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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狄仁杰倒有些意外。

李隆基笑道:“国老您慢慢琢磨,此事不着急,我走了!国老多保重!”

沈槐叫道:“临淄王殿下,卑职送你。”说罢,便急忙跟了出去。

狄忠领着众家人退了下去,狄仁杰坐在突然安静下来的堂上,一时有些恍惚。他觉得韩斌在扯自己的衣袖,低下头看,孩子的手里捧着个红色的大面果。狄仁杰恍然大悟,酸楚地点头:“大人爷爷明白,你抢下这面果是想做法事,为……”他没有再往下说,沉默片刻,抬手指了指狄忠带回来的荷花灯,“斌儿,这样吧,大人爷爷带你去放灯。”

从狄府的后门出去,走不远便是洛水向南而下的支流。一老一小的身影踟蹰而行,停在水边。韩斌将点起的荷花灯放入水中,早过了放灯的时间,整条黑黢黢的河水上,只有这一盏微弱的红光,悠悠荡荡地往前漂去。狄仁杰把韩斌搂在怀中,感到他的肩头因为抽泣而抖动。红光在狄仁杰的眼中渐渐晕开,他喃喃着:“归来吧……”

凌晨时分,在庭州城西北的密林中仓皇奔驰了一夜的两辆马车,终于停在了一片崇山峻岭的暗影之下。阿威和哈斯勒尔跳下车,往前方望去,不由齐齐倒吸了口凉气。他们都万万没有想到,裴素云竟将马车指示到了布川沼泽!

这里,是一大片密密匝匝的树林尽头。从此地往西不远处,就是一望无垠的沙陀碛,往北,则是泥潭遍布的泽地,泽地背后是一直延伸进入东突厥的金山山脉。在他们身后的天际远端,黎明的微光正穿透渐渐稀薄的迷雾,投射在眼前这片死寂的荒原上。除了来时那一条泥泞弯曲的羊肠小道,站在这里四顾茫茫,眼前就是一大片突突冒泡的泥沼地,无边无际一眼望不到尽头。这里,就是在庭州乃至整个西域都闻之丧胆的布川沼泽,传说中的死亡之谷。

暗夜重雾在这里被清晨稀薄的微霾所取代。布川沼泽的上空,更有细细的一层烟气,袅袅地自密密麻麻的芦苇丛中升起,凝结盘桓。依稀可见深灰色的泥潭中,墨绿色的苍蕨如疮疤样斑驳点缀,枯树萎败的枝条垂落在看似坚实的泥地上,突然小小的气泡“噼啪”破开,原来竟是深不见底的沼泽。淤泥悠悠晃动,再看时,不知是什么动物的森森白骨,悄然浮现。

真静啊,但这寂静与沙陀碛那样大漠里的寂静又是迥异。沙陀碛里固然有黄沙遍野不见绿洲的绝地,但天苍苍野茫茫间,仍有与天地共生的豪迈气魄。因此在沙陀碛里,即便面临绝境、濒临死亡,人反而会生发出归返自然的平静和安然。而在这里,布川沼泽却分明是世上最阴森可怖的地方,到处都是准备吞噬生命的陷阱,阴险而叵测,最可怕的是,这里的死亡不见天日,直下地狱。

哈斯勒尔和阿威只觉脖子根下面都冒出凉气来,西域人都知道,布川沼泽横亘在庭州与东突厥金山山麓之间,历来无人涉足,只因从没听说有人能活着经过此地。从东突厥到大周的数条路径,有通畅也有险峻,却从来没人敢打布川沼泽的主意。那么今天,裴素云怎么会将大家引到了这里,她想干什么?

他二人还没开口,裴素云已经下了马车。她沉默地跨前两步,站在沼泽的边缘举起手。二人诧异地看到,她从手中垂下一块绢帕,没有风,绢帕纹丝不动。她静待片刻,缓缓收起绢帕,这才朝二人转过身来,神色安然地道:“把马车赶进去,我们要过布川沼泽。”

阿威和哈斯勒尔差点儿把魂灵吓掉。裴素云对他们的惊惧视而不见,返回车内抱出黑猫,放在地上,轻轻抚摸它的脑袋:“给哈比比系上绳索,我们只要跟着它,就能平安穿过沼泽。”

“这……”

裴素云瞥了瞥圆瞪着自己的四只眼睛,疲倦地微笑了,轻声道:“放心吧,就是我自己想寻死,也决不会害了安儿,还有他……”她回头望向两辆马车,迷离的双眸变得清亮润泽,粉色霞彩映染了苍白的双颊。

阿威稍一迟疑,便机灵地将长长的马缰绳绕在了哈比比的身上。哈比比“喵喵”地叫起来,裴素云面向灰暗阴惨的布川沼泽,从容而立,语调平稳地解释:“布川沼泽中生有一种特殊的草,贴着地面生出小小的草芽,混在泥潭蕨类之间很难找到。但是此草的根须深达地下数丈,凡此草生长的地方必是坚固可行的泥地,而非淤泥,因此循着此草就能顺利通过布川沼泽。”笑容飞上她的面孔,令这张憔悴的脸突然变得光彩照人。

裴素云指了指被缠了绳索、正在郁闷地原地转圈的哈比比:“哈比比出身的这种猫族,天生就有找出这种草的本领,一旦进入沼泽,为了求生,它们自己就会找到出路。所以,我们只要跟着哈比比走,就行了。”

“可是……”阿威和哈斯勒尔面面相觑。最后还是阿威和裴素云熟一些,壮起胆子发问:“伊都干,就算哈比比能领着我们平安通过布川沼泽,过去之后到底是什么地方啊?会不会已经是东突厥境内了?我们、我们这几个人到了那里又该怎么办?”

几缕更加绚烂的朝霞刺破薄雾,给深灰阴冷的沼泽罩上一层亮金色的纱笼。裴素云深吸口气,仿佛是在喃喃自语:“沼泽的那一端,就是弓曳。”

“弓曳!”两个突厥男人一起惊呼失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裴素云温柔地点头,微笑道:“是的,就是弓曳。而且我们必须抓紧时间。因为沼泽东部和西部的空气都有毒,一旦刮起风把毒气送到这里,就算是有哈比比领路,我们也一样会倒毙于沼泽中。可是,神明庇护我们,今天一整天都不会有风。”

阿威一手挽着哈比比,一手牵着马走在队伍的最前列。哈斯勒尔也下地牵马,亦步亦趋地跟着前面的马车。两辆马车缓缓地进入布川沼泽死一般的沉寂中。裴素云坐在车内,并不向外张望,此刻她没有丝毫的紧张或者惶恐,内心只有最深沉的信念,她闭上眼睛在心中默默祷祝:“爹、娘,十年之后,女儿终于又要来看你们了。这一次来,女儿还带上了你们的外孙,和……女儿这一生中最爱的人。多好啊,女儿终于找到他了,现在就把他带去见你们,爹、娘,还有祖父、祖母、曾祖父、曾祖母……求你们的在天之灵保佑素云,保佑我们平安到达你们的面前!”

