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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素云哭笑不得:“前些天热啊,再说那会儿你动弹不了,我伺候你也方便些。现在晚上凉了,还是穿上吧……”

袁从英总算把眼睛睁开了,盯着裴素云问:“我现在能动了,你就不打算伺候我了?”

“你胡说,我不是这个意思。”裴素云小声争辩着,心却突然“咚咚”直跳。她想躲开他热烈的目光,但又难以自持地向他靠近,她当然懂得这目光里的意思。裴素云觉得自己快要烧起来了,这一刹那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对他渴望,一点儿也不比他对自己的少。她低低地呻吟了一声,就不顾一切地扑入他的怀中。

原来,让她向往了那么久、憧憬得那么苦的雪域冰峰,其实一点儿也不冷、一点儿也不远。相反,却是那样的灼热和贴近,于是她紧密包容,再也舍不得放开。当冰川汇入镜池的时候,那泓碧波会不会也感到一丝丝疼痛呢?就像她现在所感觉的那样,一定会的……然而又有什么能比这真切的充实,更能让她体会到女人所能拥有的最大幸福?

湖水深邃温暖,终将冰川融化,从此他们水乳交融,再也不能分离。

夜又深沉,沈珺从连串的噩梦中惊醒。在梦里,她似乎又回到了沈庭放的身旁,正在忍受着他永不停歇的责骂和侮辱。这个被她称为爹爹、将她养育成人的凶恶老者,只是因为从小熟识,沈珺才会对他的丑恶、卑劣和刻薄习以为常,但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她还是会在这位所谓“爹爹”带来的巨大恐惧下辗转反侧、备尝煎熬。阿珺二十五年生命中的绝大多数时间,是在忍耐中度过的。小时候她怎么也弄不懂,别人家的孩子总能体尝到父母的疼爱,为什么自己的爹爹却对她百般折磨、肆意打骂,怎么也看不顺眼,但后来她渐渐习惯并接受了这一切。沈珺觉得,这就是自己的命,虽然不能说很幸运,但至少她还有沈槐,他就是她灰暗生命中唯一的光明和温暖,是她全部的希望和寄托。

去年除夕夜的突变使沈珺终于摆脱了沈庭放,并让她来到了洛阳,陪伴在她朝思暮想的沈槐身边。她原本天真地以为,生活就会一直这样继续下去,对未来她没有奢求,只想将自己的所有交托给她最爱的人,便心满意足了。然而这半年多以来所发生的一切,却有些事与愿违。以前即使相隔遥远的时候,她都能觉得自己的心与沈槐息息相关,现在哪怕日日见面、夜夜共枕,她却发现他正在离自己越来越远,一天比一天变得陌生……最可怕的是,她对这样的变化没有丝毫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等待最终的不幸降临,将哪怕最微薄的希望击得粉碎。

沈珺从榻上撑起身,轻轻擦去脸上冰凉的泪迹。洁白的月光映透窗纸,在榻前淡抹清痕,就如今夜的她一般寂寞。自从上次午后的长谈,沈槐又是好几天没照面了,每夜两名千牛卫士住进西厢担任守卫,让沈珺觉得自己完全像个囚犯。是为情所困的囚犯吗?对此沈珺倒是心甘情愿,但让她感到可怕的是,她现在已经弄不太清楚,这份情的出路究竟在哪里……唉,今夜只怕又是无眠了,她木木地伸腿下榻,想打开窗透透气,却突然发现卧房通往正厅的布帘下,泻出暗红色的烛光。

沈珺差点儿惊呼出声,沈槐今夜未回,卫士守在院中,这会是什么人?她按住乱跳的胸口,悄悄挪动步子来到门前,掀起布帘的一角朝外看——桌前一个熟悉的背影,被暗淡的烛光映得有些零乱。听到动静,那人猛地回头,狰狞扭曲的面容将沈珺吓得倒退半步,他是沈槐吗?为什么这双眼睛里的凶光,竟和她在梦中所见的丑恶老者一模一样?

