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唐悬疑录:兰亭序密码上一章:第 27 章
  • 大唐悬疑录:兰亭序密码下一章:第 29 章

“因为我想知道谜底。而且我相信,没有陛下的帮助,我永远也解不开这个谜。”

皇帝微微挑起剑眉,“你还真是……执拗。”

“我是。”裴玄静抬起头来,“所以陛下,我的推测没错,对吗?现存于世的《兰亭序》的确是太宗皇帝一手炮制的。他以王羲之《兰亭序》的前半部,拼合了智永的《俯仰帖》的内容,再让虞世南等人制成摹本,并使之广为流传。陛下,太宗皇帝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个原因才是真正的谜底,这个谜底只有陛下才能回答。”

皇帝沉默了许久。午后的日影投在大殿上,温暖绚丽,仿佛能看见其中舞动的灰尘。不知怎么的,裴玄静想起刘禹锡的诗句:“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多么清明多么美好的——尘世。

她想,平等无处不在。大明宫中的灰尘和昌谷破茅屋中的灰尘没有区别。即使面前的人贵为天子,随时可以夺取自己的生命,但并不意味着自己比他卑微。实际上,她是可以和他谈一谈的。

皇帝终于开口了:“不。朕不会告诉你谜底,因为朕现在还不想要你死。”

“陛下!”

“朕说了到此为止。”皇帝摇头制止她,“从今日起,娘子便是进过大明宫,见过朕的人了。现在朕要和娘子谈一谈,你今后的安排。”

她明白了,他决定留下她的性命,但是有条件的。

裴玄静欺身拜倒,叩头道:“妾已发愿入道观修行,还求陛下恩准。”

“入道观?”

“是的,陛下,父亲亡故后玄静即入道观,只因与李长吉早有婚约,才出观待嫁。如今长吉已逝,玄静对红尘再无留恋,愿从此入观修道,永不再涉凡尘。”

皇帝盯住她,片刻方道:“这么说,你确实早都想好了。”

“否则玄静怎敢来见陛下。”

皇帝点了点头,“修道嘛,很好。朕倒是没有意见,只是你叔父会不会……”

“玄静本就是从道观出来的,况且我意已决,叔父必不会阻拦。”

“那就说定了?”皇帝的口气中竟有了些迟疑,“不过朕还需要你这个女神探。如果你专心求道,一味不问俗务的话,似乎也太可惜了……”

“陛下还要玄静做什么?”

“朕想要你追查金缕瓶的下落。此外,‘真兰亭现’的离合诗究竟是何人所作,怎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到朕的案头,均关系重大,朕仍然要找到答案。目下看来,唯娘子能担此任。”

裴玄静想了想,郑重回答:“妾愿担此任。”

皇帝再度流露出不确定的神色,“你当真吗?是不是因为惧怕朕……”

“陛下!”裴玄静说,“陛下是天子,是大唐的皇帝,永远不需要问这样的问题。”

他回望着她,鄙薄的神色中有了一丝难以捉摸的温柔,仿佛寒冰在悄悄融化。

终于,皇帝说:“天色不早,娘子可以退下了。”

“是。”

“……等等。刚进殿时朕问你,能否猜出朕为什么喜欢这座清思殿。现在朕就告诉你。”皇帝兴致勃勃地向裴玄静招手,引她转到屏风后面,“看见了吗?”

偌大的玉石条案上,摆放着一座精工细作的楼阁模型。

“娘子一定听说过凌烟阁吧?”

“当然听说过,凌烟阁不是在太极宫里吗?”

“是啊,所以朕让人仿制了这座模型,置于清思殿中。这样便天天都能看到。”皇帝饱含深情地说,“朕发誓剿平藩镇,中兴大唐。等胜利到来的那一天,朕将在凌烟阁中宴请所有的有功之臣。朕曾经对武爱卿说过这话,可惜他等不到了……朕也和裴爱卿说了同样的话,朕相信那一天终将到来。”

裴玄静没有说话。她隔着泪水端详这座无上精美的楼阁,即使它只是一个微缩的模型,也足够令她心潮澎湃。

她终于明白武元衡为什么会挑中自己了,使他下决心的,恰恰是她所念的长吉的诗句——“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她也终于明白武元衡为什么说“长吉诗中有真意”。

