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年早逝……”

阿弦眼前像是飘着一层水花,模模糊糊看不清楚, 她后退一步,却像是一脚踩在了泥沼里, 整个人要往下坠。

陈基跟高建一左一右将她扶住,而周兴也赶了出来, 正要问他们怎么不入内、反在此攀谈, 见阿弦脸似雪色,吃了一惊:“女官怎么了?”

陈基皱着眉,想到方才在后院所见一幕,他听了高建的话寻去之时, 正阿弦猛回头喝问周利贞, 此刻, 陈基当然不知她其实是在问鬼, 只是想到先前所见周利贞双手染血的样子,心生怀疑。

阿弦站住:“我……有些不舒服,周都事,改日请罪。”

挥挥手,阿弦转身往外,她的双腿仍有些脱力,跑了几步,摇摇晃晃地有些不稳。

阿弦迷迷茫茫,拉了好几次才把马缰绳扯了起来。

当陈基出门之时,阿弦已飞马去了。

---

孙思邈先前曾说过崔晔“十二少”。

所谓:少思、少念、少欲、少事、少语、少笑、少愁、少乐、少喜、少怒、少好、少恶。

七情六欲淡泊,才是养生关键。

当时老神仙还拿了阿弦出来做反比,说她该多跟崔晔学习。

可是,孙老神仙又怎会知道,自从崔晔情系阿弦后,这所谓的“十二少”,已经渐渐地有向“十二多”演变的趋势。

阿弦未曾“近朱者赤”,崔晔反而“近墨者黑”。

如果是寻常之人还罢了,偏偏崔晔的身体是曾受过折磨的,本来就极为透虚,仗着他自小根基极佳,且又是这样淡泊宁静的心性,所以尚能自控无碍。

但是……

当十二少变成了十二多,就好像正在重新打稳根基的房子忽然遇到了狂风暴雨,山摇地动。

当初借“神安气海”四个字,将阿弦从黄泉之中带回,此后种种谋划奔波,直到昨夜夜雨中宫门之外的五内俱焚,以及回到怀贞坊两人的一言不合。

像是绷得太紧的琴弦达到极限,所有的一切郁结到了顶点。

康伯将崔晔带回后,虽强行点了他的穴道,仍察觉他内息紊乱,气息微弱。

偏孙老神仙不在长安,康伯无奈之下,想到了一个人,那就是先前崔晔曾为阿弦引见过的同为户部官员的崔知悌。

崔知悌为崔氏同宗,又跟崔晔私交极好,当然义不容辞,只不过就算他金针渡世,举世无双,面对此刻的崔晔,仍有束手无策的悚惧之感。

但崔知悌虽无把握,却也隐约瞧出了崔晔的症候并不仅仅只是药石所能医治的病症,再三思忖琢磨,崔知悌又为康伯引荐了一个人,

这位并非别人,而是谏议大夫明崇俨。

明崇俨一能治人,二能差鬼,如果说除了孙思邈之外、能医治崔晔的,只怕非此人莫属。

崔知悌不愧为当世名医,眼光自也最为准辣,明崇俨果然是最佳人选。

但是,明崇俨虽将崔晔从性命攸关之中救了回来,同时,却也给了他一个预言。

也正是这个预言,像是把崔晔推入了黑暗冰冷的渊薮。

---

阿弦飞马来到崔府。

崔府门口家人见了,忙来迎上,阿弦眼中却一个人都看不见,只是望着前方进府的门。

她一跃而入,闯到了二门,正见崔升迎面而来,见了她,又惊又喜,急忙接住:“阿弦,你怎么来了?!”

阿弦抓住他:“阿叔呢?”

崔升道:“他先前才去了吏部……之前身子不好,百般劝他不要去了……”

话未说完,阿弦已转身,重往外而去。崔升叫道:“等等!”

阿弦却置若罔闻,身影顷刻消失眼前。

崔升深锁眉头,暗中忖度:“唉,我最近总是心惊肉跳,可千万不要有事。”

因知道阿弦这一场来去如风,下人们一定会惊动,只怕内宅也知道了,崔升本是要出门的,一念至此,就先回去安抚卢夫人跟老太太。

其实崔升也不知道,如今崔晔其实并不在吏部。

六部的尚书大人,如工部尚书兼大将军刘审礼,户部尚书许圉师等,以及各位侍郎官,跟尚书令,右仆射,以及门下中书省的谏议大夫,中书舍人等朝中要员,正在商议应对吐蕃之法。

