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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先生,嫣然亦不知。父母双亡时嫣然年纪尚小,不能记事。嫣然也曾问过先师,但先师不肯答复。”

“哦。”

沉默了一会儿,狄仁杰又开口道:“老夫这次返乡,本还想与范兄好好叙叙旧,却得到了噩耗。怎么好好的,范兄就突然辞世了呢?”

陆嫣然脸色一变,悲哀地回答:“不瞒狄先生,嫣然对先师的死也很困惑。”

“哦?”

陆嫣然的语气变得忧伤,又带了点儿愤恨,道:“狄先生一定已经知道,三年前先师娶了一位妻子,名叫冯丹青。自那以后,先师的性情就变得越来越古怪,他本就不喜与人亲近,自那以后便变本加厉。每日只是在山庄隐修,吃穿用度必须经过冯丹青之手,连我要见他一面,都十分困难。我待在山庄无所事事,就干脆到城里先师开设的药铺里面帮忙,这半年来很少回到山庄。几日前,突然听说先师去世,嫣然悲痛万分,但冯丹青至今连先师的遗容都不让嫣然一见,真是……”她的话音一低,两行清泪顺着面颊缓缓滑落。

少顷,陆嫣然抬起头看着狄仁杰,说道:“嫣然听说狄先生断案如神,还望这回狄先生能够把先师之死的真相搞清楚,还先师一个公道。”

狄仁杰点点头,没有答话。

并州郊外,恨英山庄。

恨英山庄到了。三人下了马车,步行穿过牌楼时,狄仁杰仔细观察了一番,心中对范其信的古怪作风很不以为然。一进庄门,范泰便将他们直接引到了山坡上的正殿。冯丹青站在殿门前迎接,只见她白衣飘飘,明眸皓齿,真宛若堕入凡尘的仙子一般。

看见狄仁杰和袁从英,冯丹青娇媚的脸蛋泛起微微红晕,语调婉转,身姿绰约地行礼问候,然后将二人让进正殿。陆嫣然满脸怨恨地留在门外,不肯进去。

后殿巨大的白玉榻前,加了两排椅子,冯丹青请狄仁杰和袁从英坐下后,也款款地落座在白玉榻上。她见狄仁杰好奇地端详着殿后的壁画,媚笑道:“狄先生对绘画也有心得?”

狄仁杰微笑答道:“心得是谈不上的。只是狄某的老师阎立本乃一代丹青大家,近朱者赤,狄某耳濡目染,对绘画也非常喜爱。尤其对于老师擅长的壁画,狄某更是既喜爱又佩服啊。只是不知,这里的巨幅壁画出自何人之手?”

冯丹青微微颔首,羞怯地回答:“此画正是出于妾之手。”

“哦?”狄仁杰很是惊诧,“夫人如此纤弱娇柔之躯,怎能绘得这样的巨幅壁画?”

冯丹青有些得意地道:“是妾先在纸上作好图样,再由画工临摹到墙上的。当然,关键的线条和设色依然是妾的亲笔。”

狄仁杰钦佩地说:“夫人之才实在让狄某敬仰之至。难怪夫人名唤丹青,真是名副其实啊。”

他环顾四周,又道:“这殿宇的构造和布置,也是夫人的设计?”

冯丹青道:“那倒不是。妾于三年前才来到山庄,据先夫说,这些殿宇始建自十多年前,陆陆续续才到今日之规模。”

狄仁杰惊奇道:“狄某看这些殿宇的构造设计十分别致,似乎有些异域的风格在里面?”

“狄先生说得很是。先夫曾经告诉妾,他在十数年前巧遇几位大食国来的商人,与他们有过一些交往,对大食的风俗文化颇有好感,故而在建这座山庄时,也请那些大食人来给过建议。恐怕就是这个原因,才使山庄成了如今这个模样。”

“原来如此,倒是有趣得很。”

冯丹青道:“既然狄先生有兴致,妾就陪二位先生在山庄中略作一游,狄先生以为如何?”

狄仁杰呵呵一笑:“乐意之至,乐意之至啊。”

冯丹青领着狄仁杰和袁从英在山庄内上上下下转了一圈,只见热泉流动,亭殿疏立,虽在深秋之季,草木也不似别处那么凋零,反而郁郁葱葱,枝繁叶茂。狄仁杰不由问道:“夫人,这里的热泉之水都是从何处而来?”