武元衡从来没有期望过长吉能帮她解开谜底,他说那句话,只是在由衷赞叹长吉的诗句,契合了他自己的心声。而裴玄静所需要的,也仅仅是一个奔向长吉的理由吧。

“长吉,我见到你诗中的凌烟阁了。”

9

吐突承璀有些醉了。

秽气绝不许入陵园,李忠言便在陵园外的更衣殿中和他见面。吐突承璀也明白自己的行为失当,老老实实灌下几盅热茶,头脑清醒了不少,心情却仍然无法平复。

若非满腔郁结需要发泄,他也不会如此狼狈地来找李忠言。

在掌握了太多皇家机密之后,吐突承璀已经找不到一个活人能倾吐衷肠了。唯有李忠言,虽然活着却等同于死者,于是连吐突承璀自己也没想到,丰陵竟然变成了他安抚灵魂的地方。而沉默的李忠言,更成为他在这个世上不可或缺的“朋友”。

今天他实在有些话不吐不快。

“圣上竟然向郭贵妃低头了!”吐突承璀恨恨地说。

“不就是立了三皇子为太子么。”李忠言不以为然,“三皇子本来就是嫡子,立为太子也没什么奇怪的。”

“可是这下让郭家遂了愿!郭贵妃也满意了。”

“那不是挺好的。”

“哼!”吐突承璀说,“为把事情办得体面,圣上还让我帮澧王拟了奏表,自请以三弟为太子,简直是……”

李忠言淡淡地说:“那是效仿当年玄宗皇帝的长兄宁王,上表让出太子位吧。这样做澧王今后的日子才能好过,圣上想得很周到嘛。”

“反正我不服!”

“你?要不服也轮不到你。”李忠言露出不屑的笑容,“对了,圣上怎么突然想通的?”

吐突承璀的眼睛骤然亮起来,他凑到李忠言的耳边说:“这可是件天大的秘密!你还记得我上回带给你的先皇笔墨吗?”

“当然,先皇又怎么了?”

吐突承璀长叹一声,这话说起来还真够长的。

竟要远溯到太宗皇帝的贞观十六年。在太宗皇帝的一再坚持下,魏徵同意辅佐太子李承乾。对魏徵来说,这是一件伤感的任务。因为多年前,他曾经竭力辅助的上一位太子李建成,正是死在太宗皇帝李世民的手中。李世民从哥哥的手中篡夺了继承人的位置,为树立一代明君的典范,又把李建成曾经的辅臣魏徵纳于麾下。

到魏徵接任李承乾的太子太师之职时,将要垂范千古的贞观之治已进入第十六个年头。大唐国力蒸蒸日上,海晏河清,君是明君,臣为良臣,血腥肮脏的往事早已如烟,偶尔在魏徵心头泛起的,也是一种后怕与庆幸兼而有之的情绪吧。

然而宿命的循环似乎躲不过去。当太子李承乾一再失德,魏王李泰却声望日隆时,魏徵仿佛眼睁睁看着自己辅佐的第二位太子,即将重蹈当年李建成的覆辙。他预感到,假如这次太宗皇帝处理不好立储的问题,皇权争夺将成为李唐王朝永远绕不去的坎,一代一代靠宫廷政变的血腥残杀来解决问题。这太可怕了。

于公于私魏徵都要力保李承乾的太子位,问题是他已病重,时日不多,办法更少。

恰在此时,魏徵得到了一份智永和尚悼念其弟智欣的《俯仰帖》。篇中感物伤人,以昔怀今,比照祖先王徽之和王献之的兄弟之情,来悼念弟弟智欣。

太宗皇帝本人酷爱书法。作为战乱后休养生息的国策,更是鼓励全民学书法。他尤其推崇王羲之,一手将其捧上“书圣”的位置。魏徵得到《俯仰帖》后,灵机一动,决定借题发挥,将《俯仰帖》广为刻印,向天下宣扬“手足亲情,天地钟之”的理念,进一步确立正统的“立嫡以长不以贤”的皇位继承规则,防止当年的玄武门之变重演。他甚至策划了一个周游全国各地发放《俯仰帖》的活动,比照当年智永周游全国寺院发放《真草千字文》的壮举,以造声势。

