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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吗?他在哪里?

裴玄静焦急地张望着,可是眼前只有一团又一团的金色,什么都看不清。

在她背后的长安城中,晨钟一声接一声地响起来。

8

晨钟响过之后,长安城苏醒了。

百姓们三三两两地刚走上街头,便瞠目结舌地看到一匹无人乘骑的白色神骏如风驰电掣,自长街上一掠而过。

神骏所过之处,千门万壑次第而开。一直跑到丹凤门前,踏雪骢方才停下,威风凛凛地转了个圈,仰首嘶鸣。

它走惯了天子出入的丹凤门,所以只认此门,直奔此门。

众人目睹了踏雪骢的神奇回归,却只有极少数的几个人看到它离开时的情景,其中就有杜秋娘。

裴玄静骑着踏雪骢奔出大明宫时,虽只是惊鸿一瞥,杜秋娘却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马背上那个白衣翩跹的身影。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裴玄静真的就这样离开了——多么不可思议的计划,竟然办成了!

杜秋娘喜极而泣,郑琼娥在一旁默默地陪伴。一盏红烛尚未点尽,映着两张国色天香的面孔,各怀心事,各自悲喜。

再也没有人提起裴玄静这个名字,仿佛她从未在大明宫中出现过。

太液池畔的蘋花已老,大明宫中的秋色越来越深了。

杜秋娘还在梳妆,按惯例再过半个时辰皇帝才会召唤她,所以她磨磨蹭蹭地并不着急,在郑琼娥端上来的金盆中挑了好久,最后找出一束白色的四叶小花来。

“咦,这不是蘋花吗?”

郑琼娥忙说:“这是她们采了自己玩的吧,怎么放在金盆里了?”说着便要将蘋花捡出去。

杜秋娘拦住她,问:“我在太液池旁看到大片的蘋花。听说是圣上吩咐栽的?”

“是。”

“为何?”

“圣上最爱的女儿普宁公主喜欢蘋花,可惜公主福薄,年方十七岁便薨逝了。圣上痛心不已,后来便命人在太液池边栽了大片的白蘋。我想,是聊寄怀念之情吧。”

“哦,原来是这样……”杜秋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将蘋花举到鬓边,照着镜子道,“倒是不俗,你觉得好看吗?”

“万万不可。”郑琼娥劝道,“咱们大唐崇尚的是富丽华贵,这水泽边的蘋花再美也是无根低贱之物,怎可去见天子?”

“不是啊,你方才不是说蘋花乃普宁公主所爱。而且我这些天看见圣上翻阅柳子厚的诗集,里面有一句‘欲采蘋花不自由’,圣上时常念诵,看样子喜欢得很呢。”

“真的不行。”郑琼娥还想劝阻,宫婢入内:“圣上命娘子速去。”

杜秋娘惊道:“这么早!”她一阵心慌,是出什么事了吗?连忙对镜再理了理鬓发,顺手便将那束蘋花簪到发髻上,但见在清丽小花的衬托下,镜中之人越显得秋瞳剪水,面庞宛若出水芙蓉一般生动。杜秋娘斜了郑琼娥一眼,昂首而去。

刚一进殿,她便听到皇帝焦急的声音:“钥匙呢?你看见朕的钥匙了吗?”

“什么钥匙?”

“金匮的钥匙啊!”

“哦。”这些天她总是看见皇帝捏着一把小小的纯金钥匙,独自转到云母屏风后面,打开放置在长案上的一个金匮。每次他这样做的时候,都带着绝无仅有的肃穆神情,以及遍布通身的紧张,仿佛金匮里盛放的是什么性命攸关的东西。杜秋娘很想上前去看一眼,但实在没有这个胆量。她还发现,每次看完金匮后,皇帝都会沉默很久。在那段时间里,他既不像造访平康坊的神秘风流的李公子,也不像大明宫中主宰天下苍生的皇帝,而更像是一个对天命无比敬畏,偏又不肯轻易认命的、自相矛盾的普通人。杜秋娘不敢打搅他,只能在旁边静静地守候,等待他恢复常态。