“狄先生有所不知,恨英山庄所在之地,恰好就在热泉的泉流之上,所以处处有泉眼,整个山庄的地面都是温热的。故而这里的草木比别处要长得好,即使在冬季也不会凋敝。先夫在此建山庄最初,并不知道下面有热泉的泉眼,只是因为这里的草木生长罕异,常年不败,才联想起地下的热源,并最终发现这些热泉的。”

“原来如此。”

狄仁杰和袁从英相互看了对方一眼,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路上所见到的热泉、泉下的山洞和那个奇异的道观。

往前又走了几步,来到了山庄的最高处。突然,狄仁杰发现眼前出现了一大片艳丽的红花,在这个万物凋零、色泽灰暗的深秋里,显得格外妖异。他指着这片红花,问冯丹青:“夫人,这是什么花?”

“狄先生,这是先夫亲手培育的一种来自异域的奇花,必须有一定的温度才能生长,所以种在热泉的泉眼周边。至于这花的名字,妾也不知道。”

狄仁杰点点头,三人正徐徐返回山庄正殿,冯丹青突然止住脚步,转到狄仁杰眼前,拜下身来,眼中泪光闪动,娇滴滴地哀告道:“狄先生,狄大人,求您还妾身一个清白。”

狄仁杰赶紧伸手相搀:“冯夫人,却是从何说起?”

冯丹青颤颤地站直身子,含泪道:“狄先生,想必您已经听说了,有人告发先夫被人谋杀,官府还曾经要闯入山庄查验先夫的尸身。”

狄仁杰道:“倒是有所耳闻。狄某也正想向夫人请教所谓羽化成仙的事情呢。”

冯丹青轻轻咳了一声,道:“妾身羞愧。狄先生一定觉得羽化成仙的说法十分牵强,妾又何尝不知呢。然妾蒙先夫嘱托,必不能让官府涉入这件事情,不得已才编造出这些说辞。”

“那么说,并没有羽化成仙这回事?”

“没有。”

“那……范兄的死?”

冯丹青再次含泪下拜:“狄先生,先夫确是被人杀死的!”

狄仁杰和袁从英一惊,彼此交换了下眼神。

狄仁杰又一次将冯丹青搀起,道:“还请夫人将经过缘由细说一遍。”

冯丹青轻轻拭去脸上的泪水,道:“狄先生,先夫这一两年都在修道炼气,每日除在正殿的白玉榻上冥想之外,便是在山坡上的那座十不亭内,吐纳自然之气。他所用的一日三餐,都是妾亲手送到面前的。五日前的正午,妾又去十不亭送午饭给先夫,却见他倒在亭中的碾玉棋枰之上,脸上、身上都是血,已经奄奄一息了。妾慌乱之下正想叫人,却听先夫喃喃道出一句:‘莫叫官府,等狄怀英……’说完,便气绝身亡了。”说到这里,冯丹青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狄仁杰安慰冯丹青道:“请夫人暂忍悲伤,不知夫人其后是怎么处置的?”

“妾看见先夫死在那里,早已头昏腿软,几欲晕厥。还好山庄总管范泰赶到,助妾将先夫的尸身运到亭旁的小屋之中,至今还保管在那里。妾一边发丧,一边想法要与狄先生联络,谁承想,官府不知怎么得到消息,就要闯入山庄中。妾想到先夫遗言,虽不知其深意,但绝不敢违背,所以才想出个羽化成仙的说辞,好不容易阻挡了官府的介入。”

“原来是这样。所以夫人,你当时就知道狄怀英的名字吗?”

“当然,妾曾听先夫提起过狄先生。况且,狄先生的三公子景晖是先夫的义子,与先夫和女弟子陆嫣然都有交往,也算是出入恨英山庄,绝无仅有的几位常客之一。妾自然知道狄怀英指的是谁。”

狄仁杰猛听到狄景晖的名字,脚步微微一错,身旁的袁从英赶紧轻轻扶了一下他的胳膊。

狄仁杰镇定了一下心神:“夫人,狄某可否看看范兄的遗体?”

