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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湘也说:“没错。不过,这图上还有好几个圈呢。”他一个一个地指过去,“乌云寨……百丈崖……幽人谷……神女洞?”他停下来,望着裴玄静。

她向他点了点头:“看来,这两个宦者原打算一处一处地寻过去。”

“寻什么?傅氏女?还是薛涛?”

“必为二女之一,也可能都是。”

“那么……我们何不也按图索骥,找过去?”崔淼一拍韩湘的肩膀,“没想到你有时还挺管用的。”

韩湘失笑道:“多谢崔郎夸奖。要得你这么一句,比得道成仙还难呢。”朝窗外望了望,天边将现曙色。“我还算好歹眯了一小会儿,你们俩通宵未眠,不累吗?叫我说,找人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的。趁着天还未大亮,干脆大家都休息一下。早上在真武宫中讨得一餐斋饭后,再一起动身。如何?”

“天快亮了吗?”崔淼也向窗外望去,但见月轮低垂,几颗晨星在夜空的边缘闪耀,深山中的凌晨,比任何时候都更加黑暗。虫鸣鸟叫寂然而绝。此时外出,必然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但正如韩湘所说,过不了多久,朝霞就将刺破黑幕,把光明带到世间。天地永远以这种不变的节律轮回,属于每个人的时间却一天比一天减少。

“糟糕!”他悚然变色。

韩湘问:“又怎么啦?崔郎,你何时也变得一惊一乍起来?”

崔淼瞪着他们:“我们必须立刻动身,马上就出发!”

“为什么?”

“等天一亮,就走不掉了!”崔淼急道,“韩郎,你在长安时曾招惹过一帮邪道,几乎遭了他们的毒手,还记得吗?”

“当然。”

“我怀疑他们盯上你和静娘,一路追踪而来了。”崔淼说,“我与禾娘在山下茶摊见到几名道士,指明要找一男一女两个道士。听口音来自京兆地区,气焰十分嚣张,并且身怀利器。”

韩湘愣了愣:“乾元子那帮人真的跟来了?难道陈鸿将我们的行踪透露出去了?”

“也不一定。”裴玄静倒很镇定,“乾元子如果非要找到你不可,还是能打听到你我将上青城山寻仙的。崔郎他们不也是这么找来的吗?”

崔淼道:“所幸他们被茶摊伙计引上歧途,要等天明前后才能赶到。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动身吧。”

“可是天马上就要亮了。”整个晚上都在默默倾听,始终未发一言的禾娘这时却开口道,“我们走不了多远的。”

无人应声,大家心里都清楚,禾娘说得对。

韩湘打破沉默:“他们是冲我来的,干脆我留下来应付他们。”

崔淼冷冷地说:“你打算怎么做?这回再被敲破脑袋,可没人给你疗伤了。”

“不会的。青城山好歹是正道名山,真武宫也是皇家宫观,我就不信他们敢在此胡作非为。”

裴玄静说:“楼观道是正道,仙游寺亦是名刹,不也都被乾元子踩在脚下了?”

韩湘沉着脸不作声了。

“可我们总不能坐以待毙吧!”崔淼急道。

禾娘说:“你们走,我随韩郎留下。”见其余三人都在看自己,她的口气更坚决了,“那帮道人在找一男一女,如果仅仅留下韩郎的话,他们还是会继续追踪的。我与韩郎在一起便能迷惑住他们。只要能拖延一两个时辰,到中午前后,你们就能走得很远了。青城山这么大,到处都是密林深谷,他们就算要找也找不到。”

“你们会有危险的。”裴玄静说。

“不用你担心。”禾娘横了她一眼,恶声恶气地说,“除非你不想再找薛涛、傅氏女,还有王质夫了,那就一起留下来好了。”

崔淼沉声道:“禾娘说得很对。我们须速作决断,否则,就真的来不及了!”