“弓……曳……”

裴素云猛地睁开眼睛,她听见了什么,是谁在说话?那样微弱无力,却令她魂魄俱乱。裴素云伸手按住乱跳的胸口,鼓起全部的勇气望过去,便立即在那对清澈平静的目光中失去了所有力量。她一把抓起袁从英的手,将它贴牢在自己泪水肆溢的面孔上,语无伦次地说着:“你醒了……你总算醒了……”

袁从英没有再说话。最初的狂喜过去,裴素云方才意识到他的沉默,还是一如既往的镇定、温和,帮助她安定下来。裴素云松开紧攥着的手,感觉到他在缓缓积聚力量。终于,他的手轻轻抚上她的面颊,裴素云的泪水落下来,滴在他的手背上。她看见他又在翕动嘴唇,连忙俯下身去,将耳朵靠在他的唇边,听到那勉力发出的低哑声音:“我、我们……去……哪儿?弓……”

裴素云含泪微笑:“都这样了,还是那么精,都让你给听到了。是的,我们要去弓曳,那里……”她哽咽了,定定神方能继续说下去,“那里是世上最美丽的地方,是一处人间仙境。”看到袁从英目光中隐现的困惑,裴素云轻抚他的额头,“真的,那里有世上最圣洁的雪山和最澄净的湖水,与世隔绝、宁静安详,在那里任何人都不能再打搅我们,你可以好好休息,我也可以……好好照顾你。”说到这里,她自己也没有预料地脸上发赤起来,只好把头埋到他的胸前。

安静了一小会儿,低哑的声音又艰难地响起来:“别……别人?”

“啊!”裴素云从腾云驾雾般的恍惚中清醒过来,连忙直起身,尽量有条有理地说,“你别急,我慢慢说给你听。今天,是七月十五,啊,十六日了。从你离开刺史府去伊柏泰,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这段时间里面,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情。陇右道的战事结束了,大周全胜,东突厥大败,庭州安然无恙。安抚使狄仁杰大人来过了,解了庭州疫病之危,他老人家已经奉旨回朝……哦,还带走了小斌儿。对了,狄景晖获得赦免,几天前也回洛阳去了,他是和蒙丹一起回去的。”她长长地舒了口气,“你放心吧,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很好。”

袁从英微微点头,疲惫地合上眼睛。少顷又睁开,裴素云凝神细听,他问的是:“安儿……”滚烫的泪水如决堤之洪,再也控制不住,裴素云握住他的手拼命亲吻着,泣不成声地说:“安儿,他也很好……就在后面的马车里。是斌儿、斌儿把他带回去的……”

沈槐将李隆基一直送到尚贤坊口,这才转回来。他策马缓步来到狄府门前时,犹豫了一下。本来狄仁杰已经关照他今晚不必在值,他也已经回到沈珺的小院,但方才发生的事情让他有了些新的想法。沈槐突然决定,今夜还是留住狄府。

走进自己的房间,屋里一片漆黑,沈槐站在屋子中央,并没有点起蜡烛。他静立片刻,眼睛慢慢习惯了黑暗,一片清冷的月光透过窗纸,虚幻、凄凉,仿佛传递着来自幽冥的信息。沈槐的脸上浮起淡淡的笑意,他忍受这间屋子很久了,每一个住在这里的夜晚他都觉得沉重而压抑,但是他强迫自己一定要坚持下去。此刻,沈槐终于有了如释重负的感觉,压在他心头的重枷如泡沫般粉碎,回首再望时,原来那人的影响并非像当初所想象的那样坚不可摧。

实际上,沈槐在庭州时,就已知道袁从英凶多吉少,多半不可能生还了。但他也知道,狄仁杰一直抱着渺茫的希望,始终不肯接受这个结果。沈槐不着急,这么多时间都等下来了,况且他非常了解狄仁杰对于将来的焦虑,他沈槐不怕再耗得更久,可狄仁杰已经耗不起了。

沈槐想,今天这个盂兰盆节,应该会让狄仁杰下定决心的。

他没有想错。三更才过,门上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沈槐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冲过去打开房门,门口是老宰相稍有些窘迫的脸:“啊,沈槐?你今天怎么没有回家去住?”

沈槐的心中涌起真切的同情,温言道:“卑职怕您有什么吩咐,所以……送完临淄王就直接回来了。”

狄仁杰咳了一声:“老夫,呃……今晚有些心绪不宁,到这里来走走。”沈槐伸手相搀,两人慢慢步入室内,同时停下脚步,狄仁杰缓缓地环顾四周,发出一声无限惆怅的叹息。沈槐紧张地思索了一下,还是决定跨出至关重要的一步,于是他小心翼翼地问:“大人,您是想从英兄了吧?”

狄仁杰明显地怔了怔,片刻,才艰难地挤出一个苦涩的微笑:“逝者已矣,希望他能安息吧。”

沈槐低头不语,狄仁杰慈祥的目光在他身上停驻良久,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些天老夫一直在想,从英跟在我身边整整十年,最终还是捐躯于边关,虽说这也是他的心愿,但老夫总觉得有愧于他。若不是因为我,从英的命运应该不致如此坎坷。”顿了顿,他语重心长地道,“沈槐啊,老夫不愿在你的身上重蹈覆辙。”

“大人,您!”沈槐惊惧地瞪大眼睛。

狄仁杰对他安抚地笑了笑:“别急,别急。今夜老夫与你说说心里话……老夫已是风烛残年,恐怕时日无多了。而你正是年富力强,不应该在我这老朽身边消磨时日。”

“大人!”沈槐又失声叫起来。

狄仁杰拍了拍他的手臂:“你先听我说完。老夫不是要赶你走,只是想让你有个更广阔的天地,施展你的才能,当然,因你是老夫至为信任之人,老夫自然还要将心腹之事托付给你。只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沈槐嚅动着嘴唇,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狄仁杰轻叹一声:“你好好考虑,老夫绝不想让你为难。不论你的决定为何,老夫都会尽力保你一个好的前程。”