“当然可以,狄先生请。”

三人又来到十不亭旁的小屋,范泰守在门前,见三人到来,连忙打开房门。屋内寒气森森,正中摆着一口楠木棺材。棺盖斜靠在一边,里面躺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

狄仁杰走上前去,仔细观察着尸身,对袁从英低声道:“贯穿咽喉的一道伤口,你看看是什么凶器?”

袁从英看了看,答道:“大人,从伤口的形状判断,应该是短刀所伤。”

狄仁杰点点头,又稍稍检查了下尸体的头面,就离开了棺材。他招呼侍立一边的范泰,问:“你是山庄的主管?”

范泰恭恭敬敬答道:“是,小的名叫范泰,是恨英山庄的主管。”

“你是什么时候来到山庄的?”

“回狄老爷,小的是在十年前,我家老爷始建恨英山庄的时候,被老爷招进山庄的。”

“嗯,范泰,你最后一次见到你家老爷是什么时候?”

“回狄老爷,就是五天前的早晨,小的在十不亭上伺候老爷开始吐纳运功后,就离开了。中午时分,小的想去十不亭看看老爷有什么吩咐,恰恰看见夫人倒在老爷的尸身旁边。”

狄仁杰点点头,对等在一旁的冯丹青道:“夫人,如此看来范兄死得确实蹊跷。既然范兄死前有此嘱托,老夫义不容辞,一定会将事情的原委调查清楚。请夫人放心。”

“那就拜托狄先生了。”

狄仁杰沉吟道:“还需要夫人回想一下,范兄死亡当日,有没有什么外人来过山庄?”

“这……”冯丹青欲言又止。

“夫人但说无妨。”

冯丹青古怪地看了一眼狄仁杰,道:“那天上午只有狄三公子来过山庄。我曾见他与先夫在十不亭上交谈,后来就不见了。”

狄仁杰愣了愣,半晌才问:“景晖来过?夫人知道他来干什么吗?”

“妾不知道。”

狄仁杰又问:“请夫人再想想,范兄死前是否与什么人争吵过?他近年来,与什么人结过仇吗?”

冯丹青回答:“先夫深居简出,几乎很少与人交往,没有什么仇家。”

“这点还请夫人仔细回想,另外,范兄死前是否有过什么异常的举动,也请夫人一并回想,不论想起什么,都请告知狄某。”

“妾一定好好回想。”

袁从英观察着狄仁杰的脸色,低声说:“大人,您累了吧。天色不早,今天就到这里,我们回去吧。”

狄仁杰点头,对冯丹青道:“冯夫人。如此老夫就先告辞了,老夫回去后,会将整个事情细细地分析一遍。请夫人莫急,老夫一定会将范兄的死亡真相搞清楚。”

冯丹青深深一拜,柔声道:“一切都拜托狄先生了。只要并州官府不纠缠,妾不着急,一定耐心等候。”她抬起头时,正碰上袁从英用带着厌恶的目光瞪着她,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回去的路上,狄仁杰一直沉默不语,似乎在努力地思考着。忽然,他猛一抬头,看到袁从英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便问:“怎么了,从英?”

袁从英摇头无语,只是朝狄仁杰淡淡地微笑着。

狄仁杰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担心,我没事。”

他们刚回到狄府,还没坐定,狄忠来报:“老爷,上午来过的那位沈将军又来了。”

“快请。”

伴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沈槐身披甲胄,腰悬宝剑,英姿勃发地来到堂前,抱拳道:“狄大人,袁将军。你们在山道碰上的那人身份搞清楚了。”

“这么快?快说说是怎么回事!”

沈槐道:“认尸告示贴出去不久,就先后有几个人来到衙门声称认识这个死者。我让他们都分别去看了尸体,所说的情况完全一致,想来不会有差池,便立即赶来向狄大人和袁将军汇报。”

狄仁杰点头微笑:“沈将军,你的确很干练啊。难怪从英对你赞不绝口。”

沈槐闹了个大红脸,正不知所措,袁从英笑着道:“沈将军,快说吧,我们还等着呢。”

“是。”沈槐赶忙答应一声,侃侃而道,“据那些人称,这个人名叫韩锐,不是本地人,大约在十年前从外乡流落到这里,当时才十来岁,还带着个刚出生不久的小婴儿,应该是他的弟弟。”

狄仁杰皱了皱眉,问:“应该是他的弟弟,什么意思?”