“是这个吗?”她从御榻的角落里翻出一把金光灿灿的钥匙。

“对!”皇帝一把抢过去,“怎么会在这里?”又看了一眼杜秋娘,“哦,肯定是朕疏忽了。”

他转身便向屏风后走去。

杜秋娘只得坐下来,又要等待了。她百无聊赖地抚弄起皇帝赐的紫檀琵琶,却小心地不发出一点声响。这把琵琶,他至今还未命她为他弹奏过。

突然,从屏风后面传来一记很响的“咣当”声。

杜秋娘吓得跳起来,奔到屏风前又站住,小心翼翼地朝内唤道:“大家……”

皇帝出现在她的面前,脸上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且喜且悲的表情。

“它变了。”他的声音也显得格外脆弱。

“变了?什么变了?”

“它真的变了!第二象恢复原样了!”

“什么……第二象?”杜秋娘如坠五里雾中。

“神明显灵了……”皇帝突然哽咽起来。杜秋娘看着他眼中的泪光,正慌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就猝不及防被他用力揽入怀中。

“你是朕的吉星,朕的吉星!”皇帝在她的耳边喃喃,双臂将她抱得死死的。

杜秋娘快要喘不过气来了,却又心驰神移的,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感洋溢全身。

“等等。”皇帝又将她松开,“你先弹奏一曲,弹完朕再去看一次。”

杜秋娘只得遵命抱起琵琶,弹起了《金缕衣》。她这一辈子都没弹得如此心不在焉过,烂熟于心的一首曲子竟然弄到荒腔走板,幸好皇帝比她更加心神恍惚,完全没有听出异样。

这一曲真是长得难以形容。终于曲止,皇帝又转到屏风后去了。杜秋娘稍待片刻,还是忍不住悄悄起身,蹑手蹑脚地来到屏风旁,以帷帘为遮向内窥视。

她看见了什么?!

皇帝匍匐于地,正向着案上的金匮长跪稽首。

杜秋娘入宫以来,都只见众人跪拜皇帝,何曾见过皇帝跪拜。这一惊非同小可,她连忙悄声退回榻上坐下,心儿兀自跳动不已。

又过了好一会儿,皇帝才再次出现了,神色却已十分平静。

“你过来。”

杜秋娘顺从地坐到他的身旁。

“朕封你为妃吧。”他随随便便地讲起这个话题来,就像丈夫在和妻子说家常,“朕没有皇后,只有一个正妻郭氏封为贵妃。今后,你就是朕的秋妃,怎么样?”

“那……好吧。”实在太意外了,杜秋娘有点发蒙。

见皇帝一笑,她才想起自己应该谢恩的,刚要起身又被他轻轻按住,“等诏书下时再谢恩吧。另外,朕还要给你改一个名字。”

“改名?为什么?”

“你既要做朕的秋妃了,怎么还能叫秋娘。况且秋字之意肃杀,朕也不喜欢。”

“那我该叫什么?”

“叫仲阳。朕刚刚给你想的,仲阳,是春回大地的意思。今后你就叫做杜仲阳。”

“杜仲阳。”她忍不住笑了,“好听是好听,就是不太习惯。”

“慢慢就习惯了。”皇帝也笑道,“你还想要什么?朕今天的心情非常好,你可以再提一个要求。”

“我想要……”她认真地想了想,“我想要专宠。”

“专宠?什么意思?”

“就是在整个后宫里,大家从此只能宠爱我一人。”

皇帝目瞪口呆:“这种要求你也提得出来?”

“哼!我就不该指望皇帝也会一心一意!”杜秋娘立即涨红了脸,气鼓鼓地说,“还是我太傻了,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吧!”

“也许……朕可以考虑考虑?”皇帝笑起来,“也许朕有一秋妃,足矣?足矣。”

杜秋娘顿时没了脾气,倚在皇帝的肩头,又娇嗔地道:“妾还有一个要求。”

“你还得寸进尺了?说吧。”

“马上就要入冬了。大家能不能命人将殿里的冰块移出去?”杜秋娘娇声说,“我有些怕冷。”

“怕冷,多穿点不就行了?”