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回到书房很久,狄仁杰都无法平息自己的心潮。沈槐当然不会知道,就在还不算很久的过去,狄仁杰和袁从英也曾有过一个关于前途的谈话,正是这次谈话,将袁从英最终引上了远离之路。对于狄仁杰来说,今夜是如此相似,又是那样不同。这一刻他的心痛鲜明到了极处,只因那失去的再不复来。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仙境。

“哗啦,哗啦……”湖水轻柔地拍打着细密沙土铺就的湖岸,单调的拍击声让周遭的宁静显得益发空灵、安详。在炎炎烈日下曝晒了整个夏季,清冽的湖水自顶至下暖意融融。从远处雪山之巅吹来的清风,挟带着夏末初秋的舒爽,刚刚拂过湖面,便沉入温润优柔的百顷碧水之中,再不见半分冰凉。

这水声在悠长深邃的梦境中一直伴随着他,让他备尝艰辛、历经磨难的身心得到从未有过的安宁。现在又是这水声,引导他从无尽的黑暗中苏醒过来。袁从英睁开眼睛,一缕金色的阳光从头顶的绿叶丛中轻盈跃下,在他模糊的视线中,幻化成一张闪着金光的妍丽面容,这面容让他感到如此亲密。他努力眨了眨眼睛,希望能更加看清这张脸上苦尽甘来、悲喜交加的绝美笑容。

“真巧,我刚想叫你呢,你就醒了。”裴素云端着个粗瓷碗坐到他的身边,碗里正冒着热气,一股香味扑鼻而来。袁从英所躺的是一张临时搭起的木榻,搁在一棵几人合抱的大树下,墨绿色的浓荫如顶,既遮去了刺眼的阳光,也挡住了北面高耸的雪山上吹来的冷风。往前几步,便是一片如镜面般平整的碧湖,清醇的湖水倒映着如洗的晴空,那透明纯粹的蓝,蓝到令人心惊。

“吃点儿东西吧。”裴素云将瓷碗搁在一旁的小木桌上,就要来扶袁从英。他却抬起手将她的胳膊挡开:“我自己来。”裴素云一怔,下意识地又把碗端起来,呆呆地看着他微蹙眉尖,一边吸气,一边咬牙撑起身子。试了好几次,袁从英总算费力坐好了,抬眼看到裴素云的样子,问:“你怎么了?又哭什么?”

裴素云低头拭去泪水,从碗中舀出汤来,送到袁从英的嘴边,勉强笑道:“这里没有牛羊,但是有鱼。你尝尝这鱼汤,比别处的更鲜美些……”

袁从英喝了一口,随即皱起眉头:“咸的。”

“啊?”裴素云不相信地收回汤勺,自己啜了一小口,“不咸啊?明明是甜的?”

再看袁从英,眼睛里闪动促狭的光芒:“掺了你的眼泪,所以咸了。”

“你!”裴素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重又把勺子送过去,“快喝吧。”看他老老实实地喝了几口,裴素云才轻声道,“说起眼泪,这镜池相传就是由草原女神的泪流成的,然而这湖水却是甜的。”

传说,草原女神爱上了天山之巅的雪域冰峰,万般求索而不得回应,后来草原女神终于决定,只要能天长地久地守候在他脚下,日日夜夜凝望他,便也满足了、安宁了、幸福了,所以她虽然流着泪,那泪水的滋味并不咸涩,却是欢喜而甘甜的。她的泪水流了千年万年,终成这泓碧水,名为镜池。

“镜池。”袁从英将目光投向那片引人沉沦的蓝,喃喃地问,“这名字也是传说中来的吗?”

裴素云轻吁口气:“当然不是。”她看了看袁从英,“你猜猜,这名字是何人所起?”

袁从英向后靠去,轻轻摇头:“这还用猜吗?裴冠。”

“你呀,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裴素云闪动着欣喜的眼神,倚到他的身边。

袁从英抬手抚弄她的头发,良久,才叹道:“我的女巫,你还有多少秘密,多少神奇?”

“没有了,所有的秘密,一切的一切,都交给你了。”

弓曳,是西域人自小便从长辈那里听说过的人间仙境,据说雪山碧湖构成了弓曳稀世罕见的美景。传说这里四季如春、山花终年烂漫、湖水甘甜如饴,有奇树仙果、丽鸟飞鱼,凡人只要能踏足此地,便是到了天堂,从此无病无灾,终生都将得到神灵的庇佑。但是,从来都没有人能够找到弓曳。于是大家认定,弓曳只存在于幻想中。

还是裴冠,这位才华横溢的冒险家、浪漫的探索者,在庭州的西北方向找到了这块梦中仙境。当他历经千难万险来到此地时,方才明白,这里绝伦的美景固然稀罕,但真正使弓曳成为传说的,是它被群山环抱,同时又被沼泽阻隔而遗世独存的环境。任何世间的纷扰都沾染不上这片净土,弓曳,是最纯洁的处子,在雪山和蓝天之下静默着,不向外遗漏一丝艳光。

因此对弓曳,裴冠没有像对伊柏泰那样制定出种种计划,他甚至一直都没有将这个秘密告诉儿孙。直到他心爱的女人离世而去,按照萨满的习俗,裴冠将爱人的遗体焚化,随后才带着儿子,怀抱盛着爱人骨灰的陶罐,走进森严的布川沼泽。

在镜池边,裴冠撒下爱人的骨灰,看着那随风飘扬的白尘缓缓落上湖面,顷刻便消逝在无尽的幽蓝之中,裴冠含泪微笑着,对一边哀哀哭泣的儿子说:“不要悲伤。人皆有死,死而能有这样的归宿,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幸运。我的孩子,今天你的娘亲已化入镜池,明天你也要把我送到这里来与她团圆。再以后,让你的孩子也把你和你的女人送来,我们一家世世代代便在这弓曳仙境永聚不散。”

自那以后,裴素云的祖父、祖母乃至父亲、母亲,都以同样的方式化入这片湛蓝。裴素云最后一次来到这里,就是十年前将裴梦鹤的骨灰送来。当年那个十七岁的少女捧着陶罐,在一个严酷的冬日孤身穿过布川沼泽,她在镜池边流了整夜的眼泪后便决然离去,以为再来的时候自己也将是被盛在陶罐中的一抷灰尘……这个秘密,被裴素云埋藏在心底的最深处,不论蔺天机还是钱归南都不得而知。

故事说完了,耳边依旧只有湖水拍岸的声响。裴素云紧紧依偎在袁从英的胸前,许久都听不到他说话,抬头望去,惊讶地看到他眼中的一抹清光。裴素云连忙直起身,柔声问:“呀,你怎么了?哪里难受吗?”

