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淼诧异:“自虚?这和自虚又有什么关系?”
“之前,我没有全说实话。”
“是吗?”崔淼眼中的笑意更浓了。
“其实,我答应汉阳公主瞒着皇帝寻找王质夫,是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
裴玄静悠悠叹道:“起初,我一点都不想答应这个任务。可是汉阳公主说,只要我同意成行,她就会想尽一切办法助我离开长安。崔郎,你是知道的,我在金仙观中形同囚犯,假如真能就此脱身,的确是个难得的机会。但我走了不要紧,自虚怎么办?上回因为地窟的事情,皇帝已经起意要杀他。如果这次我再不告而别,皇帝必将迁怒于他。崔郎,你说是不是?”
崔淼点头。
“所以,我就向汉阳公主提出,光设法帮我离开长安还不够。她还得答应一个条件,待我完成任务之时,她必须保证把自虚也安全地送出长安。”
“她答应了?”
“嗯,我们讲好的是,一旦我取得王质夫的确切消息,就立即送信到公主府中。汉阳公主得信后,便会派人到金仙观接出自虚,再悄悄将他送到昌谷,我会在家里等他。”
“这个计划可行吗?”崔淼好像有些怀疑。
“我当时认为,整体还是可行。汉阳公主和我同谋欺君,等于有了把柄在我手中。如果她不按计行事,我可以将王质夫和玉龙子的原委统统报予皇帝,她绝对不敢冒这个险,此其一。其二,金仙观周围虽然一直有金吾卫把守,但他们最留意的人还是我。至于自虚,在他们眼中多少有些呆傻,且无足轻重。所以我离开京城后,他们的防卫之心必然松懈。汉阳公主还是有机会把自虚偷接出来的。”
“但自虚是个死脑筋,怎么可能跟着陌生人走?”
“无妨,出发我前叮嘱过自虚,如果有人对他说出暗语,他就可以相信对方。”
“暗语?”崔淼的眼睛直发亮,“原来你也玩这一套啊,静娘!”
“你休要大惊小怪的。”裴玄静被他羞得脸都红了。
“什么暗语,说给我听听?”
“就是……长吉的那首《催妆诗》。”
这是她第一次到长吉家中时,李弥向她念出的诗。正是通过这首诗,她被李弥接纳为嫂子,成为了他在世间唯一的亲人。
……六宫不语一生闲,高悬银榜照青山。长眉凝绿几千年,清凉堪老镜中鸾……
只要念出这首诗,裴玄静就永远是长吉的新娘,是他所歌咏的在海底沉默千年的仙女。
“全明白了。”崔淼长吁了一口气,“可你为什么直到现在才说实话?”
裴玄静低头不语。
“因为你知道,什么皇帝啊,社稷安危啊,道教前途啊,在我的心中都远远比不上一个自虚的份量。就冲他叫我一声三水哥哥,我也会为了他,不顾一切抢回玉龙子的。对吗?”崔淼的话音越发温柔,“而你,就是不愿意我去冒险。”
他一用力,就把裴玄静拉进怀中。她把脸倚靠在他的胸前,微微闭起眼睛,心中酸甜交糅。她的良苦用心,他终究还是懂的。不,应该说是太懂了。
他们默默地依偎着。突然,崔淼说:“不对啊。”
“什么不对?”
“前一天你还说要把玉龙子交给皇帝的?”
“是要交给皇帝。”
“但你是和汉阳公主谈的条件啊……”
裴玄静道:“王皇太后的旨意是寻找质夫先生。可是质夫先生死了,从这点上来讲,我并没有完成使命,所以我想直接用玉龙子和皇帝交换,将自虚救出长安。”
崔淼皱起眉头:“怎么交换?你自己拿着玉龙子去和皇帝谈判吗?”
“原先我确实是这么想的,不过,现在不用了。”裴玄静有些兴奋地说,“叔父到了郾城,实在是意外之喜。我会把玉龙子交给叔父,请他去和皇帝说情。皇帝看在叔父的面子上,再加上寻回玉龙子和平定淮西的首功,还好意思拒绝吗?等到那时,你、我和自虚,哦,韩湘也该找到禾娘了,到时候我们四个就能团聚了。”
崔淼还是不太敢相信:“真会有此等好事?”