4

天空渐渐泛白,群山之巅首先转为金色,紧接着,曙光便肆意奔放地侵染整片山野。仿佛只过了一瞬间,整个天地便苏醒过来。晨风吹拂,茂林摇曳,发出海涛般整齐起伏的沙沙声,在山谷中久久回荡。

“他们走了快半个时辰了吧?”禾娘看着外面说。

“哪有。”韩湘道,“我估摸着,最多也就一刻。”

“才那么会儿?”

“怎么了?”韩湘坐到禾娘身边问,“你担心什么?”

“韩郎,你说坏人会不会很快就到?”

韩湘大大咧咧地说:“这可说不准。也许下一刻就出现,也许根本就不会来,都未可知啊。”见禾娘仍然紧锁双眉,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他转用安慰的口气说,“你也别太担心,他们是冲我来的。你的崔郎啊,既然已经离开了,肯定是安全的。”

她喃喃:“谁知道呢?”

韩湘笑道:“早知道这么牵肠挂肚的,你何不跟他们一起走呢?我方才就说了,你留下其实没多大用处,还不如与崔郎、静娘一块儿行动。”

禾娘垂下眼帘,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崔郎不喜欢我跟着。”

“这……”韩湘一愣,“禾娘,我觉得你错看崔郎了。崔淼这家伙,表面上虽然放荡不羁,心地其实还蛮善良的,否则我也不愿与他为伍。他方才力邀你同行,你自己坚决不肯,何苦来呢?”

“我不要,我不要他们可怜我!”

“他们?”韩湘皱起眉头,“静娘绝非鄙俗之人,你更不该小看了崔郎。”

“我没有小看他们。我是……不愿意他们小看我。”

“小看你?怎么会呢?”

禾娘不理他,更像在自言自语:“我真后悔那时没有跟了聂隐娘。要不然这一年半载的,我怎么都能学成点儿功夫,能帮到崔郎了。我就不用老是担心,他会嫌弃我……”

“所以你才非要留下来?”韩湘醒悟道,“就为了能帮到他?”

“多多少少总有点用吧。”禾娘青涩的面庞上,如同朝霞般的红晕将阴霾扫去几许,她带着无限的憧憬说:“等下回再见到崔郎的时候,他就会正眼瞧我了。”

他都从不正眼瞧我呢!韩湘还想跟禾娘开句玩笑,可是未及开口,就听半空中传来群鸟的啾啾鸣叫。两人一起向窗外望去,只见茂林上方的曦光中,忽然有数不清的山鸟盘旋低回,宛如千万个光点在碧空中闪耀着。

韩湘面色大变:“来了!”转首嘱咐禾娘,“你就待在这里,除非我叫你,否则无论如何不要出去!”

他整了整衣冠,走出薛涛的静室,大踏步向真武宫前走去。

那里果然已经站着数名道士打扮的人,但韩湘从心底里不愿承认他们是同道。真正的道士避世无为,哪里会有如此凶恶的表情。真武宫的女住持正在与他们对谈,显然话不投机,没说上几句,那帮人中的为首者居然挥起一掌,将女住持打倒在地。

年过半百、白发斑驳的女住持被打得眼圈青紫,鲜血顺着嘴角淌下。

韩湘迈步上前,冲那帮人喝道:“你们身着道袍,竟在道门神圣之地行凶,就不怕遭到神仙降罪吗?”

为首者打量着韩湘,冷笑起来:“这里不是女道观吗?怎么冒出来一个男的?欸,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本人正是韩湘。你们是在找我吧?”

“没错,就是你!原来你在后头躲着,怎不早点出来?否则这老道姑也不至于受苦。”为首者扬扬得意地说,“在长安时没逮到你,在仙游寺又让你给跑了。没想到我们会追到青城山上来吧?”

“哼!我根本就没想跑,是你们追得太殷勤了。韩湘至今不知,你们到底看上了我什么?”