“这个韩锐是个哑巴,不会说话,会写的字也不多,故而和他交流起来有些困难。他们兄弟二人到了并州以后,韩锐就沿街乞讨,还要养活他的那个婴儿弟弟,日子十分困苦。后来有一阵子不见踪影,大家都以为他们死了,或者又投奔别处去了。谁想两三年前,兄弟二人又出现在并州城中,说是这些年在太行山里的一个名叫蓝玉观的道观当了道士,混得口饭吃。”

“蓝玉观!”狄仁杰和袁从英同时惊叫了一声。

沈槐顿了顿,继续道:“我问了周围的人,大家都说没听说过蓝玉观。这话是韩锐那个长大了些的小弟弟说的,几岁孩子的话,当不得真。从此这兄弟两个就时不时地出现在太原城里,买些米面等生活用品,再也不沿街乞讨了,生活似乎是有了着落。那个小弟弟名叫韩斌,很快地长大起来。韩锐是个哑巴,韩斌这小孩却听说十分聪明伶俐,而且特别维护他那相依为命的哥哥。不过,这兄弟俩又有大概半年多没在城里出现了。”

袁从英早已听得坐立不安,沈槐的话音刚落,他就立即对狄仁杰道:“蓝玉观。大人,看来我们还要再去勘察一下蓝玉观!”

“嗯,很有必要。”

“大人,那我此刻就去。”袁从英说着就要起身。

“从英,天色已经不早了。蓝玉观离城三十多里地,你赶到那里就该天黑了。”

“大人!夜长梦多,我总觉得蓝玉观里埋藏着很多线索,我们必须要抓紧啊。”

“话虽如此,可是你我如今都是赋闲的身份。这样的探案工作,应该由官府主导,没有官府的委托,你我不可擅动!”狄仁杰的语气很坚决,他从心底里不愿意让袁从英一个人去夜探险地,要找个理由阻止他是很容易的。

但是袁从英的心意更加坚决,他一眼瞧见仍肃立在堂前的沈槐,立刻叫了声:“沈将军!”

沈槐马上会过意来,向狄仁杰抱拳道:“狄大人,沈槐想立即去探查蓝玉观,请袁将军带路。”

狄仁杰愣住了,没想到两个年轻人居然当着自己的面勾打连环。他看了看袁从英,这家伙满眼都是得意之色。狄仁杰不由叹了口气,道:“那你们就去吧。一定要小心。”

二人答应了一声,往门外疾走。狄仁杰冲着他们的背影叫道:“快去快回,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切不可恋战!”

“是!”

狄仁杰坐回到椅子里,沉思片刻,埋头奋笔疾书,然后唤来狄忠:“立即把这封书信送到大都督府,面呈陈长史,请他即刻派兵支援从英和沈槐将军。去蓝玉观的路线我已写在书信里面,他们按图索骥即可找到。办完这件事,你再去看看景晖在不在,给我把他找来,我有话要问他。”

第五章

鬼 影

太行山麓,蓝玉观。

袁从英和沈槐快马加鞭,终于赶在晚霞收走最后一抹余晖,一轮圆月腾空而起的时候,来到了蓝玉观外的那两堵绝壁之前。远远望去,漆黑的绝壁顶上,铺着惨白的月光,透出难以形容的诡异和凄凉。他们还没靠近,一股强烈的血腥气便扑面而来。袁从英叫了声:“不好!”率先冲到了绝壁间的夹缝前。

血腥气更加浓烈了,简直令人窒息。夹缝太窄,他们只好下马,将马拴在夹缝外的小屋前。袁从英握紧若耶剑,向沈槐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前一后,小心翼翼地转过夹缝。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惨不忍睹的杀戮现场!

数十具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老君殿前的空地上,每一具尸体都被砍得肢体残缺,脑浆血水四处飞溅。杀人者显然并不满足于将人杀死,而是要在这些人的身上发泄满腔愤恨。猩红的鲜血满地流淌,上面是杂沓的脚印,根本就分辨不清。更多的血水顺着泥地上的缝隙,流进热泉潭水之中,与滚烫的泉水混合在一起,使蒸发的水雾都充满了血腥气。

袁从英和沈槐只觉眼前的夜空都变红了,带着血色。袁从英咬紧牙关,一步步地往前挪动着脚步,沈槐紧紧跟在他的身边。他们穿过屠杀场般的空地,再一间间地检查丹房。每间丹房的门都大敞着,门前、屋里、床边,到处都是死尸,死况和空地上的尸体一般无二。

绕了一圈,袁从英和沈槐回到老君殿前,沈槐看着袁从英,气喘吁吁地问:“袁将军,怎么办?”