袁从英将脸侧了侧,道:“死而能有这样的归宿……我想过无数次死,但从来不敢奢望一个归宿。”他转回目光,声音重新变得十分平静,“大概就是这个原因,我总是不甘心就这么死了。”

他的话让裴素云又是一阵心痛,她竭力克制才没有再次落泪,正自伤感,突然身边“喵呜”连连,哈比比在脚下声嘶力竭地叫起来。裴素云定睛一瞧,不禁哑然失笑。原来这阴险的黑猫盯上了搁在榻旁的鱼汤,想趁裴素云和袁从英谈话之际偷着尝鲜,鬼鬼祟祟地潜行到鱼汤边,刚伸出爪子,就被安儿一把揪住了猫尾巴。

裴素云笑着让安儿放开哈比比,抱着它坐回袁从英的身边。可那黑猫却在裴素云的怀里拼命挣扎。

袁从英微笑:“放了它吧,它不喜欢我,因为我得罪过它。”

裴素云恍然大悟:“对啊,我还在纳闷呢,它怎么老是离你远远的。”她松开手,哈比比果然一溜烟跑开去。裴素云冲着它的背影抿着嘴笑:“这只坏猫,咱们第一次见面还是因为它呢。”

“这次也是靠它带路穿越布川沼泽。”袁从英沉思片刻,问道,“有一件事你还没告诉我。”

“唔,什么事?”

“我们为什么不待在庭州,而要来这个地方?”

“这……”裴素云的脸红了红,支吾道,“也没什么,这里无人打搅,我觉着能让你好好休养。”

“那也不必连夜赶路吧?”

裴素云低头不语。

袁从英注意地观察着她的神情,少顷,伸手将她揽入怀中:“这里真好,是我这辈子待过最好的地方。”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袁从英随意地问:“哈比比如此重要,你就不怕万一它走失或者生老病死,再也无法穿越布川沼泽吗?”

裴素云轻笑:“在给我们做酸奶的邻居大娘家里,养着一窝哈比比的儿女们,只是无人知道它们的关系罢了。其实过去哈比比闯了许多祸,钱归南也问过我为什么不干脆把哈比比扔了,他怎么会知道,哈比比这么有用处。”

袁从英沉吟片刻,又问:“没有任何人知道你识得来弓曳的路吗?”

裴素云肯定地点头:“弓曳是传说中的仙境,没有人相信它存在于世间。当初曾祖父只是在探寻去东西突厥的秘径时,才发现这个地方的,也算是意外的收获。”

“去东西突厥的秘径?”

“嗯。”裴素云悠悠地道,“我听父亲对我说,在曾祖父的那个年代,北部的金山山脉里有许多纵横交错的小径,有的可以直达东突厥的石国,有的可以迂回到西突厥的碎叶,曾祖父曾经将这些路径全都详细地记录了下来。而所有的这些路径到了弓曳之后,就因为布川沼泽的阻隔而断,所以在大周这一侧从来无人知晓。不过……”

“不过什么?”

裴素云轻轻叹息了一声,视线投向北部连绵的雪山山脊:“后来曾祖父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了伊柏泰,又因为他想要把弓曳保留成我们家族的圣地,便把关于金山秘径的记录全部销毁了。这样进入弓曳就只有布川沼泽这一条路了。”

袁从英也顺着她的目光望向金山山脉,摇头道:“我不明白,难道东西突厥那一侧就再没有人发现过那些秘径?”

裴素云微倾下身,轻抚他的面颊:“你的问题怎么总是那么多?累了吗?歇一会儿吧……”

袁从英合上眼睛,周围再陷寂静,裴素云紧靠他躺下,感到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有些担心地搂住他,柔声问:“伤口是不是很痛?”

袁从英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才道:“就是左腿痛得特别厉害,你帮我看看。”

裴素云忙掀开盖在他身上的薄被,仔细查看腿上的伤口,咬了咬嘴唇道:“箭伤倒还罢了,麻烦的是又被毒虫咬过……”她哽咽着说不下去。

袁从英睁开眼看看她,淡淡一笑:“你说,我会不会变成瘸子?”

裴素云惊道:“不会的,你瞎说什么!”

袁从英平静地道:“其实也没什么。我从来没怕过死,但曾经很担心自己会断手、断脚,成了残废什么的……不过,想多了也就不担心了,反正总能活下去。”他握住裴素云的手,“只要你不嫌弃我就行了……你会嫌弃我吗?”

裴素云又是心痛又是着急,颤着声音:“我说不会就是不会的,你别再胡思乱想了!”

袁从英却全力攥牢她的手:“回答我,素云,我要你说给我听。”

裴素云浑身一震,这还是袁从英第一次这样称呼她,她定了定神,噙着泪水向他微笑:“我的亲人,不论怎样你都是我最亲的人……你、你受了多少苦啊……”她最后的话没有能够说完,因为他们的双唇紧紧贴在了一起,她的舌尖尝到了他的眼泪,很苦,但那淌下心底的泪又分明是甜的。

第三章

会 试

“哥,何大娘不见了。”沈槐刚走进家门,沈珺就急匆匆地迎上来,满脸忧虑的神情。

沈槐一愣,皱眉反问:“什么意思?什么叫不见了?”

沈珺轻轻叹息一声,伸手接过沈槐摘下的佩剑,低声解释:“哥,自打盂兰盆节前夜何大娘出门之后就再没回过家。起先我还想等等看,也许是她终于找到儿子就和儿子一起住了,可连着两三天都没见她回来,我就着慌了。无论如何,她也该回这里来取东西关照一声啊。恰好你从盂兰盆节后就一直住在宰相大人府上,也始终都没回过家,我怕打搅你干正事,也不敢去找你,只让杂役老丁出去找了找,可是……大海捞针似的,能去哪里找呢?唉,到今天都满五天了,何大娘依然是音讯皆无,哥……你说大娘会不会出什么事啊?”

