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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则天疑道:“袍子,什么袍子?”略一思索,她恍然大悟,不禁冷笑一声,“就是那件集翠裘啊。烧了?有意思。”忽然一挑眉毛,“你怎么知道的?”

张昌宗一愣:“有、有人告诉我的。”

“有人告诉你?狄国老府里的事情也有人告诉你?哼,你的眼线不少啊。”

张昌宗的额头上开始冒汗了,不敢再吭声。

武则天紧皱眉头,片刻,才抬眼看了看半跪在身边、噤若寒蝉的张昌宗,柔声道:“狄仁杰这几日就该离开洛阳了,以后关于他的事情就再也不要提了。你先下去吧。”

“是。”张昌宗躬身退下。

“来人。”武则天一招手,一名绛衣女官来到她面前,口称陛下。

“取地图来。”

“是。”须臾,两名女官一左一右跪在皇帝的面前,展开一张地图。

武则天举起右手,在图上缓缓画着圈,食指最后停在了一个地点上——并州,她喃喃自语:“并州,并州,狄仁杰啊,这一回,朕也拿不准了。”她的脸上渐渐凝起了一层厚厚的冰霜。

洛阳,相王府。

相王李旦与狄仁杰坐在王府的书房内,李旦对狄仁杰说:“狄国老这次归乡十分突然啊。本王此前怎么一无所知?”

狄仁杰躬身道:“圣上昨日突然准我致仕,坦白说老臣也觉得有些意外。但此乃圣上降下的天恩,老臣唯有感激。”

李旦道:“狄国老打算几时动身?”

“三日后便行。”

“这么快?”李旦略一沉吟,轻轻叹了口气,“狄国老这一走,朝堂中便缺了一根擎天玉柱,朝中空虚啊。”

狄仁杰摇摇头:“唉,殿下千万不要这么说。大周朝有的是辅国良臣,我狄仁杰除了一颗忠心,也并没有什么特别。”

“但最可贵的就是这一颗忠心啊!”李旦感慨地点头,停了停又道,“狄国老,你既然要回并州,本王倒是有些事情要托付与你,不知道狄国老是否还愿拨冗相助?”

“殿下请讲,狄仁杰定将竭尽全力。”

李旦皱了皱眉,思索着说:“狄国老肯定知道,并州牧过去几年一直是由魏王担任。他一手把持着北都的军政,早将并州造成武氏的天下。可一年前,由于狄国老的多方周旋,终于说动圣上迎回了庐陵王,并重授太子之位,魏王多年的野心落空,郁郁而亡。这并州牧的位置空出来,圣上便授予了本王并州牧衔。”

“是啊,此乃李唐之幸啊。”

“嗯。”李旦仍然紧缩眉头,“本王就任之后,自然是想尽快接管并州卫戍,掌控住这个重镇。因并州折冲都尉刘源是魏王的亲信,我便找了个名头将他罢了官,派本王在右卫最信任的将军王贵纵,接任了折冲都尉之职。哪知道,王将军上任仅一个月便得了暴病,被送回到洛阳医治,只过了短短两天便亡故了。”

狄仁杰十分诧异:“哦?还有这样的事情?老臣怎么没听说?”

“狄国老当时不在洛阳,所以对此事并不了解。本王对王将军的死非常怀疑,曾经动过念头请狄国老来帮助探查,但当本王向圣上请求时,却被圣上严词拒绝了。”

“圣上拒绝了?”

“是的。圣上说御医已经验看过王将军的病况,确是恶疾致命,因此让我不要疑神疑鬼。还说而今李武两家只有和睦才对朝廷有利,对社稷有利,不许我在这上面再生事端。圣上的意志一向是不容任何人违背的,于是我便不敢再追究,还按照圣上的意思,没有再派自己的心腹去接管并州军务,而是将并州卫府的原左果毅都尉郑畅提拔成新的折冲都尉。这个郑畅本来就是魏王的人,现在又和梁王府来往密切,对我只是虚加周旋,故而我这个并州牧实际上到现在都不能触及真正的并州防务。”

狄仁杰默默点了点头,神色很凝重。

李旦接着说:“狄国老,并州的行政长官——长史陈松涛,想必您还算熟悉吧?”