“不是我们看上了你,是你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对方阴森森地说。

韩湘慨然道:“好吧。现在你们找到我了,我跟你们走便是。休在此清修之地闹事。”

“等等,我记得你还有个女伴,她在哪儿?”

韩湘心中一紧,脸上却装出不以为然的样子:“她?早在半途就与我分手了,并未跟至此地。”

“果真?”对方的目光贼溜溜地扫过韩湘,又落在女住持的脸上,“你说?他来时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韩湘情不自禁地握紧了拳头,少顷,便听女住持颤巍巍地说:“贫道只见到他一人。”

韩湘才稍微松了口气,那人却哈哈大笑起来:“算了吧。什么名山正道,说起谎来也面不改色嘛。我等在山下就打听清楚了,明明是一男一女两个道士上真武宫寻仙,你怎么居然只看见一个男的呢?想必是修炼得走火入魔了,还是我等来帮你们清肃宫观吧!”

随着一声令下,他带来的数名道士抄起家伙就往真武宫内冲去。韩湘和女住持想阻拦,不过是螳臂当车。真武宫中的女冠们常年在深山静修,哪里见过这等阵势,顿时吓得抱成一团,尖叫声四起。

正在混乱之际,一个清朗的女声跃然而出。

“你们要找的是我,休得伤害他人!”一身道服的禾娘站到众人面前。韩湘跺脚:“你怎么……”便说不下去了。禾娘违反了约定,但此刻她不站出来的话,确实只会殃及更多无辜。

那身雪白的道袍应是刚从薛涛的箱笼里翻出来的,穿在苗条的禾娘身上有点偏大,但也赋予了她一种从未有过的端庄和灵秀。禾娘仿佛突然便由一个青涩的少女长大成人了。

对方也在使劲打量着她,眼神中既有怀疑,还带着一丝淫亵:“你就是与他同行的女道士?”

“是我。”

“我怎么觉得不太像?”

“不像吗?”禾娘将头微微一昂,“那就是你的眼睛瞎了。”

“究竟是谁的眼睛瞎了呀?”有人从众人背后缓缓步出。一见此人,刚才还凶神恶煞般的道士们竟齐齐肃立,领头者更抢步上前,拱手道:“道长,人找到了。”

是乾元子!韩湘差点儿叫出声来。没想到乾元子还亲自追到青城山来了,其他人不过是替他打先锋的。

乾元子背着双手来到韩湘和禾娘面前,阴森的目光轮番扫过二人,突然,他转过身去,劈手给了领头者一个响亮的巴掌。

“谁让你耽搁这么久,还把人给放跑了!”

“我……没有啊……”领头的道士被打得晕头转向,“这个的确是韩湘啊。”

“女人不对!”乾元子恶狠狠地盯着禾娘,“你是从哪儿来的,为什么要帮忙做替身?”

“道长救命!”禾娘突然朝地下一跪,哭喊起来,“我本来好好地在观里念经,都是那个女人逼我出来的,我也没有办法呀!”

“那个女人,她在哪儿?”

禾娘往墓地方向指去:“她跑到那里面去了。她还说,我要是不听话,晚上她就出来抓我,呜呜呜……”

道士们目瞪口呆,连乾元子也阴沉着脸不说话了。

只有韩湘心头大喜,这个小禾娘还真看不出来,胆大又有急智。

“道长,您看怎么办?”

“这种鬼话,骗骗小丫头也就罢了,你们也信吗?”乾元子怒喝,“给我搜!”

观里观外搜得鸡飞狗跳,最后当然是一无所获。乾元子气得将那伙道士骂了个狗血淋头:“我不过才晚到几步,你们就把事情办砸了。真不知道要你们何用!”

领头的道士壮着胆说:“道长,不管怎么说,韩湘还是在我们手上。那个女子嘛,溜就溜了吧,也翻不起什么大浪来。”

“你知道个屁!那女子是什么身份……”乾元子正待发作,突然欲言又止。他想了想,来到女住持面前拱手道:“乾元子手下弟子不明事理,多有得罪,还望住持见谅。”言罢,低声吩咐众人,“撤!”

