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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仁杰的脚步骤停,转过身,缓步回到陈秋月的面前,低声道:“秋月,你说吧,我听着。”

第十章

毒 丸

并州大都督府,后堂。

陈松涛气急败坏地在后堂里埋头踱步,旁边站着几名手下,一个个噤若寒蝉,提心吊胆地等着主子发话。陈松涛嘴里嘟嘟囔囔,似乎在自言自语:“范泰死了,我折损了一员大将啊。袁从英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不是离开狄府了吗?啊?怎么又跑到蓝玉观去了?你说!”两眼精光四射地对着一个手下怒吼。

手下哆哆嗦嗦地答道:“属下不知。”

“废物!”陈松涛一甩袍袖,“好在我及时赶到狄府,当着狄仁杰的面截下了狄景晖,才算阻止了他们父子交谈案情,否则还真不好说是否会让狄仁杰推断出真相来,那样就麻烦了。不过,总算狄景晖还在我的手里,料定狄仁杰也不敢轻举妄动,呵呵,投鼠忌器嘛。而今的当务之急是要除去袁从英,留着他后患无穷。”

“大人,袁从英在蓝玉观一战中已经身负重伤,只要能够找到他,结果他的性命应该不难。”

“可他现在已经离开了狄府,去向不明,怎么才能找到他呢?”

这时,旁边的一个手下凑上来说:“大人,今天上午狄仁杰派出沈槐去蓝玉观以后,监视狄府的人看到狄忠急急忙忙地出去跑了一趟。我们的人跟上了他,发现他去的是城郊的一个客栈。”

“哦?他去干什么?”陈松涛忙问。

“小的们去客栈打听了,伙计说昨天有个男人带着一个小孩子住进了这个客栈,不过今天一早就走了。听伙计的形容,那个男人很像是袁从英,小孩倒像是韩斌。”

“什么?袁从英竟然和韩斌在一起,这可是桩大麻烦!”陈松涛惊得面色大变,连忙又问,“查清楚袁从英离开客栈后去了哪里吗?”

“伙计也不知道了。”

陈松涛十分失望,正在发呆,那名手下又得意地接着道:“不过当时属下想着,也许他们还会回去,故而就派了人守在那里,结果还真有收获。”

“哦?快说!”

“晌午时候,那个小孩韩斌居然偷偷摸摸地跑回了客栈,到他们原先住过的房间里头摸索了半天,似乎是取了样什么东西,就又跑掉了。小的们一路跟踪,发现他躲在城东土地庙里头。属下想,袁从英一定还会去找他,所以就嘱咐手下不要打草惊蛇,只将那里团团围住,打算守株待兔。”

陈松涛大喜过望:“你做得很好!这是个绝佳的机会!如果这次能把袁从英和韩斌同时灭口,谅他狄仁杰纵然有再大的本领,也无力翻天了。”他喊过那几个手下,吩咐道,“你们分头行动,一方面继续严密监视狄仁杰的动静,另一方面增加人手包围城东土地庙。客栈也不要放过,还要留些人在那里继续监视。剩下的人留驻都督府,狄景晖这边千万不能有什么差池。等解决了袁从英和韩斌,也就是我和狄仁杰直面相对的时候了。”

城东土地庙。

天色渐渐黯淡下来,又一个夜晚要来了。秋天已近尾声,严冬即将光临,天也是暗得越发得早。韩斌一个人躲在破败的土地庙里,只觉得越来越冷,越来越害怕,几乎要哭出来了。下午他偷偷跑回临河客栈,是为了去取一样落在那里的、比性命还重要的东西。早上被袁从英带来土地庙时,他刚刚醒来,还有点儿病后的迷糊,完全忘记了自己藏在客栈柜子下面的东西,等袁从英离开土地庙后才想起来,只好一个人又跑回客栈去取。他不是个娇生惯养的孩子,从小就颇有些胆量,但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蜷缩在昏暗的土地庙里,却感到莫名的紧张和恐惧。他的小身体不停地哆嗦着,也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害怕,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你快来呀,快来呀,快来呀……”念着念着,眼睛不知不觉地潮湿了,周围变得愈加模糊,似乎有鬼影憧憧,又似乎正变幻出噩梦中的景象,他惊叫一声紧紧闭上眼睛,再也不敢睁开。

突然,韩斌感觉肩膀被一双温暖的大手搂住了,有人在用低沉温和的声音叫着他的名字:“斌儿,你怎么了?害怕了吗?”韩斌的心狂喜地猛烈跳动起来,赶紧睁开眼睛,正碰上袁从英关切的目光,泪水顿时夺眶而出,欢叫了声:“你总算来了!”猛地扎向他的怀里。

袁从英向后一仰,靠在土地爷神像的底座上,一边拼命挡住韩斌不让他往自己的胸前扑过来,一边小心翼翼地用左手把他搂到自己的身边。两个人一起坐倒在地上,韩斌晕头转向地抬头朝袁从英看,才看见他满脸的汗水,还有唇边渗出的鲜血,大叫道:“啊!你、你怎么了?”

袁从英摇摇头,一时说不出话来,但还是竭尽全力用左手把韩斌按住,好半天才微笑着说出一句:“劲头还真不小。你要是真扑上来,咱们两个可就同归于尽了。”

韩斌又惊又怕,直勾勾地瞪着袁从英,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袁从英只轻声道:“别怕,没事的。你先别动,让我歇一会儿。”

说着,他把头靠到墙上,闭起眼睛。韩斌依偎在他的肩头,身子一动不敢动,眼睛却在上上下下地仔细搜索,一下看见了袁从英胸口上那支被削断的箭身,顿时吓得吸了口凉气,眼泪又涌了出来。

袁从英睁开眼睛,侧过头来看看他,笑道:“一个男孩子,还这么爱哭。”

韩斌擦着眼泪,嘟囔道:“是你吓人嘛。”

袁从英道:“嗯,是我不好,吓到你了。”

说着,他坐直身子,侧耳听了听周围的动静,皱眉道:“斌儿,今天你出去过没有?”

