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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思殿内的气氛顿时变冷了。不论相貌性情,女人总是软软暖暖的,还带着袅袅香气,就像在熏笼上熏透了的锦衾。她们离开时,就仿佛把男人的体温一起带走了。

耳边又没有了铜漏的滴答声。往日听惯了不觉得,现在整座殿内寂寥得使人发慌。

皇帝兀自沉吟着。吐突承璀垂头侍立,耐心等待。

许久,方听皇帝叹息一声:“都准备好了吗?”

“是,随时可以出发。”

皇帝淡淡地笑道:“寒冬之际,去广州跑一趟也不错。那里温暖。”

“大家要奴去哪里,奴就去哪里,哪怕刀山火海,并无区别。”

皇帝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烛影在他的脸上摇晃,吐突承璀算是看出来了,皇帝确实没有休息好,疲倦使他的面色发暗,额头上的皱纹也有些深。

皇帝又开口了,语调中好似含着无限惆怅:“十年了,她终于又出现了。”

吐突承璀小心翼翼地应道:“大家早就料到了吧。”

“是啊,朕相信她忍不住的。刺绣是她的命,十年不绣,已经是她的极限。但只要她活着,就一定会拿起绣针。只要她拿起绣针,就一定会被发现。”皇帝轻轻敲了敲御案,“广州献上来的这幅《璇玑图》,朕一望便知是她所绣。让宋若茵来帮着确认,只为万无一失。”

“是。”

“你来看啊。如此巧夺天工的绣品,除了卢眉娘,还能出自谁之手?”

吐突承璀奉命向前探了探脑袋。实话讲他对刺绣没什么兴趣,对《璇玑图》更是一无所知。倒是皇帝提到的那个名字令他有一瞬间心驰神漾。

他定了定神,郑重地说:“请大家放心,奴一定把她找出来。”

“带回来。”

“是,带回来。”

“还有……”皇帝欲言又止。

吐突承璀忙道:“奴明白。”

还有那把匕首。吐突承璀心里清楚,皇帝真正的意图,是为了找那把名叫“纯勾”的匕首。如果真舍不得卢眉娘,十年前就不会放她出宫。十年后又突然想起她来,原因还在于皇帝开始疑心,当年正是卢眉娘把“纯勾”带走了。

皇帝寻找“纯勾”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却连条像样的线索都没发现。偏巧此时,销声匿迹整整十年的卢眉娘又出现了,犹如死而复生一般神奇。

于是皇帝抓住南海捕获蛟龙,欲献祥瑞的机会,派遣吐突承璀去广州跑一趟。名义上是去鉴别祥瑞的真伪,运回蛟龙,其实是为了掩盖吐突承璀亲赴广州的真实目的——寻找一个名叫卢眉娘的女子。

吐突承璀该出发了,今天是来向皇帝辞行的。

皇帝命吐突承璀把《璇玑图》织锦妥善收好,带去广州。寻访卢眉娘时,应该用得上。同时带上的,还有“纯勾”匕首的图样。

吐突承璀退出清思殿时,天上又纷纷扬扬地飘起了小雪。今年的冬天仿佛是比往年更冷些。他迈步刚要下台阶,一盏绛纱灯笼恰到好处地伸到跟前,暖光照亮一方玉台,细密雪花像玉屑般无声无息地落下,宛然梦中的景象。

“吐突将军留神脚下,雪滑。”陈弘志举着灯笼,殷勤地说。

吐突承璀走了几步,又停下来,问:“他们在干什么?”

玉阶左侧的不远处,几个内侍正忙忙碌碌地在地上铲扫着什么。

“哦,他们在铲雪。”

“铲雪?”

