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贞见她不答,笑呵呵道:“说实话,我却是盼着是假呢。”

阿弦这才惊讶问道:“为什么?”

李贞道:“毕竟,我知道沛王对你是一往情深的,难道你不知道沛王对你的心意?”

阿弦吓了一跳,李贞叹道:“不过这也没什么可比的,崔晔自然也是个极好的人选。然而我毕竟算是沛王的长辈,所以忍不住多怜爱他一些罢了。”

两人说话的功夫,榻上的孩子开始挣扎呻吟起来,然后很快的,穴道跟五官中慢慢地竟渗出了鲜血!那妇人见状,吓得尖叫连连,最后委顿在地,昏死过去。

越王的神情却仍淡定,他叹了声道:“看样子还是不成呀。”

---

“那后来,怎么又好了?”

问这话的,正是崔晔。此刻两人在离开润州,往洛州方向而行的路上。

依旧是两人同车。

阿弦靠在他的胸口,道:“当时我们都以为那孩子要死定了,谁知,他的身上出了那些血后,又过了一刻钟,忽地慢慢苏醒过来。”

当时那小孩子手挣了挣,苏醒过来,转头看见旁边的妇人,便微弱地叫道:“娘亲。”

这一声,却似唤回了众人的希望。

那妇人自昏迷中悠悠醒来,试了试孩子的额头,已经不似先前般高热。

妇人只觉喜从天降,顺势跪地,磕头谢过越王李贞跟阿弦。

崔晔道:“我想,大概是用酒逼出了身体里的寒气,又用金针刺穴,让那些毒血从穴道中引出来,不至于在体内无处宣泄。”

阿弦笑道:“果然不愧是阿叔,跟越王殿下说的差不多呢。不过殿下说这个法子仍旧有些不大方便,所以他正在想更合适的法子呢。”

崔晔道:“越王殿下跟纪王殿下两位,都很不错,所以世人才有‘纪越’之称。”

阿弦听见“纪王”,顿时咳嗽了声。

崔晔道:“怎么了?”

阿弦方道:“我只是忽然想到,这位纪王殿下,曾经……”

纪王李慎是个才子,当初就非常倾慕卢烟年的才情人品,后来崔晔因羁縻州之事,传出死讯,纪王曾一度想要把卢烟年娶回当继室。

谁知又是一个流水有意,落花无情。

阿弦虽未说完,崔晔隐隐知道:“怎么忽然提起这个?”

阿弦道:“我只是忽然想起,我很久没有见过卢先生以及……以及了……”

崔晔啼笑皆非:“什么‘以及以及’,是烟年么?”

阿弦挠挠头道:“是啊。也不知他们还好不好。”

“好的很,”崔晔哼了声道,“至少比你跟我好。”

阿弦情不自禁地吐了吐舌:“怎么,我跟阿叔不好么?”

崔晔道:“当然好的无法言语,经常出人意料的气我。”

阿弦忍不住摸了摸唇上,从人身安全出发,还是不再跟他犟嘴,只先服个软就是了。

崔晔看着她心不在焉的动作,揽着肩头,将人搂在怀中。

阿弦把脸在他胸前蹭了蹭,心里虽喜欢,却又有一丝忐忑:“阿叔,你后不后悔?”

“后悔什么?”

阿弦道:“后悔……把卢姐姐那样一个难得的天仙般的人物给了……先生。”

崔晔笑了笑,道:“要留着她自然容易,但是枉自送了她的性命,对我来说又有什么好,若是没经历过那场生死,只怕我也不会在意她的生死如何,然而……”

阿弦不太满意:“你还没说后不后悔,你一定后悔了是不是?”

崔晔道:“正好相反,那是我所做的嘴正确的一件事。正因为如此,上天才把你赐给了我,不是么?我错过了烟年,只是为了会遇到更好的……阿弦。”

阿弦听到这里,才偷偷地抿嘴一笑。

崔晔望着她烂漫的笑容,——原本烟年对他而言,自也是天仙般的人物,结发夫妻,相敬相爱,然而直到现在,他居然有些不记得烟年是什么相貌了。

当然,美一定是极美的,但只知道是很美的天仙似的,却连她的样子都记不起来。

只有这张可恨又可爱的脸,一颦一笑都牵着他的心魂。

正阿弦道:“其实之前,我见先生那样,心里也极难过,但是却想不到更好的帮他的法子,还是阿叔最好了。”

崔晔道:“现在知道我的好了么?”