他瞬间变了一副嘴脸,韩湘看得也有些意外,转念一想,青城山毕竟是道教圣地,乾元子这伙人太过胡作非为的话,必将引起天下道众的反感,成为众矢之的。他们目前的势力还远未到可以一手遮天的地步,既然裴玄静跑了,一时半会儿抓不回来,至少韩湘已经到了他们手中,所以乾元子决定见好就收。

众人押起韩湘便走,禾娘却拼命哭闹挣扎:“我不走,不走!”

乾元子不耐烦地斥道:“绑她作甚,反多个累赘!总不能让她这么一路哭下山去吧,被路人见到了着实可恼。”

他们把禾娘抛下了。韩湘悄悄回头望了一眼,只见她满面泪痕地瘫坐在地上,好像吓呆了似的。他心中暗暗欣喜,牺牲自己一个,保得那么多人平安。值得,太值得了!

过了好一会儿,真武宫的女冠们惊魂甫定。禾娘撒腿要跑,却被女住持一把拉住了,劝道:“暴雨将至,小娘子还是在观中暂避吧。此刻出去,被雨堵在山道上会相当危险的!”

禾娘还在犹豫,半空中已如豁了口一般,倾盆大雨瓢泼而下。

女住持仰首叹息:“不谙天候,无心自然,怎么能算修道之人?”谴责的语气中含着鲜明的鄙夷——乾元子那伙人,肯定要吃苦头了。

禾娘却心急如焚,耐着性子等到午后,雨终于小了些,她便向住持道别,撑起伞,朝真武宫后的山道走去。

上了路才知道伞是个累赘,通向后山的道路越来越狭窄,参天古木的枝丫彼此交错,打着伞根本无法通行,脚下又湿又滑,还得腾出手来支撑,否则走不了几步就会摔倒,禾娘索性把伞扔了。雨已经停了,仍有雨水从头顶的苍郁树荫间不断滴下来。山道上也异常昏暗,遍地都是淤泥、杂草、落叶、乱石,已经难以分辨的野兽骸骨,几乎无处下脚。禾娘走得磕磕绊绊,滑倒了又爬起来,很快全身上下都滚满了泥浆,脸上、手背上被树枝和荆棘划出了道道血痕,但她仍然目不斜视地向前走着。

不知翻过多少湿滑的高坡,涉过多少新涨起来的溪水,她终于在日落之前赶到了一条澎湃的深涧边。还隔得很远时,湍急的水流声便振聋发聩。精疲力竭的禾娘仿佛听到了号角,精神大振,一口气翻过最后的陡崖,一条深谷赫然眼前。

两侧都是陡峭的山崖,夹在其中的墨绿色涧水,层层叠叠地从远方奔流而至。越往下水势越猛,仿佛裹挟着来自洪荒的巨大力量,令人肃然起敬。最后的夕阳余晖从对岸的山巅照下来,将涧水一分为二,那半是光明,这半是黑暗。

禾娘揪着湿漉漉的藤蔓,连滚带爬滑下陡坡。山涧就在脚前,她却呆住了。当时,她听着裴玄静和崔淼商谈计划,悄悄记牢了地图上的标示。她知道他们将从这段山涧处渡河到对岸,所以打定主意,只要能脱身便跟来找他们。此前的一切有惊无险,禾娘总算如愿来到山涧旁,但是,怎么渡过去呢?