袁从英闪动着比冰还要冷冽的目光,一字一句地道:“前天夜里我和大人在此过夜的时候,还空无一人,今天却变成了这个情景!这是谁干的,为什么?”

沈槐茫然又焦急地看着他,无法回答。

袁从英紧锁眉头思索了片刻,对沈槐说:“沈将军,事不宜迟,你立即回并州城,去向长史大人报告这里的情况,并请他即刻派兵前来。我留在此地,看守现场,等待援兵。”

沈槐犹豫道:“这……袁将军,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会不会太危险?”

袁从英冷笑一声:“沈将军,难道你还有其他的办法吗?”

沈槐不吱声了,默默地朝夹缝外走去。袁从英跟上来,一直送他到夹缝外,看他上了马,道了声:“一路小心。”

沈槐狠狠抽了一鞭子,战马一声嘶鸣,朝官道直冲而去。

袁从英慢慢回过身来,一步一步地走回到血红的场地中央。月光洒在他的身上,月白的袍服下摆已经被鲜血染红了。袁从英一动不动地站着,静静地等待着。

一大片乌云飘过来,遮住了凄清的月光。死一般的寂静中,袁从英的声音冷冷地响起来:“窝在死人堆里面这么久,你们也不觉得累!”周围的死尸堆开始有了些细微的颤动,突然,只听一声呼哨,几个浑身是血的死尸从地上一跃而起,顷刻间便组好了阵形,将袁从英团团围在中央。

头顶上,犹如大鹏展翅一般,顺着绝壁笔直的岩面,一个黑影徐徐落下,毫无声息地站到袁从英的面前。此人黑巾罩面,只露出一双鹰眼,放出犀利的光。

“袁从英,果然名不虚传,是条好汉!可惜有胆无识,只知道无谓的逞能。今夜你若是不支走同行之人,倒还可以不用死得如此孤单。”

“哦,你怎么知道我今天一定会死?”

黑影一阵狂笑:“你不死,难道是我死不成?”

袁从英的眉毛微微一挑,道:“你的声音我似乎在哪里听到过。”

黑影愣了愣,转而又是一阵狂笑,道:“不错,你很敏锐。可惜太晚了,你不会有机会验证自己的判断了。”

袁从英冷笑道:“那你们就来试试吧。”

黑影将手一挥,伪装成死尸的杀手们挥舞闪着寒光的利刃,一拥而上。

袁从英不慌不忙地举起手中的若耶剑,雪白的剑光划出慑人的弧线,剑尖所及之处,两个杀手躲避不及,脖颈上顿显深深的血痕,热血从伤处喷涌而出。其余的杀手惊得倒退了几步,再次组成阵形,一齐向袁从英攻来。袁从英身形一错,腾空跃起,已经跳出包围圈,随即反手一挥,又有两个杀手的手臂被若耶剑齐刷刷地斩落在地。那两个杀手痛极大叫,却并不退缩,依旧亡命地向他猛扑过来,袁从英被杀手们团团围住,激战起来。

没过几招,又有好几名杀手被斩断手脚,但可怕的是,他们虽身受重伤,却丝毫没有减少斗志,反而变本加厉地进攻,而且毫无章法,完全是搏命的打法。袁从英虽能应付,但看到如此惨烈的进攻还是不由心悸。他决定速战速决,于是一剑一命,干脆利落地结果了好几个亡命徒的性命。

黑衣头领在旁凝神观战,眼中浮现出耐人寻味的神色。他看到袁从英结束了战斗,正朝自己一步步逼来,方才冷笑一声:“果然好功夫,很好。”话音刚落,他便腾身而起,直向绝壁的顶端飞去。