“穿多了太臃肿,不好看嘛……”

皇帝沉默片刻,抬手抚弄她的秀发:“嗯,这是什么花?”

“蘋花。”

皇帝皱起眉头:“为什么簪它?”

“我以为你喜欢……”

“不,朕不喜欢。”皇帝将蘋花从她的发髻上摘下,随手掷于地上。

“大家喜欢什么花?”她有些微的慌张。

他却把她搂得更紧一些,低声说:“这还需要问吗?当然是牡丹。”

在龙涎香环绕中,杜秋娘情不自禁地闭起眼睛,昨夜的情景再度浮现在脑海里——

她本该早点行动的。裴玄静交代得很清楚:一旦自己不在大明宫中,不管是死了还是走了,杜秋娘都必须立即按计行事。

但是杜秋娘等了好几个夜晚,皇帝的睡眠太差,极小的动静也会把他惊醒,最后她迫不得已,才按照裴玄静的指示,在龙涎香中添了一点点崔淼的迷魂香粉。

皇帝沉睡后,杜秋娘用钥匙打开金匮,取出了放在最上面的《推背图》第二象。

虽然已经练习过许多次了,但将预先调好的雌黄汁抹到那几个红字上时,她的手仍然抖得厉害。谢天谢地,第二象加上第三十三象,总共才四个字需要改。雌黄汁是宋若伦亲手调制的。宋若华在柿林院中校书时使用的雌黄汁,经过宋若茵的巧妙调配,已能达到去除原先字迹毫无痕迹的效果。再在上面重新写字的话,只要笔迹掌握得当,几乎没人能看出是修改过的。这项涂改古书的绝技,只有柿林院中的宋家姐妹掌握着。宋若昭在失踪前一夜,曾专门叮嘱宋若伦,假如自己出了意外,宋若伦便要完全信赖裴玄静,并将此项绝技毫无保留地告诉她。于是裴玄静从宋若伦的手中取得雌黄汁,再转交给杜秋娘练习。她不仅要练习天衣无缝的涂改,还要练习在抹去的红字上面,重新写上以假乱真的黑字。杜秋娘悄悄地练了一遍又一遍,此刻想来还后怕,真不知自己昨夜哪来的勇气。

好在,这一切都过去了。接下去她还要帮皇帝戒除金丹,对此她充满信心。

现在她甚至很庆幸,几个月前崔淼能在浣花溪头找到自己。

杜仲阳憧憬着未来,就像刚刚得到的新名字一样:春回大地。

9

元和十四年的上元节仿佛还在眼前,元和十五年的新年又到来了。

延续数十载的削藩战事在上一年彻底终结。击溃吐蕃的进犯后,边境上亦风平浪静。迎佛骨的疯狂喧嚣早已散尽,元和十五年的新年祥和而平静,甚至都有些冷清了。

休养生息,整个大唐都在用心体会并且尽情享受着这四个字。

皇帝干脆把一年一度的元日大朝会都取消了,理由虽是圣躬不虞,却丝毫没有引起朝野内外的恐慌。因为朝臣们都知道,停服金丹月余,皇帝的身体正在逐渐好转。尽管元日朝会取消了,延英殿召对照常举行,一切有条不紊。

元和十五年元月庚子日。是夜,皇帝命秋妃离开清思殿。秋妃自入宫后即得专宠,几乎夜夜侍寝,所以被遣离时颇不情愿。但她了解皇帝的脾气,并不敢有二话。

秋妃走后,皇帝一人在殿中独坐良久,方召唤心腹内侍陈弘志呈上那把匕首。

那把匕首,指的正是皇帝久寻未果,最后却由秋妃意外带回的纯勾。

皇帝从陈弘志的手中接过纯勾,便吩咐道:“你退下吧。”

陈弘志如常消失在帷帘后面。

隔了整整十五年,终于要与它直面相对了。皇帝咬紧牙关,拔刀出鞘。

一道寒光划过眼前。是错觉吗?皇帝仿佛看见,整座殿中的红烛都在寒光下猛烈摇晃起来,而他掌中这段凌冽的秋水之上,似乎也浮现出斑斑红色——是血迹吗?

