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太平将阿弦带到自己宫中,唤了那一身雪白,长毛垂地的狮子犬,那狗儿只才到人的小腿肚,头顶一撮毛还系着一颗珍珠,更显得可爱无比。

太平献宝似的把狗儿抱起给阿弦看,道:“你瞧,是不是比你的玄影还好看?”

那狗儿眼睛乌亮,看着如太平般天真烂漫。

阿弦笑道:“果然不错。”

太平道:“那跟你换行不行?”

阿弦道:“殿下当着面这么说,这狗儿会伤心的。”

太平倒是有情有义,忙抱紧那狮子犬劝慰:“我玩笑的,不会把你换走。”低头在长毛上蹭了蹭,把它放在地上。

两人坐了,宫人送茶酒果品,太平道:“昨儿在崔府里,本想跟你好好聚一聚,谁知那两个人看我看的甚严,加上贤哥哥他们早走,不由分说扯着我一块儿回了宫,连跟你道别的机会都没有。幸好今日你又进宫来,这是不是老天爷都格外开恩?”

阿弦苦笑:“说来该算是陛下开恩?”

太平哈哈地笑了出声,忽然眼珠转动,便叫伺候的宫人退下。

待人都出殿,太平起身走到阿弦身旁,在她对面桌前坐了,神秘兮兮道:“昨儿你见着崔师傅了?”

阿弦道:“见着了,怎么?”

太平期期艾艾道:“他对你……可怎么样?”

阿弦愣了楞,心底突然跳出了在书房里的那一幕:“什么怎么样……很、很好啊。”

太平歪头打量阿弦。

阿弦假作无事:“公主这般看我是何意?”

“你可要小心些。”太平终于低低道,“我看母后的意思,是不会答应你们的。”

瞬间,阿弦有些艰于言语。

太平索性道:“本来我也不信表哥的话,但是那天晚上看着母后对你……”目光在阿弦额头停了停,太平低低道:“才知道表哥没骗我。”

阿弦不知太平所说的“表哥”是何人,猜测:“是……周国公?”

“当然不是,”太平诧异,“是尚书奉御,承嗣表哥。”

阿弦问道:“奉御对你说了什么?”

太平笑道:“也没什么,就是表哥知道我跟你相熟,所以曾跟我私下里说起来,原本表哥对你很有好感,但是……母后的的意思,却是不喜欢你成亲嫁人的,直接告诫了表哥,所以表哥很颓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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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阿弦出宫后,不敢立刻去见崔晔,只回了怀贞坊。

不多时,却是袁恕己来见,却并没有细打听阿弦入宫何为,只道:“我的父母过了元宵,便要回乡去了,我思忖十二日请两席酒,你若是得闲便去。”

阿弦道:“我一定前往。”

袁恕己笑笑:“你近来却似是长安城的红人,只怕我渐渐地不敢来请了。”

“少卿。”阿弦皱眉。

袁恕己垂了垂眼皮,再抬头时候,目光在她额头的伤处停下:“小桓说,这是皇后伤的?”

阿弦并没把实情告诉桓彦范,且伤了女官之事,武后应该也不会张扬出来,却不知桓彦范怎地如此消息灵通。

阿弦硬着头皮道:“是。”

袁恕己道:“皇后这样器重你,等闲怎会伤及?是为什么?”

阿弦把心一横:“皇后……知道了我跟阿叔的事。”

袁恕己微震:“她、不喜欢?”

阿弦点头。

“不,一定不是这样简单的,”袁恕己默默地看了她半晌:“必是你说了什么惹怒了皇后了。”

阿弦苦笑,心底转念,倾身低声:“陛下今日召我进宫……”

袁恕己本不想问此事,见她主动提起,便问:“怎么?”

“陛下……可能怀疑我……怀疑我是……”阿弦含糊地说。

袁恕己却已经明白,眉头深锁:“你莫非是说、陛下已知道你的身份?”

阿弦以眼神回答。

袁恕己双眸圆睁,生生咽了两口唾液:“这怎么可能?陛下从何得知的?”

阿弦抱臂:“现在看来,是从宫中之鬼的口中得知。”忽地阿弦又道:“不过,我去面见陛下的时候,并没有看见任何鬼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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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两日,李治果然又传阿弦进宫,这一次,却问起了之前她跟着老朱头生活的种种,点点滴滴。

皇帝如此“热衷”召见女官,这种事,自然是不胫而走,传的飞快。

其实武后在李治下口谕的那天已经知道了,但是武后的想法却跟太平一样,均都觉着李治如此,是为了李贤而已。

这夜,武后弃了手头公务,前来兴庆殿。

特意让御厨整治了高宗爱吃的菜色,武后陪饮了几杯,当夜便歇在宫中。

武后本想询问高宗传阿弦进宫之事,正忖度着欲开口,高宗叹道:“唉,十六年了,竟似是一转眼的功夫。”

武后愕然:“什么十六年了?”