裴玄静坚决地点了点头。
“也罢,既然静娘这么说,我照办就是了。”崔淼热忱地说:“我过去总是想得太多,结果往往忘记了什么是才最重要的。如今我就只想一件事,取得玉龙子,然后我们二人便带上禾娘和自虚,从此或浪迹天涯,或隐遁桃源,过上自由自在的生活!”
他俩相视而笑。
“不过,说到此行的危险,有件事我还是想预先交代给静娘,以防万一。”
“什么事?”
崔淼迟疑了一下:“是关于王皇太后的。其实,并不是皇太后命我来帮助静娘的。”
“我早猜到了。”
“但令我下定决心离开长安的,确实是王皇太后。”崔淼叹了口气,“时间不多,我还是长话短说吧。静娘已经知道了,我是一个孤儿,不知生父生母的身份。关于我的身世,唯一的线索便是母亲留下的一卷方书。我正是背熟了这卷书,才能作为郎中行走江湖的。许多年来,我渐渐领悟到这本验方集的妙处。它所记录的方子,每一个都和常见的方子仅差一两味药,或者几分的用量,但就是这一点点细微的差别,却能产生神奇的效果。所以我推测,祖上当为医者。奇怪的是,如果按这卷方书的疗效,我的祖上应该是驰名天下的名医世家才对。可我一边行医一边打听,却始终没有打听到有这么一个世家。”他自嘲地笑起来,“而我自己呢,因为根底太浅,况且心思不在济世救人上面,即使有这卷方书,也始终难成大器。后来,我一度心灰意冷,放弃寻找身世,转而投奔藩镇,想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来。”
“所以,你就到长安去了。”
“不,我去长安一方面是为藩镇刺杀踩点,但另一方面还有我自己的一个隐秘目的。”崔淼正色道,“静娘,在那卷方书的最后一页上写着几个字。正是这几个字,促使我去到长安。”
“什么字?”
“春明门外,贾昌。”
裴玄静从未如此震惊过:“春明门外?贾昌!”
“是的。我花了很长时间才弄明白,长安城东有一座春明门,门外有一座院子,主人叫作贾昌。于是我决定借着藩镇的任务,去访一访这座院子,见一见贾昌。”
“所以元和十年的那个雷雨夜,你我才会相遇在那里……天哪。”裴玄静喃喃道,“你得到答案了吗?”
崔淼苦笑着摇头:“什么都没问出来。首先,是我自己根本不知该从何问起。再者,那贾老丈似乎真的老糊涂了,不管我问什么,他都一味东拉西扯,不知所云。后来我也烦了,便想出了使用毒香的招数。”见裴玄静面色一沉,又忙解释道,“不是要毒死他。我只是想用毒香迷他,趁他神智不清的当儿再盘问。唉,后面的事情你都知道了,禾娘心慌放多了份量,贾老丈便一命呜呼了。”
“所以你在贾昌院中一无所获?”
崔淼温存地说:“可是我遇上了你。”
彼此默默凝视片刻,崔淼才又道:“紧接着,‘真兰亭现’的案子冒了出来,我便认定,贾昌院中所藏的是有关《兰亭序》的秘密,所以一心跟随你破解这个谜题。我原以为,当《兰亭序》之谜解开时,我的身世之谜也将迎刃而解。唉!”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谁知瞎忙乎一场,到头来跟我半点关系都没有。”
“可是,为什么在你母亲留下的药书上会有贾老丈的地址呢?总该有点联系吧?”