沈槐阴沉着脸听完,冷笑一声道:“何大娘,何大娘,她到底算你哪门子大娘?阿珺,坦白跟你说,我一直觉得这个老妇人来历不明、行迹鬼祟,要不是看你孤身一人住在此处不妥当,有个老妇陪伴照料多少好些,我根本就不会容她留下。说什么找儿子,找了都快大半年了,既然还没找到,早就该打道回府。如今要是她真这么走了也好,反倒省了我赶她的麻烦。”

“哥……”沈珺讪讪地叫着,硬生生把后面的话都咽了回去。

沈槐站在院中略作思索,突然声色俱厉地问道:“阿珺,你检查过吗,家中有没有少什么物件?”

沈珺吓了一大跳,吞吞吐吐道:“我……我没想过,哥你是说?不、不会的……何大娘她……”

沈槐一扭头,直冲到何淑贞此前所住的西厢房前,一脚就把门踢开了。

屋内窗明几净,收拾得十分利落。东墙下的土炕上被褥铺得纹丝不乱,沈槐板着脸环顾四周,没看到什么可疑的状况,除了土炕,屋中只有一副桌椅和一口衣柜,衣柜并未挂锁。他走过去劈手便将柜门甩开。柜子里空荡荡的,只有几身老妇人的换洗衣服和一些绣样,沈槐面露厌恶之色,随手翻了翻,就扔了回去。

“这倒有些奇怪,”沈槐紧蹙双眉,喃喃自语,“似乎她原本没打算一去不回。”

沈珺远远地站在门口,淡淡地道:“哥,何大娘肯定不是坏人,你太多心了。”

沈槐这才一愣,走回到沈珺身边,将手搭在她的肩上:“阿珺,我也是为了你的安全考虑。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嘛。你心里也清楚,咱们家那老爷子做了多少孽,谁知道会不会有什么贻害……”

沈珺垂首不语,沈槐搂着她的腰走回院中,深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道:“我至今还把老爷子年前运过来的那些东西藏在他处,就是为了以防万一。看看吧,假如这个何氏老妇真的再不出现,我倒是打算把那些东西再挪回这里来。”沈珺仰起脸,询问地望着沈槐。沈槐沉吟着又道,“那些东西倒真是值不少钱,但毕竟来路不正,我怕一旦见光的话会招来麻烦,再说暂时也用不上,还是收着吧,留待关键的时候再说。”

沈珺点了点头,语带悲戚地说:“盂兰盆节你没回家,我一个人给爹爹烧了纸……”沈槐紧绷着下颚不说话。沈珺迟疑了一下,还是注视着他道:“哥,爹爹过世已经半年了,至今还在咱家后头草草掩埋着,你、你究竟是怎么打算的?”

沈槐的脸色变得灰暗,咬牙切齿地道:“还能怎么打算?老爷子死得那么蹊跷,你以为我不想查个水落石出吗?你以为我就忍心让他一直在那荒郊野地里待着,连个上坟的人都没有?他、他到底还是我的……”

“哥!”沈珺一阵心酸,情不自禁地握住沈槐的手。

沈珺的抚慰让沈槐稍稍平静下来,他喟然叹息:“阿珺,自从我来洛阳当上这个宰相卫队长,在外人看来是一步登天,威风八面。可只有我自己心里最清楚,这大半年来的日子,我哪一天不是小心谨慎,步步为营……阿珺,你知道我心头的负担有多重吗?”

沈珺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了:“我知道,我知道的……哥,你太不容易了。”

这时两人已缓缓走入正房,沈槐回手关上房门,顺势便将沈珺搂入怀中,在她的耳边低语:“多亏了有你啊,阿珺,有你在身边,我才能有个地方可以尽享安逸,才能熬过这日日夜夜……阿珺,我该怎么报答你呢?”

“哥!我……你是知道的……”沈珺在他怀中发出低不可闻的声音。

沈槐轻抚她的秀发,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无论为了什么,我都不愿意舍弃你的,我要你一直留在我的身边。”

不知不觉,沈珺的眼里已噙上细微的泪花,两人紧拥着沉默片刻,沈槐轻轻放开她,神态恢复往日的从容自信:“老爷子的事情暂时还不着急,我原本最担心的是他过去的那些劣迹被人发现,影响到我身上,尤其是……哼,去年除夕去咱家的那几个人,都是极有心计的,我为此还真是胆战心惊了很长时间。不过现在看来,应该是彻底没问题了。”

“其实……其实我当初就觉得,肯定不会有问题的。”沈珺好不容易憋出这么句话。

沈槐挑起眉毛端详她,嘴角牵出一抹嘲讽的冷笑:“阿珺,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梅迎春是好人,狄景晖是好人,袁从英更是好人,他们绝对不会为害于我,是不是?哼……在你的眼里,全天下的人都是好人!”

“哥……”沈珺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看上去相当窘迫。

沈槐轻轻托起她的面孔:“阿珺啊,你真是太善良了。这世道人心的险恶远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不,我们不能依赖任何人的好心,我们所能靠的只有自己!”

看到沈珺愈显困惑的神情,沈槐露出踌躇满志的微笑:“阿珺,我所说的彻底没问题,是到陇右道走了一趟的结果,并且收获之大更甚于我的期望,看来,我沈槐终于是要熬出头了。”顿了顿,他仿佛揭晓什么谜底似的,一字一句地道,“阿珺,袁从英死了,死在了庭州!”

“袁先生死了?”沈珺惊呼一声,“怎么、怎么会?”

沈槐哼道:“什么怎么会?死了就死了呗,嗬,还死得不明不白,连狄仁杰都没办法替他邀个身后的追荣,说起来还真是挺凄惨的。”

沈珺的脸色变得很苍白,紧盯着沈槐便问:“哥,你在陇右道的时候就知道了吧?可你、你为什么等了这么久才告诉我?”

沈槐神色一凛,反问:“怎么?他的死活和你有关系吗?我为什么要一回来就告诉你?”

沈珺被他逼问得垂下双眸,咬着嘴唇低语:“既然……没关系,你现在也不必告诉我。”

她的反应倒让沈槐颇为意外,看了她好几眼,才略带尴尬地问:“阿珺,你不会是真生气了吧?为一个毫不相干的外人,至于吗?”