高宗瞥着她:“朕是想,已跟皇后做了十六年的夫妇了。”

武后这才释然,因咯咯笑道:“臣妾当陛下是要说什么呢,怎么忽然想起这个?”说着举起手臂,亲昵地搭在高宗的肩颈上,“可不是么,臣妾还时不时地记起当初被册封为皇后的场景……”

毫无疑问,那是武后生平最大的转折,也正是从那一刻起,她的命运产生了真正意义上的不同。

所以在说起此事的时候,武后沉溺回忆,眼中不由又透出了向往同欢喜交织之色。

高宗看着近在咫尺的皇后,但此时此刻他心底想到的却并不是什么皇后册封大典。

“是啊,”高宗顺着武后的口风,道:“朕也常常想起……那个孩子。”

“孩子?”武后笑容一敛。

“朕说的是安定公主……”高宗轻声。

武后跟被蛇咬了一口般,蓦地放开抱着高宗肩颈的双手:“陛下,怎么忽然提起……此事?”

高宗道:“朕只是突然觉着,如果那孩子没有死的话……”

“但是她已经死了,”武后眼中掠过一丝恼色,玉手紧握成拳,“这会儿陛下说这些又是什么意思?”

高宗见她愠怒,略微诧异:“朕只是觉着,那孩子若是没死,她还活着……”

“陛下!”武后大怒起来,起身厉声道,“那时候陛下是亲自看过的,怎地又发这种无稽之谈?”

她满面怒色,眼神几度变幻:“陛下为何又提此事?难道……难道至今还想着要为那两个贱人翻案?”

大为意外,高宗这才明白她在恼恨什么,哑然之余道:“皇后你误会了,朕只是……忽然想起安定,如今她若还活着就也是十六岁了。”

武后拧眉,直直地盯着高宗,片刻面色才略有缓和。

重又落座,武后叹道:“陛下,臣妾又何尝不是每每想起此事便痛彻心扉,不然先前也不至于又特意在‘安定’之后加一个‘思’字……只可惜,那孩子命薄无福……”

高宗见她面带哀伤之色,那一句话冲到了喉头:“其实安定她真……”

武后却不等他说完,便换了一副口吻:“所以,臣妾每次想到那孩子一次,就越发痛恨那两个贱人百倍,就算杀了他们都无法解除我心头之恨……”

她咬牙哼道:“陛下,不要再提此事了,这些腐朽之人且由她们去吧,大节下的何必又提起来扫兴。”

高宗眉头微蹙,缓缓地合了双唇。

又过了半晌,武后心绪平复,转怒为喜,微笑问道:“是了陛下,关于贤儿……跟十八子的事……”

沉默过后,高宗道:“朕仔细想过了,十八子……还是不适合贤儿,此事姑且作罢。”

武后道:“陛下圣明。”又笑道:“先前陛下提议的时候,我就觉着此事不成,毕竟十八子的性情,很不适合当王妃……这几日陛下召见过她两次,只怕也是想看看她的品行、性情为人吧?如今是不是已经瞧出来了?”

高宗看着她的笑容,面前这双美丽凤目的眼尾已生了细细的皱纹,除此之外,跟他先前见过的那澄澈的眸子几乎如出一辙。

高宗闭上双眼,叹道:“嗯……是看的很明白。”

暗自感慨中,忽地武后又道:“对了,说起来,十八子虽不合适贤儿,但有个人倒是挺合适的。”

高宗缓缓抬眸:“你指的是?”

第273章 如父如兄

武后靠近高宗耳畔, 低声说了两个字。

“他?”高宗皱眉看着武后, 良久不语。

武后道:“陛下觉着怎么样?”

高宗迟疑道:“这个, 却不知道阿弦是何意思……”

“阿弦”两字传入武后耳中, 惹得她心跟着一跳,面上却仍如沐春风:“陛下说的什么话, 只要是陛下同意的, 赐婚的旨意一下,她难道还有什么不满么?只应感恩戴德才是。”

这几句原本听来顺理成章的言语, 此刻在高宗听来,却惹得他心头隐隐难受。

李治有气无力地挥挥手道:“罢了,且也让朕再想一想。”

武后闻言微怔, 片刻,终于说道:“也好,就让陛下再细细地想一想,毕竟也算是有关皇亲……”

她的眼底疑云闪烁, 忽地又道:“不过陛下, 臣妾还有另外一件事要同您商议。”

高宗本已经有些乏累, 又加心不在焉,便随口道:“那些朝政公文之类的,就由皇后看着处理罢了。”

“其实也不算是朝政公文, ”武后笑了笑, 眼睛盯着高宗, “正也是有关十八子的。”

高宗原本正要躺倒, 闻言便又侧身而起:“她?……是怎么了?”