“我也是这么想的。后来我还专门问过禾娘,她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总之,我在贾老丈那里最终什么都没探访出来,却害死了他老人家,也连累了禾娘。但我又不甘心,便有了一个更加大胆的想法。”
飞蛾扑火。
裴玄静终于明白了,崔淼那一系列接近皇家的行动,其实都是为了寻求自己的身世。
由于贾老丈和李唐皇室的特殊关系,崔淼认定自己与皇家之间存在某种渊源。但是,身为一个曾经效力藩镇的江湖郎中,他与皇家的距离何其遥远。为了突破重重障碍,他潜伏到了杜秋娘身边,经她介绍认识了襄阳公主,还和李景度在长安城中布下蛇患,探索金仙观地窟……简直无所不用其极,最终,他阴差阳错救了皇子十三郎,方取得京兆尹郭鏦的赏识,从而踏入了大唐三内之一的兴庆宫,见到了王皇太后。
他的决心、胆略和手段,不得不令人叹服。但想到这一切的起因,又让裴玄静心疼不已。
“你又如何决定离开长安了呢?”
“我说过了,是因为王皇太后。”崔淼微笑道,“我真的没有想骗你,是韩湘这家伙一听到皇太后三个字,就自说自话什么皇太后命我帮你们寻仙。当时那个情形不便详谈,我也就顺水推舟应了下来,原想找机会向你说明的,不料竟一直耽搁到今日。”
“王皇太后真的要你离开长安?她的理由呢?”
“皇太后并没有直说,只是让她的一名宫婢来暗示我,继续留在长安会有杀身之祸。如果我不想死,就赶紧走。”
“杀生之祸?这又是从何说起?”
崔淼稍作沉吟,方道:“自从我到兴庆宫去为王皇太后诊病起,她的宫婢就不停地向我请教各种药方,我起初也没在意。但是她越要越多,我就起了疑心。静娘,你想一想,如果不是宫中真有人生病,那么,她这样做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她想……收集你的方子!”
崔淼注视着裴玄静说:“而这些方子,都是从我母亲留下的方书中来的。”
“你说过,这些方子是独一无二的。所以,如果还有其他人知道那卷方书,就能从方子中判断出其中的关联?”
崔淼默默地点了点头。
“宫婢应该是受王皇太后之命行事的,也就是说……”裴玄静不敢往下说了。
崔淼接过裴玄静的话:“也就是说,王皇太后很可能读过那本药书,甚至很可能认识我的父母!”
尽管相当骇异,裴玄静也不得不认同他的想法。
“静娘你再想一想,王皇太后连你都不见,却为什么独独召见我这么一个江湖郎中?”
“她对你说了什么吗?”
崔淼涩涩一笑:“也没说什么,只是问了问我的父母家人。”
“天呐!你是怎么回答的?”
“还能怎么回答,实话实说呗。”崔淼的脸上挂着意义不明的笑容,这使他看起来有些洒脱,还有些软弱,“不怕静娘笑话,那回见到王皇太后时,我的两条腿都软了。我这辈子还从来没有过那样的感觉,整个人都如痴似傻,只想对着她五体投地。当时,就算皇太后要我的命,我也会绝无二话的。现在回想起来,实在不可思议。我甚至在怀疑,会不会我这一条命原本就是皇太后给的?静娘,你说会吗?”
裴玄静无言以对,又觉心中悸动不已,酸楚难当。
“静娘,我还想请你答应一件事。”崔淼若有所思地说,“假如我出了意外……”
“崔郎!”
“我是说假如,”崔淼用力握紧裴玄静的手,“静娘,请你替我查清身世之谜。我母亲的遗言是‘此子无祖无宗,愿永匿江湖’。可是如果我死了,我不愿意做孤魂野鬼,我的魂魄必须认祖归宗。”
她明白,还是那句话:我要做你的一个谜题,这样你就会盯着我,永不言弃,哪怕我死了。
“好,我答应你。”裴玄静勉强笑了笑,“不过,也请崔郎答应我一件事。”
“静娘请说。”
裴玄静从行囊中取出一样东西,置于二人面前的案上——纯勾。
微风拂柳般的一声微响,她已引刀出鞘。烛火炎炎,将凌厉的刀光反印入裴玄静的眼睛,如同晨星在天边升起,又似寒芒落入尘寰。
“隐娘甚爱此刀,曾几次向我讨要它,我都没舍得给她。”裴玄静轻轻抚摸着刀背,严冬时节,刀上的寒气越发犀利,却带给她一种奇异的踏实感。
“崔郎,你去蔡州时带上此刀,见到隐娘,就把刀交给她。”
崔淼询问地看着她。
裴玄静把匕首送回刀鞘,双手端起到崔淼的面前,郑重地说:“我愿将此刀赠予隐娘。我相信,凭它定能换出隐娘手中的玉龙子。”
“这不是长吉留给你的信物吗?”