阿弦道:“我早就知道啦。”

崔晔笑看着她:“难得你这样乖,本来看你如此,想带你去瞧瞧你的卢先生……不过听说他们在年前已经随着孙老神仙换了隐居的地方,因此只怕不能让你得偿所愿了。”

阿弦道:“只要知道先生跟姐姐是好端端地,见不见又有什么要紧?”

崔晔百感交集,重将她抱入怀中:“阿弦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不听我的话。擅自主张。”

“哪里?”阿弦不依。

崔晔道:“比如弃官离去,比如先前润州救人。我其实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是……”他轻轻地叹了声,“罢了,幸好我还可以帮阿弦挡灾。”

阿弦抱住他的脖颈,主动在唇上亲了口:“会跟阿叔好好的,就像是……卢先生跟姐姐一样,不,比他们还好要!”

崔晔见她在面前吐气如兰的模样,瞬间想到那夜的迷乱,然而车近洛州,委实无法再胡闹,只能再勉为其难地苦苦压制,连绮念多想都不得。

---

马车在洛州停了两刻钟,稍事休息,便又启程往京城赶去。

早在将到润州之时,崔晔已经派人送信回长安,大明宫里只怕早就得知他将人找到之事。

马车穿过洛州,雍州,眼见将到长安城下。

阿弦有种“近乡情怯”之感,从车窗口偷偷往外张望那巍峨壮丽的城池。

遥遥地,却见前方不远处立着一辆马车跟七八个人。

最前方站着的,是个身形修长的男子,男子身着缎服,下颌三绺长髯,透着雅贵之气,只是眉宇间写着慢慢地焦灼忧虑。

而妇人相貌秀美,气度高雅,也同样满面焦急,又似有些无奈,两人时而对视一眼,时而昂首往官道上张望。

当看见阿弦跟崔晔所乘马车之时,两人不约而同地一震。

阿弦当然不认得这两人是谁,起初还以为是路人。

但是对崔晔而言,在此遇见这两个人,却是意外之极。

阿弦回头看时,正崔晔吩咐停车。

他急急下车。

崔晔快步迎上几步,向那两人行礼道:“岳丈,岳母。”

阿弦心头大震!这才明白这二人是谁,岂不正是卢烟年的父母?只不过他们现在出现在这里,却是如何?

难道……

这会儿阿弦心头揪紧,瞬间竟想到借死而遁的卢烟年——总不会,是这里出了什么差错?

阿弦心中忖度的功夫,那边崔晔同卢氏夫妇不知说了几句什么。

半晌,崔晔回头看向阿弦,眼中流露些惊诧之色,忽然道:“阿弦。”

阿弦又是不安又是好奇,只好答应了声,也慢慢地下地,走到那一对儿男女跟前儿。

崔晔迟疑了会儿,脸色略见古怪:“阿弦,你、你先随卢伯父跟伯母……去卢府。”

阿弦惊道:“干什么?”

崔晔道:“总之你先随他们走就是了。”

卢邕不语,其夫人勉强笑道:“先随我们上车吧,回去再同你细说。”

阿弦摸不着头脑,本是要追问缘故的,崔晔却向她一点头:“去吧。”

夫人又笑对阿弦道:“我陪……女官上车。”她略微犹豫,终于握住阿弦的手。

阿弦一震,她原本就不习惯被人碰触,何况是陌生人,当即忙抽手。

夫人一愣,却仍不以为忤,温声道:“这里风大,留神吹的头疼,走吧……女官。”

阿弦更加狐疑。

夫人劝让阿弦上车之时,卢邕走到崔晔身旁,定睛看了他片刻,终于重重地叹了声,拂袖转身去了。

等那边儿阿弦终于迟疑上车,卢府的马车离开后,崔晔负手凝视车辆远去,微蹙的眉头之间,却仍是有些沉重的阴霾。

片刻,崔晔也随之上车,吩咐道:“进城,大明宫。”

第292章 义女

大明宫中, 武后听人报崔晔进见,笑对身边人道:“崔卿大概是知道了,这应是才进城, 不及休整便来‘兴师问罪’了。”

牛公公道:“您又说笑了, 不如说……是天官关心情切。”

武后一笑搁笔,喃喃道:“这个人越来越让我意外,原本以为他是最不会出‘错’的, 没想到却成了最不容易计算的。”

牛公公道:“老奴也觉着稀罕呢, 天官这样的人居然能为女官……这样的奋不顾身。”

武后眼波闪烁,似想到什么, 无声一叹,脸上笑容略敛了几分。

不多时崔晔进殿见礼, 武后道:“之前接到爱卿飞报, 说已经找到十八子了,陛下跟我都甚是欣慰,爱卿有些憔悴之色,可是才进城么?”