“是,那块儿地面上脏了,要铲干净。”

明白了。那里就是魏德才的死亡现场,这是要把残留的血污打扫掉。

吐突承璀冷笑起来:“多此一举。这一夜雪后,什么都看不见了吧。”

“将军说的是,不过……雪总是要化的,等太阳出来再让人看见什么,就不好了。”

吐突承璀注视着陈弘志,后者神色若常。

所以魏德才就像融雪一般消失了,不会留下半点痕迹。今后连这个名字都不会有人提起。

他不是第一个,也肯定不是最后一个。

在大明宫中沉浮半生,已然登上宦官生涯最高峰的吐突承璀在此刻,感到了一阵锥心刺骨的寒意。

有人在今天消失,有人在今天复活。

今天,真是一个不同寻常的日子。

4

自那天和裴玄静见面后,段成式只要得空,就一个人钻进武元衡的书阁里,又写又画,忙得不亦乐乎,还把仆人们统统赶在外面。

如此这般折腾了两天之后,终于有人去向段文昌汇报了。

段文昌听完,没有像上回得到崇文馆讲师的小报告后,专程去东宫偷听了一回段成式的玄怪语录,而是默默思索片刻,起身去了后堂。

他的发妻、武元衡之女武肖珂听到动静,搁下手中的笔,迎上来。按照大唐贵妇家居时亦盛妆的习惯,武氏的头顶挽着高耸的惊鹘髻,额心贴着梅花形的翠钿,颊黄如凤尾般扫在眉梢两侧——这些都是段文昌熟悉的,但那对用黛笔描得又深又浓的眉毛、嘴角边的一对黑色圆靥,却是她回到长安后新学的妆容,段文昌有点儿看不惯。

段文昌落座,看了看妻子正在书写的纸笺,问:“你还在研究《璇玑图》吗?”

武肖珂淡淡地回答:“还不是若茵提到咱们少时常玩的这《璇玑图》,勾起了我的怀旧之情。本也闲来无事,索性就多玩玩。”

与从小客居荆州,后来又在西川任职多年的段文昌不同,武肖珂出生在长安,婚配段家之后才远赴的西川。直到去年返回长安,武肖珂在成都度过了十多年,唯一的儿子段成式也出生在那里。

少女时代的武肖珂以才学闻名,因而和宋家姐妹惺惺相惜,颇有交情。其中,宋若茵与她的年纪相仿,关系也最亲近。即使在武肖珂远嫁成都的那些年里,两人也一直保持着书信往来。此番武氏回京,便与宋若茵恢复了密友的关系。只是武肖珂无诏不便进入大内,宋若茵倒是出入自由,所以每次都是宋若茵来武府探望。

“宋若茵?她又来过了?”

武肖珂瞥了丈夫一眼:“怎么,你有事找她?”

“我?我有什么事……”

“郭贵妃封后的事情,我帮你打听过了。”

“怎么样?”段文昌想做出淡然的样子,但在最熟悉他的妻子眼中,效果适得其反。

“据若茵说,郭贵妃早该封后,却屡遭挫折,大约是与圣上的态度有关。不过年前圣上已立了三皇子为太子,郭贵妃乃太子嫡母兼生母,封后当是顺理成章的了。”

段文昌若有所思,武肖珂也不理他,顾自拿起笔,对照着面前的《璇玑图》织锦,继续书写起来。

少顷,段文昌才回过神来,向妻子搭讪道:“这《璇玑图》就那么有趣吗?我却不知。”

“闺阁之戏,夫君自然不屑。”

“呵呵。”段文昌干笑道,“我记得则天皇后为《璇玑图》写过序吧?想必应该不是闺阁之戏那么简单。”

听丈夫提起自己家族中最声名显赫的女人,武肖珂总算露出一丝笑容,答道:“是啊,我们幼时都背诵过这篇序文呢。直到今日,尚能记得不少。”

“哦,娘子可否背几句听听?”

段文昌有意讨好,武肖珂不便再矜持了,道:“别的记不太真切了,只有这几句,‘初,滔有宠姬赵阳台,歌舞之妙,无出其右,滔置之别所。苏氏知之,求而获焉,苦加捶辱,滔深以为憾。阳台又专形苏氏之短,谄毁交至,滔益忿焉。’”

见段文昌有不解之色,武肖珂便解释道:“这个滔,便是前秦苻坚时,秦州的刺史窦滔,也就是《璇玑图》的作者苏蕙的丈夫。则天皇后序言中的这段话,讲的是苏蕙制《璇玑图》的由来。苏蕙的丈夫窦滔宠爱小妾赵阳台,苏蕙妒之甚切。当时苏蕙才二十一岁,也是年轻气盛,连窦滔去襄阳赴任,她都拒绝同行。结果窦滔一气之下,带了赵阳台走,并且绝了与苏蕙的音书往来。”

段文昌提起兴致问:“原来还有这么一段故事。那苏蕙怎么做呢?”