韩斌吞吞吐吐地回答:“没、没有……”

“真的没有?”

“没有。”

袁从英点点头道:“那就好,可为什么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不过,再待一会儿应该没问题。”他又瞧瞧韩斌,微笑着说,“帮我一个忙,好吗?”

“嗯。”

袁从英伸手把滚在一边装着衣服的包裹拿过来,从里面抽出件白色的袍衫,“哗啦”两声,撕下两根布条。他将其中一根团了几下,做成个布团,交到韩斌的手上,说:“斌儿,你听好了,现在我要把胸口的这支箭拔出来,拔出来的时候会出很多血,所以你要用这个布团马上把伤口堵住,做得到吗?”

韩斌紧紧捏着那个布团,连连点头,眼泪却又滚了出来。袁从英轻轻擦了擦他的脸,低声道:“不该让你做这种事的,可没有别的办法……好了,别怕,我尽量快。”说完,他用左手牢牢捏住露在外面的箭身,咬了咬牙,向外猛地一用力,那支箭被拔了出来,大片血沫顿时从伤口涌出。韩斌整个人往前一探,堵住伤口,两个人又一齐倒在地上。

土地庙里面一片寂静,听不到任何声响,倒在地上的两个人都没有再出声,只是一动不动地躺着,好像都陷入了昏迷,又好像只是睡着了。就这样静静地过了好一会儿,袁从英才伸手按住布团,轻轻地捅了捅韩斌,低声问:“喂,没吓晕过去吧?”

韩斌这时方能腾出手来,一边抹眼泪,一边回答:“谁说我怕?是你自己晕了。”

“我有吗?”

“有。”

袁从英不说话了,搂着韩斌又躺了一会儿,才道:“斌儿,扶我起来。”

韩斌“嗯”了一声,费力地把袁从英扶着坐起来,靠在墙上。

袁从英把另一根布条递给他,说:“用这个包扎,尽量裹紧点儿。会吗?”

“会。”

韩斌拿起布条开始裹,弄了好一阵子,搞得满头大汗,才算把伤口包扎好了。等他忙完,两个人互相瞧着,都大大地舒了口气。韩斌跪在袁从英的面前,小心翼翼抚摸着伤口边的布条,仰头看着袁从英苍白的脸,轻轻地问:“你疼吗?”

袁从英也轻声道:“还好,多亏有你在。”

韩斌想了想,又问了一遍:“真的还好吗?那你刚才为什么会晕过去?不是因为太疼了吗?”

袁从英摸了摸韩斌的脑袋:“不是,是因为我老了。”

韩斌嘟着嘴道:“你哄我,你才不老。”

两人又都沉默了,过了一会儿,袁从英朝紧闭的庙门偏了偏头:“斌儿,去看看外面天黑了没有?”

韩斌跑到庙门边,凑着门缝往外看了一会儿,又跑回到袁从英的身边,报告道:“还没全黑,不过到处都阴森森的,风好大,怪吓人的。”

“我们还是得离开这里,我总觉得不安心。”袁从英的脸沉下来,显得异常苍白。

韩斌眨了眨眼睛:“离开?你能走吗?”

“现在不能,可是等到天全黑以后,我们必须走,不能走也得走。”

韩斌有点糊涂了,问:“那怎么走啊?”

袁从英温和地看着韩斌,轻声道:“所以你还要帮我一个忙。”

“好,你说。”韩斌感觉自己很有用,很重要,不由自主地挺了挺腰。

袁从英看着他的样子,轻叹了口气,说:“我太累了,我要躺一会儿。不用很长时间……”他停下来,微微喘息着,继续说,“过后我就能走了,带着你走。可是从现在开始,你必须守在门边,时刻注意外面的动静。如果听到什么,或者看到什么,你就马上来叫我。我应该不会睡着,但是假如我睡着了,你只要看到天全黑下来,就立刻叫醒我,然后我们就走。”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都听不见了,但一双眼睛却死死地盯着韩斌的脸,最后又竭尽全力说出一句,“一定要照我说的做,懂吗?”

看到韩斌拼命点头,袁从英这才往后一靠,合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又睁开眼睛,发现韩斌还跪在自己身边发呆,便抬起手指了指门,韩斌忙跑到庙门边,回头瞧瞧,袁从英朝他微微一笑,慢慢躺了下去。

韩斌趴在庙门上努力地往外望着,能看到的只有几蓬枯草在风中摇摆,还有遍地的泥沙被大风卷起,到处都是灰蒙蒙的。他隔着门缝往天上看去,天上没有云,也没有西沉的落日和初升的圆月,只有一大片阴沉暗淡的天空,过一阵子就变得更加阴沉一些,大概不久就会变成漆黑。

韩斌在门边坐下来,没有看到什么特别的,也没有听到什么特别的,心里空落落的,又觉得有些紧张,很想立即跑回袁从英的身边,守在他那里。可知道不能这么做,这样做他会生气……韩斌不由又朝躺在地上的袁从英望过去,他的侧脸看上去是多么像自己的哥哥啊,韩斌开始胡思乱想起来,下回要是能见到嫣然姐姐,一定要问问她,她是不是也这样想,可是这还用问吗?她一定会说,对啊,多像啊……韩斌把头埋到臂弯里,对哥哥的思念一下子向他袭来,他那颗小小的心痛得受不了,便悄悄地无声哭了起来。