崔晔道:“是。”

武后道:“也不急于这一时,怎么不先歇息休整再来进见?”

此刻牛公公悄然退下, 不知做什么去了。

崔晔抬头道:“臣先前跟阿弦一同回来,在城外……遇见了卢少监。”

武后果然满面寻常, 点头沉吟道:“是吗,他们大概也算到爱卿是在今日回长安, 故而早过去等候了, 也算是极有心的了。”

崔晔道:“娘娘, 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少监说,是奉了娘娘旨意要带阿弦回卢府?”

武后挑眉:“怎么,他是如此说的?”

崔晔道:“当时在城外官道上,并非说话之地,仓促中卢大人只是简略交代了两句,臣心中疑惑,所以才特进宫来见,不知娘娘可否为我解惑。”

武后道:“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他们将收阿弦为义女罢了。”

崔晔其实早就从卢邕口中得知此情,正是要武后亲口说出,当即道:“娘娘为何要如此?”

“怎么,你觉着这样不妥?”武后不答反问。

崔晔对上这女子的眼神,——这是势在必得无法阻挡的眼神,胆气稍差的人甚至抵不住她这淡淡一瞥。

而一旦是武后下定决心的事,这天底下,就算是高宗恐怕也无法阻止。

“我大概能明白娘娘这样做的原因,但是,”迎着武后审视的目光,崔晔却仍一如平常:“娘娘可曾想过,阿弦会不会接受?”

武后莞尔:“我当然想过。以她的脾气,绝不会乖乖地听从。”

崔晔道:“那为什么娘娘还要如此?”

武后笑看着他:“因为我知道,就算她敢抗旨不遵,但却不会违抗一个人的话。”

崔晔略觉窒息。

果然,武后目不转瞬地望着他道:“爱卿应该知道……能让她言听计从的人是谁。”

崔晔宁肯不知道。

对于天不怕地不怕的阿弦而言,如果说她肯乖乖听话,除了以前的老朱头,现在能“降服”她的,除了崔晔,当然不做其他人选。

这瞬间他忽然想起阿弦曾说过的话——她不想再当谁的棋子,然而现在,武后竟把他当作了“定住”她的有力棋子。

沉默中,武后道:“这样一来,不管是对阿弦,对你,对卢家……甚至是对整个天下,都是最好的选择。”

崔晔听出了武后的弦外之音。

“对卢家?”崔晔凝眸。

武后望着这双沉静如星的眼睛,过了半晌才道:“有人天生风流,有人性情不羁,也有那些多情种子,什么‘鸳鸯、比翼’的时刻挂在嘴边,但我向来觉着,这世间所有人都可以如此糊涂失去理智一般,但绝不会轮到爱卿你。”

周身森然冷意沁来,脊背挺直。

崔晔已明白武后指的是什么。

“本来我觉着,人生百年,那些七情六爱,不过最短暂浮虚的瞬间而已,”武后笑了笑:“可是……也许就如明爱卿所说,一切不过是因果造化,是冥冥之中皆有前定的。这样想,我心里也觉着顺畅了好些。”

武后停了停,继续又道:“所以,我也想就顺应天意,既然没有人伤损、亡故,那就让一切都皆大欢喜,至少是皆有所归便是了。爱卿你说呢?”

崔晔无法说。

就在此刻,牛公公去而复返,亲自端了一碗汤水上来。

见两人皆都无声,他便走到崔晔跟前儿道:“天官一路鞍马劳顿,娘娘知道您多有辛苦,这是娘娘一早儿就让准备好的独参汤,要给您进补身子的,快请趁热喝了吧。”

崔晔看着他笑容可掬的脸,又看看上头武后带笑却透着疏离的神情,参汤的气息,让他瞬间想起在他元气大伤之时,阿弦偷了老朱头珍藏的大参给他进补……

浓眉微敛,崔晔拱手。

然而他还未说话,外间有个小太监匆匆进来,行礼道:“娘娘,卢少监派人来说,十八子先前离开了卢府,不知所踪。”

武后脸色一变,却即刻又看向崔晔,崔晔皱眉道:“请娘娘准臣即刻去看看。”

武后也忘了其他,只吩咐道:“爱卿速去,不要再让她出事了,陛下还等着见她呢……”