武后见他如此关切, 更有狐疑之意,便道:“原先臣妾不也跟陛下说过了么?年后要拔黜一些官员,十八子……在户部当差甚好……”

不等她说完,高宗已经记起来:“是了,朕几乎忘了,既然如此,就从皇后的意思,升她就是了。”

“症结就在这里了,”武后叹道,“原先臣妾是想提拔她的,可是近来……”

“怎么?”高宗诧异。

武后道:“她有一件事做的很不合礼法,且当着臣妾的面出言不逊……”

武后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不知道阿弦是否将头伤之事告诉了高宗。

那话在唇边转了转终又压下,武后看似犹豫不决地说道:“所以臣妾在重新考量,若提拔她,她能否担当重任……”

高宗顿了顿:“十八子是皇后看中的人,皇后眼光向来独到,她自然是个最难得的,何况在户部这么多日,从来没有纰漏,反而屡屡立功,皇后又何必因为一时的得失而开始质疑她呢。”

听了这番话,武后笑道:“陛下圣明,臣妾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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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兴庆殿,武后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寂静的殿阁。

正如高宗所说,十六年的“夫妻”生涯,且还并不包括之前两人相识的岁月,武后早就对高宗了若指掌。

也正是因为这份了解,才让武后有些惊心。

当初她想任用女官,高宗虽然诧异……当然也有些不大情愿,但碍不过她的求情,软磨硬施,十分耐性,到底答应了。

可此事之后,他并未因为朝中出现了一名女官,而对阿弦多看几眼。

因为高宗对她全然不感兴趣。

打个粗俗的比方说,如果阿弦当初是以一名绝色美人的模样出现在高宗面前,只怕他还会倍加留心,或者其他……

但连朝政都疏于理会的皇帝,又怎会在意一名小小女官,更重要的是,这女官还是在武后要求下设立,起初高宗是不喜的。

综上,高宗虽因听说阿弦的种种奇闻异事,略有些好奇,却也并没格外在意。

但是最近不同。

武后起初以为是因为李贤的原因,但是经过方才在殿内的试探,武后确信,不仅仅是因为沛王。

有种难以言说的焦灼不悦感在心底酝酿。

原先武后本以为会让阿弦听从自己的话,按照她所安排的路而行,然而麟德殿内的夜会,惹得她刹那失去理智,也许是从那时候起,武后知道自己无法任意左右这个她看中的女官。

对自己无法掌控甚至胆敢“忤逆”之人,她的心底有一种按捺不住的杀机在流窜,只是靠理智弹压着。

偏偏李贤又在这时候“添乱”,数日来武后痛定思痛,终于作出决定。

面对庞大的李氏皇亲,武氏族人的势力显得如此薄弱。

原先最看重的贺兰敏之偏偏自毁前程,武三思又马失前蹄,现在对武后而言,京内的武氏族人中,——武懿宗人虽有些猥琐,倒也算是一支膀臂,武攸宁武攸暨两兄弟,虽初来乍到,却是可造之材,但是在继贺兰敏之,武三思之后,武后最器重的人,则是武承嗣。

年后要对百官的任命等进行更改变动,武后早已经心中有数,不必多说。

而当初武承嗣表明对阿弦有意,武后为保女官前程断然拒绝了,如今眼见已无法掌控阿弦,若她嫁给别人,对武承嗣而言,未免有些他的姑母说话不算数之意。

且刨除阿弦性子左犟这点,无可讳言,她是个极可用的人,尤其在眼下这种时局,所以如果把她嫁给武承嗣……让她成为武氏一族的人,对武后而言,才能减轻她嫁人造成的不便,也算作是对武氏族人的如虎添翼。

“看样子,也只能如此了。”往含元殿反悔之时,武后暗暗做了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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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天降瑞雪,兴庆宫内,木炭将炉子烤的微红,殿内煦煦仿佛春暖。

高宗对着面前雕龙的金炉,望着里头跳跃的火光,眼前却总是出现阿弦的脸,一颦一笑,如此鲜明生动。

正惘然出神,却听人道:“太平公主到。”

高宗抬头看时,果然见太平蹁跹进内,随意将披风解下往后一扔,自有宫女伶俐地取了去。

太平行礼之际,高宗见她头上还有些雪花,便笑道:“怎么就顶风冒雪的过来了?”