不可能。纯勾是滴血不沾的。

他还清楚地记得十五年前的今天,当自己从父亲的胸前拔出纯勾时,上面确实连一滴血都没有,干净得仿佛刚刚淬炼出来的新刃。而他自己的袍袖上、衣襟上却沾满了父皇的血,最后只能将整套衣服烧掉了事。

那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当时,父皇退位到兴庆宫中已经有好几个月了。登基之后的皇帝面临各种内忧外患,对兴庆宫却并不担心。一个瘫痪失语的太上皇能够对皇帝形成什么威胁呢?相反,皇帝倒很愿意给全天下做出纯孝的示范。在内心深处,皇帝对父亲的软弱无能相当鄙视,对父亲在位期间,短短六个月内的所作所为也不敢恭维,但毕竟是父亲将皇位禅让给了自己。没有父亲苦苦支撑了二十六年的太子生涯,没有他以隐忍的智慧一次次化解舒王夺嫡的企图,没有他在那六个月中不惜以有失皇家体面的手段除掉对手,今天自己也绝对坐不上这个皇位。所以虽然自己忙于政务,不能常来兴庆宫中问安侍药,但皇帝从没有阻止过弟妹们前往。就在刚刚过去的新年元日,他还兴师动众地率领百官来到兴庆宫,为太上皇上尊号。

太上皇卧病,见不了百官,上尊号只是皇帝尽孝的表演而已,但皇帝演得很投入,把自己也感动到了。从很小的时候起,皇帝与父亲的关系就越来越不和睦。有时候连他自己也想不通,他们父子之间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但在太上皇禅位后,皇帝确实真心实意地想要改善彼此的关系。在成为一个好皇帝之外,他还真心地想当一个好儿子。

但也正是在那一年的元日,吐突承璀将罗令则从明州秘密带回,押入大理寺中。裴玄静在实录中读到的永贞元年的十月,山人罗令则矫诏谋反云云,全都是编造的。实际上,罗令则和倭国遣唐僧空海一起到了明州,原计划共同登船渡海,但罗令则在最后一刻改变了主意。他没有上船,而是踏上了返回长安的路。

皇帝派出吐突承璀追杀过去,半途截住了罗令则。罗令则经受了最残酷的刑讯,抵死不认谋反之罪,只要求再见一见太上皇。皇帝怎么可能答应他的要求?

就在皇帝率领百官去兴庆宫为太上皇上尊号的同时,罗令则在大理寺中被吐突承璀活活打死了。后来为了平息渐起的流言,吐突承璀又在皇帝的授意下,炮制出了一个矫诏谋反的故事,还特意把事情发生的时间提前了两个月,以乱视听。为了增加真实感,吐突承璀甚至找来了一个所谓的共谋犯——彭州县令李谅。可怜这个李谅,只因曾经受到过王叔文的赏识,在永贞时期短暂升职,就被莫名其妙地牵扯到这起案子中,以至于家破人亡了。

从兴庆宫上尊号回来不久,皇帝就得到了吐突承璀的报告。许多年来压抑在心中的怨恨一起爆发出来,皇帝又怒不可遏地冲进兴庆宫中,在太上皇的病榻前暴跳如雷,像个疯子般地吼叫着,要父亲说清楚罗令则回京到底想干什么!

他还清楚地记得,狠狠发泄了一顿后,自己也感觉失控了,头昏脑涨地走到外面想去冷静一下,随即便听到俱文珍从屏风后发出的叫声。等他冲回到父亲榻前时,纯勾已经插在父亲的胸口上。震惊过后,他首先想到的就是掩盖真相。俱文珍瘫软在地,所以他只能自己将纯勾从父亲的胸口拔出来,又在情急之下,把它塞进俱文珍的手中。

纯勾滴血不沾,但是父亲的血却沾在他的手上,一辈子都洗不掉了。

皇帝捧着纯勾,发出一声痛苦至极的呜咽。

他已经受够了惩罚。整整十五年来,他从没有一天能够释怀。因为他一直相信,是俱文珍揣度自己的意思动的手,那也就意味着,自己应当承担弑父之罪。现在,裴玄静揭开的真相虽帮他卸下弑父的罪名,却更加重了他的良心负疚。

他一遍遍地问自己,父亲为何自尽?