“哦,他是老臣的姻亲。”

李旦微微一笑:“这个陈松涛也是叫人捉摸不透的一个人物啊。魏王任并州牧时他便深得信任,现在对我倒也十分恭敬。对于并州卫府的人事变动,他似乎也毫不在意,一副我自岿然不动的镇定,他自己行事十分小心谨慎,完全找不到破绽,可又对并州的事务一手遮天,水泼不入,实在不容人小觑。”

狄仁杰欠身道:“殿下的这番话,老臣已经听明白了。老臣想,殿下是想让我借这次返乡之际,冷眼观察并州官府的状况,以及并州军政要员的忠诚。”

李旦道:“狄国老,并州对于本朝的重要性仅次于东西二都,过去一直是武承嗣的势力范围。现在本王真的很希望能够好好整顿一下并州的军政,却遇到了前述的阻力,本王正一筹莫展。此次国老返乡,对本王来说实乃一个大大的好消息。请狄国老一定要帮本王这个忙。当然,狄国老既已致仕,本王也不忍让国老太过操劳,狄国老只需将所观察到的情况通报给本王即可。”他犹豫了一下,又道,“陈松涛大人是狄国老的姻亲,如果国老觉得有所不便,此刻就可对本王言明,本王决不会强人所难。”

狄仁杰微笑道:“老臣的心思,殿下是最清楚的。请殿下放心,老臣定会竭尽全力的。”

并州,郊外,恨英山庄。

秋日的天空比其他季节更显得高远空阔。从恨英山庄高大的牌楼看过去,太行山重重叠叠的山峰在云雾缭绕中若隐若现,群山起伏仿佛一幅泼墨山水,俨然便是所谓的人间仙境了。

只是这座由汉白玉高高砌起的牌楼十分古怪,两端飞檐高挑,上面各顶着一个火红的琉璃圆球,阳光直射时,琉璃球中间便仿佛有火轮转动,又酷似一双充血的眼睛。牌坊周身刻满吐信的蛇形,每四条蛇一组,围着一个黑白相间的琉璃八卦图。整座牌楼没有庄严的气象,却显得十分诡异多姿。右边立柱自上而下镌刻着“非人非鬼非仙”,左边相对则是“不生不死不灭”,坊眼上是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恨英山庄”。

如此一座牌楼,本来已经够热闹奇特了,而今又披满了雪白的素花灵帷,在风中摇摆不定,简直让人瞠目结舌。

狄忠站在牌楼之下,抻着脑袋看了老半天,还是拿不定主意是进还是退。他身后停着五六辆马车,也已眼巴巴地等了许久,那几匹马都开始不耐烦了,一匹接一匹地鸣响鼻尥蹶子。

一个车夫走上前来,问道:“大管家,您这到底是打算走还是打算留啊?天色不早了,再耽搁下去,今天可就来不及进城了。”

“哦,再稍待片刻,我去送了名帖就走。”狄忠挠挠头,下定了决心。他稍理了理衣服,几步跃上台阶,来到裹满白色麻布的大门前,握住兽头紫铜门闩,敲了三下。

“吱呀”一声,大门未开,从旁边的一扇小门里钻出个脑袋,问道:“什么人?”

狄忠上前一拱手:“在下狄忠,我家老爷让我来给贵庄主人范老先生送名帖。”

“你家老爷是谁啊?”

“我家老爷是并州人士狄怀英,与贵庄主范老先生是旧交。”

“狄怀英?没听说过。”那人一身白麻布丧服,上下打量狄忠,又看看停在不远处的小车队,问道,“你是从外地来的吧?”

