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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玄静不动声色地回答:“我也曾放弃过。”

“那不是真的你。寻根究底决不罢休,才是你的本性。”

“行啦……”裴玄静说,“你想到了什么?告诉我。”

“是,静娘大人。”崔淼正襟危坐,开始陈述他的想法,“我们已经知道,云门寺就是永欣寺,最初是王献之的旧宅。而因千字文闻名于世的智永和尚,乃王羲之的第七世孙,实为王徽之的后人。说来有趣,智永起初学习书法时,跟随的是梁朝的大书法家萧子云。而萧子云正是咱们之前谈到过的梁元帝萧绎的布衣之交,他们都出自于兰陵萧氏,所以关系非常好。”

裴玄静补充:“萧子云是智永的师傅,智永是王羲之的后代。萧子云又是萧绎的好友,萧绎焚毁了王羲之真迹万纸……”

崔淼接着说:“辩才是智永的徒弟,辩才藏有的《兰亭序》是从智永手中继承的,而智永的《兰亭序》,则很可能是萧子云从萧绎那里保护下来的真迹。智永自己没有后代,就把《兰亭序》传给了徒弟辩才。结果呢,又让萧绎的曾孙萧翼给骗走了。”说到这里,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瞧瞧这些人,绕了多大的圈子啊。”

“我们现在当轶事来谈当然轻松,对于身在其中者就未必了……”

崔淼说:“静娘,你在辩才塔中到底看见了什么?”从裴玄静惊慌失措地冲出辩才塔后,他就一直在等待时机提出这个问题。

裴玄静微微合起双目,那火焰般的两个字又在漆黑一片中燃烧起来——“俯仰。”

“什么?”

“崔郎,你记得在《兰亭序》出现过‘俯’和‘仰’二字吗?”

“当然有啊。”崔淼拿起纸笔就写:“‘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晤言一室之内;’这是一句。接下来还有一句是——‘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应该没别的了……”他突然愣住了。

崔淼看裴玄静,裴玄静也在看他。两人的脸上都露出微妙而凝重的表情。还是崔淼先问道:“静娘,你还记不记得贾昌老丈死时,他的墙上……”

“他的墙上有字。”裴玄静干脆利落地说,“但我当时已经神志不清,所以记不得内容。”

“我记得!”崔淼郑重地提起笔来,“那时只是觉得奇怪,贾昌怎么会写那样一段奇怪的文字在墙上。真没想到,原来一切需待今日……”

他写完了。两人都沉默地看着这段文字:秦望山上,洗砚一池水墨;会稽湖中,乘兴几度往来。居足以品参悟之乐,游足以极视听之娱。及弟欣先去,向之居游动静,于今水枯烟飞。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

先祖子猷公,先叔祖子敬公,世称琳琅。共评《高士》,齐诣谢公。子敬赞子猷量可以自矜,子猷弹子敬琴哀其先亡。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

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许久,崔淼才说:“秦望山、洗砚池、会稽湖……原来是指这些。”又问,“乘兴几度往来,是不是也有个典故?”

“有。据说王徽之在某个大雪之夜驾着一叶扁舟,前往阴山拜访好友戴逵,天明方至戴家门前,却又折身返回。人问何故,徽之曰:乘兴而来,兴尽而返,见不见戴逵又有何妨?”

崔淼摇头叹道:“果然真性情。只是……贾昌在墙上写这段话干吗?”

“崔郎还没看出来吗?”裴玄静说,“这段文字当出自智永和尚。”

“何以见得?”

“你看这句——‘先祖子猷公,先叔祖子敬公,世称琳琅。’子猷是王徽之的字,子敬是王献之的字,这不已经写得明明白白了吗?再加上秦望山、洗砚池、会稽湖这些永欣寺周围的景物,若非智永,又会是谁呢?”

崔淼狡黠地笑道:“也可能是智欣和尚啊?”

“崔郎考我呢。”裴玄静温柔地回答,“再请看这句——‘及弟欣先去,向之居游动静,于今水枯烟飞。’说明此文恰恰是智永和尚为了追念其弟智欣所作的。再有‘子敬赞子猷量可以自矜,子猷弹子敬琴哀其先亡。’以先祖徽之和献之的兄弟情深,来比喻自己和智欣的手足之爱,难道还有疑问吗?”

崔淼向裴玄静一拱手:“在下佩服得五体投地!”

裴玄静不理他,继续道:“但是,智永的文中怎么会出现《兰亭序》里的句子呢?”