哭了很久,他才想起来自己的任务,赶紧朝门缝外看,眼前已经是黑黢黢的一片,就在他哭泣的这段时间里,天完全黑了。啊!韩斌在心里惊叫了一声,赶紧跑回到袁从英的身旁,张开嘴刚想喊,又停下了。土地庙里此时已黑得什么都看不清了,但是韩斌觉得,自己能清清楚楚地看到这张沉睡中的脸——他看上去多累啊。

韩斌忽然做了一个决定,不叫醒袁从英,很快他就会为了这次自作主张后悔的,但现在他还有些得意,觉得自己第一次可以替别人做一次主。在袁从英的身边又坐了一会儿,韩斌也开始犯起困来。要在黑暗中大睁着眼睛保持清醒本来就不容易,何况他昨晚上还刚刚生了病。迷迷糊糊地,韩斌在袁从英的身边躺了下来,眼皮慢慢粘到一处,挣扎着张开来,最后还是被困倦打败了。

韩斌开始做梦了。像许许多多次做梦一样,他又梦见了自己和哥哥在一起,嗯,还有嫣然姐姐。他们三个在蓝玉观前的热泉潭边,温暖的阳光照在身上,他盯上了空中飞舞的一只绿色蜻蜓,正在努力地和蜻蜓斗着心眼、比着速度,无意中一瞥,却看见哥哥和嫣然姐姐坐在一块儿,他想去吓他们一跳,就悄悄地凑过去,可是他看见了什么?为什么哥哥在哭呢?呀,他的哑巴哥哥真的在哭啊,哭得那么伤心,嫣然姐姐好像也很哀伤的样子,眼泪一滴滴地落下来。然后他看见,嫣然姐姐从脖子上取下一条金闪闪的链子,抓过哥哥的手,把链子放在哥哥的手心里,她说:“我知道你的心,可我的人我的心都已经给了别人了,不能再给你。这条金链,是我父母留给我的唯一纪念,现在我就把它送给你,让它天天陪着你,你就当是我在你的身边吧。”哥哥呜呜地叫着,抓住嫣然姐姐的手不肯放,可嫣然姐姐还是站起身来跑开了,只留下哥哥对着手中的金链子,哭了很久、很久。韩斌呆呆地站在一边看着哥哥哭,不知道是该过去安慰他,还是该远远地跑开。蜻蜓早就飞得没影儿了,阳光是这么暖和,照着哥哥也照着自己,眼前的一切都是金灿灿的……

突然,韩斌被人猛地摇醒了。他一个激灵从地上跳起来,立即看到袁从英蹲在自己面前,煞白的脸上那双眼睛亮得吓人,紧盯着他好像要把他吃了似的,哑着嗓子一字一句地问:“你为什么不叫醒我!”

韩斌知道自己犯错了,但他不明白袁从英的神情为什么那样恐怖,他求饶地抓住袁从英的胳膊,带着哭音说:“我看你睡得那么熟,我、我……”

袁从英满脸怒气地瞪着他,忽然一把将他揽到怀里,用尽全力抱紧他,轻声道:“你呀,你闯了大祸了。”

韩斌感觉到袁从英的身体在微微颤抖着,但是他的胳膊又是那么有力,说的虽然是抱怨的话,语调却是那么温柔,听上去倒更像在安慰人。韩斌还是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原先阴冷刺骨的土地庙里突然变得暖和了,周围热烘烘的,耳朵边还有噼噼啪啪的声音在响,那是什么声音呢?

韩斌把脑袋搁在袁从英的肩上,听到他又轻轻地对自己说:“斌儿,我们有麻烦了。但你不用害怕,不会有事的。我保证。”

“嗯。”韩斌答应着,依旧稀里糊涂的,只觉得身体暖暖的好舒服,可是心底里却升起隐隐约约的恐惧。他朝庙门看过去,好像从门缝里瞥见一道红光,周围似乎也变亮了,他突然有点儿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啊”了一声,韩斌把头埋在袁从英的肩头,他再不敢看,也不敢想了,只是拼命搂住袁从英的脖子,把整个身子蜷缩到他的怀里。

土地庙里的温度在迅速地升高,噼里啪啦的声音也越来越响了。袁从英突然用力推开怀里的韩斌,对他大吼了一声:“找那支箭,快!”

韩斌被他推得倒退了好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赶紧又一骨碌爬起来,在地上到处找刚才被拔出来的那支断箭。袁从英也从地上抓起那件被撕掉一大片的白色袍衫,又开始“哗啦啦”地猛撕,很快就撕出了好几根长布条。他把这些布条一根连一根地打起结,一会儿就连成了长长的一条。

韩斌在地上找到了那支还沾着血的断箭,赶紧捡起来递到袁从英的手中。袁从英把箭身系到了布条的一端,拉了拉,足够结实了,才站起身来,朝四下看了看。在土地爷挂满蜘蛛网的泥像前,有一个满是灰尘的供桌,供桌上有一个铜香炉,里面的香灰早被倒掉了,盛了满满一炉的水,是袁从英早上为韩斌储存好,准备让他口渴时候喝的。袁从英拿起这个香炉,朝韩斌招了招手,韩斌马上跑到他面前,却不料袁从英拎起香炉就往他的头上倒。

韩斌给冰冷的水淋得直打哆嗦,水滴滴答答地顺着脑门往下淌,他也不敢吭声,咬着嘴唇连连眨巴眼睛。袁从英将剩下的一些水浇到了自己的头上,便把香炉扔到地上,拿起那根顶端系着箭的布条,走到土地庙中间,往后墙的最上面看。那里有一扇木窗,关得严严的,上头也挂满了蜘蛛网。韩斌跑到他的身边,仰头看着他。

袁从英低声说道:“斌儿,咱们准备走。你先让开。”韩斌闪到一边,袁从英甩了甩布条,猛地一掷,断箭直接刺穿了木窗板,只留下布条在里面。袁从英立即用尽全力,把布条死命往下一扯,这扇年久失修的木窗竟被他整个拉脱了框,砸落在庙内的地上,朝外的一面上全是熊熊燃烧的烈焰。一方夜空顿时出现在他们的眼前,只是这方夜空再也不是平时那片宁静的黛蓝色,而是被周遭的火舌所包裹,呈现出令人心悸的艳红,炙热的空气变换着妖异的形状,使得这方夜空变得那么模糊、鬼魅,遥不可及。

突然,韩斌感到自己被一下子抱了起来,他听到袁从英大声吼道:“抱紧我!”

