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唐悬疑录4大明宫密码上一章:第 22 章
  • 大唐悬疑录4大明宫密码下一章:第 24 章

沉重的闷响在殿中久久回荡,震得裴玄静有点儿晕眩。

皇帝仍用一只手扶着长案,另一只手摊开来,露出掌心的金丹。

他古怪地笑了一下:“朕服此丹已有些时日了,金丹到底是有益、有害还是有毒,朕的心里最清楚不过。但是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早日上仙。”

言罢,他将金丹送入口中。

裴玄静垂下眼帘。

她知道此役自己胜得有多么险。终局将近了,可为什么她的心中没有半分胜利的喜悦,也没有半分报仇雪恨的畅快,所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悲凉。

4

他们来了!

皇帝猛地抬起头,空无一人的大殿上,红烛的火苗飒飒而动,但他知道那不是风,而是——杀气。

他们终于来了!

他下意识地握紧拳头,屏息凝神,死死盯着前方,直到那里渐渐幻化出一个人形。此人宦官打扮,脸上只有一张面皮,没有五官。

果然和《辛公平上仙》中的一模一样。

不,还是有所不同的。阴兵并没有如《辛公平上仙》中所说的,在麟德殿举行宴会时进入,而是直接闯到了他的寝殿里来。

无脸宦官一步一步向皇帝逼近。

“你是谁?”皇帝问,“你是李忠言吗?”

无脸宦官全然不理会他的问话,倏忽之间已迫近到皇帝的跟前,与他面对面了。

皇帝惊恐地看见,无脸宦官的手中出现了一把匕首——纯勾!

“不!”他惊恐地大叫起来。

纯勾划出一道锐利的闪光,劈头而来。情急之下,皇帝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伸手一把擎住无脸宦官握刀的手腕,与他争夺起来。

纯勾当啷落地!

皇帝扑上去,双手扼住无脸宦官的咽喉,使出了浑身的力气……

“大、大家!饶命啊……”有人在嘶喊,声音断断续续的。

是吐突承璀!皇帝猛地撤开双手,吐突承璀这才缓过一口气,紫涨着脸拼命咳嗽。

“怎么是你?”

“是我啊,大家!”吐突承璀喘息道,“大家召唤奴来。奴一进殿,便见大家在伏案休息,不敢打扰,谁知大家突然就扑了过来。哎哟,奴差点儿就……”

皇帝颓然倒下:“哦……是朕做了一个噩梦,”看看吐突承璀,“你没事吧?”

“奴没事,没事。”吐突承璀整理了衣袍,重新向皇帝跪拜,抬起头时声音中已带了哭腔,“大家,您这到底是怎么了呀?”

皇帝苦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朕……只是累了。”突然紧张地左右四顾,“纯勾呢?纯勾在哪里?”

“在这儿呢!”吐突承璀从御案上捧起匕首,托举到皇帝面前。

皇帝这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在就好。”

他靠在御榻上闭起眼睛,吐突承璀大气也不敢出地在旁侍立,神色悲伤又畏惧。

良久,皇帝轻声道:“真没想到,最后竟是杜秋娘将纯勾带回到朕的身边。”

“是啊。”吐突承璀小心翼翼地应道,“奴已照大家的吩咐,从野狐落里带出了郑琼娥,让她去伺候杜秋娘了。”

“嗯。杜秋娘对宫中的规矩一无所知,有郑琼娥陪着她,朕就放心了。”

皇帝睁开眼睛,示意吐突承璀扶自己坐起来。

“那件事,你准备得怎么样了?”他问。

吐突承璀回道:“朝中的大部分重臣都已达成共识,就等着大家下决心了。”

皇帝不语。

吐突承璀试探:“要不要先把诏书拟起来?”

皇帝瞥了他一眼:“不急。”

“是。”

少顷,皇帝冷笑一声:“朕又不会即刻就升仙,忙什么。”

“大家!”

