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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想得一样吗?而且描述得绘声绘色?又恰好和《推背图》第九象的画面一致,这可能吗?那些神策军士连听都没听过《推背图》啊。所以圣上才对此事极为忧虑。”

裴玄静懂了。

皇帝所虑的应该有二:其一,《推背图》是否泄露出去;其二,“猿猴戏火球”的异象是如何形成的,又意味着什么?

她点头道:“所以四娘子就被牵扯进来了?”

宋若昭苦笑:“尽管大姐生前从未向我们提起过《推背图》,但她毕竟是最后一个负责破解《推背图》的人,圣上自然就想到了我。只可惜,对于《推背图》我实在什么都说不出来。反而是圣上,又告诉了我一件惊人的事。”

她从金匮中又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张黄纸来:“炼师再请看这个。”

只见画上是一枯一荣的两棵树。枯树倒伏于地,荣树从枯树的枝干间挺立出来,正在茂盛发叶。画的左边题写着一行字:“第三十三象,丙申,风泽大过。”旁边的七言诗写着:“要知太岁在何处,青龙变化白头兔。天军东南木易来,此时换却家中土。”

“原来这就是第三十三象!”裴玄静惊叹,“果然和今夜窗上看到的一模一样!”她望着宋若昭,“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宋若昭长叹一声:“请炼师容我慢慢说来。”

“过去大姐每次要入凌烟阁来研习《推背图》,便会持圣上手谕,在内侍的陪同下开启凌烟阁的门。她单独一人入内,内侍在阁外等候。金匮上有锁,钥匙只有大姐才有。待大姐离开时,按照旨意,内侍可以搜身,验证大姐是否将《推背图》私藏出去。整个过程层层戒备,可谓万无一失。让人心悸的是,大姐似乎对自己的死早有预感,就在三姐中毒身亡后不久,她就把金匮的钥匙交还给了圣上。”

裴玄静蹙起了眉头——确实有些奇怪。

“大姐对圣上说,她担心柿林院不安全,不敢再保管钥匙。大姐还说,柿林院中发生惨案,自己身心俱疲,暂时无法胜任破解《推背图》。圣上便准了。”

裴玄静心想,还是宋若华了解皇帝的多疑。在当时的情境下,归还钥匙确实是个明智之举,至少不会使柿林院的乱局更加浑浊不清。但宋若华一定没有想到,在她死后两年多,《推背图》的阴影再度笼罩到她的妹妹们头上。

宋若昭继续说:“从那以后,圣上就将金匮的钥匙保存在自己身边,而他本人在这两年多中,既没有登过凌烟阁,更没有调阅过《推背图》。直到一个月前,凌烟阁中发生了第一次异象,窗上显露的‘猿猴戏火球’正是《推背图》第九象中的画面。圣上惊骇,担心有人窃取了《推背图》,便立即亲临凌烟阁检查,却发现金匮锁得好好的,也没有撬动过的痕迹。于是,他取出钥匙打开了金匮,却发现了一件真正诡异的事情!”

“什么真正诡异的事情?”

“圣上发现,第三十三象的《推背图》变了!”宋若昭指给裴玄静看,“炼师看出什么蹊跷了吗?”

宋若昭的纤纤玉指点在七言诗的第二句上。

“青龙变化白头兔?”裴玄静看出问题了,“这个‘头’字怎么是红色的?”

《推背图》是作在宫中专用的益州黄麻纸上,由于年代久远,纸张原先的暗黄底色变得深浅不一,七言诗的字体又小,乍一眼还真不容易发现字迹的颜色不同。

宋若昭一字一顿地说:“《推背图》中所有的字和画都是用同一支笔,以黑墨写画而成的,绝对没有红色的字。”

裴玄静紧蹙双眉。

宋若昭接着道:“圣上看到红字以后,感到万分讶异。因为他回忆起在第三十三象中,七言诗的第二句原来是‘青龙变化白牛兔’。所以,这个‘头’字肯定是变化了的。”

“四娘子的意思是:三十三象的原诗为黑墨书写的‘青龙变化白牛兔’,因为‘牛’字变成了‘头’字,所以这句诗变为了‘青龙变化白头兔’。”

“对。”宋若昭又将手指移到第三句诗上,“请炼师再看,这个字也变了。”

裴玄静定睛一瞧,第三句诗“天军东南木易来”的“南”字也是红色的。

“这个‘南’字?”