“长吉会理解的。他留给我的一切,永远都在我的心中。”
“我懂了。”崔淼接过匕首,刚要挂到腰上,裴玄静又拦道:“等等。”
“还有什么事?”
她的脸突然一红:“我想起了《长恨歌》。”
“《长恨歌》?”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裴玄静嗫嚅起来,“我想,我想……”
崔淼恍然而笑:“静娘是不是想盟誓?”
他直接把话说出来,裴玄静更羞得面红耳赤。崔淼极尽温柔地低语:“我都听你的。”
裴玄静推开窗,寒风卷着雪花扑入窗户,烛火被雪雾笼成一片朦胧的红光。如诗如画的静谧之中,横陈着一柄朴实无华的宝刀。
她不知道,这样的场合是否适合盟誓。她只知道,心中最虔诚的话语必须说出来。
裴玄静面向漫天飞雪跪下来,崔淼跪在她的身边。
她双手合十,衷心祝祷:“苍天在上,白雪为证。但求崔郎此去蔡州,携玉龙子平安归来。我裴玄静愿从此与他相伴终身,不离不弃。”
说完,她朝他看去。雪花似乎飘入他的眼睛,眸中闪耀晶莹。
崔淼也合起双手:“苍天在上,白雪为证。我崔淼定不负静娘之托,誓携玉龙子归来。从此与静娘不离不弃,相伴终身。”
由一支二十人组成的精干小队护送着,裴玄静在一更天准时启程,顶风冒雪向郾城进发。
李愬亲自送到城门外。走出一段路,裴玄静再回首时,文城栅已陷入一片茫茫白雪之中。人、马、旌旗和城楼都杳然无踪,只有狂风翻卷起飞雪,天地连成一体。
泪,这才不受阻挡地奔流而出,未及擦拭,便在脸上冻成了两行冰珠。
5
雪从昨天夜间下起,始终没有要停的意思。即使紧闭门窗,仍然能听到寒风呼啸,整个旷野都在暴雪中喘息不止。
张伙夫把脑袋蒙进棉被里,在伙房一隅的小榻上蜷缩成了一个粽子,睡熟中仍然止不住地发着抖,牙齿缝间“咯咯”作响。突然,他惊醒过来,掀开被子跳起身,惊惶失措地四下张望。
伙房里漆黑一团,灶下的炭火早就熄灭了。张伙夫可不敢违令烧炭取暖,被守将发现脑袋立马搬家,所以,哪怕冻死也只能硬扛着。
有什么不对劲吗?他紧张地侧耳倾听,风雪声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些“叽叽咯咯”的动静?
“糟了!我的鸡,我的鸭子!”张伙夫手忙脚乱地裹上棉衣,开门冲出伙房。
雪挟风势,像利刃一般一刀刀刮在脸上,眼前什么都看不见,但鸡鸭乱叫的声音听得清楚多了。这一惊非同小可,张伙夫的额头上居然冒出汗来。眼看大雪封路,接下去数日里全队就靠这几十只鸡鸭尝点荤腥,照顾不周的话肯定要挨守将责罚。张柴村原先的百姓早就逃难跑光了,如今村里只剩下驻守的百来名淮西士兵。环境太过恶劣,守将以杀伐立军威,鸡鸭若有闪失,张伙夫免不了替它们抵命,那也忒冤了吧!