之前吐蕃攻占了十八羁縻州,占了安西都护府治所龟兹,军事要塞的安西四镇几乎都被吐蕃侵占大半。

高宗曾派了阿史那忠为西域行军大总管,薛仁贵为逻娑道行军大总管,出动五万余人欲一举击溃吐蕃,谁知行军失利,反而损失了大批人马辎重,唐被迫与吐蕃签订合约。

但吐蕃跟大唐之间的冲突仍是屡见不鲜,近来,因疏勒军依附吐蕃,高宗震怒,有意再派兵剑指吐蕃。

一来是统军人选,二来士兵调度,三是辎重布置,所以三省六部的人今日齐聚,便是为了此事而谋划准备。

当然,因为之前的那一场惨败,朝中不少人是主张维持现状的,这一场会议起初以争执是战还是和开始,最终还是抬出了高宗的旨意而一锤定音,不过,各部仍是各有难处,比如户部先前因为赈灾等才略有些起色,如今又要往外掏银子,许圉师十分头疼。

至于在将帅人选上,卢国公程处嗣毕竟是程咬金之子,最看不起那些求和的软骨头,因气不过,便起身道:“我虽不才,却也不想当那苟安的缩头乌龟,明日殿前请命,势必要击退吐蕃,马革裹尸,不死不休。”

刘审礼心里赞同程处嗣,一笑道:“哪里轮得到你,老夫也要向陛下请命的,只要陛下准,老夫这把老骨头,就算埋在安西四镇,也不能让吐蕃在我大唐面前再如此猖狂。”

突然,有个清朗的声音道:“一味退让只会让吐蕃得寸进尺,且安西四镇对我大唐来说至关紧要,不管付出何等代价,一定要收回。胜败乃兵家常事,岂能因为先前一战之辱而裹足不前?以我浅见,却更要发愤图强一雪前耻。”

这人正是崔晔。

中书舍人秦桐见他们纷纷陈词,不由冷哼道:“漂亮的话谁不会说?可是上一次是五万人,这一次又要白填多少?你们或许可以不顾性命,死的那些无辜百姓呢?”

崔晔道:“覆巢之下无完卵,以吐蕃的野心,区区安西四镇只怕难以餍足,若任由他们坐大,以后遭难的就不仅仅是安西四镇的百姓。”

程处嗣也慨然道:“秦舍人还是住嘴吧,你可怜战死的士兵,但战死的士兵却不这么想,他们也是在保卫家园!”

秦舍人无言以对,崔晔却又说道:“我先前去过羁縻州,对那里的情形十分熟悉,虽然当不起统军,也愿意做个随军记事。”

大家齐齐看了过来,眼神各异。

许圉师小声道:“天官,你下个月要成亲了……”

崔晔眼神一暗,继而垂眸。

就在这时,外间有人叫嚷:“不能进去!站住!”

众人尽数惊诧,不知什么人敢在这种肃穆机要的地方闹事,刹那间所有目光都看向门口。

众目睽睽之下,就见一道身影出现在门首。

---

自从赐婚的旨意一下,阿弦跟崔晔的相处多了很多忌讳,随着婚期将至,阿弦也一直避免跟崔晔照面,省的更多流言蜚语。

但是这一次,却全数推翻。

阿弦扫了一眼堂下坐着的众位举足轻重的官员们,无视众人或惊诧或骇异或玩味的目光,她只看着一个人,并且向他走了过去。

崔晔突然有些坐不住。

方才的侃侃而谈沉着应对,似乎在阿弦出现的一瞬间都临阵脱逃,连他也很想“临阵脱逃”。

就在尚书令起身要询问的时候,阿弦一把握住崔晔的手:“跟我出来。”

崔晔喉头一动。

阿弦见他不动,俯身盯着他道:“随便说两句胡话就想把我糊弄过去?有本事把事情做的再机密些怎么样?你不让人知道,能不能也别让鬼知道!”

双眼中虽是泪,看着却像是两团火。

崔晔的脸色转白。

中书舍人秦桐看到这里,好似抓到了找回方才丢掉的面子的机会:“这是在干什么?当尚书省是什么地方,当众谈情说爱,成何体统!”

阿弦回头:“闭嘴。”

秦桐一震,恼羞成怒:“你、你竟敢如此对我说话?”

阿弦道:“不错,我早已经不成体统了,现在更是什么也做得出来!”

秦桐突然想起昨日听说过的种种故事,总算悬崖勒马,他转头看向别处,若有所思,仿佛当场失忆。

阿弦仍是紧握崔晔的手腕,她看向崔晔:“你跟不跟我走?”