然而魏徵还没来得及实施这个计划,就溘然长逝了。

太宗皇帝还是发现了他的计划,并且下决心废掉了李承乾。太宗皇帝太痛心了,痛心到找借口推倒了亲手为魏徵写下的墓碑。因为他终于发现,尽管他们携手共创了君臣相得的范版,魏徵始终没有在内心认可过他当年的行为。经历了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魏徵仍然对“手足情深”耿耿于怀。也就是说,他至死把太宗皇帝看作一个谋杀亲兄弟的凶手。如果《俯仰帖》流传出去的话,这是对太宗皇帝杀兄弑弟罪行的绝佳讽刺。

最让太宗皇帝无法接受的是,魏徵居然恨了他一辈子。

究竟是谁给太宗皇帝出了这个计策,现在已无从考证。总之,太宗皇帝决定将《俯仰帖》和《兰亭序》拼贴起来,成为一部新的《兰亭序》。并且让虞世南等人制成摹本,分发给诸皇子们。

让真相湮灭的最好方式不一定是毁灭它,也可以用另外一个更加美好的假象来取代它。

全新的《兰亭序》横空出世,立刻以其超凡脱俗的完美征服了天下人。再加上太宗皇帝推波助澜,亲自编写《晋书》中有关王羲之的部分,赞扬王羲之的书法“烟霏露结,状若断而还连;凤翥龙蟠,势如斜而反正”,总之夸得尽善尽美。

《俯仰帖》原文中缅怀手足的含义被扭曲成了“今人所为,后人同感”。太宗皇帝对王羲之的溢美之词“势如斜而反正”才是他想要表达的真正思想。

就连萧翼骗取《兰亭序》真迹的过程也由阎立本绘成图卷,由丑闻变为美谈。最终人们记下了《兰亭序》的美和太宗皇帝的智,辩才的悲剧下场反而成了陪衬。任何胜利都需要牺牲品,关键是我们自己要站在正确的那一方。

李忠言不耐烦地打断吐突承璀的长篇故事,“你说的这些和先皇有什么关系?”

“你想想嘛,当初先皇立圣上为太子时,不就是凭着‘立嫡以长’这四个字嘛。先皇自己能当上太子,凭的也是‘立嫡以长’这四个字。所以永贞元年时,王叔文和王伾那帮人拼命阻挠先皇立太子,担心大权旁落,就曾想用《兰亭序》的真相来做文章!”

“他们知道《兰亭序》的真相?”

“好像王伾知道,先皇肯定也知道。”

李忠言点头道:“我明白了。所以当今圣上登基后,头一个除掉的人就是王伾。”

“对。但是先皇不肯将全部实情告知圣上,所以圣上心里一直有个疙瘩……”

“你又不是不知道,先皇那会儿病得那么重,你让他怎么说!”李忠言少有地激动起来。

吐突承璀嘟囔:“真想说,还是可以说的嘛。”他始终有些惧怕李忠言,尤其在谈到先皇的时候,李忠言所表现出的忠诚总令他在敬畏之余,更有许多共鸣。

李忠言之于先皇,正如吐突承璀之于当今圣上。

李忠言又问:“难道《兰亭序》的真相最近暴露出去了?”

“差点儿。所以圣上才下决心把立储的问题彻底解决了,以免夜长梦多,再引起无谓的流血争斗。”

“早该如此。”

吐突承璀兀自皱着眉头,满脸不悦地说:“我告诉你,这事儿没完。”

李忠言看了他一会儿,突然问:“放下这块心病,圣上的心情是不是大有好转呢?”

“不见得。”

李忠言微笑道:“你把此人给圣上带去吧,保管令他龙颜大悦。”

“谁?”

李忠言一指跪在旁边的陈弘志,“他。”

“他?”

“今日之茶,你喝得可痛快?”

“当然了,你的手艺嘛。”

“不是我的手艺,是他的。”

吐突承璀瞪大眼睛,“你教会他了?”

李忠言含笑点头。

“哈哈,好啊!”吐突承璀乐得直拍大腿,“这敢情好!圣上定会欢喜非常的!”