他立即伸出双臂,死死地环抱着袁从英的脖子,整个身体都贴牢在袁从英的身上。袁从英一手抱着韩斌,一手握着若耶剑,一步跨上供桌,又一步跃上土地爷神像的肩头,再一步便高高地跃起,带着韩斌从那方唯一的逃生之窗飞过。刹那间,韩斌只看到眼前红光闪过,全身都能感觉到突如其来的高温,鼻子里呼吸到灼人的热气,就在他觉得马上要窒息的一瞬,他们重重地落到了地上,骨碌碌地滚出了好远。

韩斌从袁从英的怀里摔了出来,但他立即挣扎着从地上挺起身来,回头一看,整个土地庙已经成了一片火海,屋顶开始倒塌,大片的火焰跟着断裂的横梁砸向庙里,可他自己身上干干净净的,没有一点火星。

韩斌刚想回头找袁从英,就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快跑!”

他一扭头,袁从英一把拉住他的手,带着他朝远离土地庙的方向飞快地跑起来。他们像飞一般地跃过倒塌的院墙,跑入庙后的那片荒草丛,继续没命地往前狂奔。

韩斌跑着,脸上身上被枯草的草杆扎得生疼,可是他不管,他紧紧攥着袁从英的手,气喘吁吁地用他所能使出的全部力气往前冲着,忽然脚下一绊,他朝前重重地摔了个大跟斗,他伸出手去抓袁从英,可是扑了个空。

韩斌发现不对劲了,一直伴随在他耳边的急促脚步声停下了。他连忙抬头,看见袁从英一动不动地站在自己的身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韩斌也往前望去,那里有些人,还有些马,都站得整整齐齐的,朝他们看着。韩斌的心猛地一沉,不自觉地往袁从英的身边靠过去,袁从英伸过手来轻轻揽着他的肩,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不动也不说话。月亮升起来了,白茫茫的光洒在荒草上,风吹过来,他们的面前泛起一片银色的波涛,那么静谧,那么安详。

终于,对面有人说话了:“真没想到,在这样的情况下你们还能逃出生天。太不容易了。看来今天我们没有白等。”

韩斌觉得过了很久,才听到袁从英的回答,可是他的声音听上去竟是那样悲伤,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他说的是:“为什么一定要逼着我在孩子面前杀人?”

然后,袁从英蹲下身子,拉过韩斌,轻轻地对着他的耳朵说:“闭上眼睛,我不说就不要睁开。”

韩斌点头,紧紧地闭起眼睛,感觉自己又被稳稳地抱了起来。

接下去发生的事情韩斌全都没有看见,他只知道袁从英一边抱着自己,一边挥动着若耶剑,冲进了对面的人马中间。他的耳朵里,各种声响顿时混成一片,刀剑相碰、人喊马嘶、惨叫、怒吼,所有的一切都好像发生在片刻之间。

随后他们便跃上了一匹马,那马长啸一声后飞驰起来,韩斌依然紧紧闭着眼睛,耳朵里面的各种杂音都渐渐远去了,代之以呼啸的风声、急促的马蹄声,还有沉重的呼吸声。又不知道过了多久,马由疾驰转为慢步,周围变得十分安静,韩斌觉得一直紧紧搂着自己的那只手松开了,他不由得睁开了眼睛,发觉自己横坐在一匹马上,他们已经进入一片黝黑的树林里面,周围除了树木再也看不到别的东西或人。

他惊喜地叫起来:“我们跑出来了!”

身后的人没有回答,韩斌回过头去,正好迎着袁从英朝他软软地倒了下来。韩斌吓坏了,拼命用力抱住那倒下来的身子,可是毕竟人小力气不够,两个人同时摔到马下。袁从英还没有完全失去知觉,努力挣扎着想撑起身子来,可是再也无法从身体里面找到一点点力量,剧烈的疼痛占据了四肢百骸,他也无法抵抗了,只好任凭疼痛侵吞掉最后的一丝清醒。

韩斌用尽全力抱住他,摇晃他,大声喊:“别这样啊,你醒醒!我们还要走呢!”袁从英张了张嘴,想回答他一句,可是没有发出声音,反而是鲜血从嘴里涌出来,接着便一头栽在韩斌的身上。

韩斌把袁从英拖着靠在一棵树上,自己一下便跪在他的身边,全身哆嗦着,眼泪流满了稚嫩的面庞,太行山道上让他永生难忘的情景再度出现在眼前。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还要经历一次同样的痛苦,只觉得心缩成了一团,痛得就快要死掉了。终于,这孩子下定了决心,抖抖索索地从怀里掏出个纸包,打开来,颤颤地捏起个圆圆的小药丸,把它送到袁从英的嘴边,在他的耳边轻轻地说:“哥,哥,好哥哥,你吃吧,吃下去,就不难受了。”

