市上强买,又拿你的名头招摇压人,是我看不过拦住了,谁知……殿下后脚就买了这猴子,你叫我做何感想?你是觉着我拦住赵道生是多此一举,所以才特意用这猴子来告诉我么?还是你已经宠信那个人到了这种地步?他喜欢什么你就不顾一切?”

李贤只是默默地看着她,并不回答。

目光相对,阿弦失望之极,终于涩声道:“也许是我太过在意殿下的为人跟名声,也许的确是我多此一举,如果殿下真的非他不可,那么……我已经明白,从此再也不会再多事了。”

阿弦低头欠身,正要后退,李贤道:“如果你真的这样在意我的为人名声,为什么那日你那么对我?”

阿弦一怔,李贤道:“你明明一心为我,对我极好极真,为何那天看着我的眼神像是看着……”

李贤的面上重又露出了难堪而近似屈辱的神色。

当时被阿弦的目光注视,在她眼中,他觉着自己像是什么不堪而肮脏的虫豸,无地自容,无所遁形。

阿弦听到这里,心头惊震!

温和的李贤,貌似无事发生的李贤,果然都是假相。

那天马车里的事,对他的确伤害极大。

一念至此,阿弦重又慌了起来,愧疚,害怕,迅速地让她窒息。

本来,她有个极为直截了当的理由,但是偏偏无法告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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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枝腊梅从屋檐顶上斜垂下来,淡淡香气在庭院中飘舞。

月门旁的竹子在风中轻轻摆动,簌簌之声,像是谁人情不自禁地颤抖。

随风却又送来酒席上喝彩叫好的快活声响。

而李贤望着双目泛红的阿弦,微微颤声道:“你、明明也是喜欢我的……对不对?”

他不由自主地探臂,想要握住阿弦的手。

“是,”退无可退,阿弦深吸一口气,道:“我喜欢你,但并不是男女之情。”

此时,有一种绝然而然之感。

就算是将那个隐秘抛出来……也不能再伤害李贤。

李贤一愣:“你……说什么?”

阿弦道:“我、我是……”

阿弦闭了闭眼,正要说出那句话,有个人却先她一步开了口:

“她是……把殿下当作‘晚辈’来看待的。”

李贤回身,而阿弦睁开双眼。

廊下徐徐走来一人,过于白皙的脸色,清雅沉静的气质,唇边一抹极浅的笑意。

李贤怔住:“老师?老师……是什么意思?”

崔晔走到两人身旁,他的目光从李贤面上转开,垂眸看向阿弦,然后,举手在她腰间轻轻一揽,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阿弦仰头,只顾盯着他看,心里似懂非懂。

“阿弦同我……早就两心相许,”崔晔微笑着,目光平静道:“殿下,请恕我失礼,将来……您只怕要叫她一声‘师娘’了。”

第260章 江山和美人

阿弦双眸圆睁。

在崔晔现身的瞬间,阿弦紧绷的心弦便随之松了松, 她对崔晔有一种天然的信任之感, 似乎不管是多难的事,只要他出现, 便能迎刃而解。

她的确是并没有错相信他,但却又万万想不到他会用这种法子救自己出困境。

崔晔说罢, 李贤似灵魂出窍。

崔晔波澜不惊,轻轻拍了拍阿弦的肩膀:“你先回去, 我还有话要跟殿下说。”

阿弦生生地咽了口唾沫:“哦……好的……”浑然失去了言语的能力,身不由己地迈步往前。

走开七八步才醒悟,回头看时, 却见崔晔正专注地同李贤说话, 大概是有所察觉,崔晔目光转动, 悄然看她一眼。

阿弦竟觉着他看向自己的眼神,在瞬间和如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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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贤不知自己是如何跟着崔晔来到书房的。

起初, 几乎也都没听见他对自己说了什么。

崔晔拦着廊下一名下人,叫送茶过来。

不多时热茶送上,崔晔亲自斟满, 送到李贤手上。

“多谢老师,”李贤本能地举手握住。

暖意自掌心涌入,沛王恍神迟疑道:“老师……您方才所说是真的?”

崔晔轻叹了声:“我会拿这种事跟殿下玩笑么?”

李贤眼前蓦地出现在崔府……阿弦被牡丹摄魂之后所见的那一幕,他喃喃道:“我以为,老师对阿弦, 只是……”他后知后觉地醒悟过来,戛然而止。

但是,谁能想到,崔晔竟会喜欢阿弦这种类型的女孩儿。

虽然醒悟,却仍似在梦中。

不过,如果真的是这样,先前在马车里阿弦的反应……却也能够解释了。

之所以那样坚决地拒绝了他,且用那种眼神望着自己,原来是因为阿弦喜欢崔晔,如果阿弦真当自个儿是“师娘”的话,李贤的表白,在她看来岂非像是“乱伦”,瞬间那种反应也是可以理解的。

受辱的感觉在瞬间淡去,可李贤的心却并未因此好过多少。

他曾经设想过阿弦有心上人,但如果阿弦的心上人是崔晔,且两个人“两情相悦”的话,李贤觉着自己好像……半点儿的机会都没有了。

满心苦涩,翻天覆地。

崔晔却并没有再详细谈论此事,他问道:“我听说殿下以重金买下那只灵猴,不知是为了什么?”