“你不要怕。”皇帝道,“《推背图》第二象的‘姤’卦,从则天皇后之后就有共识了——李唐不宜立后。朕对郭氏是有亏欠,但郭家势力太隆,朕不得不防。大唐决不能再有一个武则天了!元和十年朕立恒儿为太子,实乃妥协之计。所以元和十一年时,乘着《璇玑图》一案,朕便已经明确地告诉了郭氏,朕绝不会立后,让她死了这条心。朕原以为,还有足够的时间教养太子,并使其疏远郭家。如实在办不到,亦可换储,却不想朕自己……没有时间与郭氏慢慢周旋了。太子必须要换,但只能一击成功,否则澧王将断无生路。所以此事愈急,反而愈要缓图之,你明白朕的意思吗?”

“奴明白。”

皇帝又闭起眼睛,良久,悠悠道:“这几天,朕一直在回想永贞元年的件件往事。”

吐突承璀屏息倾听着,神情越发哀戚了。

“从朕获封为太子,再到先皇内禅、朕即位的那几个月,如今想来还是惊心动魄,后怕不已。当时只要有一着不慎,别说皇位,朕恐怕也已经万劫不复了。”皇帝睁开眼睛,看着吐突承璀道,“你还记得吗?当时那几起‘龙涎香之杀’帮了大忙。”

“奴当然记得。只是,那几起刺杀究竟是何人所为,至今都是一个谜啊。”

皇帝点了点头:“你说……会不会和玉龙子有关?”

“玉龙子?”

“是啊。现在我们才知道,那时先皇的手里有玉龙子。玉龙子可以号令天下道门,而那几件刺杀从长安到洛阳再到成都,肯定是由不同的刺客分别完成的,却做得那般井然有序,又都以龙涎香为号。所以朕这几天突然想到,会不会这些刺杀都是道门中人所为?”

“大家是说——先皇持玉龙子为令,命道门派出刺客,以成龙涎香之杀?”

“你觉得呢?”

吐突承璀深吸了一口气:“奴以为,大家说的有理!”

“可惜啊,如今朕的手中却没有玉龙子。”说完这句话,皇帝沉默了许久,不知在想什么。

突然,他撑起身道:“陈弘志呢?你去把陈弘志叫来,朕要服丹。”

吐突承璀一惊:“大家,现在还不是服丹的时候。”

“朕头痛得厉害!你叫他来!”

吐突承璀一动不动。

“你怎么回事?”

“大家!”吐突承璀扑通跪倒,颤声道,“大家,求您不要再服丹了!”

皇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吐突承璀哀哀奏告:“大家,这十几年来您为了大唐殚精竭虑、日夜操劳,别人或许不知,奴可全都看在眼里!奴不懂什么《推背图》,只知道大家对家国百姓,无可指摘!若是没有大家,大唐别说能有今日之气象,只怕早就危在旦夕了!奴只听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大家却是逆势而为,硬生生地撑起了大唐的天。莫说什么神明的指示,在奴看来,神明根本没有资格评判您!大唐离不开您啊!大家!”他越说越激愤,眼角迸泪,索性“咚咚咚”地磕起响头来。

“行啦,朕知道你的用心。”皇帝却怪异地笑起来,“裴玄静来过了,居然和你说的是同样的话。”

吐突承璀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皇帝。他的额头上已然一片青紫,看起来又可笑又可悲。

“朕原以为,她是来求朕放她出宫的。谁知她竟然表示不想出宫,还劝诫朕勿服金丹。”皇帝冷哼一声,“哼,假如她提出要出宫,她现在就已经死了!裴玄静确实聪明过人,甚至超出了朕的想象。”

吐突承璀一时没弄懂皇帝的意思,不敢接话。

“明日你就把她从太极宫接回来吧。那里过于破陋,显得朕待人太刻薄了。今后,还是让她住在玉晨观里。”

吐突承璀迟疑地应了一声。

“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朕要嘱咐你。”皇帝忽然放低了声音,吐突承璀赶紧往前凑了凑。

“待朕升仙之后……”顿了顿,皇帝道,“你便立即杀掉裴玄静,必须由你亲自动手。记住了?”