“原先是‘北’。”

“四娘子是说,原诗为‘天军东北木易来’,现在却变成了‘天军东南木易来’?”

“正是。”

“字是怎么变的?”

“不知道。”

裴玄静小心地捧起第三十三象,宋若昭紧张地注视着她。

少顷,裴玄静又把纸页放下来:“原来的字完全不见了,所以不是简单的涂改,而且红字和其余的字浑然一体,如果不是四娘子说明,我会以为最初就是这样。但是,为什么要把字改成红色呢?如果不是因为颜色变化,恐怕连圣上也不会发现诗句变了吧?”

宋若昭不动声色。

裴玄静注视着宋若昭道:“从四娘子的陈述来看,第三十三象应该是遭人篡改了,那么只有两个人嫌疑最大:第一个是大娘子,第二个便是圣上。因为除了他们,别人根本没有机会碰到《推背图》。”

“圣上有什么必要自己改了《推背图》,再告诉我们呢?裴炼师,你我都很清楚圣上的性格。所以,这个嫌疑可以排除了。”宋若昭平静地说,“再说大姐,都已经去世两年多了。就算是她做的手脚,那也是两年前的事了。况且,她去世前把金匮的钥匙交给了圣上。我实在想不出,如果是她做的,究竟想达到什么目的?”

裴玄静说:“四娘子的问题我回答不了。我只是在分析各种可能性。”

“但有一种可能,炼师没有提到。”

“什么可能?”

宋若昭的目光灼灼:“鬼神。”

“鬼神?”

“圣上把金匮的钥匙交给我,命我详细调查此事。然而我想来想去,总觉得凌烟阁中‘猿猴戏火球’的异象,以及金匮中《推背图》第三十三象的变化,都无法用常理来解释,只能推诸鬼神之力。”

裴玄静说:“所以四娘子今夜请来了柳国师?”

“对。今夜与第二次异象恰好隔了十天。我便推想,如果凌烟阁中所发生的一切为鬼怪作祟,那么有柳国师在现场做法,当能引出一些蛛丝马迹。”

“没想到却引出了第三十三象在窗上显影?”

宋若昭望定裴玄静:“也许——这就是鬼神想要达到的目的?”

裴玄静皱眉道:“四娘子莫非是想说,凌烟阁中迄今为止发生的三次异象,其实是为了一步一步引起众人的注意,最终暴露出《推背图》第三十三象的变化?而且,这一切都是鬼神所为?”

“裴炼师能反驳我吗?”

沉默片刻,裴玄静轻叹一声:“我们走吧,这里没什么可看的了。”

宋若昭和裴玄静登上同一辆马车,从夹道返回大明宫。

刚过三更,夹道两侧的青砖壁上油灯曳曳,穿梭的风比狂野中更加阴冷。两名神策军驱马在旁守护,车窗帘上映着他们的影子,忽大忽小。

裴玄静凝视着车帘,许久不发一语。宋若昭坐在对面,一直若有所思地端详着她。

终于,宋若昭打破沉默:“炼师,你怕吗?”

“你呢?”裴玄静反问,“你怕吗?”

“怕。我在大明宫中的每一天都怕。我原还指望着,终有一天会怕习惯了,也就不怕了。谁知道永远也习惯不了。”宋若昭涩涩地干笑起来。

裴玄静摊开手掌:“这是我从凌烟阁的地上捡到的。”

那是一张小小的红色纸片,被细心地剪成了两棵树的样子——一棵竖立茂盛,一棵枯萎倒地。

5

裴玄静问:“四娘子有什么要说的吗?”