袁从英昏昏沉沉地把药丸吞了下去,韩斌靠在他的身边,紧紧地搂着他的身子,一声不响地等待着,不停地流着泪,把袁从英胸前的衣襟哭湿了一大片。

城南,狄景晖宅邸。

陈秋月冰冷的语调在一片静穆的屋子中响起来,她面无表情地述说着,似乎在说一个与自己全然无关的故事:“魏王武承嗣任并州牧的时候,父亲就成了他的亲信。其实,这也不算是什么太大的秘密。毕竟,能够在并州这样的北都重镇担任多年长史,执掌并州的一概军政要务,如果没有魏王的深刻信任,是不可能的。只是父亲行事一贯谨慎,在场面上从未显露过对武家的特别仰仗,反而和众多亲近李唐的官员也保持了不错的关系。当初,他把我嫁给景晖,也是出于这个考虑。但是私底下,父亲早已同魏王相互合作,一点点将并州的大小官员都换成了武氏亲信。大约五年前,魏王窥伺太子之位久而不得,便暗中图谋,意欲向圣上兵谏,如果圣上不肯,甚至作好了谋反的准备。也就是在那个时候,父亲把脑筋动到了景晖的身上。”

“景晖?”狄仁杰喃喃。

陈秋月含泪点头:“是的。彼时,景晖已经是富甲一方的商贾,尤其是他经营药材,因此不论是他的财富本身,还是他手中所握有的救死治伤的珍奇药材,都令父亲和他的同谋们觊觎不已。父亲对景晖多有试探,从景晖的言谈中感觉到他的桀骜不驯,甚而对您也多有不满,便觉得有了可乘之机,于是就叫媳妇去说服景晖,让他一起参与魏王的阴谋,还许以事成之后,或官封王爵,或助他独霸整个大周药市。总之,是对景晖百般利诱,妄图将他拉下水。”

狄仁杰听到这里,点头道:“嗯,恐怕陈松涛这样做,还有我的原因。毕竟,将景晖拉下水,也就等于擒住了我的臂肘,好歹毒的计策啊。”

陈秋月道:“是的。可是我父亲万万没有料到的,景晖竟断然拒绝了他的全部提议。这个结果完全出乎我父亲的意料,令他十分懊恼,又惊又怕,更担心这么一来,景晖反而会将他们的图谋报告给您。但是,景晖也没有这么做,他对我和我父亲承诺说,他自己对于李武之争实在没有半点儿兴趣,所以只要我父亲的行为不伤害到您,他便可以听之任之,也不会对您透露一丝一毫。只是从那以后,他便对我日渐冷淡,却与恨英山庄的陆嫣然越走越近,后来甚至公开出双入对,完全不顾媳妇的脸面,令媳妇我也彻底寒了心……”

狄仁杰长叹一声,摇了摇头,并没有搭话。

陈秋月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继续道:“阿翁,实际上,媳妇所知道的也就是这些了。自从五年前的事情以后,不仅景晖对我心生厌恶,我父亲也对我多有责备,怪我收不住丈夫的心,没有本事让景晖与我们同心同德,从此便不再向我透露他的计划,只在需要我出力的时候,才吩咐我做事情罢了。可是,景晖与我既然早已貌合神离,只不过维持个夫妻的脸面,我的话对他也起不了什么的作用,他在做什么,我也只是隐隐约约地有些感觉罢了。我这个做妻子做女儿的,早已经被自己的丈夫和父亲双双抛弃掉了。”她从鼻子里轻轻地哼出一声,冷冷地道,“阿翁,秋月早已经了无生趣,若不是实在舍不下一双儿女,我,我……”她说不下去了,只是呆呆地坐着。

狄仁杰端详着陈秋月,并不想说什么宽慰的话,实际上也没什么宽慰的话可以说。他默默地走到门口,背对着陈秋月,低声道:“秋月,你所说的这些非常重要,谢谢你。”说完,便迈步出了门。

陈秋月泪眼迷茫地望着老人的背影,脸上现出如释重负般的表情,嘴角边甚至挂上了一抹冰冷的微笑,只是这笑容仿佛来自于另一个世界,将她与红烛闪闪的屋子隔开。

这一切,对于她来说,终于要到尽头了吗?

狄仁杰和陈秋月谈完后,并没有马上离开狄景晖的宅邸,而是来到狄景晖的书房中,就着桌上的笔墨纸砚,飞快地修书一封。叫过狄忠,嘱咐了几句。狄忠连连点头,拿着书信出了门,很快又返了回来,向狄仁杰汇报:“老爷,已经找妥当的人把书信送出去了。您就放心吧,这里暂时还没有人监视,呵呵,不像咱们府上,已经给围成个铁桶了。”

狄仁杰点头,道:“景晖已经让陈松涛收监,这里只住着陈秋月,他自然不会派人来监视自己的女儿。不过,这里的仆役中一定有不少陈松涛的耳目,我和陈秋月谈话的事情,估计陈松涛已经知道了,说不定他正在往这里赶呢。好吧,既然他要来,咱们也该走了。狄忠,回府!”

“是!”

狄忠伺候着狄仁杰上了马车,一行人离开狄景晖的宅邸向城北的狄府而去。狄仁杰端坐在车中,掀起车帘往天上望望,一轮皎洁的明月高悬着,映着出奇静穆的夜色,只是这夜色似乎与平日有些不同,深邃幽蓝的天际远端,隐隐约约地仿佛能看到些许红光。狄仁杰皱起眉头,久久地眺望着这不多见的一抹嫣红,心中陡然升起一股难以形容的牵挂和担忧,还有深深的不祥之感,瞬时令他全身冰凉。他情不自禁地大叫了声:“狄忠,你看,那是怎么回事?”

“啊?”狄忠连忙顺着狄仁杰手指的方向望过去,“老爷,看着似乎,似乎是……”

“似乎是什么?”狄仁杰喝问。

“似乎是火光。”

“火光,火光?”狄仁杰重复了几遍,“狄忠,你看那是什么方向?”