也许是久病厌世;也许是为了给儿子彻底让出位置,再不予人口实;也许是想用这种最极端的方式鞭策儿子,促使他全力以赴地去实现“四海一家,天下归心”的宏愿。这些可能都是理由,但皇帝无法让自己忽略的、最关键的一条理由却是:是自己伤透了父亲的心。所以父亲的死,难道不是为了惩罚自己的不孝吗?

他看见自己的泪一滴一滴地落在纯勾上,随即滑落无痕,就像从来不曾有过。

他曾经怎么也想不通,父亲为什么要养育一个道士的儿子,并且那样善待于他,视如己出,甚至令皇帝嫉恨了一辈子。现在皇帝终于明白了——是为了玉龙子。

父亲从来就不是他所认为的无能之辈,事实上父亲策划周全,从贾昌到罗令则,从金仙观到玉龙子,为了谋求皇位做了所能做的一切。当父亲发现自己已经心有余而力不足时,便毅然决定禅位,将耗尽一生争取到的皇位转交给儿子,也把中兴的责任转托到他的手上。

但是对于王叔文、王伾,以及柳宗元、刘禹锡这些追随已久的旧臣们,父亲感到亏欠了他们,所以希望皇帝给这些人留一条活路,让他这个旧主能有所交代。皇帝却连这一点恩惠都不肯给。最后,父亲不得不将那些人统统抛弃掉了。唯独罗令则,父亲让他带上玉龙子东渡,也只是为了保留最后一份言而有信的情义吧。

一个多么卑微的弱者的心愿,还是被皇帝无情地粉碎了。他已经占据了至尊之位,却不肯对自己的父亲施舍一点点同情。

但在当时的情形下,自己又能怎样呢?

皇帝尽情地哭泣着,在整整十五年以后,在终于实现了“四海一家,天下归心”的宏愿时,他才敢于这样放肆地哭泣,才敢于这样毫无保留地怀念自己的父亲,和母亲。

他哭了很久,直到头疼欲裂,不得不将纯勾放回到御案上。

皇帝突然愣住了。

他想起来,纯勾本是宫中收藏的宝刃之一,一直摆放在大明宫的太和殿上。太上皇移居兴庆宫时已然行动不便,不可能自己把纯勾带过去。一定是有人偷偷地将纯勾从大明宫带至兴庆宫中,如果不是俱文珍,难道是李忠言?或者是母亲?

更关键的是,太上皇瘫痪在床,即使要自尽,也必须有人把纯勾送到他的手上!

那会是谁?

皇帝猛地转过身去:“你在干什么?”

陈弘志吓得浑身一抖,手一松,一颗金丹咕噜噜滚到皇帝的脚边。他立即认出是柳泌炼制的金丹,但自己已有一个多月没有服用了。

随着金丹一起落地的,还有白瓷的茶盏。

皇帝逼视着陈弘志:“你想把金丹混入茶中吗?为什么?”他一步步朝陈弘志走过去。

陈弘志已然面无人色,只顾向后倒退,腿肚子撞到案角上,他站立不稳,两手向旁边胡乱抓去。

皇帝一把揪住他的前襟:“说!是谁让你干的?!”

陈弘志的脑袋里“嗡”的一声,完了!他绝望地闭起眼睛,向皇帝挥起右手,自己也不知道手中握的是什么。

纯勾扎入皇帝的胸膛时,他本能地去推挡陈弘志握刀的手。陈弘志吓得魂飞魄散,脑海中一片空白,只知一次又一次用尽全力地扎下去。

一下、两下、三下……鲜血飞溅,很快把陈弘志的眼睛糊住了,但他还是不停地将纯勾扎向皇帝,直到皇帝颓然倒地,他又扑过去朝横躺在地上的身躯猛扎,也不知究竟扎了多少下,终于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了,纯勾才从他的手里滑落,掉落在血泊中。

