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唐悬疑录4大明宫密码上一章:第 7 章
  • 大唐悬疑录4大明宫密码下一章:第 9 章

只有永安公主曾从廊前经过,倨傲地抬着头,径直前行。自从上次在三清殿前的谈话后,她就对裴玄静唯恐避之不及。裴玄静感觉得到公主内心的忐忑和恐慌,但她实在没有兴趣和余力去揣测其中的含义了。

终于,水晶盘的边缘照出一行人匆匆赶来的身影——京兆尹郭鏦大人真够辛苦的。

“裴炼师!”一见到裴玄静,他便兴冲冲地说,“圣上饶恕了李弥,也答应你的请求了。”

“太好了!多谢郭大人!”裴玄静面朝清思殿的方向深深叩头。这一叩,她是真心实意的。

因为李弥劫杀了吐蕃囚犯论莽替,所以皇帝赦免了他的一切罪行,并且答应了裴玄静的请求,将已经完全痴呆的李弥放出宫,送到韩府由韩湘代为照看。京兆尹郭鏦将亲自去办这件事。李弥不可能留在大明宫中,这是裴玄静目前所能想到的,最妥善的处理办法。

李弥已经连话都不会说了,所以不必担心他再泄露任何机密。尽管如此,皇帝的宽宏大量仍然超乎了裴玄静的期待。

裴玄静试探着问:“圣上他……有没有要召见我?”

郭鏦摇了摇头。

裴玄静有些困惑了。整整两年来,她在大明宫中咀嚼着对皇帝的仇恨,在心中已经把他描绘成了一个恶魔,但是今天他却对她十分通情达理。皇帝的恩典令裴玄静倍感不安。她不愿意对他心生感激,更害怕自己又一次被利用、被欺骗。

郭鏦说:“裴炼师,关于禾娘的事,我也问清楚了。”

“请郭大人告诉我。”

郭鏦叹了口气,简单地叙述了禾娘被吐突承璀的手下抓捕回京,又因熬刑被扔进地牢,遭到论莽替残酷凌辱直至惨死的过程。

“……他们怎么可以做出这样的事。”良久,裴玄静才能说出话来。

郭鏦低头不语。

心中的仇恨再度熊熊燃烧起来。裴玄静清楚地感觉到胸中烈焰舔舐的痛楚,刚刚的犹疑转瞬而逝,信念重新变得坚定。她冷静地说:“看来在这两年里,李弥其实一直都躲在金仙观下的地窟中,还很可能亲眼目睹了禾娘的惨死,所以会对论莽替恨之入骨……只可惜,如今他已经完全痴了。除非有朝一日他清醒过来,才能说出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

“嗯。”郭鏦亦沉重地点了点头。

裴玄静将一张纸递过去。

“还要麻烦郭大人一件事。”

郭鏦接过纸一看:“这诗……”

“我担心李弥见到韩郎还会发疯。所以想请郭大人在送李弥去韩府时,把这首诗交给韩郎。如果李弥不认得韩郎,便可以念这首诗给他听。”

“哦?”郭鏦不由地念起来,“丁丁海女弄金环,雀钗翘揭双翅关……”他疑道,“这是谁的诗?”

“长吉。”

“哦!”

裴玄静垂眸道:“我曾与李弥约定,任何人只要对他念出这首诗,便可以信赖。”

“可是他如今心智迷乱,还能听明白这诗吗?”

“能。”裴玄静坚决地说,“就算他忘记了一切,也一定会记得哥哥的诗。”

“好吧。”郭鏦将纸收入袖中,“哦对了,那些吐蕃人中有一个还活着,经过拷问,供出了飞天大盗的实情,与炼师的推断相差无几。据他说,潜伏在长安城中的吐蕃奸细,因需要多方打探情况,所以颇有几个掌握着飞檐走壁的绝技。元和十一年李素交出地下沟渠的图纸后,李景度便一直在暗地里寻找神偷,为了有朝一日再将图纸盗回来。结果,两者便沆瀣一气,勾搭了起来。”