“老爷,看着像是东面,应该是城东头。”

“嗯,那就不是临河客栈,临河客栈在城北……城东,会是什么事情呢?”突然,狄仁杰下了决心,吩咐道,“狄忠,咱们过去东面看看。”

“老爷,都过四更天了,您……”

“哎,哪来那么多话,去弯一下,要不了多少时间。”

一刻钟后,狄仁杰的马车就来到了城东土地庙前。土地庙依然在熊熊燃烧着,里长指挥着人在灭火,周围聚起一些百姓,正在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狄忠将狄仁杰扶下马车,觉得狄仁杰的胳膊不停地哆嗦着。狄忠也很紧张,咽了口唾沫,道:“老爷,我过去问问。”

“嗯。”狄仁杰觉得喉头干涩,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一会儿,狄忠匆匆跑回来,道:“老爷,是个荒废多时的土地庙,平日里从没有人来,今天也不知怎么就走了水。”他观察着狄仁杰的神情,犹豫着加了一句,“老爷,我问过了,这里面确实没人,您别担心。”

狄仁杰摇了摇头,径直朝土地庙走去。狄忠急得拉住他的袖子:“老爷,那里还救着火呢,您过去太危险了,别过去,我求您了。”

狄仁杰停下脚步,仰头对着熊熊的红光,眯起眼睛看了很久,方才转身对狄忠道:“走,咱们到周围看看。”

狄忠搀扶着他,两人围着土地庙转了个大圈,一直转到了庙后的荒草丛。有火光的映衬,荒草丛倒是能看得很清楚。狄仁杰慢慢朝荒草丛的深处走过去,突然,他的身子猛地一晃,狄忠赶紧扶住他,顺着他的目光,看见前面大片的荒草被踏得倒伏在地,还有整片整片的血迹,溅得到处都是,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没有尸首没有伤者没有兵刃。

很显然,这是一个已经被打扫过了的战场,能带走的都带走了,只有流出来的鲜血无法收走,将荒草染成斑驳的红色。

“老爷!”狄忠紧紧搀着狄仁杰的胳膊,眼泪在眼眶里面直打转。

“别急,别急。”狄仁杰低声说着,踏在血迹之上,一步步坚定地往前走着,迈了几步,脚下突然踢到样东西,捡起来一看,是块铸铁马掌,已经被血染成鲜红。狄仁杰指着马掌上的一个刻印给狄忠看。

狄忠轻轻念道:“并!啊,这是官军的马。”

狄仁杰点点头:“嗯,这就是官军在此制造惨祸的最好证据。百密一疏,他们的战场终究还是打扫得不够干净。”

慢慢地,他们走出了荒草丛,前面是大片树林,一眼望不到头。血迹、足迹和马蹄印在此分成了多路,而且杂沓不清,再也无法继续跟踪下去了。

狄仁杰轻轻拍了拍狄忠的肩,低声说道:“从英没事,这里有过激战,而且所有的足迹都是往远离土地庙的方向,就说明火没有困住他。而从英只要能战斗,就没有任何人能打败他。我相信他,一定会坚持住。”

狄忠抹了把眼泪,重重地点头。

狄仁杰转身道:“咱们现在就回去。回府之后,你立刻带上府中的家丁再来此地搜索。”

他走了几步,又扭回头看着荒草丛上的血迹,紧咬牙关,低沉地道:“我必须回去了。再过一个时辰天就该亮了,到时候有人会来找我,这一切也该结束了。”

城南,狄景晖宅邸。

陈松涛匆匆忙忙地走进陈秋月的房间,看见女儿又坐在椅子里发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发狠道:“难怪狄景晖不想回家,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死人都比你好看。”

陈秋月毫无反应,连眼珠都没有转一下,如果不是鼻翼轻轻地扇动,她的这张脸也确实和死人一般无二了。

陈松涛也拿她没办法,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换了稍稍缓和的语气问:“狄仁杰来过了?他来干什么?”

陈秋月冷冰冰地回答:“您把他的宝贝儿子都抓起来了,他来找我有什么奇怪的?”

“嗯,那你看他的情绪怎样?是不是已经方寸尽乱了?”

陈秋月连眼皮都没抬,依然用那副空洞平淡的语气答道:“他倒没多说什么,就是一再说不相信景晖真的有罪,还问我有没有机会去探视景晖。”

“哦?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说一切全凭爹爹做主,我也没有什么办法。”

“那他就走了?”

“就走了。”

陈松涛皱起眉头思忖着,脸上的表情将信将疑。

陈秋月突然抓住父亲的手,语气急促地道:“父亲,我求你了,千万不要伤害景晖。他毕竟是我的夫君,是我那两个孩子的父亲。您已经快成功了,就饶了景晖的性命吧。”说到这里,她扑通一声跪倒在陈松涛的面前,两只手死死地攥着陈松涛的袍服下摆。

陈松涛“咳”了一声,掰开陈秋月的手,气急败坏地说:“你干什么!疯了吗?我什么时候说要杀狄景晖了?再说事到如今,你我与狄仁杰、狄景晖已经不共戴天了,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就算我杀了狄景晖,那也是必须的。秋月,难道你想要我死吗?我看你简直是神魂颠倒理智尽失了,真是令我心寒。我告诉你,只要有需要,我随时会杀了狄景晖,你就干脆当他已经死了吧!”

陈秋月又扑上去拉父亲的衣袖,声嘶力竭地嚷着:“爹,让我去看看景晖,去看看景晖好不好?我求你了,求你了……”

陈松涛重重地将陈秋月的手甩开,转身走出房门,从门内传出陈秋月凄惨的哭号。

门前,一个手下急急地凑过来,向他报告道:“大人,袁从英和韩斌没有抓住,让他们给跑了。”

“什么!”陈松涛声色俱厉地吼起来,“这么多人,抓不住一个重伤之人和一个小孩子?你们这些饭桶,居然还有胆子回来复命!”