现场鸦雀无声。

众位大人瞠目结舌,只有程处嗣,许圉师,魏玄同,刘审礼等知道根底的,暗笑地静看好戏。

所有目光的聚焦之中,崔晔缓缓起身。

眼中泪光闪烁,阿弦却了然地一笑,转身拉着他出门去了。

刹那间,身后肃穆的堂中,似乎响起了无数眼珠子掉在地上的声音。

第339章 天大的事

且说尚书省的议事厅里, 众位向来见多识广的高官显贵们,却做梦也想不到,有生之年竟会目睹如此奇景。

秦舍人因被崔晔驳辩在先, 被阿弦斥责在后, 自觉脸面扫地, 本想垂死挣扎, 却直接被阿弦的“勇悍”气势吓得“失忆”噤声。

如今见两个人都走了, 他才突然失忆症痊愈一样,嘀咕道:“哼, 这是女官么?简直是女匪。”

突然旁边席上,魏玄同思忖着喃喃说道:“若是女匪,那么被带走的天官……难道是、那被强抢了的压寨夫……”

刘审礼侧目。

许圉师跟程处嗣没有忍住, “嗤嗤”笑了出声。

不提尚书省里众人反应各异, 只说阿弦紧紧握着崔晔的手, 将他从议事厅带了出来,一路往外。

先前她闯来的时候, 尚书省的侍卫们虽知她的身份,多有忌惮, 但毕竟这是政机要地, 所以曾试图拦阻。

奈何阿弦身法轻妙, 势若破竹似的往内, 反把他们撇在后面。

等阿弦进了厅内, 他们本也要入内“捉拿”, 可见众位大臣都正襟危坐, 神情凝重,连尚书令也并未有什么指令,他们便不敢造次,只守在门口静观其变。

在目睹这样的一场“奇变”后,众人眼睁睁地看着阿弦带着崔晔去了,面面厮觑,震惊啧叹,难以言喻。

---

阿弦是骑马而来,她心急离开尚书省,出了门后,便拉着崔晔要去牵马。

忽然,崔晔手上微微用力,止步不前。

“干吗?”阿弦警惕,“你还要回去怎地?”

崔晔低低道:“我是乘轿来的。”

阿弦皱眉瞪他:“那又怎么样?”

她有的时候是勇者无畏,果觉异常,有的时候却实在是一根筋的可以,竟没有想明白崔晔这话的意思,反而大大地误会了。

崔晔回头,等候的轿夫跟侍从早看见他们出来,当即忙抬着轿子赶了过来。

崔晔道:“你难道想在大街上……两个人同乘一骑吗?”

阿弦道:“又怎么样?”

“你……”崔晔轻声叹息,他摇了摇头,拉着她躬身入了轿子。

阿弦这才明白了他的用意,不由傻笑道:“早说明白,我还以为你仍是要跟我分道扬镳呢。”

崔晔不言语。

轿帘重又落下,轿子里就静默下来,这情形,却有些像是上一次两人同轿而行,但是……

阿弦想到上次不欢而散,心头又是一阵沙沙地疼,咕咚咽了一口唾液:“你上次,对我说的话,是真心的吗?”

崔晔仍旧不答。

阿弦想了想,有些难以出口:“你是故意要对我说那些话,因为……”

那天,崔晔说出那些伤人至深的话,阿弦就觉得不可思议。她不相信那些话会从他的嘴里说出来,但偏偏就是。

正是因为纳闷之极,无法想通,此后,心里又伤又恨,恨不得再找到他,大骂大闹一场,又恨不得离开千里之远,再也不要见到那个可恶至极的人。

然而一想到过去相处的种种,心就像是被人抓着不停地揉搓,甚至还要沾上一点盐巴,疼得要满地打滚。

所以阿弦不敢让自己回想,因为一旦回想,就意味着沉溺,她会无法自拔地深陷在崔晔给予的种种关切、种种温暖以及无法忘记之中,变成一个连她自己都会觉着陌生的人。

但是阿弦不想。

阿弦对自己说:“我之前被陈大哥嫌弃,也算是有了经验,就算再来一次又有什么关系,无所谓而已。”

她重复着这样告诫自己,又严禁自己回忆以前的点滴,就像是所有都没有发生,昂首而若无其事地继续现在的生活。

所以在周兴家里,听到那两个尚书省的小吏说起,才会那样痛不可挡暗暗地无法忍受。

周兴家里那两个鬼魂无意中透露了天机,一语点醒了梦中人似的,阿弦由此,隐约明白崔晔为什么会残忍地那样对待她。

这世间几乎没什么能让他性情大变成那样,除非是……死。

可此刻阿弦却仍是无法说出口。

她虽然知道鬼魂之语不会出错,可是一旦当面问起来,得他承认,又该怎么办?

阿弦又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声音有些发颤:“真的,是因为我吗?”

崔晔问道:“你在说什么?”

阿弦道:“康伯说我会害死你,上次在轿子里你也问我记不记得康伯说的话,是因为我吗,因为我你的身体才不好。”

崔晔面无血色,蹙眉道:“胡说,跟你有什么相干。”

“但你上次明明这么说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皱着眉,忍无可忍。

阿弦紧盯着他道:“那你是什么意思?你总不肯明说让我猜,我哪里有你那么聪明?”