裴玄静点头道:“波斯人富有,除了京兆府中的图纸和玄都观中的两本道经,其余东西都可以花钱去购买。但一则容易暴露身份,二则以李景度的个性,尤喜制造惊天乱局。这次的飞天大盗案和当年的京城蛇患案一样,都是用古怪的现象闹得人心惶惶、天下大乱,乃为李景度的一大乐趣。当然,这样做最主要的目的还是转移大家的视线,让京兆府把所有的防范力量都放到佛骨上,从而使金仙观空虚,吐蕃人便可借机行事。为了不引起怀疑,另一批负责接应的吐蕃人一直等到迎佛骨的前一天才混进长安城。因为他们早就预料到,那天会有许多胡僧赶着入城,便乘乱偷盗了通关文牒,冒充于阗僧人的身份混进来。”

“有道理,有道理。”郭鏦连连感慨,“真是多亏了炼师,还有李弥……终使他们功亏一篑。”

裴玄静却在想,李景度和吐蕃奸细算是罪有应得了。可是李素呢,他又有什么罪?

李素惨烈地自绝于清思殿前,竟无人再提及。为什么?难道佛骨案告破,司天台监的生死就引不起任何兴趣了?裴玄静的心中凉意丛生。还有,李素临死前所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纯勾,他为什么会知道长吉和纯勾的关系?

千头万绪一时无法厘清,裴玄静抬起头来,惊讶地发现京兆尹还没有离开。

案子不是已经破了吗?

郭鏦迟疑着问:“裴炼师,你想不想去看一看三清殿?”

“三清殿?”

“不是大明宫的三清殿,是太极宫里的三清殿。”郭鏦知道裴玄静误会了,忙解释道,“太极宫里也有一座三清殿,三清殿中亦有一座祭天台,关押论莽替的地牢就建在那座祭天台的下面。”

原来如此!

裴玄静的心中微微一动。长安城中三大内,东内大明宫和南内兴庆宫,她都已经在其中探寻过秘密了。现在,连西内太极宫的秘密也在等待自己了吗?

裴玄静抬起头,对郭鏦淡淡一笑:“郭大人,我可以去吗?”

“当然可以!”

马车向西穿过右银台门,便一路向南而行了。

走了一段,郭鏦开口道:“因大唐尊道,当年高祖皇帝迁入太极宫时,三清殿就建好了,专为供奉太清、上清和玉清三神。后来太宗皇帝在修建大明宫时,同样也建了一座三清殿。自高宗皇帝起,三清供奉转到大明宫中,太极宫中的三清殿便弃之不用了。只是,在这座三清殿的祭天台下面,建有一个颇具规模的地窟。”

裴玄静问:“和金仙观下面的一样吗?”

“比金仙观下的地窟更大更坚固。”郭鏦道,“正因为有这两座地窟的存在,使得在两座道观之间修筑地道会比较容易。”

“地道究竟是何人所建?为何而建?”

“金仙观下地窟直通太极宫三清殿中祭天台的地道,是在大历年间挖掘而成的。”

“大历年间?那就是代宗皇帝的时候了?”

“正是。”郭鏦干巴巴地讲述起来,“裴炼师肯定知道,金仙观是当年睿宗皇帝为金仙公主修道所建的。此后,皇家历代公主有出家修道者,均以金仙观为首选。大历年间,代宗皇帝的女儿华阳公主也曾在金仙观出家。华阳公主生得聪明美貌,从小就备受代宗皇帝的喜爱,只是体弱多病,代宗皇帝特意让她发愿修道,就是祈盼能消灾祛病。可惜华阳公主福薄,终究还是在二十岁刚出头时便病薨了。华阳公主离世,让钟爱她的代宗皇帝深受打击,没过几年也晏驾西去了。华阳公主是在大历五年入道的,年十八岁,二十二岁薨逝,共计修道四年有余,一直都在金仙观中。但是直到代宗皇帝驾崩之后,他为华阳公主在金仙观下修筑地道之事,才为人所知。”

裴玄静惊讶地问:“竟是代宗皇帝下令修筑的地道?”

郭鏦颔首:“是啊。代宗皇帝爱女心切,尽管华阳公主修道的金仙观就在皇城之侧,但他仍然不放心,恨不能日日见到女儿。可是不论皇帝出宫去见公主,还是公主回宫拜见父皇,都是相当麻烦的一件事。所以,代宗皇帝便想出了修筑地道这个主意。”

“原来如此。”裴玄静问,“那后来又怎么会把论莽替关进去的呢?”