禾娘急得团团乱转起来。那是什么?禾娘惊叫着扑向紧靠岸边的岩壁,没错!那是数条藤索纠缠绑缚在一起,一头拴在巨石上,而另外一头……她震惊地看到:延伸出去的藤索下端完全淹没在湍急的水下了。

想必平时就靠这条藤索渡河,但是现在它已经被涧水吞没了。

禾娘全身无力地瘫靠在岩壁上。

现在怎么办?看样子,正是今天的这场暴雨使涧水上涨,淹过了藤索。崔淼和裴玄静怎么样了,他们渡到对岸去了吗?按时间估计,他们来到此地时正是雨势最猛的关头,他们会不会遇上了危险?

禾娘不敢再想下去了。天暗得非常快,山风扑打到脸上、身上,彻骨冰寒。她抬起手抹了一把脸,湿漉漉的,也不知是自己的泪水,还是风中挟带的涧水。更有可能的是,一场猛烈的夜雨又将来袭了。

禾娘咬了咬牙,转身往回攀爬。深秋的山中之夜,即使不下雨也能把人冻坏。再来一场疾雨的话,她现在站立的地方肯定会淹水,后果不堪设想。她只有爬到高处,也许能找到一个躲雨的地方,再设法点火取暖和驱赶野兽。

天已经黑了,禾娘借着一点微光在茂林中穿行,头顶不时有水滴下,雨又下起来了。终于,她隐隐绰绰地看到前方有一小片空地,空地中央似乎搭着个窝棚,不知是什么人的临时休憩之所。待靠近时她才发现,里面似乎有火光。

禾娘喜出望外:一定是崔淼和裴玄静在此避雨,总算找到了!

“崔郎,裴大娘子!”她欢叫着奔进去,“我来了!”

窝棚里的树桩上,点着一支摇摇欲灭的蜡烛,却看不到人。禾娘愣在原地,鼻子里嗅到一股臭哄哄的味道。在雨后的密林中,到处都是腐叶和淤泥的沤浊气味,但这股臭味又与那些不同。

她想起来了,是尿骚味!

禾娘没来得及转身逃跑,一阵巨痛便从后脑袭来。她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

5

雨一直在下。

但是,这个小院的上空,却奇妙地不曾坠落下一滴水珠。疾雨不绝于耳,天地像一个巨大的牢笼,把她封锁在雨幕的中央。

裴玄静站在干燥的泥地上,进退两难。

面前之人回过身来,随意地招呼了一句:“你来了。”

“是。”她既没有称便装的他为李公子,也没有按君臣之礼下跪。实际上,她的全身都紧张得僵硬了,头脑中也只剩下一片空白。

他微微一笑:“娘子是来给朕送它的吗?”

她一惊,这才发现自己的右手里正握着长吉的匕首。

“啊,不!”

“不?”

她语无伦次地说起来:“‘纯勾’是、是……”看到他皱起眉头,裴玄静才悚然意识到自己竟犯了皇帝的名讳,越发慌张,“求、求陛下恕罪,这把匕首是……”

“是什么?”

“它是一件信物,是长吉留给妾的唯一一样东西。”一旦说出口,裴玄静便控制不住地热泪盈眶了,“求陛下允许妾保留它。”

他盯住她,良久才说:“假如有一天,这把匕首会杀死朕。你还要留着它吗?”

“什么?”她惊骇莫名,“这怎么可能!”

他露出一抹轻蔑的笑,沉默地等待她的回答。

“不。”裴玄静终于说:“只要这把匕首留在妾的身边,就一定不会发生那种可怕的事情!”

“哦?你敢担保?”

“我用性命担保!”

他大笑起来:“裴玄静,朕果然不该小看你。”

“陛下!”

“你一直都在欺瞒朕,竟然还有胆子要朕相信你?”

“我没有。”

“是吗?”他戏谑地看着她,“那么,你跑到青城山上做什么?真是在为朕寻仙吗?”

“我……”

他喝道:“不要再想骗朕,欺君之罪不是你当得起的!”