吐突承璀浑身一凛,忙道:“是,奴遵旨。”

“但是,只要朕尚有一口气在,任何人都不准动她。”

5

裴玄静又回到了大明宫中的玉晨观。

永安公主远远地站在廊檐下,一言不发地看着裴玄静走进自己的屋子。秋风乍起,黄叶纷纷飘落。因为无人打扫,裴玄静的屋前铺了一层厚厚的落叶。走在石子铺就的甬道上面,裙下发出簌簌的轻响,竟成为这段时间以来,她对世间万物最真实的感受。

严冬将至。这个冬天一定会很漫长,漫长到永远不会终结。

裴玄静知道,和大唐皇帝的对决即将迎来终局。她甚至已经能够确认,自己将赢得最后的胜利。尽管这是一场险胜,更是一场惨胜。

层层叠叠的尸体为她铺就了这条胜利之路,裴玄静不会辜负他们。

其实,当裴玄静推断出李忠言所布置的一切时,也曾有过疑惑:既然他苦心孤诣地筹划了十几年,已经能够将离合诗直接摆到皇帝的案头,那么就算要杀掉皇帝,也并非不可能的。但他为什么没有那么做?

直到现在,裴玄静才完全理解了李忠言的意图。复仇,固然是李忠言唯一的目的,但在李忠言看来,直接杀掉皇帝未免太便宜他了。李忠言不想让皇帝痛痛快快地死,相反,他要折磨皇帝,从所有的方面打击他。李忠言巧妙设局,小心实施,一步一步地让皇帝失去最仰仗的臣子、最信赖的女官,乃至手足和妻儿的亲情,直至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最终失去健康和最令世人钦佩的意志力。

当皇帝当着裴玄静的面吞下金丹时,他的崩溃已经一览无余。

皇帝支撑不了多久了。

李忠言才是《推背图》变字的幕后主使,包括凌烟阁的第一、二次显影,也肯定是他策划的杰作。宋若昭心里明白,却有苦说不出,因为即使向皇帝告发的话,也无法使柿林院置身事外,宋若华的干系总是洗不掉的,甚至会被认定为同谋。以皇帝的多疑和冷酷,等待宋若昭和小妹若伦的仍然是灭顶之灾。所以宋若昭只能拼命强调鬼神之力,甚至自己动手安排了第三十三象的显影,希望能从这个必将导致不幸的可怕乱局中摆脱出来。但最后,她连自己的命也没能保住。

裴玄静认为,杀死宋若昭的还是李忠言。按理说,致无辜者于死地,应使裴玄静感到愤怒,但现在她的良心也似乎有些麻木了。况且,李忠言已经用自戕的方式赎了罪。他临死前去看望裴玄静,让她认识到,他也只是一个可怜人。在先皇的陵寝中苟活了十几年,支撑他的唯一力量就是对皇帝的恨。时至今日,裴玄静完全理解了他。

不得不说,李忠言精心打造的复仇大计十足血腥。他在临死前,将它转交到裴玄静的手中,因为他相信,她一定会帮自己完成它。

假如皇帝没有犯下弑父的罪行,他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恐惧和绝望。李忠言所设计的,正是用皇帝自己的良心来行杀戮。其最高明之处在于,皇帝将用自己的死来认罪。

一切的一切都证明,皇帝是罪有应得的。

当裴玄静认定裴度在用崔淼的生死欺骗自己时,便也抛弃了最后一丝幻想。

裴玄静相信,崔淼死了,绝不可能还活着。当初亲眼目睹裴度射杀崔淼,裴玄静仍然竭力摒弃对叔父的恨。现在她不再做这种努力。事实上,当她目送叔父远去时,心中也没有太多的恨,而是一种解脱。

今日的大明宫中,再无一位生者使裴玄静留恋,她只想亲近那些死去的人们。他们的面目在她的心中栩栩如生,裴玄静认定,自己与死者谋面的时候不远了。

短促、轻微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裴炼师!裴炼师,快开开门啊!”一个女声在门外轻唤,紧张得连声调都变了,但变不了的甜美和娇嗲,却令裴玄静感到似曾相识。

原来已经入夜了。裴玄静这才发现屋里一片漆黑,忙摸索着将手边的一支蜡烛点亮。被关押在太极宫的这些日子里,她已经习惯了白天黑夜都生活在黑暗中,忘记了人是需要光明的。

烛光如豆,在她面前划出一个红色的光圈。

门外的人还在叫:“裴炼师,你在吗?”声音愈发焦急。

裴玄静举着蜡烛来到门前,将门打开。

“啊,裴炼师,终于见到你了!太好了!”杜秋娘惊喜地低叫,“我们还是进去说话吧,不能让人看见了。”

她想往门里挤,却被裴玄静挡住。

“怎么了?”杜秋娘端详着裴玄静的脸,“裴炼师,我是特意来找你的呀!”