武肖珂轻轻拿起案上的锦帕,道:“则天皇后接着写道,‘苏氏悔恨自伤,因织锦回文。五彩相宣,莹心耀目;纵横八寸,题诗二百余首,计八百余言,纵横反覆,皆成章句。其文点画无阙,才情之妙,超今迈古,名曰《璇玑图》,然读者不能尽通。苏氏笑而谓人曰:徘徊宛转,自成文章,非我佳人,莫之能解。遂发苍头,赍致襄阳焉。滔省览锦字,感其妙绝,因送阳台之关中,而具车徒盛礼,邀迎苏氏,归于汉南,恩好愈重。’”

段文昌恍然大悟:“原来《璇玑图》是女子用来争宠的啊。”

武肖珂冷笑,“仅仅如此的话,《璇玑图》何以能得到则天皇后的青睐。她可是天下最不需要争宠的一个女子了。”

让妻子呛了一鼻子灰,段文昌的脸色有些发青,终究隐忍不发。

武肖珂又道:“苏蕙为自己所创的回文诗锦帕取名《璇玑图》,是取自北斗七星中的天璇星和天玑星。因为不论北斗七星如何旋转,从天璇星到天枢星的方位,始终指向北极星。而从天玑星连起天枢星,又永远与北斗星保持在一条线上。所以,《璇玑图》的意思就是纵横交错、回旋往复,不论怎么读都能成诗。如此精妙绝伦的制作,连则天女皇都叹为观止。她不仅亲自为之作序,还在视政之余尽心研读,从中读出了二百多首诗呢。我当然不敢比过则天女皇,于今也读出近二百首来。其实,《璇玑图》中的每一首诗,诉说的都是苏蕙对丈夫的深情,并寄托着她希望丈夫能幡然醒悟,与自己重修旧好的心愿。”

沉默片刻,段文昌方勉强道:“如此甚好,甚好。”

气氛相当窘迫。

武肖珂平复了一下心情,问:“夫君是有别的事吧?”

“哦,还不是为了成式!”很高兴能扯开话题,段文昌忙把儿子这两日来的古怪行径述说一遍,末了道,“这孩子是越来越不让人省心了。”

“他整天钻在我爹爹的书阁里?干什么呢?”武肖珂思忖着,微笑起来,“我知道了,他一定是在钻研那幅仿东晋顾恺之的《洛神赋图》。”

“就是挂在书阁西墙上的那幅《洛神赋图》吗?他为何突然对那个产生兴趣了?”

武肖珂笑道:“你不是告诉我,前些天他在崇文馆里大肆编造南海捕龙的故事,还把曹植的游仙诗也用上了。”

“对,他胡诌什么鲛人唱的歌,竟然引用了曹子建的诗作,也真能东拉西扯的,亏得那些孩子们还都信以为真。”

“据我猜测,成式近来肯定是对曹子建产生了兴趣。”武肖珂说,“念《洛神赋》入了迷,所以才去父亲的书阁里睹画思仙吧。”

段文昌摇头道:“就是不知他何时才能对正经学问产生兴趣。成天钻在一些妖魔鬼怪的奇闻轶事里,自己还喜欢信口开河,编出些匪夷所思的故事来唬人,甚至偷了你的锦帕出去炫耀。这样下去如何才能继承家业,光耀门楣。”

“夫君所谓的光耀门楣,是否只有仕途这一条道呢?”武肖珂被触及心事,不禁喃喃,“想我爹爹生前为人淡泊,虽位极人臣,最终还不是……”