李贤毕竟受教于他,听了这般口吻,学生面对老师,天生拘谨:“我……”

有些难以启齿。

在听赵道生说明集市上发生之事后,李贤却并未被赵道生所说迷惑。虽然宠信这个人,却并不是对他言听计从,赵道生性情狡狯,喜欢耍些小机灵,李贤都清楚。

甚至他脸上的掌印痕迹,李贤细看过,这并不像是在集市上被打,反而像是新痕,毕竟如果在集市上受伤,一路跑回来的话,那痕迹绝不会是这样鲜明。

而且阿弦的为人李贤更是深知,她当然有些性情激烈冲动,但除非是恶行恶事惹怒了她,否则绝不会出面或者动手。

虽然……在赵道生的挑拨下,不免困于马车上的那一幕,李贤曾有那么一刹那觉着阿弦兴许是故意针对之类,但很快,理智压倒了绮念。

可他仍是令人找到那耍猴的老者,许以重金,终于让那老者答应割爱。

他只是想看看阿弦到底是如何反应,想听听她的心底话而已。

谁知他果然听见了……不仅仅是阿弦的心底话。

真相,如此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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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绪复杂,李贤垂头:“那个……是我一时冲动。”

“也许并非一时冲动,”崔晔缓缓道,“殿下可还记得当初在雍州驿馆,我跟殿下夜谈的话?”

李贤略觉悚然:“是……老师说,不让我、亲近侍臣。”

崔晔道:“殿下对我所言似不以为意。”

他的口吻虽非严厉,但李贤仍是不安起来,先前对于阿弦同崔晔之间关系的震惊反而又因此而淡了许多。

“殿下难道不知道,”崔晔的声音略低,似并无其他感情在内,“太子殿下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差了。”

李贤震动,猛然抬头看向崔晔。

他的眼神却依旧如此沉静,像是黎明天际的星子,光芒并不如何璀璨,但隽永而令人心生向往。

“老师……”李贤忍不住唤了声。崔晔并没说别的话,但这一句已经足够。

崔晔徐步上前,一直走到李贤身前。

李贤尚是少年,身形略显单薄,崔晔略微俯首,轻声说道:“在这个时候,殿下一点儿纰漏都不能出……这是一条很长且艰难的路,殿下无法自行选择,只能全力以赴往前,如果在这时候松懈,您丢掉的,将不止是您一个人的身家。”

李贤身心悚然,无法出声。

崔晔道:“殿下明白我的意思么?”

李贤暗中深深呼吸:“是,我明白。”

崔晔点头道:“灵猴也罢,宠奴也罢,不要让一些无关紧要之物绊住了殿下的脚步。另外……”

望着少年略有些惶惑的眼神,崔晔眼神微微暗沉:“殿下很该多看一看皇后是如何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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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阿弦恍恍惚惚往回,将到堂下,就见袁恕己跟桓彦范两人立在门口,不知说些什么。

两人一眼看见她回来,忙都迎了上来,袁恕己问道:“干什么去了?”

阿弦眨了眨眼:“我……我随便走了走。”

袁恕己皱眉,疑惑道:“那你没有遇见沛王殿下?更也没有遇见崔晔么?”

猛然又想起方才崔晔所说所做,阿弦的脸上薄红:“见过啦。”

袁恕己道:“然后呢?”

阿弦局促,正不知如何回答,桓彦范道:“少卿你做什么这样包打听,横竖小弦子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并没有被人咬了手脚口鼻去,还问个什么?”

袁恕己冷哼了声:“身上是完完整整,只是方才的模样却像是失魂落魄。”

桓彦范忍不住笑道:“听见了么?这话真是金句名言。”

此时,那做戏的小猴子已经被带了下去,因方才遭遇,阿弦无心逗留。

趁着李贤未曾回来,便欲离开。

才说明了去意,袁恕己道:“我跟你一起走。”

阿弦忙拦住道:“不要,沛王殿下未回,席还未散,我自己去就是了,咱们结伴走了像是什么话?”

袁恕己哼了声:“你倒是很替人着想。”

桓彦范笑道:“小弦子说的很在理儿,何况这些日子只怕是酒宴不断,今儿别了明日再见,让她去吧。”

他两人目送阿弦出外,袁恕己皱眉道:“你难道不好奇小弦子跟殿下……崔晔如何么?”

桓彦范道:“这种事最难说,且以小弦子的性情,你指望她能跟咱们说明白?何苦为难她。再者说,我看距离事情明朗也不远啦。”

“什么明朗?”袁恕己口干。

桓彦范道:“你不觉着天官年纪这样大了,且仍如此孤家寡人的,怪了不得的么”

袁恕己嗤之以鼻:“有什么了不得,我又何尝不是一把年纪,孤家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