“这是剪纸。”宋若昭镇静地说,“按照第三十三象的画剪出来的。”

“对。”裴玄静点头,“你看,这上面还有一个线头,所以我判断,它原先是用丝线挂在什么地方的,也许就是中隔的顶部浮雕上。这么小的一个纸片,挂起来很方便,也不容易被人发现。”

宋若昭问:“裴炼师是否认为,这张剪纸和我们今天看到的异象有关?”

“否则呢?这样一张剪纸为何会出现在凌烟阁的地上,而且正好在异象发生时?”

“不对。”宋若昭摇头道,“你我都亲眼所见,映在窗上的两棵树几乎占满了整个窗格,而这幅剪纸才巴掌大,怎么可能是一回事?”

“不是一回事,但又是一回事。”裴玄静从容地说,“此中奥妙,应该一点就透。不过,此案要彻底水落石出,至少还有一个疑点尚待厘清。”

“什么疑点?”

“光从哪里来?”

“光?”

“四娘子告诉我,在凌烟阁第二次显影后,神策军不久即入阁查看,闻到了香火的气味。所以我判断,之前在凌烟阁中曾经燃烧过火烛之类的东西。”

“这……”宋若昭像要反驳,裴玄静不容她开口,便又说下去,“但今夜的情况不同。当我们冲进去时,阁内空气凝滞,却没有丝毫异味。而且,就在我们进阁前的那一刻,窗上光影俨然,如果阁内真的燃有烛火,只能在一瞬间熄灭,所以我们不可能闻不到气味。”顿了顿,她说出结论,“也就是说,今夜凌烟阁中的亮光绝非蜡烛或者油灯所发的,我现在还想不出解释。”

沉吟片刻,宋若昭道:“只要把这三次异象都看作是鬼神之力,一切便可迎刃而解了。”

“未必。”裴玄静说,“今夜的情景令我回想起两年多前,在兴庆宫的勤政务本楼下,曾经有过一场老宫婢升仙的异事,与今日颇为相似。只不过,当时我自己就是戏中人,而不像今天只是一个旁观者。”她轻轻地笑了笑,“彼时还有左神策军中尉吐突承璀作为见证,正如今日之柳泌。”

宋若昭但笑不语。

无需明说——吐突承璀和柳泌一样,都充当了皇帝的眼睛。

“不过,即使让吐突承璀和柳泌眼见为实了,也未必能说服他们背后的人。”裴玄静轻叹道,“我的经验证明,要蒙蔽那个人几乎是不可能的。”

“蒙蔽?炼师此言差亦。裴炼师自己不是也承认了,凌烟阁中的异象无法用人力来解释。”

裴玄静摇头:“不。关键不在于凌烟阁的三次异象,而是金匮中所藏的《推背图》。我说得对吗,四娘子?”

马车内部无光,只有夹道两侧的油灯光,每隔一段距离便从车帘外透进来。车内便从明到暗,再从暗到明。裴玄静忽儿看见宋若昭毫无血色的脸,忽儿又只能见到两只闪耀着炽烈光芒的眼睛。

良久,宋若昭才道:“炼师发现了吗?今天柳泌走得特别快。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做法失败,按理说应该设法找到推卸责任的法子,可是他连凌烟阁的门都没进,就直接跑了。”

“想必是……圣上严命他不得擅入凌烟阁吧。”裴玄静道,“我也发现了,神策军们都只站在门外,连京兆尹郭大人都不敢踏进凌烟阁一步。所以我想,没有圣上的旨意,任何人都不能进入凌烟阁吧?”

宋若昭点了点头。

裴玄静不禁莞尔:“可是四娘子却未及时提醒我,使我犯了大忌。”

“所以裴炼师务必要做好准备,应付圣上的盘问。”

“四娘子想要我怎么说?”