沈珺这才抬起头来,对沈槐勉强一笑:“是我不好……这太突然了。哥,你接着往下说。”

沈槐也不好再计较,伸手把沈珺搂在怀中,慢吞吞地道:“阿珺你知道,袁从英被贬戍边,我才得到机会来当这个宰相卫队长。但那袁从英是狄仁杰的心腹,两人相处十年,彼此的感情和信任牢不可破,我又怎可能轻易取代袁从英在狄仁杰心中的位置?因此狄仁杰对我一直都有种种猜忌和顾虑,这半年多来我的日子其实很不好过,这些我从未向你明言,你又怎知还有这样一层内情。”沈珺轻抚着沈槐的胸膛,兀自无言。

少顷,沈槐继续道:“陇右战事,狄仁杰这古稀老人还亲赴前线,咳,我这一路随行也是感触万千,难以尽述。有时候真不知道自己的心里,对这位大人是怨还是敬……不说也罢!总算天佑我也,陇右大胜,我作为狄大人的随行将官,也沾光获功不说,袁从英这一死,让狄大人彻底断了念想,他对我的态度,自那以后才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沈珺讷讷地问:“什么天翻地覆的变化?”

沈槐将她扶直坐好,双手拢住她的肩膀,两眼放出无比兴奋的光芒:“阿珺,盂兰盆节之后这些天我滞留狄府不归,就是因为狄大人夜夜都与我推心置腹地交谈,把他对于大周天下的全部观感和判断向我和盘托出,这表明,他已经将我作为他真正的心腹来看待了。”

沈珺含糊应了一声,还未开口,沈槐又迫不及待地往下说了:“最最重要的是,阿珺,狄大人对我说,他要帮我在禁军中谋个郎将的位置!”

“禁军?”沈珺有点儿迷糊地问,“哥,你原来不就是羽林卫吗?再说,你不当狄大人的卫队长了吗?”

沈槐讥讽地笑起来:“阿珺,说起这些来你就糊涂了是吧?呵呵,羽林卫确是天子亲率,上层军官都是最得皇帝亲信的皇亲国戚,我沈槐一没出身二没背景,当初在羽林卫里只不过是个无名小卒,长期不得重用,否则我也不会去了并州……唉,往事就不提了。可是阿珺,今天我再入羽林卫,情况就大不一样了。今天我已是四品的千牛卫中郎将,为狄国老当过卫队长,在陇右道战事中也立了功,再加狄国老不遗余力的举荐,所以我想,这次我若是调任羽林卫成功,至少也是个中郎将!”

沈珺听得愣愣的,她对这些事情实在没什么感觉,眼里心里只有沈槐那张眉飞色舞、激动得有些变形的脸,她费力地想了又想,才问出一句:“可是哥,你现在不也是中郎将吗?这个……有什么区别吗?”

沈槐无奈地看看她,长叹一口气:“你呀,和你说这些真是对牛弹琴……”不过他的心情太好,满肚子的话止不住地往外冒,“虽说官品没有变化,但是手中的权力有着天壤之别!给狄大人当卫队长,不过就是管管那些侍卫,有职无权空挂个好听的名头罢了,可羽林卫的中郎将负责的是皇城的宿卫、天子的安危,可谓举足轻重,其权势和威慑,比其他各卫的大将军都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些还在其次,最最关键的是……”说到这里,沈槐猛然停下来,似乎自己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想法震惊了。

时值午后,僻静的小院周围基本没有行人经过,偶尔几声犬吠带来市井生活的气息,夏季正在悄悄离去,骄阳映照下的庭院依旧炎热,屋内的青砖地踩上去却已经凉意森森。沈槐沉默片刻,站起来走到门前,注意地看了看空无一人的小小院落,转回身面对沈珺,逆光暗影让他原本端正的面孔看上去有些扭曲。

再度开口时,沈槐的声音变得干涩冰冷,让他不再像个被激情所鼓舞的年轻人,反而更像一个老谋深算的阴谋家。

“阿珺,你知道咱家老爷子对我所寄予的厚望,他不遗余力地敛财,并不是为了他自己的享受,而全是为了我能有朝一日飞黄腾达、光宗耀祖。他总说自己早就是半个死人,这辈子已经完了,因此他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了我的身上……然而,你也知道,我却是始终不赞成他那些不择手段的做法的。过去我一直认为,身为大丈夫,应该有自己为人处世的准则,不忠不义的事情,即使能够带来极大的好处,都绝不能去做。因此老爷子为助我谋取前程所准备的种种方便,我统统不屑一顾,何时又曾动过心?我习武从军,十几岁起就背井离乡,虽不能说受了千般万般的苦,但也是步步艰辛,可最终我得到了什么?在羽林卫的那段日子让我看穿了官场的黑暗,方知忠孝节义全是骗人的鬼话,世人所追逐的无非是权和利,为之屈服的也无非是权和利,这才明白自己过去是多么迂腐、可笑!果然,当我痛下决心去并州赌一把以后,我就真的得到了千载难逢的机遇,在仕途之上向前跨了一大步。这大半年来,我看得更高更广更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迫近大周权力的核心……”

沈槐又一次停下,闪着锐光的双目紧盯在沈珺的脸上,竟令她心悸气短、寒意丛生,但沈槐丝毫没有注意到她的慌乱,实际上他早已对沈珺视若无物,难以扼制的强烈欲望牵引着沈槐的视线,穿透拘束狭小的空间,投射在庞大而虚无的目标之上。

“现在我完全认定,老爷子是对的。这根本就是个尔虞我诈、恃强凌弱的世界!你知道狄大人为何突然对我如此信任吗?”

“我……不知道……”

沈槐表示宽容地摇了摇头,继续在自己的思绪里驰骋:“我一向的表现固然是重要的原因,但真正促使他下决心的,还是局势的紧迫。狄仁杰已年逾古稀,不可能不考虑自己身后的安排。他自诩以天下为先,虽对当今圣上竭尽效忠之能事,但也从未忘记过要恢复李唐神器。而今的朝堂之上,人人称颂狄公桃李满天下,其实就是他遍植党羽,在各部的重要位置均安插了自己人,所图的不过是在当今圣上龙驭上宾之后,这些人可以力保太子顺利登基,从而将江山交回到李姓手中。但是,在他的布局之中,还缺少若干关键的环节,尤其是在至为重要的禁军里,尚未形成足够的掌控。反而由于武家和二张近年来的得势,禁军统领的层面上各方人物混杂,若真到了那千钧一发的时刻,恐怕无人能够一举定乾坤,而这,恰恰是狄仁杰现下最大的忧虑!哼,我知道他曾经寄希望于袁从英,但是他失算了……到了今天,他已经来不及再多花时间去物色更加合适的人选,所以他才不得不选择了我!阿珺,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啊?”沈珺本来听得神思昏乱,让沈槐这么突然一问,惊得几乎从榻上跳起来,勉强定了定神,方期期艾艾地道,“哥,你说的这些我、我也听不全懂,只是……”她抬起头时,双眸已莹莹湿润,“我听出你要去担当的是特别大的责任,并且也是特别凶险的……哥,我……”