段文昌却在想,自家先祖段志玄官拜褒国公,也是凌烟阁上位列第十的开国功臣。除了入仕为官,段文昌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人生选择。丈人终于宰相任上,在段文昌看来就是死得其所。他本人的政治野心亦在相位,为此才在武元衡遇刺之后,下决心带着家人离开舒服自在的成都,入京一搏。

然而,最初的这几个月并不顺利。他不适应京官们的作风,更难以融入他们的派系。段文昌发现,自己虽已跻身朝堂之上,却被拒于真正的朝野核心之外。每次上朝时,他都能感觉到同僚们投来的目光中,包含着疏远、戒备甚至鄙夷。唉,假如丈人还活着,情况定会截然相反,可是……

还有段成式,从小就是个聪明绝顶的孩子。段文昌曾对他寄托了厚望,可是现在看来,天资太高,高过了头,似乎未必是件好事。东宫的讲课老师特意让段文昌去现场观摩儿子的“劣迹”,多少有点嘲讽这对外来父子的意思吧。

南海蛟龙。光凭着一些捕风捉影的传闻,段成式就能编出那么奇幻诡谲的故事来,也着实令人诧异。

段文昌突然问:“宋若茵来访时,可曾提到南海捕到蛟龙之事?”

“未曾详谈,怎么?”

“娘子是否记得,贞元末年,大概成式三岁的时候,西川资江也曾捕到过一条蛟龙?”

武肖珂记得有过这么回事。当时的西川节度使还是韦皋,段文昌投在他的麾下当幕僚。韦皋死后,段文昌率先归顺了朝廷。之后武元衡便被宪宗皇帝委派为剑南西川节度使,到成都任职整整七年。所以段成式还是外公看着长大的呢。

她的心头一阵酸楚,便随口应道:“我记得韦帅以巨匣盛之,置于街头给百姓围观。”

“没错。结果三天之后,那蛟龙就被烟熏死了。”

武肖珂疑问地看了一眼丈夫。

段文昌道:“我总觉得,这次的南海蛟龙之事十分蹊跷,背后似有隐情。”

武肖珂沉默不语。她当然能听出丈夫的弦外之音,是想让自己通过宋若茵的关系再打听些内情,但是她并不情愿,所以就当作没听见。

话不投机,段文昌也感到索然无味,便起身道:“今夜有同僚宴请,暮鼓之前肯定散不了,就不回来了。”

七彩琉璃珠帘发出一阵轻响,段文昌的背影消失在帘外。武肖珂闭起眼睛,静静等候。过了大约一刻钟,婢女来报:“阿郎骑着马,向北里的方向去了。”

“知道了,你下去吧。”

婢女答应着,一边悄然退下,一边向主母投去同情的目光。最近这段时间以来,主人几乎夜夜造访平康坊北里,在这处长安城最出名的烟花巷中流连忘返。主母的心中该多不好受啊。

武肖珂凝望着面前的《璇玑图》,脸上渐渐绽开一个苦涩的笑。所以他今天来表达的所有好意,低声下气,都只是为了叫自己去探听情报。

武肖珂不得不承认,丈夫的心已经远离了。

她还指望一幅《璇玑图》能点醒他,就像当年苏蕙点醒窦滔一样,使他们夫妻二人重新回到琴瑟和谐、相濡以沫的幸福生活中去?

嗬,她好傻。自从返回长安的那一天起,她便失去他了。

“阿母,我饿了!”段成式欢叫着闯进母亲的房间,顿时目瞪口呆地站住了。

他的母亲正用痉挛的手握紧剪刀,把绣着《璇玑图》的锦帕一刀一刀剪得粉碎。

5

金仙观位于长安城的辅兴坊中,占去了差不多四分之一的里坊面积。除去道家修行的殿所之外,金仙观内亭台楼阁林立,更有一个假山池塘花木流水样样不缺的大花园。在裴玄静看来,这所道观的规模和气派,比叔父裴度的相府不知强了多少倍。就算将门口的匾额换成某某宫的话,也绝对没问题。