“是,刚从神都洛阳过来,今天就要进太原城。因我家老爷常年在外,这次返乡,意欲与老友相聚,故而让我路过贵庄时提前送名帖过来。我家老爷比我晚出发,大概三日以后才能到并州。”

“这就难怪了。”那人道,“你来晚了,我家庄主人已于三日之前故去了。”

“啊!这……”狄忠踌躇着。

“这样,我替你把名帖呈给我家夫人吧。”

“多谢。”

“请在此稍候。”门关上了。

狄忠退后几步,站到门前的大柏树下。举头望望,这大柏树足有五人合围般粗,不知有多大年纪了。

突然一阵嘈杂声起,面前的大道上,从并州方向来了一队人马。吵吵闹闹的,这队人马旁若无人地直冲到庄门前,领头的是个清俊挺拔的年轻人,一身军官打扮,站在门前,大喝一声:“肃静!”众人噤声,他这才上前打门。

“咣当!”这次不是开的小门,而是那扇包裹着白布的大门。

狄忠好生纳罕地一边张望,一边想着果然是官人气势大,一叫就叫开大门,自己平时跟着老爷摆开宰相仪仗,走到哪里不也是前呼后拥,见者无不恭敬非常,哪像今天……正胡思乱想着,却不见有人从门里出来。

却见那个年轻人闪到一边,队伍中另有一个官员模样的人来到门前,朗声道:“并州法曹奉大都督府长史之命,求见范夫人。”

“法曹大人。”一个悠悠的女声从门内传出,狄忠在旁听得心头一颤,这个声音低低的、柔柔的,有种说不出的醇厚婉转,不如寻常年轻女子的清脆,却有别样的勾人心魄。

一个身影从门内缓缓移出,白麻布的丧服从头到脚,一袭白纱遮住脸面,看不清容貌,她停在法曹面前,慢慢问道:“妾身新寡,亡夫尚未出七,此刻法曹大人前来敝庄,不知是何见教?”

法曹略显尴尬,退后半步,抱拳道:“夫人见谅,因前日有人到大都督府衙门告状,说范老先生是被人谋杀的。故而长史大人特命本官带仵作前来,请夫人允我们验看范老先生的尸身。”

“哦?有人说我的丈夫是被人谋杀的?”

“正是。”

“不知法曹大人能否告诉妾身,是何人出此妄言?”

“这……请夫人明鉴:告状之人乃是贵庄园丁范贵。”

“范贵?”那女人发出一声阴惨惨的冷笑,“我道是谁,原来是他。”

隔着白纱,她的一双眼睛牢牢地盯在法曹的脸上:“妾身有一事不明,还望法曹大人赐教。”

法曹又一抱拳,脸上露出越来越为难的表情:“夫人请说。”

“法曹大人是否已经讯问过范贵?”

“已审问清楚。”

“那么说,法曹大人应该知道,这个范贵因为私藏山庄的名贵花种被发现,五日前就让我给遣出山庄了。”

“范贵的确供称他于五日前离开山庄,回家安顿了老母之后,昨日才到大都督府递的状纸。”

“哦?那么法曹大人又是否知道,我家老爷是三日前亡故的。既然范贵五日前就离开了敝庄,他又怎么会知道老爷是被人谋杀的呢?难道他能未卜先知不成?”

“这……”法曹一时语塞。旁边的年轻军官不慌不忙地开口道:“请夫人莫要急躁。范老先生三日前亡故,并未有人亲眼所见,都是夫人的一面之词。所以,假设范老先生亡故在五日前甚至更早,而夫人三日前才对外报称,也不是不可能的。”

女人唰地撩开面纱,众人只觉得眼前艳光四射,赶紧低下头,脸上都不自觉地微微泛红。

“这位大人是?”