宋若昭歉然道:“我原本没有想到会遇上裴炼师,若非万不得已,亦会尽力避免连累裴炼师。但只要我知道有裴炼师在,便不至于彻底绝望。”她的语气恳切极了。

裴玄静想了想,问:“四娘子自己要怎样应对圣上的盘问呢?”

“我会说,今夜凌烟阁中再起异象,证明确有鬼神作祟,连柳国师的法力亦奈何不得。”宋若昭顿了顿,加重语气道,“尤其是今夜的异象,与《推背图》的第三十三象匹配,更足以说明第三十三象诗中的二字之变,确为天意。”

“这个结论对四娘子很重要吗?”

恰好来到一段无光的暗路,宋若昭的眸中莹泽点点,在黑暗的车厢中格外瞩目。她轻声说:“炼师还记得吗?我说过自己一无所长,只懂藏拙,只知自保。两位姐姐死后,我原以为可以带着小妹若伦,从此躲在柿林院中,无声无息地了此一生,也就罢了。却不知树欲静而风不止,想躲是非,是非却总找上门来……”她的喉咙哽住了,“裴炼师,活着为什么那么难?”

裴玄静无言以对。并不是活着难,而是在大明宫活着才难,可惜宋若昭别无选择。

少顷,宋若昭稍稍平复心情,问:“对于第三十三象的变字,炼师有看法了吗?”

裴玄静老实回答:“毫无头绪。”

“炼师也有束手无措的时候吗?”宋若昭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狡黠笑容,“我循着大姐解开第九象的思路,倒理出了一些端倪。裴炼师想不想听听?”

“四娘子请说。”

“第三十三象的‘风泽大过’卦是《易经》兑卦中的上卦。这一卦有四个阳爻,预示着大的过渡。所以,此象预示的应该是国之重大变迁。”宋若昭盯着裴玄静,“一国之中最重大的变迁,是否改朝换代呢?”

“改朝换代?”裴玄静也鼓起兴致,“这些年中大唐国祚虽有波折,却谈不上改朝。换代嘛,也就是从玄宗到肃宗,到代宗,到德宗,再到先皇和当今圣上。何以称为‘风泽大过’呢?”

“如果一年之中换了三代帝王,算不算呢?”

裴玄静脱口而出:“永贞!”

她看着掌心的剪纸:一树茂然一树枯倒,突然变得生动起来——

第三十三象所预言的,有没有可能正是永贞元年的皇位二度更替?

假设,枯树指先皇顺宗皇帝。先皇在登基时即身患重病,如同树已枯朽。而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茂树,生机勃发,正是永贞元年接受先皇禅位的当今圣上。那年他才二十七岁,年富力强,正处于一生中精力最旺盛、意志最坚决、头脑最敏锐的时候,诚如大树茂叶华发,参天而上。

裴玄静又思忖起来:“那么七言诗又是什么意思呢?而且这一象怎么没有谶?”

“从第十象起,《推背图》就只有一画和一诗,没有了谶。不知是丢失了,还是李淳风当时就没有写。”

“哦。”裴玄静点了点头,抛开谶不提,第三十三象的诗中一定大藏玄机,否则就不会有红色的变字,更不会令皇帝如此在意。

她直截了当地问:“四娘子对这首诗也有自己的解读吧?”

“解读谈不上。我只有一点想法,第一句‘要知太岁在何处’中的太岁,意指太岁星君,也就是天干地支中的六十花甲子。所以第二句才有‘青龙变化白头兔’,因为青龙和白兔分别可指壬辰和乙卯。”

“不对啊。”裴玄静说,“第二句诗原来是‘青龙变化白牛兔’,和壬辰、乙卯联系不起来……”

“我到了。”

裴玄静的思路被打断了。马车缓缓停在一座院落前,灰白色的灯笼光下,柿林院的牌匾朦胧可见。

原来不知不觉中,已回到了大明宫。柿林院位于大明宫的西侧,从太极宫沿夹道而来,经右银台门入大明宫,一过翰林院,便到了柿林院。去裴玄静修道的玉晨观,还要继续向东北方向走一段路。