积雪已经没到靴筒上了,张伙夫深一脚浅一脚地朝鸡鸭叫唤的方向走去。忽然,他的脚底一滑,重重地摔了个嘴啃雪。他痛得乱骂着,以手撑地想站起来,手底下却觉湿湿黏黏的。张伙夫把手举到眼前,只见两只手掌里都成了殷红色,是血!
他惊呼一声,这才发现自己摔倒在一大片血泊之中。血还很新鲜,带着微温渗入冰冷的积雪,结成连续不断的血冰,难怪他刚踩在上面就滑倒了。
鸡鸭还在乱叫,张伙夫却顾不得了。他一个骨碌翻起身,撒腿便跑。“有敌……”他没来得及喊完,头顶便袭来一阵锐痛。热乎乎的血从额头前淌下,雪地在他的眼中先是变为红色,随即成了漆黑一片。
张伙夫没有看见,从伙房所在的后院到前面守军驻扎的营房,雪地上遍布着鲜血凝成的冰洼,红一块白一块,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
整个张柴村除了那一窝鸡鸭,所有守军悉数被杀,不会有人点燃烽燧报警了,更不会有一个人逃脱去蔡州送信。
“连一个活口都不留吗?”崔淼看着张伙夫的尸体问。
李愬收起佩剑:“留他作甚。”
“这个人也许能带路。”
“你不是我们的向导吗?”
崔淼挑起眉毛:“我以为你会准备一个后手。”又笑了笑,“李将军就不担心我将你们引入虎口?”
李愬打量着崔淼:“你看起来倒是有这个胆量,但本将相信,你决不会那么做。”
“将军何以如此肯定?”
“因为你是一个聪明人。”李愬道,“还因为人的一生中极少能遇到这样的机会,不仅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还可以决定一个国家社稷的安危,甚而青史留名。我可不愿错失这个机会,我想,崔郎同样不愿错失。否则,宰相的侄女也不会为你作保的。”
在李愬的指挥下,唐军分为前中后三队各三千人,从文城栅冒风雪行军到张柴村,全歼守城军兵,占领了城栅。现在三队聚齐,在张柴村中避雪进食,稍作休息。紧接着李愬下令,留下五百人守卫张柴村,防范朗山方向的敌军得到消息前来劫营,又命五百人负责切断通往洄曲和其他方向的桥梁,其余八千人整肃完备,立即开拔!
除了率领前军和后军的两位将领李祐和李忠义,其余将士们尚且蒙在鼓里。终于有人鼓起勇气发问:“李将军,我们这是去哪里?”
“蔡州。”
“蔡州!”诸将皆大吃一惊。
李愬环顾众人,朗声道:“今夜我等将顶风冒雪奇袭蔡州,捉拿吴元济,一举平定淮西!”
“可是将军,我军已有三十余年未到蔡州城下了。从此地向东的路途,军中并无一人熟识,更别谈在风雪夜里行军了!”
李愬一指肃立在旁的崔淼:“此人是裴相公专为这次行动派来的向导,将引领我军循捷径神不知鬼不觉入蔡州。诸将还有顾虑吗?”