“请炼师听我说。贞元十六年唐吐大战,剑南节度使韦皋抓到了吐蕃内大相论莽热,将其送至长安关押。因为论莽热的身份特殊,为了找一个秘密又妥当的关押地点,令德宗皇帝颇伤脑筋。最后还是先皇提出建议,将论莽热关押到太极宫三清殿下的地窟中。先皇认为,这样就等于把论莽热关在皇宫大内,吐蕃人纵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冲破宫禁来救人。而且太极宫中的三清殿废弃已久,南、北面各为掖庭宫和皇家大仓,都是戒备森严的所在,周围从无闲人来往,可以保持绝对机密。”

裴玄静赞同:“这个主意很周全。”

“当时朝中仅有德宗皇帝和先皇,以及几位宰相知道论莽热的关押地点。可是正当大家都认为万无一失的时候,论莽热却逃走了!”

裴玄静没有追问论莽热是如何逃跑的。谜底昭然若揭,就在眼前。

“裴炼师已经猜到了吧?论莽热正是通过地道从金仙观逃出去的。更可恨的是,他还将金仙观中修道的女冠几乎屠杀殆尽。”

“当时金仙观中有女冠?”裴玄静十分意外。

“有。”郭鏦重重地叹了口气,“当时在金仙观修道的皇家女眷正是——郭贵妃。”

裴玄静不觉睁大了眼睛。

没想到郭念云也曾入道,而且就在金仙观中?

“只是很短的一段时间。”郭鏦略显尴尬地说,“那时郭贵妃刚嫁给圣上不久,新为广陵王妃。二人都年轻气盛的,难免有些嫌隙。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也不太清楚,只听说广陵王妃突然提出要入道观静修,德宗皇帝竟准了她。由于广陵王妃的身份,最适合她修道的地方便是金仙观了。”

“难道说,就是在郭贵妃于金仙观修道的期间,论莽热逃跑了?”

“没错。”郭鏦用心有余悸的口气说,“不幸之中的万幸,虽然金仙观遭到灭顶之灾,但广陵王妃却毫发无损,只……受了点惊吓。”

“真的吗?”

“……其实还是有伤害的。广陵王妃受此惊吓,小产了,是个男婴。那本该是当今圣上的第一个皇子啊。唉!”

没想到金仙观中竟还藏着如此惊人的往事。裴玄静再次体会到了帝王家的可怕负荷。一切家事都是国事,一切个人的恩怨情仇都可能影响到天下兴亡。

她仿佛又看到了皇帝要将所有人活埋时的目光。裴玄静一直认为,他的目光充满了凶残。现在却突然想到,其中会不会还包含了隐痛?谁知道呢?没人能够真正地了解他,因为天下只有他一人,是完全彻底地属于这个帝国的。

郭鏦说:“金仙观一案至今疑云重重。首先,论莽热关押在太极宫三清殿下地牢是绝对的机密,吐蕃人如何能够得知?其次,宫中的三清殿和宫外的金仙观之间有地道相连通,更是绝密中的绝密,又是怎么泄露出去的?”

这两个疑点的确太重大了。裴玄静追问:“后来都查清楚了吗?”

“论莽热一逃,德宗皇帝震惊,还是先皇抢着把案子揽下,力辩当务之急是追回论莽热。其他问题,可以待解决了论莽热之后再做处理。先皇派出了一名东宫死士,此人不辱使命,一路追杀到唐吐边境,终于在那里赶上了论莽热,将其射杀后,悬头颅于边城的旗杆之上,总算没有让论莽热逃回吐蕃。论莽替是论莽热的兄弟,从吐蕃赶到边境上接应兄长,反而被大唐守军逮住,送回长安,接替他的哥哥成为大唐的人质。”说到这里,郭鏦方才露出晦涩的笑容,“有了论莽替在大唐为人质,吐蕃这十几年来始终不敢轻举妄动,终究维持住了唐吐边境上的安宁啊。”

裴玄静听得惊心动魄:“真是多亏了那位东宫死士,他叫什么名字?”