宋若昭轻声说:“明天我将向圣上讲述今夜的异象,并一口咬定其为鬼神所为,柳国师亦能佐证。假如圣上召见炼师核实……”

裴玄静道:“我只知一切异象均遵天命,一切天命均循人力。人心比天大。”

“炼师。”宋若昭的嗓音微微颤抖。

裴玄静拉住她的手,小小的剪纸就在两只冰凉的掌心中间。裴玄静感到宋若昭用力捏了捏自己的手,将纸片推回来,如同耳语般地说:“请裴炼师留着它,我才能放心。”

踏上柿林院前的台阶,宋若昭回眸一笑。恍惚中,裴玄静仿佛看到宋若华、宋若茵都站在宋若昭的身边,向自己露出微笑。裴玄静情不自禁地握紧拳头。掌心里,是她和宋若昭,不,是她和宋家姐妹们刚刚达成的小秘密。但在大明宫中,会有小秘密的容身之处吗?

裴玄静怎么也不曾料到,自己行动起来以后,竟会与隐含大唐国运的奇书《推背图》狭路相逢。

迎面刮来大明宫中的风刀霜剑,凌厉更甚以往。

次日天气晴朗。久违的阳光遍撒在太液池上,又从水晶盘一般的冰面反射出来,大片的金光熠熠,耀得人眼花缭乱,感觉上却更冷了。

郭念云由一群宫娥陪伴着,匆匆朝清思殿走去。寒风拂面,夹带着清晰的人声,忽然从太液池上飘过来。

陈弘志?郭念云停下脚步。

前方不远处,冻得硬邦邦的冰面上破开了一个洞。数名黄衣内侍正围在冰窟窿的旁边,垂首肃立,听陈弘志训话。

只见他激动得脸红脖子粗,伴着每一次叫嚣,大团大团的热气从嘴里呵出来,化成一个个圆形的雾圈。

“你们怎敢跑到这里来取冰!砸得‘嘭嘭’乱响,惊扰了圣驾,你们吃罪得起吗?”

有人辩白了一句:“请陈公公息怒,今年太液池冻得特别牢,取冰不易。我们好不容易才发现这一块的冰面比较薄,所以就……”

“所以就偷懒?”陈弘志圆睁双目,“你们不知道圣上特别要清净吗?”

“知道。可是陈公公,清思殿离着还远呢。我们砸冰的声音传不过去……”

“放屁!太液池都冻成一马平川了,风又这么大,呼啦啦地一吹,什么声音都能传得好远!”陈弘志咬牙切齿地骂道,“我告诉你们,万一让圣上听到什么,原来我还打算帮你们说几句好话,你们要是如此不知好歹,我就不管了。到时候圣上发起火来,会是什么结果你们心里明白!”

负责冰窖杂役的内侍怎敢与陈弘志为敌,见他出言威胁,赶紧齐刷刷跪倒在刺骨的冰面上,求饶道:“李公公饶命,是我等猪油蒙了心,幸得陈公公指点,我等知错了!”

“快滚!”

内侍们收拾了铲凿,担起装满冰块的木桶,正打算落荒而逃。陈弘志又道:“差点儿把正事给气忘了!你们二人随我将这桶冰送去清思殿。”

内侍们答应着跟上陈弘志,刚走到岸边,郭贵妃在上面悠悠道:“陈公公忙啊。”

陈弘志一惊,连忙换了一副嘴脸,谄媚道:“贵妃娘娘,您在那边站着不冷吗?”

“陈公公不冷吗?”

“啊,不,奴不敢呐。”

郭念云向陈弘志招了招手,他不敢怠慢,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

“贵妃娘娘有什么吩咐?”

郭念云收起笑容,低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我见他们在此凿冰,怕响动太大,所以……”

郭念云打断他:“我是问你为何要送冰去清思殿?”