“属下们确实没想到,袁从英会从庙后的窗户里逃走。那扇窗户离地足有两丈来高,他居然能带着一个孩子从那里逃走,确实是匪夷所思啊。本来在庙后安排的伏击人手就比较少,大队人马都在前门堵着呢,袁从英从后面逃走,遭遇的仅仅是小队人马,所以他一通猛杀才得以脱身。大人,此事确实是属下无能,但事已至此,还请大人示下,接下去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继续全城搜索。只要见到他们就杀,再令各城门守卫严加防范,只要是一个年轻男子带着个小孩子的,全都要仔细盘查。”

“是!”

太原城,东门内的树林中。

韩斌紧紧地依偎在袁从英的身边,周围是这么的静,他把耳朵牢牢贴在袁从英的胸前,能够清楚地听到那颗心的跳动,这坚韧的声音让他感到很安全,这孩子现在什么都不怕了,只管等待着。终于,天空中响起悠远绵长的钟声,这是五更二点的晨钟,虽然月亮还升得高高的,太阳的影子也见不着,但毕竟新的一天到来了。

随着钟声,韩斌感到袁从英的身体动了动,他一下子抬起头来,正对上袁从英的目光。那么清亮锐利的目光,平静温和中却带着一丝疑虑。韩斌知道这疑虑来自哪里,便勇敢地挺起腰来,准备好面对袁从英的问题。

袁从英开口了,声音依然嘶哑低沉,却十分有力。他直视着韩斌的眼睛,慢慢地问道:“斌儿,你刚才给我吃的是什么?”

韩斌从怀里掏出纸包,小心地打开来,捧给袁从英看。纸包里面是许多颗深褐色的小药丸。袁从英只看了看,又重新注视着韩斌的脸,问:“这是什么?你从哪里得来这些?”

韩斌深深地吸了口气:“我知道只吃一回没关系的。我看到你那么难受,那么疼,就像我哥哥那样,我受不了。所以……”他的眼泪又慢慢流了下来,语气一下子急促起来,“这就是害死我哥哥的东西,也是害死蓝玉观里很多人的东西,我也不知道它叫什么。是狄三郎和嫣然姐姐弄来的,他们让哥哥和我把这些药丸掺在糕里头,给蓝玉观里的人吃,说是好东西,要看看效果。可是……后来就出事了。”

他颤抖起来,袁从英默默地把他搂住,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脑袋。

韩斌继续说着:“这东西刚开始吃的时候会觉得特别精神特别舒服,什么样的痛都能治,什么样的病都会觉得好了。狄三郎和嫣然姐姐很高兴,说是找到了包治百病的仙药。但是后来却发现不对劲,这药吃上了就不能停,一停下来就浑身难受,骨头痛得在地上打滚,还会越来越严重。狄三郎和嫣然姐姐就让我们不要再给他们吃这东西,还找来人守着蓝玉观,不让他们出去,说想办法给他们治,可最后也没找到办法。有些人就那么死掉了,死的时候样子可怕极了,拼命地叫喊挣扎,好像都是活活痛死的。狄三郎和嫣然姐姐没有办法,只好又给他们吃这药,吃一次能管一两天,然后就又不行了,还得再吃。本来嫣然姐姐说好不让我和哥哥碰这东西的,可我哥哥总想为嫣然姐姐做些事情,什么都愿意为她做。所以,刚开始嫣然姐姐说要试试这药的效果时,他自己就偷偷地吃上了。结果,结果……”韩斌抽抽搭搭地说不下去了,泪眼婆娑地抬起头,“哇”的一声猛扑到袁从英的怀里,号啕大哭起来。

袁从英静静地等着,待韩斌渐渐止住悲声,才轻轻抬起他的脸蛋,低声道:“斌儿,不要伤心。你做了很对的事情,现在我全都明白了。”然后,他微笑着伸了伸胳膊,“这药还真是神奇,我现在什么痛都感觉不到了,而且还很有力气。非常好。如今就是再来个几十号人,我都能轻松对付。”

看见韩斌还在那里抽噎,袁从英将他从地上抱了起来,托上马背,自己也翻身上马,低下头贴着韩斌的耳朵说:“男孩子应该勇敢,好了,不要再哭了。现在我送你去个绝对安全的地方。你刚才说什么?这药能管一天?还是两天?”

“我也不知道,大概一天吧。”

“行,抓紧时间一天也够用了。再说,你这里不是还有很多嘛。”

“啊,不行!”韩斌吓得脸色大变,回过身来死命揪住袁从英的衣服,“不可以吃第二次的,不可以的!”

袁从英笑了笑:“傻孩子,放心吧。我明白的。”说着双腿一夹,用剑身轻轻一拍马屁股,那马仰天长嘶,高高扬起前蹄,像箭一般地蹿了出去。

东城门的守城兵卒,听到晨钟敲完最后一响,方才欣欣然打开城门。天气越来越冷了,离太阳升起来还有一个多时辰,外头更是冻得连鬼都龇牙,赶早进出城门的人这几天已经绝了迹。两个守城兵卒百无聊赖地往城门两侧一站,正寻思着如何打发这段难熬的时光,却骤然觉得眼前白光一闪,待他们两个反应过来,就只能看到一匹马绝尘而去的背影了。

两人目瞪口呆地向城外的方向傻望了半天,才互相嘟哝道:“怎么跑得这么快,简直是见了鬼了。”