“就是这句‘俯仰之间’吗?不奇怪啊。智永在追悼兄弟的文章中引用其先祖的名篇名句,不是很自然的事吗?”

“是很自然,也很贴切。但是,这样一篇文字竟然出现在贾昌的屋子里,可就令人困惑了。贾昌老丈是位有德行的好人,但是他与王羲之、智永兄弟没有丝毫关系啊。”

崔淼思忖着说:“贾昌不是好佛吗?会不会视智永为大德高僧,所以抄一篇智永的文字在墙上膜拜?”说到这里他自己也觉得有些荒诞不经,便住了口,只呆呆地看着裴玄静。

裴玄静微笑着摇了摇头。

崔淼又振奋起来,“不管怎么说,反正我觉得‘真兰亭现’的谜底已经离得不远了!你说呢静娘?”

这次裴玄静没有摇头,而笑容越发清润。

崔淼不觉看得痴了,神思恍惚地嘟囔:“其实……还是解不开才好……”他蓦地又清醒过来,赶紧移开目光,突然绷紧的侧脸略显凄怆,带着不可言传的失落。

裴玄静也有些慌乱,便随手拿起李弥写的诗来。他有个习惯,每天只写一首李贺的诗,接连写好多遍,每一遍都空着同样的字,看起来既滑稽又执着。

“崔郎!”裴玄静叫起来,“你快看自虚写的这首诗?”

崔淼接过来一看,只见写的是:“野粉□壁黄,湿萤满梁殿。台城应教人,秋□梦铜□。吴霜点归□,身与塘蒲晚。脉脉辞金鱼,□臣守迍贱。”

他又惊又喜地问:“《还自会稽歌》,是你让他写的?”

“我从不规定他写长吉的哪首诗,他想写什么就写什么。”

“我明白了,因为咱们到了会稽嘛,自虚就想起了这首诗。”

“崔郎,你还记得吗?你曾在长安西市宋清药铺的后院,给我念过这首诗。”

崔淼笑了,“当然记得,还有你对河东先生的狂热崇拜,都令我印象深刻。”

裴玄静说:“这首诗是长吉慨叹永贞年间‘二王八司马’的,我恍惚记得王叔文先生祖籍便是会稽。”

“是啊,所以长吉才作此诗嘛。”

“要不……咱们明日去祭奠一下叔文先生吧?”

崔淼挑起眉毛,“娘子可是当真的?”永贞虽然已经过去整整十年,所谓的“二王八司马”死了一多半,仅存的几位包括刘禹锡、柳宗元尚在贬谪中挣扎,苦苦期盼着当今皇帝开恩赦免,让他们能重见天日。这些往事和这些人,至今仍是相当敏感的话题。

裴玄静说:“既然来了,机会难得。我是不怕的,崔郎若是怕了,就不要去。”

“娘子什么时候见崔某怕过?”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就出发了。

雨依旧下个不停。自从来到会稽,雨水就不离不弃地伴随着他们。相对而言,裴玄静比较能接受烟雨迷蒙的江南的早晨,处处景物都像洗刷过几遍似的,色泽清新,姿态动人,潮湿也不那么令人烦恼了。

然而寻访的过程却不顺利。他们一路打听,要么根本没听说过,偶然遇上一两个知道的,却又都是讳莫如深的样子。直到中午才大致找到王叔文故宅的方位,裴玄静意识到,自己还是把某些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皇权终究是皇权,是至高无上的权威。即使她自己能保持思维的独立,世间的绝大部分人只能遵从既有的规范,既没有能力更没有意愿去突破它。

眼前的景象也证实了她的想法。从王家祠堂的规模来看,当初必是大户。顺宗皇帝在位的八个月中,王叔文一度飞黄腾达,时间虽短却皇恩极隆,连其母过世也有柳宗元为之撰写墓志。然而今天看去,却已然是断壁残垣、杂草丛生的破败景象。尤其让他们不解的是,偌大的王家族院,居然像遭到洗劫似的,空空如也,连一个活人都找不到。

这光景实比李贺在《还自会稽歌》中所描写的还要凄凉一百倍。

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上年纪的邻人,崔淼施展开他的魅力攻势,总算赢得了对方些许信任。老人家才肯告诉他们,王家原先确是本地的一个大族。王叔文出事以后,先是被贬去渝州,紧跟着宪宗皇帝又派使者去赐死。王叔文饮毒酒而亡,遗体由族人运回本地,安葬在后山的祖坟中。本朝早就不兴株连之罪,所以大家认为这事儿也就了了,族人们仍然该怎么过就怎么过。