“末将并州卫府果毅都尉沈槐,奉并州长史之命协理本案。”

“原来是沈将军。妾身听刚才沈将军的话,倒仿佛是坐实了老爷被杀的事,而且还暗指妾身有嫌疑?”

“夫人误会了。按大周律法,有人报官谋杀,官府必须查实严办。还望夫人谅解,允我们进庄勘查。”

“且慢,妾身还有一问。”

“夫人但讲无妨。”

“不知那范贵有否详陈所谓的谋杀经过?有否指出杀人者是谁?”

“这……”沈槐犹豫了一下,道,“夫人,范贵只说看到范老先生的喉咙被利器割开丧生,至于杀人经过他也未曾亲眼见到。”

“既然如此,想必他也拿不出什么真凭实据。”

“夫人,尸身就是真凭实据。如果范老先生的死没有问题,夫人何不就让仵作去验看一回,事实真相便可不言自明。”

“哼,随便一个什么人告个谋杀之罪,就要开棺验尸,惊扰逝者,难道这就是大周律法?”

沈槐的语气变得强硬起来:“夫人!诬告谋杀是要拱告反坐的,想必不会有人随便以身试法。按律,其实今天我们是可以将夫人拘押到官的。然长史大人念及夫人新丧,且范老先生是并州名流,为恨英山庄及主人名声所顾,才让我等上门验尸,请夫人莫再阻拦。”

“沈将军,并非妾身执意阻拦,妾身只怕沈将军和法曹大人就是验看了,也看不出个究竟,反而误了我家老爷的大事!”

“什么意思?”

“沈将军可知羽化飞仙之说?”

“羽化……飞仙?”沈槐不可思议地看着这张艳若桃李而又冷若冰霜的脸。

女人面无表情,不紧不慢地说:“沈将军容禀,我家老爷常年潜心修道,前日得一世外真人点拨,已渐入化境。大约半月前,他对妾身说已修炼完成,择日便可羽化升仙。果然在三日前,于山庄凉亭内坐别尘世。此前他曾特别嘱咐,将肉身安置于山庄内的蓝田神汤泉水中,以神泉水一刻不停地冲洗尘埃,如此满百日之后便可飞升仙境。百日之内,肉身绝不可离开神泉,否则立腐,老爷不仅不得升仙,反而会魂飞魄散。故而妾身还请沈将军回去,禀告长史大人内情后再做斟酌。”

“这……”

“如果沈将军一定要验看,那就请在泉边隔水而看,不知道是否可行?”

沈槐沉吟了一下,道:“既然有此内情,我就回去先禀告了长史大人后再做区处。只是夫人的说法颇有些邪佞之色,料想长史大人未必会接受。”

“邪佞?沈将军此话差矣。想我家老爷当年蒙先帝钦赐这座牌楼,并封为蓝田真人,难道均是因为邪佞?”

“本将言语不周,多有得罪,望夫人见谅。告辞了。”沈槐无心恋战,转身就走。他带来的一帮人默不作声地跟了上去。

这边大柏树下,狄忠看戏看得腿都站酸了,一见事情了结,赶忙也要走。身后却被人吆喝一声:“咳,你过来。”

狄忠扭头,原来是刚才招呼自己的那个庄丁。那人将一份素笺递了过来,道:“我家夫人说了,既然狄老爷是故交,本庄诚待旧客来访。这是夫人的名帖,请转交狄老爷。”

“多谢。”狄忠将素笺小心藏入怀中,只觉一股淡淡檀香从怀里散出来,沁人肺腑。

通体雪白的身影闪入庄门,门随后关上。

“大伙儿,走喽。”狄忠吆喝一声,跳上领头的马车,带着车队跟在那队官差后面,也踏上了去并州的大道。

前头队中,沈槐闷头骑着马,法曹问道:“沈将军,我们这么无功而返,长史大人怪罪下来怎么办啊?”

沈槐冷笑一声:“长史大人并没有真的要验尸,怎么会怪罪?”