这已经是袁从英第四次走上去蓝玉观的路了。胯下这匹从敌人手中夺来的马竟是少有的良驹,跑起来如同行云流水一般,既快又稳,骑在马上只听见耳边的风声呼啸,眼睛被凌厉的寒风吹得几乎睁不开。不过这也没有关系,这条路他现在不用看都不会走错了。最重要的是,身上不觉得冷,不觉得痛,只有取之不尽的力量和永不枯竭的勇气……突然,他猛地一拉缰绳,马匹再次振蹄长嘶,蓝玉观的绝壁就在眼前了。

袁从英跳下马,牵着韩斌的手慢慢转入绝壁。一切都如他所推测的那样,这里空无一人,一片寂静,如果不是满地流淌的血迹,谁又能猜出几个时辰前,在这里还发生过一场惨烈的战斗。此刻,这个地方又被所有的人遗弃了,仿佛从来就只是一个渺无人迹的空山幽谷。袁从英带着韩斌轻轻踏过满地的血污,穿过热泉潭前的空地,站到了最小的那间丹房门前。袁从英深深地吸了口气,一模一样的月光,从整整五天之前的那个夜晚一直照耀到此刻,而在他自己的身上,却已经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竟使得五天之前的回忆,都宛如隔世一般了。

袁从英感到韩斌在悄悄地拉自己的手,便低头朝他笑了笑:“如果我没有记错,这间屋子通向热泉瀑布后面山洞的路口,所知道的人除了我和大人,就只有你、你的哥哥、陆嫣然和狄景晖。所以,现在我要把你藏到山洞里面去。我想,在那里面你是绝对安全的。”

韩斌眨着眼睛不说话,袁从英也不等他回答,就把他牵进了小屋,翻开木榻,掀起覆盖在洞口的盖板,自己先跳了下去,然后回身伸出双臂,把韩斌也抱了下去。划亮一个火捻,袁从英领着韩斌踩着窄窄的石阶往上走,两人都没有说话,爬完长长的百多级台阶,眼前就是那个宽阔平坦的大洞穴,耳边是哗啦啦的瀑布流水声,从瀑布后面透出细微的亮光。黎明到来了。

袁从英在韩斌面前蹲下来,摸了摸他的脑袋,笑着说:“好了,现在你安全了。我要走了。”

韩斌不说话,只是死命地搂住袁从英的脖子,牢牢地贴紧他。袁从英便让他这么抱了一会儿,才把他的小手掰开,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来,放到韩斌的手中,那东西一动便闪出光来。

袁从英笑道:“这是你的武器,第一次见面时我没收的,现在还给你。万一有什么事情,你就用它来保护自己。不要手软,要像第一次对我那样。”

韩斌把那东西扔到地上,还是伸手过来紧紧抱住袁从英。

袁从英轻轻说:“斌儿,你就在这里等着,要有耐心。等着我,即使我来不了,我也会让那位老爷爷来找你。如果是他来,你也要像对我一样,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他,不管有没有对我说过的,全都告诉他。如果你想为你的哥哥报仇,如果你想救你自己,如果……你还想帮助我,就一定要照我说的做。”

他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等到韩斌的回答,便又笑了笑,轻声道:“斌儿,你给我吃药丸的时候,叫我什么?怪好听的,再叫一声给我听,好不好?”

韩斌把头靠到袁从英的肩上,袁从英感到肩头顿时变得湿湿热热的,然后便听到很轻的一声:“哥哥。”

“嗯。”袁从英含笑应着,又加了一句,“下回再见到我,也要这么叫,以后一直这么叫。”

“好的。”

从瀑布后面透过来的光线越来越亮了,袁从英最后一次轻轻推开韩斌的身体,正色道:“斌儿,药丸你都放好了吗?”

“放好了。”

“再给我看看。”

“哦。”韩斌把纸包掏出来,袁从英打开看看,又小心地包好,递还给韩斌,“不要放在身上,在这里找个地方藏起来。除了我和那位老爷爷,其他人谁都不能给。”

“我知道。”

袁从英站起身来,没有再和韩斌道别,便急匆匆地循着那条窄小的石阶走了下去。等他再次站到蓝玉观前的空地上时,眼前已是霞光万道,一轮红日在绝壁后喷薄而出,他抬起头直视这轮新升的朝阳,双目顿时被光芒灼到。此时他才发现,自己的眼泪已经悄悄地落满了面颊,倒也不用去擦抹,更不需要掩饰,因为这里除了他之外一个人都没有。既然想哭就哭个痛快吧,今天之后,这一生便都不用再流泪了。

袁从英摊开手掌,里面是一颗深褐色的小药丸,他充满柔情地回想着韩斌清澈的眼睛,孩子毕竟是孩子,终究还是容易骗的。他从胸前摸出一块粘着血迹的丝帕,将药丸包好。该做的准备都做好了。

在清晨的冽冽寒风中,袁从英闭起眼睛,静下心神,细细感受着一副毫无负担充满力量的躯体所能带来的全部勇气和信心。虽然明知这种感觉是虚假的、暂时的,却还是让他热血沸腾兴奋不已。如果有需要,他真的不在乎像韩锐那样死去,只要能够用好自己所剩下的全部能力,去帮助他愿意舍命守护的人。

想到这里,袁从英情不自禁对自己嘲讽地笑了笑:愿意舍命去守护,却不愿意放弃那一点点骄傲,就为了这点儿骄傲,自己一定狠狠地伤了狄大人的心。但是他并不感到后悔,他所拥有的本来就不太多,付出的时候又很大方,到今天也快给得差不多了。可就算是付出一切,总还是要为自己保留最后的一些什么,那么就保留这点骄傲吧,睿智如狄大人,终归会理解的。

太阳很快地升高,袁从英跑出绝壁间的夹缝,找到那匹意外得来的好马,倍加爱惜地梳理了下马的鬃毛,便纵身上马再次向并州飞驰而去。要做的事情还有太多,而时间很紧迫。

第十一章

对 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