沈槐心中一动,这份至柔至真的情愫像一缕清风,暂时让他脱离出权力那冷酷黑暗的漩涡,他不由自主地来到沈珺跟前,将她苍白的脸贴在自己的胸前:“阿珺,不要担心,我明白你对我的好,只是生为男儿,总要有些抱负,才不辜负了这堂堂七尺之躯。我沈槐绝不甘于平庸,要做就做惊天动地的大事业,要夺就夺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柄,非如此,不足以告慰老人家九泉之下的冤魂!”

沈珺喃喃:“哥,你所说所做的都有道理,可阿珺不求别的,只求你能平安。那狄大人,他既要委你这样的重任,也一定、一定是给你想好了保全自己的法子吧?”

沈槐愣了愣,旋即冷笑:“阿珺,这个问题你倒是问得很好,很切中要害。”

沈珺局促而又迫切地注视着他,似乎是要从他的脸上寻到那份心安、那份慰藉,然而……她注定是要失望了。

沈槐思考了片刻,再开口时他的语调里剥离了所有的情感,变得出奇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件与自己全然无关的事情:“狄大人是不会为我考虑后路的,他要顾及的是大周社稷、天下苍生,与这些相比,小小一个卫队长的生死荣辱算得了什么,根本无足挂齿。不仅仅是我,那些由他一手提拔起来,口口声声尊称他为恩师的官员们,他真的放在心上吗?无他,不过是一些棋子罢了。假使不是看穿看透了这一切,袁从英又怎么会毅然离他而去?说起来,狄大人还真不能算是个无情之人,只是在这朝堂之上,人人都身不由己……更何况,大人他也并没有强迫任何人,他给出的条件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为此而付出代价,其实很公平。只是,那后路……就得自己给自己留了。”

沈珺又低下了头。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自己的心正在渐渐变冷、变空,并不是她对沈槐的爱产生了任何变化,这爱是永远不会变的,从生而起、至死不渝。但她分明看见,在自己所爱的人身边,那越来越浓重的黑雾,吸走了所有的光明,连这个她自小就熟识爱慕的形象,也变得模糊不清、难以辨别……只有恐惧,越来越深重的恐惧,像一个巨大的黯色牢笼,将他和她紧紧地绑缚,压迫得她无法呼吸。

“……狄仁杰力图把我安排在禁军统领的位置上,当然是希望我能在关键时刻出力扶助太子,但是,当今之朝堂,觊觎皇位的有李、有武,甚至还有张,这几方势均力敌,很难说最后鹿死谁手,到时候少不了有一番血肉厮杀。假如我秉承狄仁杰的意愿,一门心思辅佐李唐,太子顺利登基也就罢了,万一武姓,甚至那两个惺惺作态、半男不女的张氏兄弟篡取了皇位,我必定要被作为李姓党羽而剪除,绝对不得好死。可是,假如我不死保太子,那么我这个禁军统帅,对所有势力都将是不可或缺、不容忽视的。我在他们的殊死搏斗中反能审时度势、待价而沽,不仅为自己谋求到最大的利益,还能全身而退、毫发无伤。阿珺你说,我为什么不做一个聪明人呢?

“假如袁从英早想明白这一点,他也不会落到这样悲惨的下场。当然,有了他的前车之鉴,我要还像他那样犯傻,就真是愚不可及了。再说……阿珺,我还有你呢,就算是不为了我自己,想到你,我也断不愿为了狄仁杰那老家伙肝脑涂地,他还能再活几年?阿珺,你我的好日子还长着呢……”

沈槐终于结束了他的长篇大论,换上一副亲昵温情的面目,坐回到沈珺的身旁。他把额头轻轻贴在沈珺的耳边,低声问:“阿珺,你赞成我的想法吗?你明白我的这一片苦心吗?”

沈珺只觉心中一股说不出的酸涩难忍,喃喃道:“哥,你做什么我都赞成的,其实你不必为了我……都是我、我拖累你了。”

沈槐宽宏大量地笑起来:“傻丫头,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话。你再等等,等到我飞黄腾达的那一天,我定要让你过上最显贵的日子。到时候,咱也让那些说你土气的人瞧瞧,我家阿珺有多么气派多么高贵!”

若不是院门外传来小心翼翼的敲击声,沈槐最后的这几句话,大概真的会让沈珺无地自容。沈槐警惕地一把将搁在榻上的佩剑抓在手里,这才听到门外千牛卫压低的声音:“沈将军,我们奉国老之命来请您过去。”

“你们且在外头稍候,本将马上过来。”沈槐朝外招呼了一声,沈珺已替他取来甲胄,帮着他穿戴齐整,又轻声问:“今天还回来睡吗?”

沈槐不在意地道:“不一定了,这些天我还是想在狄府多待待,呵呵……”

沈珺点了点头,从枕边取出一个荷包,塞在沈槐的手里:“前几天去寺院里给你请了个护身符,你带着吧。荷包也是我新绣的……”这回她没有提绣荷包所用的退晕绣,是她新近从何淑贞那里学会的。

沈槐笑着接过荷包,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随口赞了句:“嗯,不错。”就揣入怀中。两人并肩穿过小院,站在院门口,沈槐突然皱起眉头,自语道:“那老妇人一走,就剩你一个人在这里住了,我又不常回来,甚为不妥。”

沈珺忙道:“还有杂役老丁……”

沈槐的眉头皱得更紧:“可他白天才来,晚上怎么办?”

沈槐想了想,又朝紧闭的院门望一眼,神色坦然起来:“这样吧,阿珺,从今天开始我每夜安排两个千牛卫来这里值守,你不用多管他们,只要让他们待在西厢房就行了。”

“这……”沈珺有些蒙了,“哥,你这是干什么?这样行吗?”