不想一年之后,朝廷又来了人。不由分说就砸烂了王家的祠堂,还掘了王家的祖坟,把王叔文的棺材从地下挖出来,将尸骸曝露于荒野。这下可把王家族人吓了个魂飞魄散。皇帝对王叔文竟然仇恨到这个地步,族人们觉得太不安全了。谁知道皇帝哪天心情一糟,干脆就给王家来个灭门也说不定。于是族人们才痛定思痛,下定决心抛弃祖产,举族南迁了。

老人家叹着气说:“他们走得那样惶恐,怎么还敢留下踪迹。等去到异乡后,肯定也会隐姓埋名的。所以现在再无人知道王家人的下落咯。”

事已至此,他们也只能对着残破的遗址默默祝祷了。

临走时,裴玄静发现祠堂门楣上尚有残留的墨迹,像是曾经题写的对联,后来被专门抹去了。估计是太过匆忙了,最后的两三个字和题名仍旧依稀可辨。

她招呼崔淼一起来看,“崔郎你看,这个题名是不是王伾?”

崔淼点头,“没错!”王伾是顺宗皇帝的书法老师,永贞期间与王叔文同时得到重用,并称“二王”。王叔文以棋待诏,王伾以书法获宠。两人一起在东宫侍奉顺宗皇帝十多年,交情莫逆。所以王伾给王叔文的祖居题写门联,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不过,王伾的结局和王叔文同样悲惨。顺宗禅让之后,他们迅速失势。王伾遭贬谪前已经得了重病,还没到贬地就病死了。

裴玄静端详着那残余的字迹,喃喃自语道:“我听说先皇最擅长隶书,怎么他的书法老师写的却是一笔行书?”

崔淼不太肯定地回答:“这个……书法都是相通的吧。”

返回的路上,裴玄静一直在沉思。

崔淼实在耐不住了,问她:“嗳,接下去怎么办?咱们还去哪儿?”

裴玄静看着他,突然一笑道:“崔郎不是最有主意的吗?怎么倒问起我来了?”

“我还不是都听你的……”他有点不高兴的样子,也不知是真是假。

“长安。”

“什么?”

裴玄静说:“我想我们该回长安了。”

“你当真?”

“崔郎,你想不想再去一次贾昌老丈的院子?”裴玄静直视着崔淼的眼睛说,“一切都是从那里开始的。”

崔淼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只要和静娘一起,哪里我都愿意去。”

裴玄静问李弥:“自虚呢?想不想跟嫂子去长安?”

“长安?是哥哥去过的长安吗?”

“对。你的长吉哥哥在那里做过几年奉礼郎呢。”

“好啊,我要去!”

崔淼低声问:“你真的要带自虚?”

“那怎么办?从今往后不管我去哪里,都要带着他的。”

崔淼不吭声了。

裴玄静吩咐车夫转向永欣寺。

“我想再去看一次辩才塔。”她对崔淼解释道。

“这次让我陪吗?”

“不,你陪自虚。”

崔淼深深地叹了口气,“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不过你确定没有危险?”

“昨晚都没出事,现在青天白日的能出什么事?”

马车停在永欣寺门前。崔淼带着李弥在寺庙里逛,裴玄静独自一人向后院而来。洗砚池水比昨天涨得更高了,但就是神奇地不溢出来。洗砚池旁也站着一位禅师,却不是无嗔。

裴玄静上前打听无嗔方丈。

“无嗔?”陌生禅师合掌道,“鄙寺从来没有过一位法号无嗔的方丈啊。”

虽然多少有些思想准备,裴玄静的心头仍然一紧。想了想,她又问:“我曾听过辩才塔的故事,不知可否入塔一谒?”

禅师连连摇头道:“辩才塔已经封闭多年了,入不得也不得入也。”

裴玄静刚想争辩,却听头顶传来凄厉的鸦鸣,漫天雨雾中,一只黑色的大鸟在辩才塔顶不停地盘旋。

“阿弥陀佛。”禅师劝道,“女施主请回吧。为了您好,这里真的没有什么可看的。”

她听出了禅师语气中的哀求,也看清了禅师目光中的恐惧。她明白了,自己很可能已经充当了头顶那只报丧鸟的角色。正是在自己的不懈努力下,危机逐渐成形,化成真正的杀人利器。曾经若隐若现的血腥味道,越来越浓烈了。

裴玄静道谢退出。

重新坐回马车里,崔淼似乎打定了主意,只等她先开口。

裴玄静说:“崔郎,会稽也应该有磨镜的铺子吧?”