10

中秋那一天,西市和东市都有杂戏演出。午饭过后,裴玄静就让观中的炼师带李弥出去玩,她自己则留在观中,美其名曰:看家。

其实,金仙女观大概是全长安最安全的道观,常年有金吾卫把守着,哪里需要裴玄静一介女子来看门。她只是不便外出而已。

皇帝亲自指定裴玄静入这座皇家道观修道,她自然得从命。从第一次见到皇帝起,她就成了他的囚徒,并且还将一直持续下去。这就《兰亭序》带给她的后果,裴玄静对此安之若素。

既然不能改变,那么就接受吧。

才入金仙观不久,她就听说了好几件事:皇三子李宥被正式册立为皇太子;裴度全面担当起了削藩重任,负责同时对淮西和成德兴兵作战;皇帝撤回了将刘禹锡贬至播州的命令,改播州为连州,柳宗元仍然贬赴柳州。在绝大多数人看来,这几件事情都是独立的,彼此之间并无关联,只有极少数的几个人能察觉到其中千丝万缕的联系。

“玄静,你真的想清楚了吗?”叔父在她入观前曾这样问。

叔父眼中的痛惜她看得清清楚楚。裴玄静回答:“父亲自小教诲玄静,巾帼不让须眉。女子可以探究真相,亦可为国家效力。叔父也曾教导过玄静,竭力去做,将结果交给上苍。所以玄静便按自己的想法去做了,当结果来临时,自会甘之如饴。”

叔父再没有说什么,他首先是现实的政治家,是大唐皇帝的宰相,然后才是她的叔父。对于这个次序,他们都不会搞错。

李弥跟着裴玄静来到金仙观,只要不离开嫂子,对他来说哪里都是一样的。

在金仙观的这段日子里,他们过得很不错。每天都在享受安宁。心地纯净,没有欲望,自然不会寂寞。

直到这个中秋节日的午后,裴玄静才开始思考皇帝派给自己的任务:追查离合诗的来历和金缕瓶的去向。太宗皇帝希图以“真迹陪葬”来掩盖的真相,被“真兰亭现”巧妙揭开。那悄然挑起整个事件的神秘力量究竟是什么?所针对的是当今圣上、太宗皇帝还是大唐帝国?

她尚且毫无头绪,但清楚一点:追踪下去势必将开启更深层的罪恶渊薮……

突然,裴玄静听见门口有响动,回头便见到一个鼻梁上涂着白粉的丑角儿。

裴玄静笑了,“自虚啊,你是去看戏的,怎么也学着扮起来了?”

“看戏哪有演戏来得尽兴。”

“是你?”她不由自主地站起来。

阔别一个多月,崔淼又出现在玄静的面前,穿着李弥的衣服。“是我。”他变戏法似的在鼻子上一抹,那块白色就脱落了。

“自虚呢?”

“在宋清药铺后院里藏着呢,你就放心吧。等我离开,自会换他回来。”

裴玄静含笑点头,“他很听三水哥哥的话。”又细细打量他一番道,“崔郎……你瘦了。”

崔淼确实黑瘦不少。“娘子太客气,崔某而今的样子是落魄。”他一笑,笑容中的神采却丝毫未减,又对裴玄静拱手道,“让娘子见笑了。”

“如果崔郎这样也算落魄,那普天下落魄者直如过江之鲫也。”

“但被追杀成我这样的,一定寥寥无几。”

“追杀?”裴玄静深深地望着崔淼,“崔郎没事吧?”

“多亏娘子想得周到,让我用铜镜送出了消息。幸有隐娘出手相助,崔某才算死里逃生了。”

“崔郎不应该来长安。”

“娘子忘记了吗?你我约好了要一起解开‘真兰亭现’之谜的。不来长安,不见娘子,怎能解谜?”

裴玄静垂下眼睑,“谜题已经解开,崔郎不必再挂念。”

“哦?那真是太好了,谜底是什么?娘子可否透露一二?”

“不可以。”她回答得十分干脆。她感到崔淼的目光执着地盯在身上,“崔郎……”

崔淼立即打断她,“娘子不说也没关系,在下倒有些推论,想请娘子听一听,不论对或错,今天对娘子说过了,在下也算了结一件心事。”

裴玄静不听也得听了。

崔淼说得十分缓慢,仿佛在边说边整理思路,但是裴玄静立刻就听出来,这些内容他已经在内心酝酿了无数遍。

他说:“在下以为,当今流传之《兰亭序》是假的。”

“崔郎找到真的了?”

“没有,而且我相信也不可能找得到。”崔淼淡淡一笑,“娘子,我们之前围绕《兰亭序》做了很多调查和分析,但自从会稽一别,我就放弃了追查《兰亭序》的真迹。因为有人要杀我,我便更换了一个思路——从这个谜题引发的一系列后果来推测。结果我发现,凡是接触过这个谜题的人都死了,甚至包括先皇当年的书法老师王伾,其死因好像也能联系到王羲之的书法渊源上面去。所以我想来想去,只能得出一个结论:《兰亭序》是伪造的。因为只有这个谜底,才值得那么多人去追查围堵封杀。真迹现世,不过是无价之宝的争夺。而伪造败露,才会动摇到某些至高的权威,后患无穷,必将除之而后快!”