“啊?”

“休得多言,本将自有计较。”说着,沈槐突然站住,回头望向恨英山庄的牌楼,嘴里嘟囔了一句“不伦不类”,催马转身向并州疾驰而去。

第二章

险 境

北都太原,狄家老宅。

太原城北,仁兴坊中,一座五间六进的大院落,乌头大门,素瓦白墙。院内回廊勾连,棂格雕花,素朴却不简陋。沿墙栽着的是一排排翠竹,几棵参天的大槐树,再加错落的几株海棠,给略显萧瑟的院落增加了一点点有限的绿意。

狄忠站在第一进的院中,口沫横飞地指挥一众家丁从马车上往下卸货。身边还围着好几个丫鬟、婆子,正七嘴八舌地和他聊着天。

正忙乱着,突然一人三步并作两步,像一阵风似的刮了进来,伸手往狄忠肩上狠狠地拍了一掌。狄忠给拍得一龇牙,正要发作,却见面前之人满面春风地冲着自己笑。

狄忠惊喜地大叫:“三郎君!”

“狄忠你这小厮,几年没见,可发福不少啊。看来跟着我爹,伙食还算不错。”被称为三郎君的人一边上下打量着狄忠,一边点头微笑。只见他剑眉朗目,挺直的鼻梁下一抹浓黑的唇髭,修饰得十分精心。身上一袭黑色嵌金银丝的锦袍,束条亮银色革带,越发显得蜂腰鹤臂,气度洒脱。他正是狄仁杰的小儿子狄景晖。

狄忠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笑道:“三郎君,您还不知道咱们家老爷吗?跟着他老人家,吃饱是没问题,好不好就另说了。”

狄景晖爽朗地大笑起来,眼睛扫了扫货车,问道:“狄忠,我爹什么时候能到家?”

狄忠忙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递给狄景晖:“三郎君,这是老爷给您的书信。小的临出发前,老爷吩咐说他比小的晚三天走,估摸着后天应该就能到了。”

狄景晖接过书信,并不拆封,又问:“这次归乡很是匆忙啊。此前没有听到一点风声,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这个小的就不清楚了。好像皇帝突然就准了老爷致仕,咱老爷也说走就走了。三郎君,要不您先看看老爷信里是怎么说的?”

狄景晖一皱眉:“信里会怎么说?我爹那个人,我太清楚了。信里除了些冠冕堂皇的套话,他什么都不会写。这书信还是待我送给母亲,让她老人家去看吧。”

说着,他又微微嘲讽地一笑:“女人终究是女人。这种朝秦暮楚、反复无常的作风也就我爹能侍奉得了啊。”

狄忠“哎哟”一声,道:“三郎君!您说话怎么还是这么不小心啊?”

“怎么了?这里又没有外人。难不成你要去告我的恶状?”

“打死小的也不敢啊。只是,老爷回来时要听到这话,又要对您生气了。”

“呵呵,反正不管我说什么他都会生气,我倒不如想说就说。我爹他们这些士人官宦,侍奉女主久了,成天价峨冠博带,言不由衷,满嘴里说不出半句实话。狄忠,你可别也学出一副扭捏作态的样子来。”

“我……”狄忠面红耳赤,无言以对。

狄景晖又一拍他的肩:“好了,不谈这些。你好久没回太原了,今天晚上我带你出去好好玩玩,怎么样?”

“三郎君,小的不敢啊。”

“有什么不敢的?我劝你还是抓紧这两天吧,等我爹一到家,你就是想玩也没机会了。这样吧,今晚咱们就去我在东市的那间酒肆,胡姬美酒,可都是太原城的一绝,今夜咱们不醉不归!”

狄忠还在犹豫,狄景晖不耐烦地一挥手:“就这么定了。我这就去给母亲请安,你略等我一会儿,咱们立刻就出发。”

他转身刚要迈步,突然抽了抽鼻子,仔细打量着狄忠,问道:“你身上怎么有股子香味?”