“想来会有。怎么?”

裴玄静把聂隐娘相赠的小铜镜拿出来,不禁微笑起来,“又要麻烦你了。不过……这次我相信你不会再被关到地底下了。”

崔淼接过铜镜,“你想找聂隐娘?”

“我觉得咱们有危险了。”裴玄静郑重地说,“此去长安,最好能有隐娘夫妇相陪。她答应过我的,见信必会出手相助。”

“行,我去找找。”

“事不宜迟,崔郎现在就去吧。”裴玄静道,“我带自虚回客栈等你。”

崔淼答应:“正好,我也去打听打听,韩湘子有没有留什么消息给我们。”

马车停在十字街头。崔淼跳下车,裴玄静赶紧把伞递过去,“别淋着。”

他朝她笑一笑,“回去等着,我就来。”打起伞走入雨中。

裴玄静望着他的背影融入淅淅沥沥的天地间。原先她并不知道,这温柔的江南细雨真能使人断魂。

回到客栈后,裴玄静先把李弥送回房,便立即到柜台打听上房的情况。

掌柜的回答:“店里最好的上房都被包下了。”

“掌柜的知道是哪位客人包下的吗?”

“这个嘛……不便透露。”

裴玄静干脆地说:“行,我自己去看。”

掌柜刚想阻拦,有个差役模样的人过来说:“主人有请,娘子跟我来吧。”

她进去时,吐突承璀正在品茶,看见她便招呼,“娘子来得正好,尝尝这江南的新茶如何?”

裴玄静坐下来。吐突承璀见她碰都不碰茶盏,便叹道:“娘子在会稽忙得很啊。”

“中贵人比我更忙。”

“哈!”吐突承璀将脸一沉,“娘子找我何事?不妨直说吧。你我都是忙人,耽搁不起。”

“我要回长安,想请中贵人同行。”

“哦?你不是有人相陪吗?”

“那人是奸细。”裴玄静镇定地回答,“我刚刚设计甩掉他。”

吐突承璀不慌不忙地问:“奸细?什么奸细?”

“崔淼是权留守的人。”

“权德舆?”

“最早是藩镇的人,刺杀案他也有份,但见刺杀未成就反水投靠了权留守,告密以求自保。现在,他又奉了权留守的命,潜在我的身边探听机密。”

“是什么样的机密呢?娘子?”吐突承璀的语气太温柔,简直都不像一个阉人了。

“我不能告诉你。”

“呦,那让我怎么帮你,相信你?”

裴玄静只沉默了一瞬,便直视着吐突承璀,问:“‘李公子’可好?”

“……他很好。”吐突承璀毕竟没料到裴玄静如此直截了当,犹豫了一下才回答,“就是操心的事情太多。”

“幸而有中贵人替他分忧。”

“哪里哪里,还有娘子的叔父嘛。”

“是。离开长安一晃都快两个月了,我也很惦念叔父大人。”

“好吧。”唇枪舌剑到此为止,吐突承璀终于应道,“那我就陪娘子走这一遭了。”

“请中贵人即刻启程。我不想再见到那个奸细了。”

吐突承璀大笑起来,“娘子还真是步步紧逼啊。也好,就让他滚回权德舆那里哭诉吧。咱们走!”

7

又一次来到春明门外。

和两个多月前相比,长安的天空好像整个地抬高了。碧玉般的蔚蓝色中透出隐隐秋意,几缕薄若无形的云丝慵懒地飘在极远方。这座城池和它所依附的天地,都似乎下定了决心,要在这个季节展露出最干净、安宁和包容的面目来。

途经镇国寺时,裴玄静还是不由自主地朝寺后张望过去。

吐突承璀恰到时机地说:“娘子别看了,贾昌的院子已经拆了。”

“拆了?”

“就是上回娘子在那里见过‘李公子’以后拆的。”吐突承璀说,“什么都没有了。哦,那座塔还留着。娘子想去看看吗?”

“中贵人允许我去看吗?”

吐突承璀哈哈大笑,“倒是可以。不过本将劝娘子别去了,真没什么可看的,里面就老和尚和贾昌的两具骸骨,怪瘆人的。还不及辩才塔呢。”

“你们把无嗔禅师怎么了?”