“这……”陈弘志的眼珠转了转,讪笑道,“贵妃娘娘不会忘了吧,清思殿中有一个于阗白玉大盘,专门用来盛放冰块的……”

“胡说!”郭念云呵斥,“那东西只在酷暑时节才会拿出来,用以防暑降温。如今正值隆冬,取暖还来不及,怎会用到那个?”

陈弘志垂头不语。

郭念云看着他:“难道是……”她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陈弘志又抬起头来,用古怪的语调问:“贵妃娘娘有多久没见过圣上了?”

郭念云被戳到痛处,脸色又是一变,冷笑道:“我是有一段时间没见到圣上了。不过我记得,陈公公仿佛也有一段时间没来长生院了?”

“是是,最近太忙,圣上这边一时走不开……”

“是吗?我还以为陈公公有了别的打算。”

“怎么会?”陈弘志赔笑,“奴又没吃了熊心豹子胆。”

郭念云面沉似水。

陈弘志往前凑了凑,用极低的声音道:“奴这心里头害怕得紧,所以不敢说。”

“说。”

“圣上每日服用的仙丹,已经从一粒加到了三粒。”

“三粒?”郭念云死死地盯住陈弘志。

“正是。所以圣上终日感觉腹内燥热,难耐之际便需以冰块缓之。”

郭念云朝等在太液池旁的两名内侍望去。虽然隔着一段距离,还能看出他们在冰桶旁冻得簌簌发抖。

“这么严寒的天气,还要在殿内放置冰块,他怎么受得了……”她的嗓子哽了哽,随即恢复了高傲的神态,对陈弘志点头道,“陈公公当真不易,辛苦你了。”

陈弘志满脸谦卑地回答:“贵妃娘娘言重了,奴婢只是在尽本分。”顿了顿,又小心地问,“贵妃娘娘若是没有别的事,我还得赶紧让他们把冰抬去清思殿。”

郭念云默默地点了点头。

陈弘志未及转身,郭念云又道:“不过我还想提醒陈公公一句,抽空常到长生院来走动。虽说陈公公没有别的打算,但看如今圣上的情形,我倒有些替陈公公担心呢。”

陈弘志浑身一凛,不敢抬头去看郭念云,含混地答应了一声:“是。”

陈弘志领着两名内侍,抬起冰桶朝清思殿去了。

直到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清思殿前的御阶上,郭念云才对身旁的宫婢道:“回去。”

“回去?”宫婢问,“娘娘,咱们不去清思殿了吗?”

“不去了,我可受不了那个冻。”郭念云扭头便走,几步之后又道,“你去三清殿走一趟,请柳国师今日午后到长生院来,就说我有要事找他。”

6

上元节后接连数日,长安的天空一直阴霾沉沉。酷寒逼得人渴望来一场狂风暴雪,也比这样不死不活地耗着要强。

天气如此,人们的心情总不会太好。佳节已经过去,没有理由继续寻欢作乐,外面又天寒地冻的,市面顿时变得十分萧条。只有轮流供奉佛骨的寺院前,仍然从早到晚人头攒动,香火氤氲。大安国寺门前的那场变故,很快就被遗忘了。

经过数度迁转,今天佛骨来到了靖安坊中的西明寺。一大早起,梵音法唱就从街头到巷尾,把向来安静的靖安坊闹了个鸡犬不宁。

在韩府空落落的后花园中,韩湘无奈地放下洞箫。箫音完全被四面的喧哗掩盖了,烟火持续不断地飘进来,弥漫在掉光了叶子的枝头上。

“算了,下回再吹给你听吧。”韩湘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身边人的肩膀。

李弥的面孔已经清洗得干干净净,头发也梳理整齐了,瘦弱的身躯裹在厚厚的棉袍中,看起来就是一个清秀沉默的青年。但那两只始终纹丝不动的眸子,又使不知情的人望而生畏。

几天过去,韩湘倒是习惯了他的这副样子。李弥彻底封锁了心智,拒绝再与这个尘世有任何交流,对此,即使不知详尽的来龙去脉,韩湘仍然可以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