袁从英怎么会放他走,若耶剑向上一指,紧跟其后也直上绝壁。两人一前一后,仿佛两只大鸟飞舞在陡峭的岩面之上。袁从英的速度更胜一筹,眼看着就要追上,黑衣人突然向旁边一闪,从绝壁顶端劈头盖脸地射下无数箭矢,正对着袁从英而来。袁从英挥舞起若耶剑劈开箭雨,黑衣人乘此机会沿着绝壁滑向裂缝,眼看着就要失去踪影。

袁从英伸左手抓住一支飞来的利箭,用力向黑衣人掷去。黑衣人猝不及防,利箭牢牢钉入左肩。他吃痛不住,翻滚着落下绝壁。袁从英亦飞快地随之而下,只见黑衣人纵身一跃,跳出了绝壁中的缝隙。袁从英正要尾随而去,突然踉跄了一下。他扶住身边的岩石,深深地吸了口气,举头望望,绝壁顶端空无一人,岩缝外的黑衣人亦消失得无影无踪。

袁从英咬咬牙,闪出岩缝,正要判明方向,继续追赶,却见前面的官道上一大队人马举着灯球火把,风驰电掣地朝这边赶来,领头的正是沈槐。

沈槐远远望见袁从英,大声呼喊着:“袁将军!”直冲到他的面前翻身落马。

袁从英诧异地看着他:“沈将军,这么快就搬到救兵?”

沈槐喘着粗气道:“是、是狄大人!他不放心我们,我二人刚走他就送信到大都督府,请陈长史派出人马赶来。我刚才一上官道,就看见孙副将和他的部队,故而这么快就赶回来了。”

袁从英轻轻念了一句:“大人。”

孙副将也来到他的面前,抱拳道:“袁将军!”

袁从英点头道:“孙副将,请派你的人马立即将这里包围,再遣一队人搜索绝壁四周,一定要小心!”他对沈槐说,“沈将军请随我来,让他们清点死尸,我们再检查一下现场。”

很快,现场的死尸数目就清点了出来,除了刚刚被袁从英杀死的六名杀手之外,剩下的死者全都身穿道服,共有六十余名,个个肢体残缺,不忍卒睹。因夜色太黑,搜查的人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痕迹。

袁从英对沈槐道:“如此就先请孙副将带兵在此把守现场,你我立刻赶回并州,分头向狄大人和陈长史汇报这里发生的一切。”

“好!”

二人奔出绝壁找到各自的马匹,沈槐刚跳上马,回头一看,却发现袁从英站在马边不动,脸色苍白牙关紧咬。沈槐吓了一跳,赶紧来到他身边,问:“袁将军,你怎么了?是受伤了吗?”

袁从英抬头勉强一笑,道:“我没事。只是一些旧伤,不知道为什么,总也好不完全,时时发作,非常啰唆。”

沈槐道:“那……要不你留在这里?我先去向狄大人汇报,再去长史大人那里。”

袁从英一摇头:“不必,我可以走。”说完,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翻身上马。二人这才驾马飞奔上官道,朝并州城疾驶而去。

在城门前,沈槐亮出身份,守城兵卒打开城门,将二人放入。沿着寂静的街道飞跑到岔路口,沈槐对袁从英道:“袁将军,从这里一直往前就是狄大人的府邸,我从这里往东可以前往都督府。”

袁从英点点头,对沈槐微笑了一下:“沈将军,我与你十分投缘,不愿再对以繁文缛节,不如现在就交换了年齿,今后更好称呼。”

沈槐一惊,忙道:“末将不敢。”

袁从英摇摇头:“在下虚度三十二年光阴,不知道沈兄贵庚?”

沈槐喜道:“我俩同年。”

袁从英笑道:“既然如此,那从英就自认为兄了。沈贤弟,你意下如何?”

沈槐抱拳:“袁将军,噢,从英兄,沈槐太高兴了。”

袁从英笑着点头,道:“好,现在我们就分头去报告吧。愚兄先走了!”他一催胯下之马,奔上去往狄府的巷子。

城北,狄府。

狄仁杰的书房中灯火通明,狄忠从都督府送信回来以后,向狄仁杰报告了陈松涛派兵出去的情况。狄仁杰忧心忡忡地点点头,不停地在书房里面来回踱步。心中不祥的感觉是如此鲜明,使得他坐不住站不定,整个身心都处在焦虑之中。回到并州才两天不到的时间,就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让狄仁杰仿佛渐渐陷入一个漆黑的大网之中,过去他也曾面临过许多次危险,但从来不像这一次,似乎所有的矛头都直指一个中心,那就是——他自己!