众人狐疑地看着崔淼,似乎仍不太敢相信,但军令如山,容不得他们再瞻前顾后了。
八千唐军顶着疾风暴雪艰难前行。飞雪连天,遮蔽了一切景物,周围仿佛赤地千里,见不到任何活物。崔淼骑马走在最前方,巨大的雪片不停扑打在脸上,眼睛几乎睁不开。对于这块从小生长的土地,他已经完全辨认不出了,与其说是凭借记忆,不如说是凭借信念前进着。
李愬说得没错,他必须抓住这唯一的一次机会,为自己和裴玄静,以及李弥、禾娘争得一个未来。李愬想的是国家社稷、青史留名,但崔淼觉得,再伟大的功业都是由冷冰冰的文字书写而成,唯有渺小众生的热血才可以感知。对于人生,对于前途,他从没像现在这样充满希望,义无反顾。
雪越下越大,旌旗都被狂风吹断了。不时有战马在冰雪上滑倒,有的倒下就再也拽拉不起,不能耽搁行军,便只能任其留在原地活活冻死。黑夜无尽,风雪不止,人和马匹都已全身僵硬,只凭惯性行走着,这条路却似乎永远到不了头。
终于,一马当先的崔淼猛地勒住缰绳。
一座城楼从风雪后露出巍峨的身影。崔淼眨了眨酸痛不已的双目,回头对李愬说:“将军,我们到了。”话出口时,才发觉舌头冻僵了,只能发出含混的声音。
算时间恰到四更,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风雪在蔡州城头呼啸翻卷,城墙一色雪白,和白茫茫的原野浑然一体。同样被雪覆盖全身的唐军人马无声前行,直达城墙底下,根本没有人察觉。
在风雪的掩护下,唐军很快在城墙上掘土为坎,李祐和李忠义两名将领身先士卒,率先锋小队爬上城楼。守城的士卒睡得正香,稀里糊涂就被砍掉了脑袋。为避免惊扰敌方,特意留下巡夜者的性命,让他们照常击柝报更。先锋队得手,打开外城城门,唐军悄悄进入蔡州,此时城中的鸡才刚刚开始鸣叫。
风雪渐止,熹微的晨光升起在东方。唐军已突进到内城的城墙下。
李愬正打算如法炮制再拿下内城,崔淼拦道:“李将军,我看这内城的城墙比外城低矮得多,是否可以让在下一试,充当先锋呢?”
“你?”
崔淼迎着李愬狐疑的目光,低声道:“将军,蔡州大半守军都在外城,将军拿下外城,蔡州已是将军的囊中之物。攻入内城,无非为了抓捕吴元济。李祐和李忠义过去都是吴元济的手下,万一动了恻隐之心怎么办?”
李愬皱眉:“如果你失手了呢?”
“唐军已将内城团团围住,吴元济插翅亦难飞。我若不成,再派二位将军去也来得及。”
李愬微微一笑:“你想争功?”
“功劳都是李将军的。”
李愬这才点了点头。
内城确实较易攀爬,崔淼虽不及当兵的身手矫健,也顺利登上城楼。他探头向内看了看,城墙上积雪皑皑,并无士卒巡逻。整个内城依旧一片死寂。
崔淼翻入墙郭,刚想站起,一柄利剑指住他的咽喉。
“隐娘,是我!”
雪停了,太阳尚未升起,借着积雪的反光看聂隐娘的面孔,略显晦暗。
“你真的来了。”
“是啊,要不怎么办呢?”
“静娘呢?没有随你一起来?”
“这么危险的事情,还是我来做比较好。”崔淼笑道,“隐娘,我可以起来吗?在这雪地里面坐着,真个儿透心凉。”
“你给我老实点!”聂隐娘稍一用力,剑尖便扎入了崔淼的皮肤。
崔淼倒抽一口凉气:“隐娘,你应该知道,我不是一个人来的!”
“哦,唐军入城了?”
“对!数万唐军已经把这里团团包围住了。隐娘,你纵有一身绝技,恐也杀不掉数万人吧。”
“数万人当然不行,杀百来号尚且不在话下。”聂隐娘冷笑。
“这又是何苦呢!你既早已退出俗世纷争,何必为了一个吴元济再动干戈。此人无德无能,对抗朝廷多年已然众叛亲离。唐军兵临城下,他终难逃一劫。隐娘,凭你是救不了他的!”
聂隐娘平静地回答:“我曾答应刘帅护卫淮西,今日是兑现对刘帅的誓言。吴元济,我非救不可!”
“你救得了他一时,救得了他一世吗?”
“我救我的,他会怎样是他的造化。”聂隐娘道,“崔郎不要多费口舌了,没有用的。只是,待我将吴元济送出城后,唐军主帅会不会认为你是来给我通风报信的?”
崔淼苦笑:“难道不是吗?”
“既然如此,崔郎何不随我们一起走?”聂隐娘的口气不再那么冰冷了。
崔淼摇了摇头:“不,隐娘,你非要救走吴元济,以全侠义,我无力阻拦。但是请你把玉龙子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