崔晔心头微沉,却只得答应。

见他退后两步转身而行,牛公公急得叫道:“天官,喝了汤再走不迟……”叫了数声,崔晔却头也不回地走了。

武后看着崔晔身形消失门口,淡淡道:“不要叫了,难道你没看出来么,他原本就不想喝。”

牛公公呆道:“老奴怎地没有看出来,何况先前天官已经抬手了呀……这样的好东西……”

武后笑道:“他不是不想喝汤,而是不想领命罢了。”

牛公公眨了眨眼:“那么这汤……”

武后道:“你喝了就是了。”

牛公公叫苦道:“老奴这残破身子哪里消受得起。”话虽如此,却仍小心翼翼地嗅了嗅,面露陶醉之色。

忽然牛公公又想起一事:“对了娘娘,方才老奴去端参汤的时候,听人说陛下又催问十八子是否回了长安。”

武后皱皱眉,低低叹了声:“只怕瞒不过了。”

她深深呼吸数次,缓缓起身。

牛公公忙将参汤放下:“您要去陛下寝宫?”

武后道:“崔晔进宫,陛下即刻就会知道十八子回来,与其让他从别人口中听见节外生枝,还是我亲自去说为好。”

---

阿弦带了玄影,随着卢家夫妇乘车进城,卢邕在外骑马,车内只谢夫人跟阿弦两人。

原先夫人身旁还有两名丫头,回程之时却都并未同车。

身为五姓七望其中之一、大名鼎鼎的范阳卢氏一脉,阿弦对卢家的来头也并不觉陌生,但是仅限于跟卢烟年的点头交际而已。

如今见卢氏夫妇又来的有些“不清不楚”,因此阿弦也止不住地略觉这尴尬。

一路上,起先阿弦跟卢夫人都不曾开口说话。

阿弦时不时地低头抚摸玄影,卢夫人也偶尔瞥一眼玄影,略见忌惮畏惧之色。

毕竟对这些大家贵妇而言,这种土狗又不似那些西域狮子犬之类名贵,内宅自是不常见到,故而有些新奇畏怕。

直到进了长安之后,阿弦因心怀疑窦,便道:“不知为什么要叫我去卢府?”

偏谢夫人怕冷落了她,也正说道:“一路上可都安稳顺利?”

两人各自问罢,阿弦答道:“一切都好。”

谢夫人才道:“这件事,等咱们进了府再说可好?”

若是换了一个什么人,阿弦一定要先追问妥当,然而看谢夫人一介贵妇,又用小心翼翼地眼神口吻打量自己,阿弦竟不想逼迫她,只道:“我只是觉着我跟贵府上并没有什么交际,怎么……”

说到这里,阿弦心头一动:“难道是阿叔……是天官安排的么?”

谢夫人怔了怔,摇头道:“并不是玄暐。”

谁知阿弦脱口问道:“真的有人安排吗?”

谢夫人想不到她反应这样快,不敢再提,只道:“女官,我有一件事想要请教。”

阿弦暂时压下心头不安:“不知何事?”

谢夫人道:“先前你跟我家女儿,曾见过数面对么?”

阿弦点头。

谢夫人道:“那你可知道,她……是因何而亡?”

——她怎么突然问起这个问题?

阿弦对上谢夫人急切焦虑的眼神,心中念头一闪而过。

但当着一个母亲的面,说她其实并没有死的孩子的“死因”,就算阿弦已经极善机变,但是良心上却仍是有些过不去。

她不能承认,却也不想撒谎,于是只道:“我并不是很清楚,怎么夫人有问起这个来,难道夫人不知道么?”

谢夫人道:“那些日子烟年因病消瘦,我其实也是知道的,看她的情形也的确是个不治之症的样子,所以我才没有……”及时噤声。

阿弦问道:“没有什么?”

谢夫人道:“没、没什么……”

阿弦一手按着玄影的脖子,一边皱眉望着谢夫人,夫人却仿佛有些禁不住她的目光,勉强抬头一笑,重低下头去。

马车进了长安城后,拐了几拐,便到了卢家。

原本卢邕其实并不在长安居住,烟年之事后,才顺势留居京内,因此这宅邸也是新置买的。

阿弦同谢夫人下车,抬头扫了一眼面前宅邸,那边夫人相让,阿弦便领着玄影狐疑入内。

进门的时候,不留神被门槛绊了一跤。

当身体往前踉跄栽过去的时候,阿弦仿佛也看见了另一个人同样也往前一栽!

她转头看时,却见正是卢老爷卢邕。

但是并不是方才下马车时候的卢邕,而是……数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