“这点儿风雪怕什么?”太平不由分说地上前,仍是挨着高宗身旁坐了:“天儿不好,我怕父皇有犯了头疼,特意过来瞧瞧的。”

高宗欣慰:“太平长大了一岁,也越来越懂事了。”

太平笑道:“是么?可是母后却不这样说,她常说我是没笼头的马呢。”

高宗笑了笑,不再言语。

太平眼珠转动,忽看向殿门外,望着雪花飘摇之态,道:“今儿听说是大理寺袁少卿家请年酒,只是下这样大雪,而已不知道有没有人肯去了。”

高宗道:“袁少卿……哦,对了,就是那个从豳州升上来的袁恕己?”

“当然就是他了,在豳州当刺史的时候,跟小弦子是一块儿的,至今两个人感情还很好呢。”

“感情很好?”高宗蹙眉。

太平笑道:“是呀,袁少卿待小弦子,可谓是如父如兄了,照料有加呢。”

“如父如兄”四个字跃入高宗耳中,像是乱箭射在身上,他强打精神道:“是吗?他对阿弦这样好啊。”

太平道:“想必是跟小弦子很投契罢,小弦子对他也很是信任敬爱,不过……”

“不过怎么样?”

太平捂嘴一笑:“不过她对另一个人更是敬爱啦。”

高宗顿时打了十足精神:“当真?是对谁?”

太平连连咳嗽,却不回答,只又问道:“怎么父皇最近对小弦子很是关切似的,先前父皇一点儿都不理她。”

高宗心头一震:“我只是……”

“是不是因为贤哥哥喜欢她的原因?”太平却嘴快地问道。

“你连这个都知道了?”高宗心思稍定。

太平道:“当然,我还知道父皇不想她当沛王妃呢。”

高宗笑道:“你这鬼灵精,可是你母后告诉你的?”

太平不承认:“我的消息何等灵通。”

高宗心中正猜阿弦敬爱那人是谁,太平捧腮道:“不过,幸而父皇没答应把小弦子许给贤哥哥,不然……”

戛然而止,太平也不等高宗问,就转开话题道:“虽然今天风大雪大,我却知道小弦子一定会去袁府的,毕竟他们交情不同,唉,若不是母后不许我随意出宫,我也是要去找她的。”

高宗暂时收了心底疑惑,眼神柔和:“你跟阿弦倒是格外投契,怎么,她对你很好么?”

“她对我自是没话说,曾救了我好多次呢,父皇难道忘了?”

“唉,这倒是。”高宗叹息。

太平却又噗嗤笑道:“不过说来好笑,才跟她认得的时候,还屡屡打架闹别扭呢,后来想想,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

先前高宗对阿弦的事极少留心,虽隐约知道太平跟她有过那么一段,却并不清楚,近两年来早就忘的差不多了,当即便叫太平细细说来。

太平见他甚是感兴趣,便详细说了因玄影找去平康坊一节,又道:“当时我还并不知道她是女孩儿,心里可讨厌她了,不过那会儿表哥跟贤哥哥都很喜欢她。”

高宗知道她口里的表哥是贺兰敏之,又因察觉先前太平每每欲言又止,便故意道:“沛王喜欢她我是知道的,原来周国公也对她不同么?”

“何止是表哥……”太平冲口而出,却又忙捂住嘴。

高宗笑道:“怎么了,今日你总是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你到底还有什么秘密不能告诉父皇?”

太平才道:“也、也不是秘密,只是我贸然说出来,怕是会给小弦子惹祸。”

“又惹什么祸?”高宗越发诧异,“你快说,不许有丝毫隐瞒。”

太平忐忑道:“我真的不能告诉父皇。”

高宗道:“你是怕什么?”

“万一父皇也迁怒小弦子呢……”

高宗沉吟:“你说‘也’?还有谁迁怒了她?”才说一句,蓦地想起武后前些日子所说的“阿弦做错了事”那宗,于是问道:“是你母后吗?她干了什么?”

不知不觉,神情严厉了起来。太平极少见高宗如此,顿时有些害怕:“我什么也不知道。”

“太平,”高宗忙拉住她,“偌大的宫内,连你也不能跟父皇说实话吗?”

太平迟疑:“父皇,不是我不说,只是……”

高宗道:“朕答应你,绝不会对人透露是你说的,如何?”

太平忙道:“那你也答应,不许迁怒小弦子。”

高宗笑道:“当然,我怎会迁怒于她?”

太平鼓足勇气,才说道:“宫内宴请大臣的那天晚上,我看见母后单独召见小弦子,因小弦子说错了话,母后失手扔了手炉,伤了她的头。”

高宗屏息,胆颤心裂:“你说阿弦头上的伤,是你母后所为?”

太平道:“是啊,唉。我想母后也不是故意的。”

高宗蓦地起身,双眼发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