沈槐道:“怎么不行。我管的人我就可以差遣,你放心,我会特别关照他们,他们都对我毕恭毕敬的,绝对不敢造次。再说,让你一个人住在这里我也实在不放心,谁知道那老婆子到底是什么来路,还是多加防范为好。”

沈珺无奈地点了点头,又问道:“哥,你用狄大人的侍卫来给我看门,狄大人知道了……”

沈槐轻哼一声:“我这就去告诉他,没什么大不了的。如今他拉拢我还来不及,又能乘机做好人,必然百个应承。我也正好再试一试他对我的态度。”

沈槐走了,沈珺精疲力竭地呆立在院中,仿佛刚刚的谈话耗光了她全部的气血。愣了好久,直到太阳渐渐西沉,她才缓缓来到西厢房前,望着空落落的屋子,沈珺在心中默念着:“何大娘,但愿你是找到了儿子,一切安好吧,没事儿就不要再回这里了……”

还有一件事沈珺没有告诉沈槐,何淑贞虽然走得匆忙,连换洗衣服都没来得及带走,但那卷漂亮奇异的地毯却不见了。尤其让沈珺疑虑不安的是,她终于想起来在哪里看到过相似的地毯,那就是金城关外沈宅的地窖里。

沿着镜池的北侧有一排参天的古柏,据裴素云所说,都是裴冠亲手所栽,到今天也上了百岁的年纪。苍翠的柏林环抱之下,一栋简朴的木屋就是裴家在此世代休憩的处所。由于多年无人光顾,木屋的许多地方都有破损,绝对是又透风又漏雨,因此哈斯勒尔和阿威来了这几天也不曾闲着,每天都忙着修缮屋子。这两个身强力壮的汉子,几天忙乎下来,把木屋倒打理得焕然一新了。

当然,这个季节在弓曳,其实并不需要屋子,即便每夜露宿也没有任何问题。白天,与镜池相映的碧空里,日日都只飘浮几缕微云,温暖的阳光毫不吝啬地将热力泼洒到每一个角落。入夜,镜池又敞开胸怀,把积蓄在一泓湛蓝中的暖意源源不断地挥发出去,繁星闪耀的夜空下,湖面上升起成片成片的萤火虫,幽淡晶莹的光芒伴着青草的清香直接飞入梦中。

突厥人本就是天为被、地为床的民族,面对这样纯美而安谧的夜色,哈斯勒尔和阿威是拖也拖不进屋子里去了。就连阿月儿和安儿也跟着凑热闹,非要在户外过夜,哈斯勒尔和阿威便干脆将两辆马车的车篷拆下来,居然做成了个简易的小帐篷。阿月儿和安儿往里面一爬,睡得正合适。这样木屋里头,每晚就只有裴素云陪伴着袁从英,哈比比偶尔来访,照例对二人视而不见,趾高气扬地在屋子里绕上一圈,就又从敞开的窗户轻盈跃出,融化在神秘莫测的夜色中。

日子过得像飞一般,他们来到弓曳转眼已是第十个夜晚了。与庭州一样,此地日落得很晚,天才暗下不久,就该休息了。裴素云在小帐篷里看了看刚睡熟的安儿,便沿着镜池边洒满月光的草坡,往木屋走去。阿月儿和阿威坐在湖边窃窃私语,她从他们身边经过,两人谈得起劲也毫无察觉。来到屋前,正碰上哈斯勒尔从里面出来,裴素云笑着和他打个招呼,哈斯勒尔嘿嘿一乐:“伊都干,我正想找您问一声呢,您看明天是不是再放只信鸽出去?”

裴素云愣了愣:“再放一只?咱们来的第二天不是就放了一只出去吗?”

哈斯勒尔连忙解释:“伊都干,那时咱们刚来,怕王子殿下惦记,就放了只鸽子回去报平安。可现在已经过了十天,当初我们在马车上匆忙带的面和油什么的,都不太多,眼看着就没了,是不是……”

裴素云打断哈斯勒尔:“嗯,你说得很有道理。这样吧,等我们先商量一下。”

“好嘞!”

她走进木屋,袁从英安静地躺在靠窗而置的木榻上。裴素云在他身边坐下,轻轻握住他的手,小声埋怨:“就是不肯好好休息,这么晚了,还找人聊天。”

袁从英闭着眼睛回答:“他是来找你商量事情。”

裴素云叹了口气:“你呀……嗯,我也正想跟你说,你的药也快用完了,是该想办法从外面再带些东西进来。”

袁从英把眼睛睁开了,月光从敞开的窗户照在脸上,让他看上去比白天更加苍白一些。裴素云皱了皱眉:“算了,你还是别管这些了,快歇着吧,杂事我来处理就好。”

“哦?你打算怎么办?”

“我……”裴素云急急地道,“我把过沼泽的方法在书信里写清楚,乌质勒接到飞鸽传书,只要去邻居大娘那里找到合适的猫,就可以派人穿过布川沼泽来送东西了。”

“这样不行。”袁从英的声音十分低哑、无力,但语调无疑是坚决的。

裴素云困惑地看着他:“你怎么了,为什么不行?”

袁从英冲她微微一笑:“第一,布川沼泽对于不明就里的人来说根本是恐怖的死亡之谷,仅仅凭你在信上所写过沼泽的方法,恐怕别人难以置信;第二,就算乌质勒读了信后按照指示行事,但他毕竟从未穿越过沼泽,你能肯定整个过程不会出什么差错?邻居大娘家的猫以前也没有过沼泽的经历,真的如哈比比一样可靠吗?更何况还有毒气的因素……”

“这……”裴素云有些发急,才动了动嘴唇就被袁从英严厉的眼神制止了,他继续费力地说着:“最后……一点,也是最主要的……乌质勒收到飞鸽传书后,肯定会产生我说的两点顾虑,当然他必定要尝试,只是绝不会亲身前往。我想……他会找人先入沼泽。可是……”袁从英停下来喘了口气,落在裴素云脸上的目光至为温柔,“弓曳是你家族的圣地,为了我你不得已才把外人带进来……既然如此,知道的人还是越少越好。”

裴素云垂下眼睑,千言万语全堵在心口,半晌才问出句:“那你说怎么办?”

“很简单,明日一早我亲自写封短信给乌质勒,请他来弓曳相会。如果明天不刮风,就让阿威带上哈比比,返回庭州去送信,并尽快把王子接过来。阿威到底走过一次沼泽了,应该有把握。”

裴素云怔住了,情不自禁地抓紧袁从英的手,嗫嚅道:“带走哈比比,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