裴玄静是在奉命入金仙观修道后,才渐渐了解到这所皇家道观的来历。

金仙观得名于金仙公主,她是睿宗皇帝之女,玄宗皇帝之妹。当年与金仙公主一同皈依道教的,还有她的同胞妹妹玉真公主。而谈到金仙、玉真二位公主入道的缘由,又不得不扯到一代女皇武则天的身上。

睿宗皇帝李旦第一次即位时,封窦氏为德妃,德妃便是李隆基和金仙、玉真的生母。载初元年,武则天废黜李旦的帝位,降为皇嗣,软禁于洛阳东宫。长寿二年时,皇嗣妃窦氏和刘氏遭到宫婢韦团儿诬告,说她们以厌盛巫蛊之术诅咒武则天。正月初二那天,二妃奉命入宫朝见则天皇帝,结果同时遇害。此后睿宗与玄宗父子多次寻找她们的遗体,均无所获,因而在李旦复位之后,也只能以招魂的形式将二妃陪葬于靖陵。

武则天以杀立威的残忍手段从中可见一斑。为了权力,哪怕是对待自己的亲生骨肉,她同样可以大开杀戒,毫不留情。

正因为有武则天这样一位祖母,金仙和玉真二位公主早早便看透了皇家的血腥和冷酷,遂共同发愿,以为亡母“祈福”的名义入道修行。或许是为了补偿二位公主,睿宗皇帝在替她们修建“金仙观”和“玉真观”时,竭尽奢侈豪阔,把两座道观都建成了巨大的女子行宫。

由于是皇家女观,在金仙公主之后,百年来还曾有过大唐公主和皇家女眷入金仙观修行。但在裴玄静奉命入观的元和十年,金仙观却已被封闭了许多年。正是为了安置裴玄静,宪宗皇帝才亲自下令重新启用金仙观,连陪同裴玄静共同修道的炼师们,也是从长安城其他道观中专门召集来的。

金仙观是在贞元末年被封的,裴玄静留意打听了一番,居然没人能对她说清楚具体的缘由。只隐约听说,贞元末年时,曾经在金仙观中发生过一次灭观惨祸,当时整个观内的道众几乎悉数被杀。从那以后,金仙观就被朝廷下令封闭起来。但为何会发生这桩惨祸?凶手找到了吗?最终是否绳之以法?这些全都是谜。

甚至连叔父裴度都语焉不详。裴玄静从而猜出,个中曲直只怕又是不得为外人道也。

同样显得分外神秘的,还有金仙观本身。

金仙观的西半部分以大殿和道舍为主,是为前院。自从裴玄静入观后,这半部分就都开辟启用了。但是以花园楼阁为主的东半部分称为后院,面积大得多,却遵皇帝之命依旧封闭着。金仙观的东侧紧邻宫城,也就是说,从后院过去便是巍巍大内了。

一道矮矮的围墙隔开了前后院,围墙上唯一的一扇木门终日紧锁着。朝围墙内的上方望过去,楼阁凌空错落,掩于参天古木的浓荫之后。大白天时,能看到高阁上错落的檐牙和紧闭的窗扉,甚至最近的亭台柱子上剥落的彩漆和巨大的蛛网也清晰可见。入夜后,这一切便都成了重重叠叠的黑影。枯黄的藤蔓和树枝从围墙顶端探出头来,仿佛要竭力摆脱里面那个阴森恐怖的地方。

所有入观的炼师们都被预先告知,后花园里头闹鬼闹得厉害,因此即使大白天也没有人敢靠近一步。

裴玄静却不怎么相信这一套。她始终觉得,皇帝把自己弄到金仙观里,另有其深意。

因为《兰亭序》之谜和皇帝打起交道,裴玄静就认识到,当今天子的心机格外深沉。他就像一个运筹帷幄的棋手,有条不紊地操控着棋局。在每下一步棋的时候,早已经想好了此后的数步、数十步棋,乃至终局。