“……他已经去世多年了。”

裴玄静意识到,是自己唐突了。东宫死士的身份,注定了此人只能是一位无名英雄。

她换了一个问题:“那么之前提到的两个疑点呢?后来找到答案了吗?”

郭鏦摇了摇头。

“抓住论莽替之后,先皇命人在金仙观通往三清殿的地道中修筑了一道铁门,彻底封死了两者之间的联系。论莽替仍被关押在三清殿下的地牢里,为了以防万一,还加设了一个铁笼。从那时起到现在,整整十六年,论莽替就一直待在那个铁笼子里。金仙观也被封闭了,直到几年前,圣上命裴炼师入观修道时才头一次打开。”

来龙去脉,渐次清晰。裴玄静却没有拨云见雾的畅快感。这些谜底,一个比一个沉重,以至于她开始觉得,假如每揭开一个真相,就如同撕开一块血淋淋的皮肉,那么有些真相是否永远不去面对,反而更好呢?

在金仙观和三清殿的秘密中,仍有许多不清不楚,尤其是郭鏦提到的两点:贞元十六年时,吐蕃人是如何得知论莽热关押在三清殿地牢的;又是如何发现从金仙观到三清殿的地下通道?从郭鏦的叙述来判断,这两个秘密只掌握在朝廷最上层的几个人手中,所以秘密泄露的途径一定骇人听闻。

也许正因此,先皇才采用了封闭金仙观,并筑铁门的方式。他封堵的究竟是什么?

郭鏦打断了裴玄静的沉思:“裴炼师,今天本官特意恳求了圣上,请他允许我向炼师谈起这些往事。只因我看到李弥今天的样子,心中着实不忍。你们原本与这些皇家隐秘毫无瓜葛,却被硬生生地牵扯进来,还因此遭受到了许多不公。本官觉得,应该给你们一个交代。唉!怎奈我只能说到这里,我所知道的也只有这些。”说着,向裴玄静深深一揖。

“郭大人不必如此!”纵然心中仍有许多不平和怀疑,裴玄静还是被打动了。她看得出来,郭鏦的歉意是真诚的。她更看得出来,郭鏦真诚地盼望随着论莽替的死,金仙观和三清殿底下连通皇宫内外的地道,以及所有相关的秘密,都能够一起死去。

也许他是对的。这些秘密除了带来更多的伤害,并不能带来其他。

只有一点出乎裴玄静的意料,带自己来看三清殿并非皇帝的命令,而纯粹是京兆尹大人的一番好意。

马车停了下来。有人在车外唤道:“郭大人,三清殿到了。”

2

眼前是一大块空地,寸草不生。空地的中央竖立着一座圆形的汉白玉祭台,和大明宫中三清殿的祭天台规式完全相同,只略微小了些,也没有那些五光十色的琉璃和鎏金装饰。数名禁军肃立前方。他们的头顶上,朔风鼓动旌旗猎猎,是周遭唯一的声响。

毫无疑问,这里就是吐蕃奸细和大唐禁军殊死搏杀的现场了。可是——三清殿呢?三清殿在哪里?

裴玄静问郭鏦:“郭大人,为何只见祭台,三清殿在何处?”

“就是这儿。”郭鏦平淡地回答,“大历五年时,三清殿遭到雷击,付之一炬了。当时,代宗皇帝所封的国师罗义堂正在三清殿中修炼,也与三清殿一起化为了灰烬。”

罗义堂?裴玄静记得这个名字。在追踪玉龙子时,韩湘曾提到玄宗皇帝拜真人罗公远为师修道,罗公远有一位再传弟子就叫罗义堂。后来,罗义堂又收了冯惟良为徒。裴玄静和韩湘曾经推测,玄宗皇帝所持有的玉龙子,正是循着这条线索流传到天台山去的。但是,罗义堂怎么在大历五年就死于天火了?

她问:“罗国师就此葬身火海了吗?”

郭鏦回答:“据说着火时罗义堂完全有时间逃离,却留在了大火中。火灭之后,在三清殿的废墟中并没有发现他的残骸,所以有传言说,罗义堂是火解成仙了。”

那就对了。裴玄静心想,冯惟良所拜的师父应是成仙后的罗义堂。她又问:“祭天台没有受到大火波及?”