隔着殷红的血幕,陈弘志朝皇帝看去。皇帝的眼睛还睁着,双眸中似乎仍有微光闪烁,盯住他。

陈弘志向后退去,嘴里含糊地嘟囔着:“不!别、别怪我……是,都是郭贵妃……还有太子……他们逼我干的……”

这些话好像隔了无数个春秋,缥缈地传入皇帝的耳朵。其实,皇帝完全明白陈弘志想说什么,但他确实不再关心了。

身上并不是那么痛,这令他感到了些许安慰。他仍然睁大着双眼,但陈弘志与其他的一切都已经在视线中消失了。他看见了一条路,路的尽头有朦胧的光,他知道,那就是黄泉。

他曾经那么惧怕死亡,就因为母亲在父亲的柩前发下的誓言:“不及黄泉,无相见也。”他害怕当不得不站在黄泉路上时,该如何去面对。但是现在他不怕了,因为他已经看到黄泉路的那一头,光明所在之处,有人在等待。

他们原谅他了。是啊,就像天底下所有的父母都会原谅自己的孩子;就像有朝一日,他也会原谅今天对他下毒手的——他的亲人们。

唯一令他感到遗憾的是,这一切来得太过迅疾,使他来不及再看一眼他的长安,他的大唐。

陈弘志在皇帝的尸体旁坐着,理智渐渐恢复过来。他从血泊中捡起纯勾,惊愕地发现匕首上连一滴血都没有。他犹豫着,要不要给自己也来一刀,就此了结,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

他想了很久,还是把纯勾放下了。

“我为什么要死?”

陈弘志想,一开始是哥哥的死使自己走向丰陵,掉入了李忠言的圈套。但自己终究熬过来了,一路之上死的都是别人,自己却越活越好。最近这一年里,首先李忠言自杀,简直是老天帮他除掉了一个最凶险的敌人。接着,他又亲手把宋若昭送进冰冻的太液池中。他一直担心宋若昭会揭开仙人铜漏背后的秘密,这个隐患也解除了。而最让陈弘志得意的就是裴玄静离开大明宫时,自己送上踏雪骢的神来之笔。尽管只是在按照皇帝的吩咐办事,但目送裴玄静骑着踏雪骢飞奔而去时,陈弘志还是感到了神清气爽、意气轩昂。他始终对裴玄静心存忌惮,现在她一走,皇帝便可任由他摆布了。

谁知后来的事情竟急转直下,裴玄静刚走没多久,藏于金匮中的《推背图》第二象和第三十三象就变回去了!当陈弘志发现这个情况时,实在无法相信。变了字的第二象是他按照李忠言的吩咐换入金匮的,至于第三十三象究竟是怎么变的,只有天才晓得。原来的那幅《推背图》第二象,他交给了李忠言,想必被一起带入墓室永不见天日了。这两幅《推背图》居然会同时恢复原样,令陈弘志在感到不可思议的同时,更升起一种深刻的恐慌。如果不是神明显灵,那就一定是有人识破了他们的阴谋,并巧妙地给予了反制!双方都知道皇帝在大唐国运上的执念,所以都在《推背图》上大做文章。陈弘志曾经担心过裴玄静,但是她明明已经离开大明宫了啊。

两幅《推背图》恢复原样之后,皇帝的精神状态也随之逆转。他逐渐减少了金丹的用量,把柳泌晾在三清殿中,再也不召见了。存放《推背图》的金匮被皇帝亲自送回凌烟阁中,由神策军重兵把守,陈弘志再也没法做手脚了。

最着急的人是郭贵妃。

自从胁迫柳泌在金丹里下毒以后,她大概就在一天天地计算皇帝宾天的日子。也难怪她迫不及待,吐突承璀已经获得了朝中大部分人的支持,换储随时都有可能发生。一旦被皇帝抢了先,她和李恒将死无葬身之地。对于郭念云来说,这是一场只许胜不许败的生死之战。