过去裴玄静只听说,先皇特别喜欢弈棋,围棋国手王叔文先生,便是以精湛的棋艺博得先皇宠信的。不过于今看来,反倒是当今天子下得一手好棋。

不,裴玄静认为,并非皇帝的棋术真有那么高明,而是天下仅他一人,可以把其他所有人都当作棋子来摆布。

那么她至少应该做到:当一颗清醒的棋子。

在获得皇帝允许的情况下,裴玄静曾于新年元日回家探望过叔父,听裴度谈起日益艰难的削藩战况。皇帝执意要在淮西和成德双线作战,裴度作为主帅虽然承受巨大的压力,仍愿殚精竭虑为朝廷效命。可是另一位宰相李逢吉却担心裴度独揽战功,所以拼命在朝堂上诋毁裴度的战略。裴度每天不仅要在前线对付淮西和成德两大藩镇,还要在政治上腹背受敌,但他从未表露过半分退缩的意思。和遇刺身亡的武元衡一样,裴度是铁了心要为宪宗皇帝的削藩大计战斗到底,哪怕流尽最后一滴血。

就连他们这样的人,也甘当皇帝的一颗棋子,无非是因为心中的信念:自己在做于国于民最有利的事。

在价值远高于个人的伟大事业面前,人可以牺牲的不仅是生命,还有荣辱乃至自由的意志。

渺小如她,自然更无须纠结。

想明白了这些,对于金仙观里的种种神秘和恐怖的氛围,裴玄静便能处之泰然了。

当李弥来告诉她有人找时,裴玄静还沉浸在这些思绪中。

裴玄静赶到金仙观门前,只见段成式正背着双手,大模大样地观赏着门上的匾额。今天的他一身京城少年流行的胡装:上着彩锦面毡袍,下着红罗裤,脚踏羊皮靴,头上还戴着一顶混脱彩的小毡帽,越发显得面若傅粉、唇红齿白。

段成式身后的路边停着一辆油篷马车,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家奴候在车旁。

“炼师姐姐,我准时吧!”一见到裴玄静,他便欢快地叫了起来。

“嗯,比我想象的还早呢。”此时正值他们约定的第三天后的正午,裴玄静原以为段成式得傍晚时才能溜出府。

段成式跨前一步,略踮起脚尖,对裴玄静低声道:“崇文馆刚放学我就溜出来了,等午饭时间一过,就得回家去。”

“那我带你去旁边铺子吃东西,”裴玄静忙说,“千万别饿着。”

段成式有些犹豫,裴玄静说:“咱们边吃边聊。”她见段成式的眼睛滴溜乱转地往金仙观里直瞅,知道他好奇。但是金仙观的内幕肯定十分复杂,说不定还挺凶险,裴玄静可不想把段成式牵扯进来。这个孩子听见“秘密”二字就两眼放光,要是真让他看见闹鬼的后花园,多半立马就翻墙进去一探究竟了。

段成式何其会看眼色,明白裴玄静不想让自己进道观,便爽快地一拍肚子:“哎呀,我真的好饿!炼师姐姐,你能带我去吃羊肉羹吗?”

“行。”裴玄静招呼李弥一起走,平常在道观里吃得清苦,干脆今天也带他去大快朵颐。

三人肩并肩走过马车,那个老家人一直沉默地注视着他们。裴玄静轻声问段成式:“这位苍头是你家的吧,要紧吗?”

“没事。赖苍头是原先外公府里的,只听阿母的话。我的事儿就算阿母知道了也没关系,她最疼我,什么都依着我,只要瞒着我爹就行。”顿了顿,段成式又道,“赖伯才不会去跟我爹说呢。”

他的语气里既包含着天真,又透露出一丝与年龄不符的隐痛。

对这种官宦人家复杂难解的家庭关系,裴玄静不用问也能猜出几分来。她有些心疼这个格外早慧的少年,便岔开话题道:“我们到了。这家铺子看起来有点脏,不过羊肉羹是长安一绝。段小郎君,你怕不怕吃完拉肚子?”

正好一锅肉羹起锅,混杂着羊肉、葱白和羊油的香气扑面而来。段成式拼命吸着鼻子道:“不怕!”