狄仁杰感到头脑混乱不堪,太阳穴胀痛不止。他走到书房敞开的门口,仰望夜空,深深地呼吸了一口秋夜凛冽的寒气。

“父亲。”狄景晖大踏步走来,站在狄仁杰的面前。

狄仁杰微微颔首,仔细端详这个小儿子,他的面容,他的神情,他的举止,都和自己那么相似,根本不需要仔细鉴别,就可以清晰地辨认出彼此的血脉相连。但是,他和自己又是多么的不同,简直天差地别,仿佛水火不能相容。

狄仁杰叹了口气,应道:“景晖啊,你来了。来,进来坐,我们谈谈。”

狄景晖默默地跟着父亲迈进书房,坐在椅子上。他的面容也有些憔悴,不知道在这两天里面都经历了什么。他端坐着,等待父亲先开口。

狄仁杰咳了一声,道:“景晖,记得你我上一次见面,还是前年的中秋。你去洛阳办事,在我的府邸住了短短几日。那几天,正好从英出外查案,否则那时候你们两个就该见面了。”

狄景晖“哼”了一声。

狄仁杰接着又道:“我还记得那次见面,我们也有过一些交谈,只可惜我们每每谈话总以争吵告终,上次的谈话最后也是不欢而散。”

狄景晖低声道:“是的,我记得我原本想住一个月的,结果才住了五日就走了。”

狄仁杰苦笑着点头:“其实我也常常在想,我们的分歧到底是什么?难道你我父子之间,真有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吗?”

狄景晖带着怨气回答:“这恐怕得问您吧,儿子对此也一直很困惑。”

狄仁杰叹道:“第一次听到你说要弃仕从商,我当时确实难以接受。但是这么多年过来,我又何尝不是默许了你的选择。所以,这并非是我们针锋相对的关键。”

“哦?那除了这个,还有什么别的原因呢?”

狄仁杰摇了摇头,道:“景晖,今天我们先不谈这些。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太多,我怕我的心绪过于烦乱,无法与你心平气和地交谈。今天,我想和你谈点儿别的。”

狄景晖不耐烦地撇撇嘴:“爹,您永远都是这么顾左右而言他,东拉西扯得都习惯了吧。别人受得了,可惜我就是无法适应。”

狄仁杰不想与他多计较,只干笑一声,单刀直入道:“景晖,今天我想问问你与恨英山庄的往来情形。”

狄景晖的身子微微一颤,眼珠转了转,低声道:“恨英山庄?我与他们有什么往来?”

“是的。今天我去了恨英山庄。据山庄女主人冯夫人说,这些年你和范其信颇有来往。”

“冯丹青!”狄景晖咬牙切齿地念道,“又是这个女人!蛇蝎美人这四个字用在她的身上,真是一点儿都不过分!”

“那么说她所言非虚,你不仅与他们有交往,还有些过节?”

狄景晖冷笑道:“爹,您别这么拐弯抹角的,拿出一贯儿套别人话的招。我可以很坦白地招供,是,虽然您一再嘱咐我不要与范其信交往,可我没有听您的话,我一直都和他保持联系,而且很是密切。”

狄仁杰定定地注视着这个儿子,真的有些害怕了,不知道接下去还会从他的嘴里听到些什么,还有多少会令自己感到恐惧的事实将被揭露出来。

狄景晖看了看父亲的脸色,口气稍稍软下来,道:“您别这么看着我,怪吓人的。当初还不是您让我去认范老爷子做干爹,否则我怎么会和这种古里古怪的人打起交道。”顿了顿,接着道,“其实儿子和范老爷子打交道,是为了做生意,没别的意思。”

狄仁杰惊讶地问:“做生意?你和他有什么生意可做?范其信不是与俗世无染的世外高人吗?”

狄景晖不屑一顾地道:“世外高人也要食五谷杂粮,父亲您不会天真到以为他靠吐纳天地之气就能活到这个岁数吧?您今天去看了恨英山庄,如此的规模、建筑、花木,哪一样不是靠钱堆出来的?父亲,难道您就没有想过,范其信的钱到底从何而来?”