“没有。三清殿烧光了,祭天台却毫发无损。”

也就是说,从大历五年起,所谓的太极宫中三清殿,就只剩下眼前这一座光秃秃的祭天台了。裴玄静望着它,感觉十分怪异。

“地牢的出口就在祭天台里面。炼师你看——”郭鏦用手一指。

裴玄静望过去,祭天台周围的砖地上还能看到斑斑血迹:“我可以下去看看吗?”

郭鏦为难:“此处周边均为禁地。我们只能驾车经过,不可擅停。”

“好吧。”裴玄静不再坚持了。

马车在祭天台前徐徐绕了一个圈,便掉头驶离了。匆匆一瞥,裴玄静只觉此地异常的阴冷荒芜。白茫茫的一大片,唯有寒风阵阵,贴着地面刮过去,却连一粒尘土都未拂起。即使在最荒凉的野外,至少也有枯草灰尘,而这里除了一座光秃秃的祭台之外,再无其他。

裴玄静一直想当然地以为,太极宫西隅向北是皇家大仓,向南是掖庭宫,故而此地应处于重重宫阙的包围之中。真当置身其中时,方知自己的想象太有限了。实际上,此处就是两堵高墙相夹的一条狭长地带,本身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监牢。

这里真是她此生所见过的,最令人绝望的地方。

裴玄静问:“祭台,还有下面的地窟,今后会怎么处理?”

“方才圣上与我大致商议了一下,打算用砂浆和泥灌下去。金仙观那边也同样处理,把地道彻底灌满封死,以绝后患。”

裴玄静点了点头。既然再没有囚犯需要关押在地牢中,那么将地道彻底毁掉,的确是一劳永逸的最佳选择了。但愿那些扑朔迷离的往事也能从此湮灭,再不要给后人带来新的磨难了。

她也愿将过去种种抛诸脑后,还是乘着这难得的机会,看一看太极宫吧。

掀起车帘,眼前茂林葱葱,成排的松柏在寒冬中依旧苍翠。离开祭天台没走多远,景象就焕然一新了。大明宫宏伟壮丽,细微处仍然有着恢弘的气魄,而眼前的这片林木,肃穆却又含蓄,彰显着朴实无华的庄重。

原来这才是长安城中最古老的宫殿——太极宫的真容。

马车正从一排简朴的房舍前经过,檐柱梁墙均未涂彩漆,因岁月风霜而显得色泽沉暗。裴玄静在大明宫中从未见过不设彩的房舍,惊奇地问:“这些房子是……”

郭鏦探出头去看了看:“哦,那些是原来三清殿的偏殿,给下等宫奴居住的。”

“没有一起被烧毁吗?”

“听说大历五年的那场大火,风是朝西面吹的,所以只把三清殿的正殿给烧光了。偏殿在东,未受牵连,不过也让烟给熏黑了一层。”郭鏦向帘外示意,“多亏吹的是东风啊,要不然很可能把它也烧着了,那可就糟了。”

“它?”

裴玄静顺着郭鏦的目光望去,却见前方的那一片松柏林,愈显苍郁清雅,一座小楼隐隐藏身于林中。寒烟笼翠,小楼朦胧的身姿里似乎有着某种难言的熟悉之感……

“凌烟阁!”她叫出声来。

郭鏦微笑道:“是的,凌烟阁就建在三清殿的东侧。当年的那场大火幸亏没有波及到它,否则后果才真是不堪设想呢。”

裴玄静目不转睛地盯着凌烟阁,心潮起伏,难以自已。

她忍不住恳求道:“郭大人,我可以过去看看吗?”

“这……裴炼师啊,非是我为难于你,这凌烟阁平常是进不去的。只有在节庆或祭奠的特殊日子,由圣上带领着方可入内。所以……”

“我不进去,就在外面站一会儿,可以吗?郭大人!”