裴玄静沉默。

杜秋娘说:“哦,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应该在这里啊?哎呀,说来话长呢。我是偷着来找你的,求求你还是先让我进去吧。”

裴玄静仍然一动不动。

“裴炼师,你怎么不说话呀?”杜秋娘突然想起来,“呀!难道他们说的是真的?你真的被圣上……他……”

裴玄静这才默默地点了点头。

“天呐!”杜秋娘的眼中猝然泛起泪光,“这要是让崔郎知道了,岂不得心痛死……”她一语未了,就被裴玄静用力拽进屋中。

杜秋娘尚在晕头转向,裴玄静已飞快地关上门,取过纸笔唰唰几下,递到她的面前。

纸上只写着两个字:崔淼?

杜秋娘捂着胸口道:“我的老天爷,怎么会变成这样啊!”她抓住裴玄静的胳膊用力摇撼,“裴炼师,你听我说,崔淼还活着!正是他设计将我送进大明宫来的,就是为了来找你!”

裴玄静脸色煞白地盯住杜秋娘,目光中仍然充满疑问。

杜秋娘稍微定下神来:“裴炼师你别急,此事原委容我从头讲起,你若是有什么想问的,就写在纸上吧。”

于是她娇叹一声,将崔淼到浣花溪头的薛涛别墅寻找自己,又与聂隐娘夫妇一起来到长安的始末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最后道:“裴炼师,我杜秋娘虽是风尘女子,却素来羡慕侠义风范。当初蒙了崔郎和裴炼师二位的救命大恩,这次二位有难,我自当相报不在话下。只是入宫的这些天来,我一直不敢轻易打听裴炼师的下落,所以才耽搁到了今天。好不容易得知炼师在此,恰好圣上他……”她突然住了嘴,脸上泛起一阵莫名的红晕,“圣上命人传话给我,说今天身体不适不叫我过去了,我才得了这么个空,偷偷地溜出来找炼师。”

杜秋娘总算说完了,便愣愣地瞅着裴玄静,等她在纸上写几个字,或者至少显露出一些表情来。但裴玄静就像入定了一般,蜡烛的红光将她的面庞照得莹泽如玉,在杜秋娘看来,比记忆中的她更加美丽,简直超凡脱俗,宛然若仙了。

杜秋娘怯生生地问:“裴炼师,你是犯了什么错吗?还是惹圣上不开心了……”

裴玄静突然拿起笔,在纸上原先的“崔淼”二字后面,加了两个字:已死。

“嗯?”杜秋娘愣了愣,“我说过了呀,崔郎没有死,现正在春明门外,等着炼师前去相会呢。”

裴玄静把写了字的纸凑到烛火上。火焰迅速燃烧,片片黑灰像蝴蝶般起舞。

杜秋娘若有所悟:“裴炼师,你不相信我的话?”

裴玄静与她眼神交错。

杜秋娘几乎跳起来:“裴炼师,我骗你做甚!我都诈死远离京城了,如今又巴巴地自己送上门来,难道就为了对你说几句谎话吗!我吃饱了撑的啊!”见裴玄静仍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杜秋娘真火了,“好,反正我是把话带到了,也算对得起你们,对得起我自己的良心了!别的,我管不着了!”

她作势起身要走,裴玄静连看都不朝她看一眼。杜秋娘又气呼呼地卷起袖子,将悬在玉腕下的一个小香囊解下来,恨恨地扔到桌上。

“这是崔郎中叫我带给你的。我留着也没用,你拿去吧!”

裴玄静还是不动。

杜秋娘简直气得火冒三丈,从桌上捡起香囊,一直送到裴玄静的鼻子底下:“我杜秋娘做事向来仁至义尽。喏,崔郎中说了,这里面盛的是什么迷魂香料,你或许会用得着。还有……”她又从香囊外侧的小袋中摸出一颗丸药来,“还有这种小药丸,说是比普通的鸡舌香更管用,只要含在舌根底下,就不会被迷魂香所害。装了十多粒,你慢慢用!崔郎还说,此香的味道会被龙涎香所掩盖,可以用这个方法掩人耳目。好了!该说的都说完了!反正他再三要我向你强调,他不在乎自己的什么身世,只想你平安归去!”