狄仁杰沉吟道:“他是有名望的神医,过去他给王公贵族和官宦人家治疗些疑难杂症,还是收入颇丰的。”

“咳,人家老早就不干这个了。这么些年都是闭关静修,不再给人看病。我就干脆说了吧,爹,他的那个山庄、那些排场,还有他能娶上那么个狐狸精似的老婆,都是与儿子一起经营生意得来的钱。”狄景晖一口气说完,颇为得意地望着狄仁杰诧异的表情。

狄仁杰的确大感讶异,紧接着狄景辉的话追问:“范其信和你一起经营生意?他能和你经营什么生意?”

狄景晖道:“爹,别看您是举世闻名的神探,号称博闻广记,天上地下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可在儿子看来,您在这经商生意上头,还是远远不够敏锐。”

狄仁杰一摆手,道:“行了。你还是快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狄景晖这才正色道:“父亲,您知道,范其信不仅是一代神医,还是本朝数一数二的药学大家。虽说他路走偏门,亦无济世救人之志,所以名气没有‘药仙’孙思邈那么响,但在儿子看来,范其信在药物学问上的造诣还是相当深厚的。更重要的是,范其信一贯喜好研究异域风土,虽然不与平常人交往,可是结交的异域人士却不在少数。什么天竺、波斯、大食的异人,他都认识。他专从这些异域人士那里收集来自异域的奇珍药材、药物,编制成异域药典,还在恨英山庄里面试栽一些特别罕有的异域药种,再与中原的药材相配,合成具有奇效的特殊药物。”他抬起头,眼里闪着热切的光芒,正视着父亲道,“父亲,儿子所经营的生意中,饭店酒肆只是一部分,儿子最大的生意,是在各地开设的百草堂。而百草堂里面的一绝,正是这些来自异域的药物,和范其信所配制的特殊药物。这些药物别无分号,只此一家,虽价格昂贵,但效用卓著,病家无不趋之若鹜,实乃是一门利益异常丰厚的绝好生意!这些年来,儿子与范其信通力合作,已将百草堂的生意做到了河东、河北、河南各道,每年的收入多达百万两白银。”

狄景辉住了口,仔细观察着父亲的反应。

狄仁杰显然被这番话深深地震惊了,他用一种全新的眼光端详着狄景晖,心中翻滚着好几种完全不同的感情:怀疑、欣赏、感慨、厌恶,不一而足,难以形容。许久,他才喃喃地说出一句:“景晖,你真是太令我惊讶了。”

狄景晖苦笑了一下,低下头。

狄仁杰定了定神,道:“好吧,你与范其信的关系,现在我已经很清楚了。你再回答我的另外一个问题,五日前的上午,你是不是去过恨英山庄,且与范其信谈过话?”

狄景晖一怔,飞快地思索了一下,点头道:“是的。我确实去找过他,只是去谈最近一次去广州进药材的情况,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我在他吐纳的十不亭上和他谈了几句话,就离开了。怎么?”

狄仁杰低声道:“据冯夫人称,那天中午她去给范其信送饭时,发现他已被人刺死在了十不亭内。此前,只有你去找过他。”

“什么!”狄景晖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脸涨得通红,大声嚷道,“这、这简直是胡说八道!我和范老爷子谈话的时候他还好好的,怎么就……”他想了想,咬牙切齿地道,“冯丹青,又是这个女人。父亲,我劝您好好留意这个女人。她的话绝不能轻易相信。范老爷子的死,到今天所有的人都只是听到她的一面之词,我们至今连范老爷子的尸体都没见到过,谁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

“今天我见到了范其信的尸体,他确实是被人用短刀刺死的。”

“哦?这么说……”狄景晖陷入了沉思。

狄仁杰看着他,一种难以言传的疼爱和怜惜之情涌上心头:他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孩儿,如果他有了什么意外,自己又该如何自处呢?狄仁杰不由低声道:“景晖,我只希望你什么都不要瞒我,把一切都告诉我。我是为你好的。”

狄景晖全身哆嗦了一下,冷笑道:“父亲,儿子并不是想隐瞒您什么,也确实没有什么可以隐瞒您的。您只管调查您的案子,要是想把儿子列成嫌犯,儿子也无话可说。”

狄仁杰长叹一声,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