李弥和段成式各捧着一碗羊肉羹,稀里哗啦地吃开了。裴玄静不碰荤腥,只在旁看他们吃。段成式吃得满头大汗,还忙里偷闲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纸,朝裴玄静一笑,塞进她的手中。

正是武元衡书阁的平面图。

可是乍一看,裴玄静还以为段成式偷懒了。图上才画着寥寥几件家什,宰相的书阁竟会如此简朴吗?细细再看,又发现段成式在每样东西旁都做了标注,从用料到尺寸,包括雕刻的花纹和配饰都详细记录下来。裴玄静这才知道自己错怪了少年,又一想,武元衡的气质恬淡而性格刚强,确实不会喜欢奢侈繁琐,他的书阁正是如此才对味。

书阁面南开敞,北墙前置长榻,榻后竖立着四扇连屏,段成式注:饰以金碧山水之《江帆楼阁图》。长榻上的书几,陈列笔墨纸砚。段成式也没忘记下每样东西的品名,并标明仍按武元衡生前的样子布置。东墙前是一整面书柜,段成式注曰:以檀木制。纵十列,竖十二排。每格均盛书卷若干。西墙下则是一条架几案,案上放博山炉。段成式又注:案后悬一幅仿东晋顾恺之的《洛神赋图》。

裴玄静注视着图纸,默默思索起来。

“炼师姐姐,有什么特别吗?”段成式已经吃完了,正在盯着她的脸看呢。

裴玄静反问:“你呢,你发现什么了吗?”

段成式摇了摇头。“这三天来,我把书阁里所有的犄角旮旯都翻了个遍,并没找到任何值得注意的东西。连书柜上的书卷我也几乎个个都看过了,可是……”他显得有些懊丧。

裴玄静沉吟片刻,又道:“你外公的藏书比我想象的少。”

“那倒不是。外公还有一座两层的藏书楼,也在后花园中。不过他最爱和最常翻阅的书卷都放在书阁里面。我和府里的仆人打听过,外公过世之前,由于政务繁忙,已经很久没去过藏书楼了。”

裴玄静点了点头:“那么从这个书柜里,你能看出哪些书是他最近翻阅过的吗?”

段成式噘嘴道:“我本来还指望通过书卷的新旧、折印和蒙灰程度来判断,哪几部书是外公最常看的。可是……外公对书爱护有加,从表面上基本看不出区别。至于灰尘嘛,从他过世到现在,仆人们每天都去书阁打扫,搞得窗明几净的,哪里都找不到一粒灰。”他苦着脸的样子,倒好像干净是个天大的罪过。

“府上的家仆很尽职。”裴玄静微笑着说,心中却在想,这样就算武元衡留有什么线索,只怕已被人无意间清理掉了。

可是,假如真的是非常重要的线索,武元衡会让它轻易消失吗?

“段小郎君,你的外公很喜欢曹子建?”裴玄静看着《洛神赋图》那个标注问。

“喜欢。我七岁时,外公就教我曹子建的诗。我的第一本《曹子建集》也是外公送给我的。不过……”段成式皱起眉头,“说到曹子建,倒真有一件怪事。”

“哦?”

段成式面露迷惘:“我在外公的书阁里找了个遍,并未发现《曹子建集》。”

确实可疑。墙上挂了《洛神赋图》,书阁里却无一本《曹子建集》,偏偏又钟爱曹植的诗文?

裴玄静凝神思考。

段成式知道不该打搅,索性和李弥聊开了。他个性开朗,头脑又灵光,天生一个自来熟,哪怕和李弥这样略微迟钝的人打起交道,也不在话下。

李弥的心地又特别单纯,一来二去的,就把自己和裴玄静的底统统透给段成式了。

聊了一通,段成式总结道:“自虚哥哥,我真喜欢你。我觉得你和十三郎挺像的,下回我介绍你们俩认识。”

“十三郎是谁?”这下裴玄静要干预了。

“嗯,就是皇帝的第十三子,和我们一块儿在崇文馆上学。”说着,段成式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十三郎大名叫李忱,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裴玄静明白他的意思,断然道:“多谢小郎君好意,但我们不想与皇家多有牵连。”

“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