她本已不再抱希望,却意外地看到裴玄静猛地抬起脸来,双眸中燃起两团烈火。

裴玄静张了张嘴,像要说什么,转而又去握笔。

就在这时,门上突然传来急促的敲击声,有人在门外低声叫:“秋娘快出来,圣上派人来传你了!”

杜秋娘顿时吓得面无人色。裴玄静抢步过去将门打开,惨白的月光照着一个窈窕的身影——是郑琼娥。

见到二女出来,郑琼娥忙道:“传话的公公等在清晖阁的前堂,我谎称娘子已经睡下了,请他稍待片刻。快走吧,再耽搁就要引起怀疑了!”

杜秋娘赶紧跟上她,走了几步,又问:“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郑琼娥道:“我见你这些天一直在打听裴炼师的情形,刚才又一个人偷偷地溜出清晖阁,朝玉晨观的方向而来。我便猜你多半是来找她的。”

杜秋娘圆睁双目:“你在监视我?”

“哎呀!”郑琼娥急道,“我是担心秋娘呀。”

“你还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了?”

“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

杜秋娘厉声道:“我警告你,休想用这件事来要挟我!如今圣上心里最在乎的人是谁,想必你也看得出来!”她虽入宫才没几天,对嫔妃之间的争斗早有耳闻,况且过去在平康坊中也免不了争风吃醋,所以极为警觉。郑琼娥人长得太美,身份又特殊,杜秋娘心中对她本就相当忌惮,不想今天还是落了把柄在她手里。

郑琼娥听得一愣,随即苦笑道:“秋娘放心吧。裴炼师曾对我有恩,就算是看在她的份上,我也不会去乱说的。况且娘子如今圣眷正隆,我又何苦以卵击石呢。”最后这句话说得饱含辛酸,又有一种看破红尘的淡然。

杜秋娘不禁愣了愣。郑琼娥抬起手,轻轻将她鬓边的一支凤钗插好,柔声道:“好好定一定神,他是最精明的,千万不能让他看出破绽来。”

两个女子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中。裴玄静独自呆立在屋子中央,心中却掀起了一阵又一阵惊涛骇浪。

崔淼真的还活着!

杜秋娘说的是实话,叔父也没有说谎!

刚刚搭建好的复仇之塔瞬间便土崩瓦解了。为什么,为什么现在才让她得到这个消息?!

6

皇帝时日无多了。

没人敢于公然提出这个话题,但它就像是无孔不入的阴风一般,迅速而不可阻挡地流传开来。大明宫中每一个人的眼神里,都透出深深的焦虑。令他们恐慌的当然不是皇帝的生死,而是自己的未来。

每一次改朝换代都避免不了流血。即便是按照规制,顺利平滑地交接权力,仍然会有人在这个过程中被无情地牺牲掉。与权力离得越近,这种体会就越深刻。

上元节奉迎佛骨的盛况和金秋平定最后一个藩镇的胜利都被抛在脑后,如今充盈在大明宫中的,只有惶惶不可终日的忐忑与不安。

很快,两拨人的对抗就把这种恐慌直接掀到了台面上。

其中之一是吐突承璀。自从皇帝称病罢朝,从群臣面前消失后不久,吐突承璀就开始上蹿下跳,四处串联谋求改立太子之事。吐突承璀向来与郭贵妃不对付,也从未对现任太子李恒表现出应有的尊重。在前太子李宁逝世后,吐突承璀一直支持立澧王李恽为太子。作为皇帝的心腹,吐突承璀所代表的其实正是皇帝的主张。元和十年末,当时迫于各方压力,兼有真假《兰亭序》之谜撕开了李唐皇位继承中一贯的血腥内幕,皇帝才不得已立了郭贵妃所生的嫡子李恒为太子,暂时平息了立储的纷争。谁知才五年不到,吐突承璀又摆出一副必将其掀翻在地的架势了。