“啊?”狄忠想了想,恍若大悟,“哦,是那位恨英山庄夫人的名帖。”说着,他从怀里掏出素笺,递给狄景晖。

狄景晖接过素笺,看了看,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之色,问:“你怎么有这个?”

狄忠把替狄仁杰送名帖到恨英山庄的经过说了一遍。

狄景晖聚精会神地听完,手一扬,将素笺甩回到狄忠怀中,淡淡一笑道:“这么说你看见那个女人了。怎么样?端的是倾国倾城吧?”

狄忠呵呵傻笑,并不答话。

狄景晖也不追问,抽身往内堂而去,走了两步,突然又想起了什么,转身道:“我爹他不会是一个人回来吧?”

“当然不是,老爷和袁将军一起来。”

“袁将军?”

“就是老爷的卫士长,袁从英将军啊!”

“袁从英?”

“是啊,就是……”

狄景晖打断狄忠的话:“我知道了,袁从英,这些年我听这个名字耳朵都要听出老茧来了。他来干什么?”

“小的不知道。不过老爷到哪儿都带着袁将军的。”

“出去办差要带着,如今回家也要带着吗?”

狄景晖想了想,又道:“看来这个袁从英果然是个人物。听说年纪不过三十出头,跟着我爹就一路升到了朝廷的正三品大将军。没想到我爹回家也要带着他,我还真没见过我爹对哪个人这么倚重过呢。”

狄忠热切地接口道:“那当然。袁将军是大英雄,老爷很信任他的。”

狄景晖“哼”了一声:“大英雄?这世上真的有大英雄吗?骨子里不还都是凡夫俗子,最多不过比大家更道貌岸然些罢了。”

狄忠赶忙辩解道:“三郎君,袁将军不是道貌岸然,他是个真英雄。”

狄景晖看了狄忠一眼,意味深长地点点头,道:“很好,我还真想见识见识这个人了。”他再次迈步往内堂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说,“狄忠,我知道让你去酒肆你心里不安。告诉你,后天父亲回府,我要给他办接风宴,到时候会让我那酒肆里最好的厨子,来做一桌北都一流的宴席。今晚你这个大管家,就当是去检视食物的风味吧。”

太行山麓。

一条曲折的山道上,秋风烈烈,吹起满地黄叶。两匹骏马一路疾驰,马蹄踏在黄叶之上,如在金色的河流上飞舞,清脆的足音在群山中回荡。

“大人,我们从晌午出发,一路奔驰到现在,该歇歇脚了。”袁从英一边跃马飞奔,一边向身边马上的狄仁杰叫道。

狄仁杰也边催马快跑,边高声回答:“怎么了,从英?我一个老头子还没喊累,你倒要歇了?”

“大人,不是我累了,是您的马累了。”袁从英双腿猛地一夹,座下骏马往前猛冲过去,立时拦到了狄仁杰的前面,他轻轻伸手一揽,就将狄仁杰的马缰绳牢牢地抓在手中。那马一声嘶鸣,连踏了几下蹄子,便乖乖地停了下来。

“从英,你这是何意?”狄仁杰喘着粗气,疑惑地看着袁从英。

“大人,您看看它。”袁从英轻轻拍打着狄仁杰的坐骑,狄仁杰低头一看,只见这马浑身大汗,汗水顺着鬃毛往下直淌,双腿能明显地感觉到马的身子在微微颤抖,四个蹄子轮番踩着地,似难维持重心。

“它怎么会这样?”狄仁杰疑道。

“今天您赶得太急太快了。”袁从英道。

“不对啊,驿站明明把最好的马匹换给了我们,再说你的马不是还好好的?”