崔晔缓了口气:“我只是……想让你知难而退。”

阿弦道:“什么叫知难而退?”

崔晔道:“我的身体的确不好,但不是因为你,是……在羁縻州受的旧伤,先前孙老神仙本就警告过我,是我高估了自己……”

虽然曾有孙思邈的诊断,但崔晔以为他会好转,一切也的确都向着好的方向在好转,他从情场失意婚姻不幸,到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喜欢上了阿弦,在他苦苦地等到阿弦开窍后,两个人甚至还被赐婚,看样子的确都顺利安妥。

崔晔以为会陪伴关护阿弦生生世世,虽然阿弦小他许多,又常常地跳脱无忌,但他对自己始终坚信不疑,只要有他在,一切就不会变。

谁能想到,最先撑不住的居然会是他。

阿弦一刻屏息,才又问道:“所以你想推开我吗?那推开以后呢?”

崔晔道:“我只是不能娶你,仍会像是以前一样……”

“像是以前一样?”阿弦笑:“阿叔你真的这样以为吗?你可知道,假如我不知道事情的真相,你这样做,跟以前陈基那样对我有什么两样?”

崔晔的心头刺痛。

风水轮流转。

当初他看穿陈基的心意,虽然面上淡然,暗中却鄙薄陈基为人,更不想阿弦被他所伤。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被阿弦以陈基做比……相提并论。

他闭了闭双眸:“我只是想你好。”

“真的想我好,就不该说出那些话!”阿弦推开他,猛然起身,不妨头撞在轿顶上,发出“彭”地一声。

崔晔忙将她又抱了回去,忙看她的头是否受伤,嘴里急急问:“疼不疼?”

阿弦听着这简单的问话,嘴一撇,泪纷纷跌落:“疼,疼极了,疼的要死了。”

崔晔一楞。

阿弦的声音已经带了哭腔,她抓着自己胸口:“你知不知道,我听了你那些话,比死还难受。”

崔晔看着阿弦,双眸微红。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这样清晰而沉重。

阿弦低头之时,目光掠过他挺括的雪白领口,她下意识地将他抱住:“我喜欢阿叔,你却说不喜欢我了。若这是为了我好,那么,你拿刀子在我心头狠狠地戳一刀,那都算是对我好了。”

崔晔的心绞痛起来:“不、不是……”

“不是什么?不是不喜欢我?还是不是为我好?”

崔晔道:“我只是恨自己,许是我耽误了你。”

“耽误?”

他艰难地说:“你本来……会有更好的人……”

阿弦明白了他的意思:“比如……少卿?”

崔晔下意识地握紧了手,却不搭腔。

阿弦盯着他:“你说袁少卿比你好,是不是当真的?”

崔晔沉默,继而道:“他的身体是比我好。”

这个答案……

阿弦“哈”地一笑,她举手擦了擦眼泪,若有所思:“那……为了感激阿叔的好意,我是不是该去找少卿?不对,少卿已经有了赵姑娘了,这可怎么办,那不如我去当妾?反正少卿向来爱护我,他的身体又比你好,想必会勉为其难地接受一妻一妾,你说对么?”

那像是描绘过般的长眉,皱起一个令人心疼的弧度。

崔晔沉静的双眼中却透出怒意:“胡说!”

阿弦毫不退缩,紧紧地对上他的目光:“你不是这样想的吗?”

“我没说让你当妾。”

“哦……”阿弦眨了眨眼,“原来是这样,那我只好求少卿也取消跟赵姑娘的亲事,可是少卿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只怕未必肯辜负赵姑娘……”

她皱眉思忖,突然道:“有了,不如阿叔跟我一起去求他?把事情原委一说,他一定会感动地答应。”

崔晔又怒又笑:“你还不住嘴?”

“我说的不对么?”

所谓“说曹操曹操就到”,这被两人在嘴上作为武器般使用的袁恕己,似乎感应到了两人的心意,及时雨似的出现。

“是崔天官在轿子里吗?”轿子外,带着些焦急的声音,却的确是袁恕己。

之前袁恕己因从桓彦范嘴里听说了崔晔悔婚的机密,惊怒交加,本料到阿弦一定难以接受此事,想去探望,去周家的路上,却恰遇见了崔晔的轿子。

对袁恕己而言,这真像是崔晔自己撞上来的,他满心的惊怒正无处宣泄,正要好好地问一问他:到底——为什么!

轿子缓缓地停下。

崔晔的侍从行礼道:“袁少卿,桓司卫……不知找天官何事?”

袁恕己没好气道:“有天大的事!”

轿子里,阿弦笑道:“这莫非是上天注定的?才说到少卿他就来了,阿叔索性跟我一起去跟少卿说,说你把我托付给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