郭鏦无奈地点了点头。他本性忠厚,又觉得欠了裴玄静的情,实在没办法拒绝她。

马车就停在松柏林前。裴玄静下了车,缓步向凌烟阁走去。她走得很慢,鞋底踏在林间杂草小道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小径两侧的石灯笼已被百年风雨雕琢得十分光滑,内部长满青苔。周围尽是参天古木,每棵苍松的树身都比一人环抱还要粗——树犹如此,须知它们都与大唐同龄。

凌烟阁伫立在松柏环绕的林荫尽头,周围沙土铺地。朴实无华的三层小楼,即使裴玄静已经数度看过它的模型,仍然被其洗尽奢华的真实模样所震撼。

大明宫中随便一座楼阁,都比它富丽百倍。但就是这座小楼,凝聚着大唐两百年来的忠魂,奠定了整个帝国的根基。也许正因为功勋太伟大,业绩太辉煌,只有回归本质才能配得上它。

裴玄静在凌烟阁前站定。被两百年的沧桑包围着,她感到内心一片空灵,难得的平静。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长吉,长吉。”她在心中默默呼唤这个名字,“你可知一切均由你而起……”

“裴炼师!”

裴玄静惊讶地望着那个刚从凌烟阁中闪身而出的女子——宋若昭。

“真想不到在此巧遇。久违了,裴炼师。”宋若昭笑意盈盈地来到她的面前。

裴玄静这才回过神来,忙道:“好久不见。宋四娘子,别来无恙?”

最后一次见到宋若昭还是在襄阳公主的婚礼上。一眨眼两载已过,她的外表倒是没什么变化,容颜娇美而态度从容,虽着一身男装,但那柔软轻盈的举止,诚如临水照花一般旖旎多姿,惹人怜爱。

真有意思。裴玄静不禁心想,进入大明宫这两年来,许多人她都见不到了。可是突如其来的,他们又都一个接一个地出现了。

“裴炼师怎么会到太极宫来?”宋若昭微笑着问。

“我……”裴玄静朝身后看了看,郭鏦大人远远地站在松柏林外,正朝这边张望呢,“是郭大人带我来看三清殿的。”

“三清殿?”宋若昭的眼珠一转,“我知道了,吐蕃人质的案子是裴炼师破的。”

裴玄静微笑着默认了,宋若昭还是那么聪明。

宋若昭过来牵裴玄静的手:“请炼师随我来。”

“去哪儿?”

“入凌烟阁一观啊。”

“我可以吗?”裴玄静半信半疑地问,“郭大人说过,没有圣上的许可,任何人不得擅入凌烟阁。”

宋若昭又是一笑:“炼师不想进去看看吗?”

“当然想。”

“那就走吧。”宋若昭道,“我有圣上的特许,炼师无需多虑。”

裴玄静不再迟疑,跟随宋若昭走进凌烟阁。

阁内一如其外,雕梁画栋一应皆无。四面墙上一幅接一幅连缀着的,全都是功臣的画像。无需仔细去辨认,裴玄静知道他们是谁,所以她不敢直视,唯恐自己的目光会冒犯到他们。

在宛若永恒的静谧之中,裴玄静没有想到皇帝,没有想到武元衡,甚至没有想到长吉。凌烟阁剥夺了她的思维,也将一切多愁善感的情绪挡在门外。无上的崇高里,没有喜怒哀乐的位置。

良久,裴玄静转回身,向默默在侧的宋若昭问:“我听说凌烟阁平常无人可以出入,为何四娘子会单独在此?”

“炼师听说过《推背图》吗?”

“《推背图》?”裴玄静闻所未闻,“那是什么?”

“裴炼师没有听说过《推背图》,但一定听说过李淳风和袁天罡这两个人吧。”

裴玄静点了点头。

在大唐,李淳风和袁天罡确实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据传,这两位都是太宗皇帝贞观年间的奇人,精天文、历算,擅易学,尤以相术卜卦为长。关于袁天罡,最广为人知的传说,就是他在则天女皇刚出生后不久,便根据婴儿的容貌断言:“龙睛凤颈,极贵之相。若是女孩,当为天下主。”几十年后,武则天果然登基成了大周皇帝,成就一代女皇的旷世传奇,袁天罡的神奇预言也随之流传天下。

李淳风是袁天罡的同时代人。据说二人相交甚厚。袁天罡始终与朝廷若即若离,李淳风却曾入仕为官,在贞观年间先后任过太史丞和太史令,掌管天象和历算。而民间流传最广的李淳风的故事,竟然也与女皇武则天有关。