裴玄静竭力作出波澜不惊的外表,但她相信是徒劳的。崔淼实在太聪明了,他既然能在那么多环节缺失的情况下,依然凭借直觉切入到问题的核心,难道就看不穿她那拙劣的演技吗?

她只能干涩地应道:“崔郎,你……想多了。”

“是吗?”崔淼仍然洒脱地笑着,“娘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我都认。然则我还多想了一点,今日在此不吐不快。在下以为,假如《兰亭序》确系伪作,那么始作俑者非太宗皇帝莫属。”

这回裴玄静没能控制好自己,脱口问道:“何以见得?”

崔淼一字一顿地回答:“因为《兰亭序》是完美的书法,太宗皇帝是完美的明君,贞观之治更是亘古未有的清明政治。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完美得如同一场幻觉。”

“不,你说得不对。”裴玄静必须反驳了,她坚决地说,“他们都是真实的,并且都有瑕疵,是世人将‘完美’这个词强加给了他们。如果说真有幻觉,那也是别有用心之人将他们制造成了幻觉。”顿了顿,她说,“就像崔郎的致幻药草,那才是真正的元凶。”

崔淼的脸上现出痛楚之色,她终于把他的气焰打击下去了,却也不得不撕开他们两人中间最后那层朦胧的薄纱。裸陈相对,原来是这么无奈这么伤人的。

沉默良久,崔淼问:“娘子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在叔父府中第一次见到崔郎中,你以幻觉之词搪塞,我就起了疑心。但是后来,我们二人在东市磨镜铺中的经历,和你对王义之死的解释,又让我暂时打消了疑虑。不过我始终无法相信,你认不出郎闪儿是女扮男装。”

崔淼笑道:“是啊,崔郎中靠两件法宝行走江湖:第一是致幻香,人人闻之忘形;第二是迷魂药,只对女子奏效。很可惜……这两样法宝对娘子都失灵了。”

“后来我又见到尹少卿,也就是疤脸人,再次对你产生了怀疑。偏巧那次在宋清药铺后院,你以对河东先生的关心爱戴重获我的信任,我才将写有‘真兰亭现’的黑布展示于你。但你的信用已经岌岌可危。等我在去昌谷的路上,再遇以络腮胡子掩盖疤痕的尹少卿时,我已经基本能断定,你对贾昌院中的解释全都是谎言了。我想,你之所以敢再三搪塞于我,有两个最主要的原因。第一,王义已死,他无法为自己辩解;第二,禾娘一心爱慕于你,对你言听计从,同样不可能戳穿你。”她看着崔淼说,“崔郎,以女儿要挟王义的人,正是你。对吗?”

崔淼坦然回望着裴玄静,用沉默代替回答。

裴玄静强压心痛,继续道:“王义想带着女儿远走高飞,偏偏禾娘不听话。王义在绝望中想到了找聂隐娘帮忙。而当你发现贾昌暴卒、禾娘失踪后,也只得放弃以贾昌院子为藏身之处的计划,独闯裴府探听情况。之后,你根据铜镜的线索找到聂隐娘……还设法取得了她的支持。”

崔淼说:“静娘高看崔某了。聂隐娘出身于藩镇,本来就对朝廷没有半点好感。她的立场向来如此,非是崔某能影响得了的。”

裴玄静问:“我仅有一事不明:那夜尹少卿为何要假装瘟疫而死?谁都无法未卜先知,你们当时全无必要装给我看。”