还是那句话,站在吐突承璀的背后是皇帝。

与之相对的另一拨人,便是太子李恒和他背后的郭贵妃了。吐突承璀这边闹得沸沸扬扬,把皇帝意欲换储的心思搞得路人皆知。虽然太子废立会引发地动山摇,历来为朝廷之大忌,但吐突承璀拼命造成大势所趋的局面,还是令太子和郭贵妃的压力陡增起来。相对于元和十年的内外交困,如今的局势已经彻底倾向于皇帝:削藩成功,外患已除,且圣望正隆,朝野内外皆对他衷心顺服,就连澧王李恽本人的品格也颇为人所称道。只要能取得绝大部分朝臣的支持,换储将会水到渠成。

吐突承璀正在做的就是铺垫和试水,一旦条件成熟,以皇帝的果敢个性,必会当机立断。

太子李恒按规矩去父皇的寝宫日省,却连皇帝的面都见不着,回到少阳院中就只能长吁短叹,坐立不安。太子被拘束在大明宫的少阳院中,每天只能和一帮宦官宫女们面对面,无法结交朝臣乃至江湖人士,更无法形成自己的势力。一旦变故发生,便成刀上鱼肉,任人宰割。

这种时候能够不避嫌疑,来少阳院看望太子的重臣少之又少,所以当京兆尹郭鏦出现时,李恒差点儿哭出来。

“舅舅,我该怎么办啊?”太子没头没脑地问。

郭鏦叹了口气,太子的地位受到威胁,自己除了安慰他几句之外,又能做什么?于是他说:“而今太子所能做的,无非是对圣上尽孝罢了。除了侍膳问安之外的事情,太子殿下切勿胡思乱想。”

“这……”李恒继承了父母的好容貌,称得上是一位相貌堂堂的储君,性格却颇为软弱散漫,遇事没主意,所以特别不讨性情刚烈的父亲的喜欢。

在郭鏦看来,外甥就是被妹妹郭念云从小给宠坏了。其实李恒心地厚道,喜爱诗文,虽比不上当今圣上的雄才大略,终归算是个好人。如此秉性,做个太平之主也绰绰有余了。

“我知道了!”李恒突然转忧为喜,“是不是阿母怕我担心,特意让舅舅来嘱咐我?”

“你母亲?”

“是啊。阿母曾对我说,为避嫌疑让我少去长生院找她。但她又说,一切均会安排妥当,所以我什么都不必担心。”

郭鏦皱起眉头:一切均会安排妥当?妹妹到底在想什么?难道她……

森森寒意在郭鏦的后背上蔓延开来。

除了太子李恒,大明宫中还有一人对前途感到了莫大的忧虑。

更确切地说,国师柳泌感到自己正处在生死边缘,随时都有可能死得很难看,还要被栽上一个千古骂名。

郭贵妃太狠毒了,竟胁迫其在给皇帝的丹药中下毒,还暗示说,只待皇帝升遐而去,新君将论功行赏,柳泌仍能在新朝延续荣华富贵。

柳泌才不敢相信这些许诺!

皇帝尚在春秋鼎盛的年纪,而且得到了极大的拥戴。一旦皇帝驾崩,如果有人追究他的死因,柳泌势必成为众矢之的。想当年太宗皇帝驾崩后,就有人要捉拿献丹的天竺术士,妄称正是此人害死了太宗皇帝。其实当时太宗皇帝病重,御医已经束手无措,才会去找天竺异人求药,纯属“死马当活马医”之举。将太宗皇帝之死归咎于天竺人的丹药,一方面是御医为了推卸责任,另一方面也是高宗皇帝因父亲亡故而痛心疾首的反应。幸亏天竺人跑得快没被抓住,最终也就不了了之了。

如今柳泌却连溜之大吉都做不到,因为他身处宫禁之中,逃无可逃。他也指望不上郭贵妃。如果东窗事发,把柳泌抛出去顶罪是最简单的办法,郭念云不仅能因此自保,还可以拔除一个隐患,何乐而不为。

柳泌终于开始明白,让皇帝延年益寿、长命百岁才是保命的最好办法,起码皇帝对他的丹药还笃信不疑。等皇帝一死,就再没有人能够庇护他了。

可惜局面已经不为柳泌所左右,就连一直对他逆来顺受的永安公主也变脸了,接连借故推托不来三清殿学道。今天人虽然来了,却没精打采的,一副不情不愿的死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