偏偏柳泌一直在找各种借口拖延,当郭念云发现皇帝开始戒除金丹时,更感到危机罩顶。后宫一向是她的统辖范围,过去不论哪个嫔妃受宠,她都能对其施加影响,进行压制。

可是现在,她最憎恨的杜秋娘入宫了,还被册封为秋妃,独霸了皇帝的寝宫,郭念云连见皇帝一面都非常困难了。

她召来陈弘志时,就决定孤注一掷了。她没有给陈弘志任何机会,便将他谋害魏德才、宋若茵和宋若昭的罪行全部抛出来,把陈弘志彻底打蒙了。陈弘志这才知道,李忠言在临死前就把自己出卖给了郭念云。

好歹毒啊!李忠言苦心孤诣地谋划,必要将皇帝置于死地。他的布局从陈弘志、裴玄静再到郭念云,三重保障但求万无一失,否则他怎会死得那么痛快!

陈弘志还曾妄想在皇帝和郭贵妃之间左右逢源,最终发现自己只剩下华山一条路了——彻底投靠郭氏和太子,充当他们的杀手。

原先的计策只是下毒,既然柳泌不肯动手,那就由陈弘志来办。皇帝虽开始戒服金丹,但他服丹致病的消息已经传开,如果此时暴卒的话,用金丹中毒说还能堵住众人的嘴。再将柳泌一杀,尘埃落定,任谁都翻不了案了。

可是——

陈弘志看着手中的纯勾,疯疯癫癫地笑出声来。他想起尚在老家的父母,老实巴交的一辈子受人欺负,养不活自己和哥哥,只能送来净身入宫。要是让他们听说儿子竟然亲手弑君,恐怕当场就会吓掉半条命吧。

不,他不能死。

付出了这么昂贵的代价,犯下了万劫不复的罪行,再不明不白地死了,岂不太冤。

皇帝驾崩,太子登基,自己才是最大的功臣!该是他陈弘志尽享荣华富贵的时候了。他不仅不能死,还要升官发财,要让亲戚们统统鸡犬升天,光宗耀祖。

陈弘志将纯勾还入鞘中,重新捧回架上。

十五年前,它曾经杀死了一位皇帝,却保护了一个阉人;今天,它又杀死了一位皇帝,并将保护另外一个阉人了。

阉人,才是大明宫中最顽强的生物,他们就像无处不在的老鼠一样,注定要与这座宫殿共存亡。

两个时辰之后,阉人吐突承璀匆匆赶往清思殿。

苍穹之上,星月无光。从未有过的沉重黑暗覆盖着大明宫。虽然在这里生活了大半辈子,当踏上清思殿的御阶时,吐突承璀仍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慌乱。他的脚步情不自禁地一滞,脑海中恍然掠过《辛公平上仙》中的字字句句。

想什么呢!他忙将这些不祥的思绪赶走,转而寻思皇帝深夜紧急召见自己的原因。是终于下决心要废黜太子了吗?吐突承璀已为此奔忙了两个多月,眼看万事俱备,皇帝却又犹豫起来。皇帝的身体好转,使废立之事变得不再紧迫。但这只是一个理由。吐突承璀认为,更关键的原因是——皇帝心软了。虽然在众人眼中,皇帝向来决绝无情,只有吐突承璀才了解,皇帝亦有他的情怀,只是藏得太深太深了。不是吗?皇帝竟然放走了裴玄静,这可是让吐突承璀腹诽不已的。

吐突承璀暗想,这次自己一定要帮皇帝当机立断。等办完这件大事,他就要开始全力以赴地寻找玉龙子了。按照皇帝和吐突承璀的推测,先皇将玉龙子交给罗令则东渡,但罗令则没有上船,却西返长安后被杀。吐突承璀左思右想,认为玉龙子肯定还在大唐。

吐突承璀心不在焉地踏入清思殿。忽然,他发现情况不对,殿中一片漆黑,常年不断的龙涎香也闻不着了,取而代之的是浓重的血腥气。

他猛地转过身,想要夺路而逃。

来不及了。

利刃从四面八方砍来。“大家……!”垂死的嘶吼响彻了整座清思殿,但只有一声而已。片刻之后,曾经权势熏天、不可一世的左神策军中尉吐突承璀就化成了一摊零七八碎的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