吐突承璀瞬间犯了耳聋症,却注视着从城门内迎出来的一小支马队,看服饰正是他管辖的神策军。

果然,这批神策军疾奔到他们面前后便翻身落马,为首者向吐突承璀行礼道:“圣上有口谕——命吐突中尉即刻送裴大娘子回府。”说完,又在吐突承璀耳边低语了几句。

“知道了。”吐突承璀笑容可掬地向裴玄静示意,“大娘子请吧。”

快到兴化坊时,吐突承璀才低声对裴玄静说:“‘李公子’让我转告娘子,娘子若是想见他,可立即送信给我,他随时……等着你。”

把裴玄静送到裴府门口,吐突承璀便拨转马头扬长而去了。

裴玄静就这样回来了。

在会稽出发时,她给叔父裴度写了一封信解释来龙去脉。吐突承璀派专人快骑把信送回长安,因而裴度早些天就得到消息了。

当时信写完后,裴玄静特意拿给吐突承璀审阅,反正他肯定会看,倒不如做得光明正大。裴玄静在信中详述了自己从长安到河阴,遇上粮仓大火,再转至昌谷,李贺离世,因李弥患病又前往洛阳寻医的全部经过,直至蒙吐突承璀将军慷慨相助,愿意护送他们返回长安。

总之,所有合情合理的过程都写到了,不合情理的也尽量自圆其说了,省略了一切可能引起怀疑的部分,至于会稽,则只字未提。

吐突承璀阅后表示相当满意,并且由衷地赞扬了一句:“娘子真识相。”

“不写成这样,中贵人会让我回长安吗?”

吐突承璀说:“娘子既然如此懂事,想必也明白,见到裴相公后应该怎么说。”

“我不会给叔父招惹是非的。”

“那就好。”

绝不能给裴度招惹是非,进而带来无妄之灾。在返回长安的途中,裴玄静一直这样告诫自己。但是除了回到叔父府中,眼下她确实没有其他选择。她知道,一切都取决于自己能否解开、何时能解开“真兰亭现”之谜——那位隐身在大明宫的琼楼玉宇中的“李公子”,还在等待她的答案。

她只能暗暗祈祷,这个答案将不至于是无法挽回的。

裴度慈爱而平和地重新接纳了裴玄静,甚至没有多盘问几句,吐突承璀怎么会与裴玄静尽弃前嫌的。裴玄静再一次叹服于叔父的深邃智慧。吐突承璀的再三出现,已经表明了背后之人的身份。所以叔父等待裴玄静自己开口。时机未到,多问也是无益。

至于老好人婶娘杨氏和喜出望外的小婢阿灵,也就只会拉着裴玄静的手哭哭笑笑了。

为了自己和李弥,也为了叔父乃至全家的安全,裴玄静回到裴府就自我禁足,真正当上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侯府千金。大家都很喜欢李弥,但因他第一次离开家乡,又刚刚失去相依为命的哥哥,怎么都不太自在。只有裴玄静能够安抚他的情绪,于是便安排他住在裴玄静的隔壁,便于照料。

除了每天默写一首李贺的诗之外,裴玄静想给李弥找些别的事情干干,最好的选择当然就是——练书法。

李弥认字不多,但他的模仿能力非常强。任何一个字,他只要看见一种写法,就能立刻默记下来。往往这个字的意思他并不明白,写法倒是背了好几种。就同他记忆李贺的诗一样,完全是不明就里的强记。赖得他心地清明,如同一张白纸,可以毫无杂念地刻印下任何内容。

裴玄静在裴度的书房里找到了虞世南摹《兰亭序》和怀仁和尚《集王圣教序》的印本。她给李弥讲了讲《兰亭序》的内容,发现他根本听不懂,也就不为难他了。李弥仍然按照他自己习惯的方式,像画画似的临摹起了王羲之。

裴玄静陪在他的身边,倾听窗外竹叶在秋风拂动下的窸窣声,往往不经意中就过去了整个下午。她知道这种宁静是难得的,却也是暂时的。

与此同时,权德舆在长安的府邸中也过得十分平静。

在河阴仓案和洛阳暴动案立下大功之后,皇帝下诏将权德舆召回京城,大为嘉奖,复拜太常卿兼刑部尚书。权德舆重返朝廷中枢,却保持低调,每日除了上朝办公之外,对前来拜访巴结的大小官吏一律闭门谢客。

但是这天傍晚,权德舆却破例在书房接待了一名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