袁从英淡淡地笑了笑,眼神朝狄仁杰腰身随意地一瞥。狄仁杰低头看看自己发福的肚腹,也不由释然而笑了。

袁从英跳下马来,站在狄仁杰面前,向他伸出右手道:“大人,这马再骑下去会有危险的。请您下马,我陪您走一段。到前面您换我的马。”

狄仁杰无可奈何地翻身下马,袁从英牵起两匹马,慢慢跟随在他的身边。两人一时无语,默默地走了一段,狄仁杰长叹一声,道:“从英,你可知我今日为何如此匆忙赶路?”

袁从英摇摇头。

狄仁杰四下张望着,嘴里嘟囔:“应该就在这儿附近了。”忽然,他眼前一亮,快步朝前面的一个陡坡走去,袁从英看看那条小路极为狭窄,摇摇头,将两匹马系在旁边的一棵树上,赶紧跟了上去。

两人三下两下爬上陡坡,眼前顿时豁然开朗。脚下群山绵延,云深雾遮,举目望去却又晴空如洗,只有几缕淡淡的云丝在很远的天际漂浮。

狄仁杰无限惆怅地叹了口气,道:“整整三十年之前,我就走过这同一条路。”

“三十年前?”

“是啊。那时候我经老师阎立本推荐,从汴州判佐升任并州法曹,就是经由这太行山,一路北行,去到太原。当年,我正是走到这个地方,遥想致仕赋闲在河南别业的老父,南望河阳,感慨万千,泪沾衣襟,方才深深体会到‘忠与孝原非一遍,子和臣情难两全’的道理。未曾想,这三十年一转眼就过去了。而今我自己也到了致仕赋闲的时候,竟然走的还是这同一条路。”

狄仁杰说着,眼眶不禁有些湿润。他按捺下心潮起伏,看看身边的袁从英,笑道:“三十年前,你还刚刚出生吧?和你说这些,怕是难以得到共鸣,是不是?”

袁从英温和地笑了笑,道:“大人,您只要不说是对牛弹琴,我就很感激了。”

狄仁杰被他逗得朗声大笑起来:“好啊,我还没见过这么聪明的牛呢。”

袁从英道:“大人,您要是发完感慨了,咱们就接着赶路吧。前面按理该有个歇脚的凉亭,我们去那里饮饮马,喝口水,然后就一鼓作气,趁着日落之前翻过这道山崖。”

“好,就听大将军的。”

“大人……”

两人又并肩走回山道,狄仁杰依然沉浸在刚才的惆怅之情中,只觉得心潮荡漾,万千思绪涌上心头,却难以理出个头绪。他看看身边沉默的袁从英,总觉得似乎三十年前自己走这条路的时候,就有他陪伴在身边。虽然知道不可能,但仍然在心里固执着这个念头,和他的缘分绝对不仅仅开始在十年前的宁州,而应该是在更加久远的过去。只是那个过去,已经很难找回来了。

“大人,您看。”袁从英的声音把狄仁杰从沉思中唤醒,举目一看,前面几步外正是一个凉亭。

凉亭中,一个老汉摆着个小小的茶摊。旁边是供骑马客人喂马的简便马槽,还有一个竹编的大笼屉,架在木棍支起的小火堆之上,周围垒起几块山石挡着风,笼屉上盖着雪白的屉布,正袅袅地冒着热气。

狄仁杰乐了:“呵呵,看来今天咱们有口福了。”

老汉看到有人来,赶紧招呼狄仁杰落座。袁从英将马匹拴在马槽边,看着两匹马都开始嚼起了槽里的草料,才走过来坐在狄仁杰的身边。此时狄仁杰已经和老汉聊了好几句家常了。

“唉,天气越来越冷了。这条山道上行人也越来越少,我这摊儿再放几日,也该收了回家过冬了。”老汉一边抱怨着,一边倒上两碗热茶。

“老丈,您这笼屉里蒸的是什么好东西?”狄仁杰笑眯眯地问道。

“您说这个呀,那可是我们这太行山区的特产啊,叫作蓬燕糕。”老汉掀起盖子,一股清香扑鼻而来。老汉瞧瞧狄仁杰,又道,“您这位老先生,听口音像是咱们本地人啊,怎么不知道这个?”