裴玄静跪倒在地:“求陛下恕罪,妾不能说。”

“你不说朕也知道!”他向裴玄静俯下身来。不知是由于过度恐慌,还是直逼而来的龙涎香气使她头晕得厉害,连他的话音听起来都断断续续了,“朕只是不太明白,你宁愿听从皇太后,听从汉阳公主,为什么偏偏不愿听从朕?”

裴玄静抬起头:“她们不都是陛下的至亲吗?”

“那又如何?”

“陛下的母亲和妹妹,怎么可能害陛下。她们这么做,一定是为了陛下好。”

“哦?你是这样想的?”他的话音中充满讽刺。

裴玄静硬着头皮说下去:“并且我相信,找出真相总是有用的。”

“真——相——”他拉长了音调,“是啊,朕差一点儿忘记了,你是女神探嘛,最大的爱好就是探究真相。那么你来告诉朕,真相到底有什么用?”

“有了真相,才能伸张正义,惩恶扬善。也才能——”裴玄静犹豫了一下,“至少能够不留遗憾。”

他点了点头:“说得好,很好。朕记得,《兰亭序》的真相,《璇玑图》的真相,都是你一手解开的。所以,正义得到声张了吗?善恶得以彰显了吗?你的遗憾消失了吗?”

裴玄静愣了半晌,才迷茫地回答:“我不知道。”

“没有!”他厉声道,“你明明知道没有,却不敢承认!女神探的勇气到哪里去了?你的胆魄难道都是用来欺君的吗?”

裴玄静咬紧牙关。

“更何况,究竟什么是正义,什么是善恶,由谁来决定?你吗?”

裴玄静抬起头:“当然不是由我。我以为,决定是非善恶的,应该是圣贤的道理,还有人心。”

“道理是死的,但人是活的。”他的语气出人意料的诚恳,倒像在和她推心置腹,“至于人心嘛,就更加多变难测了。因而在朕看来,统统靠不住。”

见裴玄静沉默,他又思忖着说:“比如说,方才你谈到朕的母亲与妹妹所为,都是为了朕考虑。当然了,从圣贤的道理来讲,此为人伦;从平常的人心来说,这是亲情。都没有错。然而,事情偏偏不是这样的。”

“不是吗?”

他缓缓地摇了摇头:“朕还以为,即使对同一桩事实,换了不同的人来看,还是会有不同的认识。对圣贤的道理,亦会有不同的解释。无非是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和私心。”

裴玄静思索着他的话,一时竟无言以对。

“任何一个人所理解的正义,都是从一己、一家,最多一族出发。唯有朕,是从天下出发。这就是为什么,像武元衡、裴度这样真正的有识之士愿意效忠于朕,因为他们懂得,只有忠于朕,才是忠于大唐,忠于社稷,忠于全天下最大的正义和最根本的善。你明白吗?”顿了顿,皇帝一字一句地说,“真相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切真相必须归于朕。因为只有这样,你所追求的正义才能归于大唐,归于天下!”

裴玄静的思绪乱作了一团。

他再度向她俯下身来:“你还有什么要反驳的吗?”

她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

他微笑着伸出右手:“很好,那就把匕首交给朕吧。”

“不。”裴玄静突然清醒过来,连连向后退去,“不,不能给你!”

“给我!”转眼,他的手便握上了她的手背。她从未如此恐惧过,因为她知道此刻就范的话,就永远别想摆脱他的掌控了。

裴玄静企图甩开他的手,但是那只手实在太有力了,裴玄静拼命挣扎……

刹那间,匕首就深深地刺进了他的前胸,只留下刀柄在外面。裴玄静吓呆了,眼睁睁地看着鲜血渗出来,宛如一朵火红的牡丹,沿着金丝绣成的盘龙花纹迅速绽放。

他捂住胸口,抬起头愣愣地望着裴玄静,仿佛不敢相信所发生的事。

“啊!”裴玄静没命地尖叫起来。

“静娘,静娘!”

她终于在剧烈的摇晃中睁开了眼睛,渐渐看清那张俯向自己的英俊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