贞观年间,太宗皇帝不知从哪里得到一本秘谶,对大唐国运预言道:“唐三代后,有女武代王!”预示大唐三代后,江山将会落入一个武姓女子的手中。这当然令太宗皇帝深为不安,便召来太史令李淳风解之。李淳风当即推算出,这名武姓女子已经入宫,预测中的征兆已成。数十年后,这个女子将成为大唐帝国的统治者,李家子孙会遭到她的屠杀。太宗皇帝骇然,立即命李淳风找出此女并诛之。李淳风却阻止了太宗皇帝。他说,武姓女子将为帝,这是天命,天命不可违。然四十年后,此女已老,人老慈祥,即使夺取了陛下的江山,也只是暂时的。李氏血脉仍能延续,有朝一日还可重掌社稷。但如果陛下现在就杀了她,按照天命,她将死而复生。那么四十年后,此女仍在少壮之年,必然更加嗜血凶残,恐怕陛下的子孙后代将无遗类了。

太宗皇帝非常信任李淳风,便采纳了他的建议。果然一切如李淳风所料,到了裴玄静所生活的时代,统治大唐的仍然是李家的后代,当然,也是武则天的后代。对于这一局面的形成,术士袁天罡和李淳风都成功地预见到了。

预知未来,便是裴玄静对袁天罡和李淳风这两位奇人的认识。

宋若昭说:“《推背图》为李淳风所作,是他对后世的预言。请炼师随我来。”

一片中隔将凌烟阁的大厅分为南、北两部分。中隔的北面题写:功高宰辅;南面题写:功高王侯。由此可见,南、北两侧的功臣画像是有等第之分的。宋若昭将裴玄静直接带到写着“功高王侯”的这半厅中,只见空荡荡的厅堂中央,放置着唯一的一张檀木桌案,案上搁着一个小小的金匮。纯金的九龙浮雕色泽幽暗,显示年代久远。

宋若昭手指金匮:“裴炼师,《推背图》就存放在里面。换句话说,在这个小小的金匮中,收藏着大唐的国运。”

裴玄静还未及表示,宋若昭便将金匮打开了。

“炼师,来看看吧。”她微笑着说,“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裴玄静的心疾速跳动起来,她当然懂得“天机不可泄露”的道理,何况按照宋若昭的说法,金匮中所藏的是大唐的国运,自己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渺小女子,怎敢窥破如此惊天的国之要害。

见裴玄静在犹豫,宋若昭道:“炼师不必害怕,《推背图》不是那么容易看懂的。见之无妨。况且,”又娇俏一笑,“我都看得,裴炼师为何看不得?”

裴玄静心中一动,便走上前去。

金匮中果然盛放着一沓书写过的旧纸。宫中专用的黄麻纸在历经岁月之后,泛黄的部分变得深浅不一,斑斑驳驳。纸上不仅有字,还有画。准确地说,是一幅画旁配着一行字,还有一首五言诗和一首七言诗。

宋若昭在裴玄静的耳边低声说:“据传在做这部预言书的时候,李淳风将自己关于密室之中,不饮不食,不眠不休,竟然推测到了后世两千多年的兴亡变迁。直到好朋友袁天罡破门而入,在李淳风的后背上推了一掌,喝道:‘天机不可泄露,且止吧!’李淳风这才停下笔来,遂将这部书命名为《推背图》。又因李淳风认为,对未来之事的预测不能用言语直接表述,所以便将他的预言都画成了图。他一共作了六十幅画,每幅画对应《易经》中的一卦。为了帮助后人理解,每幅画又配一谶,及一诗。除了首尾的两幅之外,共有五十八则预言。”

裴玄静好奇地问:“那是不是说,要读懂《推背图》中的预言,就必须结合图画、卦象,再由谶和诗的语义中引申出来,根据《易经》八卦的指示会意,方能领会出李淳风预言的实质?”

“可以这么说。”

裴玄静迟疑了一下,问:“这本《推背图》被解开了吗?”

宋若昭回答:“《推背图》写成之后,因为其中含有大唐国运的兴衰,甚至朝代更替的未来,所以太宗皇帝严令秘藏于宫中,绝不能使之流传出去。不过,宫中对于《推背图》的解读一直在秘密地进行着。只是……”她赧然一笑,“至今为止,真正解出的只有四幅。炼师想知道是哪四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