“本来就不是装给你看的,是给那满院子的穷苦百姓看的。”崔淼平静地回答,“我先投靠的是平卢节度使,想在其麾下效力。哼,可是人家看不上我这个江湖郎中。我便主动请缨,为刺杀朝廷重臣效力,于是被派往长安提前踩点。贾昌的院子是我物色到的,我还成功地迷惑了禾娘。原计划在刺杀得手后,刺客不再回镇国寺,而是到贾昌的院中暂避。禾娘明确告诉我,贾昌院子受到皇家特别保护,无人敢于擅入。但我们面临一个问题:如何处理住了满院子的穷苦百姓们。”说到这里,崔淼的语气越发自嘲起来,“说出来不怕娘子笑话,崔某行事有个原则,那就是绝不祸及无辜。所以我才定下以瘟疫吓散百姓之策,还说动了尹少卿配合装死人。那个雨夜,不论娘子有没有进院避雨,我们都将按计行事。我还让禾娘去给贾昌老丈点了毒香,以免他察觉坏事。不想这丫头没掌握好份量,香烧过了头。而那贾昌老人又过于年老体衰,竟在幻觉中狂喜而亡了。结果,正是贾昌老人的死彻底破坏了我们的计划……但是不管怎样,院子里的百姓确实无一伤及,都平平安安地离开了。总之,贾昌之死纯属意外,那时候不论我还是禾娘,都未留意过他墙上的字,而尹少卿根本没有进过那间屋子。”

裴玄静点头道:“那个雨夜的另一个意外,就是我了。我现在懂了,为什么禾娘那么反感你把我放入院中,还一口咬定是我把一切都破坏了。从她的立场,这么说也有她的道理。”

“有道理吗?也许吧……”崔淼显得十分惆怅,“当我发现你的身份时,最初的想法是正好可以利用,就让尹少卿死在你的面前,再经由你的口说出去,以你裴度侄女的身份来做旁证,不是更具有说服力吗?”他赧然一笑,“现在必须承认,这些理由都是我找出来说服自己的。其实从遇到你的第一刻起,我就输了。静娘。”

裴玄静亦只能沉默。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说:“所以从长安到昌谷再到会稽的一路上,静娘都在利用崔某。”

“没有崔郎,我走不了那么远。”

“到会稽时,静娘发现我没有利用价值了,便又甩了我。任由我自生自灭,静娘真是好计谋。”话虽说得切齿,他的神态和语气中却没有半分怨恨,只有不尽的感伤。

“你走吧,崔郎。速速离开长安。这里不安全。”

崔淼注视着她,问:“静娘,我该怎么理解这句话?是怜悯、是关心,还是别的什么?不,请你不要回答。就让我保留一些幻想吧。”

“快走吧。”她又说了一遍。

崔淼却摇了摇头,道:“静娘,你可知这世上有两类人。在面对威权的时候,一类人永远说是,这类人人数众多。还有一类人却更喜欢说不,人数很少。在我看来,前者是懦夫,而后者是叛夫。懦夫活得未必好,但能活得长久。叛夫嘛,虽遭千夫所指,却有一个快意人生……不凑巧的是,崔某正属此列。”

“但也不应该为叛而叛。”裴玄静轻声说。

“为叛而叛?说得好!”崔淼目光炯炯地说,“所以说,即使在目睹那么多不公和谎言之后,静娘仍然愿意为皇帝效忠,对吗?哈,我明白了。静娘是当朝宰相的侄女嘛,终归要维护正统的。”

裴玄静正色道:“崔郎,身为大唐的子民,我知道大唐的荣光从来不是幻觉。我相信,并且愿意用生命去维护它。”

“用生命去维护谎言?这真不像一个女神探所说的话。”

“天下苍生的福祉,远比一个神探的原则重要得多。”

崔淼用沙哑的嗓音说:“所以你可以接受其他人的谎言,却不能原谅我的。”

“崔郎。”裴玄静说,“你骗的人……是我。”

崔淼的脸上失去了所有血色,他默默地肃立片刻,转身离去。

崔淼离开后不久,李弥就顶着个白鼻梁回来了。

“嫂子,你看我这样子好不好玩?”他还在为帮上崔淼的忙而兴奋不已。

裴玄静爱怜地说:“好玩,也好看。”

李弥也像刚才崔淼那样,在鼻梁上一抹,白色就脱落了,然后摊开手掌,裴玄静看到一个薄薄的玉片,不禁轻呼:“怎么是这个?”

这竟然就是她在贾昌尸体旁捡到的玉片,连敲坏的一角也还是原来那样。当时完全看不出做什么用的,没想到是夹在鼻梁上做丑角打扮的。

“三水哥哥说是什么皇帝的东西。”

“皇帝?”

“是啊,他说过去有个皇帝在梨园串戏时,喜欢扮演丑角,又怕有辱一国之君的尊严,便在鼻梁上覆盖一个玉片,让别人认不出自己来。后来流传到了民间,丑角都在鼻梁上画一块白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