狄仁杰哈哈大笑:“啊,老丈听得准啊。我正是并州人士,只不过去乡多年,已经很久没有吃到这家乡的美味了。今天借着这个机会,倒是要好好尝尝。老丈啊,给我们一人来一块。来,来,从英,今天我请客。”

老汉把糕夹到两人面前的碗里,道:“你们这父子俩怎么这么客气,还什么请啊请的。”

“哦?老丈,你怎知我们是父子俩啊?难道我们长得相像?”狄仁杰吹吹糕上的热气,饶有兴致地问道。

老汉仔细打量了下袁从英,又看看狄仁杰,道:“要说呢,像倒是不太像。可我老汉这么大把年纪了,看的人多了,你们明明就是父子俩,我绝不会看错。”

狄仁杰微笑地看看袁从英,点头道:“是啊。老丈好眼力,你没看错。”

老汉看看火堆,对狄仁杰道:“您二位先吃着,这柴火不够了,我去后头树丛里找几根去。”

“哎,你忙你的。”

狄仁杰看老汉走到树丛中去了,亲切地瞧着袁从英吃了一口糕,压低声音说:“今天翻过这座山,明天再走一日,就到太原城了。我也该把家里的情况给你介绍介绍了。”

“大人请讲。”

“嗯。”狄仁杰点点头,脸上的神情慢慢变得严肃起来,“虽说并州是我的桑梓之地,但是刚才我也告诉你了,因我的父亲早就在朝中为官,我自小跟着他四处任职,遍游神州大地,其实并未在并州居留多久。倒是后来我自己在并州任大都督府任法曹期间,在此地待了有十多年,算是我在并州最久的日子了。而今,我那大郎、二郎都已入仕为官,一个在魏州,一个在益州,故而今天留在老家的,只有我的大夫人和小儿子景晖。说起这景晖……”

狄仁杰正要往下说,突然,从旁边的树丛中蹿出一个身影,七歪八斜地冲着二人前面的桌子而来。就在他要扑上来之际,袁从英猛地跳起身,把狄仁杰让到自己背后,用腿轻轻一点,桌子整个地翻倒在来人的身上。

那人在桌子下面挣扎着,手乱抓脚乱蹬,嘴里还发出呜呜的声音,袁从英伸出右手抓住他的后脖领子,拎小鸡似的一下就把他拎了起来。但一看清此人的样貌,袁从英和狄仁杰同时吃了一惊。只见此人满头乱发,里面还夹杂着树枝草梗,脸上一片污秽,除了两只血红的眼睛之外,完全看不清楚本来面目。身上的衣服更是破损不堪,几乎不能蔽体,又是泥又是土,早已看不清原来的颜色。那人含混不清地叫着,继续猛烈地挣扎着。虽说袁从英臂力强劲,但手里抓着这个人,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厌恶和难受,一股扑鼻的恶臭从那人的身上散发出来,熏得袁从英恨不得立刻就把他扔出去。

他看看狄仁杰,狄仁杰摇摇头,道:“从英,此人似乎并无恶意,你把他放下来。”

袁从英“咚”的一声把那人扔到地上,那人在地上爬了两步,忽然看见滚落在面前的一块蓬燕糕,立时猛扑过去,抓起糕就往嘴里塞。

狄仁杰和袁从英对望了一眼,狄仁杰道:“看来他是饿了。”

那人三下五除二就把整块糕塞了下去,又哆嗦着在地上四下乱爬,瞧见另一块糕,又猛扑过去,顷刻便把第二块糕塞了下去。他继续在地上爬着,张着嘴,歪斜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口水顺着嘴角淌下来,浑身都在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