沈珺微颤着声音问:“哥,你怎么回来了?”沈槐似乎也被她吓到了,手中握着的东西“当啷”落到地上。沈珺抢前几步,俯身去捡,她的手与沈槐伸出的手碰在一起,同样的冰冷、颤抖。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下,直愣愣地望着跌落于青砖地上的紫金剪刀,好像那是这世上最可怕的物件。

“哥,你、你怎么找到的这个?”沈珺咽了好几口唾沫,才问出句话来。

沈槐答非所问,声音异乎寻常地干涩凄厉:“阿珺,这把剪刀就是杀死老爷子的凶器!”

沈珺的脸顿时煞白,愣了半晌才又问:“你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知道的你不用管!”沈槐闷声断喝,“总之老爷子就是被这把剪刀捅死的!”

沈珺低下头,半晌才低哑地问:“那……是谁?”

“是谁?是谁?”沈槐若有所思地重复着,突然爆发出一阵犹如哭泣般的苦笑,“真是人不可貌相,看上去胆小如鼠的一个懦夫,竟然敢在我的面前周旋了这么久。而我呢,还以为一切都在按计划行事……他这是要让我陷入泥潭无法自拔,他这是要把我也害死啊!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恶棍!该死的畜生!”一连串恶毒愤恨的咒骂从沈槐的嘴里涌出,紧接着他又用双手捧住脑袋,痛苦万分地辗转呻吟。

沈珺吓坏了,她还从没见过沈槐这个样子,颓废、绝望、失魂落魄……沈珺只觉得心痛难抑,她噙着眼泪展开臂膀,将沈槐搂入自己的怀中,轻声喃喃:“哥,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了呀?不管有什么难事儿,都告诉我、告诉我……”

沈槐甩开她的拥抱,只管捧着脑袋发呆。沈珺手足无措地看着他,又急又怕,目光一瞥时,才发现桌上还摊开着一张纸。那纸皱皱巴巴的,上面硕大歪扭的字迹直冲入沈珺的眼里,她又是浑身一震,这样的字体她再熟悉不过,那是沈庭放的笔迹!

“哥,这是爹爹的笔墨吗?”她低低地问了一句,沈槐毫无反应。怀着既恐惧又好奇的心情,沈珺轻轻拿过这张纸,匆匆扫过抬头部分——原来这是沈庭放写给沈槐的一封书信!她浏览着,立即发现,这封信才写到中间,沈庭放的字迹又非常潦草散乱,仿佛是在极度的紧张和恐慌中写下的。即使如她这般熟识,也很难一下子辨认清楚,但信中的几个名字还是触目惊心地跃入她的视线:阿珺……袁从英、狄景晖,还有……谢岚!沈珺瞪着这最后一个名字,有些发蒙,终于忍不住转向沈槐,怯怯地问:“哥,我记得爹爹死了以后,袁先生提到他死前似乎在写一封书信,但没有找到,就是这封信吗?你从哪里得来的?还有……这信里如何会提到谢岚……”

“住口!”沈槐一声暴喝,劈手将信从沈珺手里抢下,三扯两扯就把信纸撕得粉碎,还兀自大口喘着粗气。沈珺瞠目结舌地看着他,再说不出半个字。

沈槐的脸已彻底变形了,丑陋暴戾掩盖了平日的端正帅气,他恶狠狠地死盯着沈珺,一字一顿地说着:“阿珺,你给我听好了,今后如果再让我听到‘谢岚’这两个字,就休怪我不客气!”

沈珺的眼前模糊一片,她觉得委屈、困惑,更有难以言表的悲哀击打着心房,虽说她早已习惯把他的意愿当作自己的意愿,把他的悲喜揉成自己的悲喜,但此刻的沈槐,显然根本没有把她放在心上,假如不是因为他所面临的困局太险恶,那么就只能是因为,他从来就没有真正在意过她。谢岚,谢岚,既然他说了不能提,沈珺只好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这个她从小就被灌输了要去热爱的名字,她真的就全心全意地爱了一生啊,可为什么他又用如此粗暴的方式禁止她再提起……

沈珺的泪默默流下,对面之人视而不见,只因他又陷入新的恐慌,正在讷讷自语:“他一定怀疑我了,一定是的!这个老狐狸,果真是天底下最虚伪最狡猾的老家伙!他居然还装出一副对我特别器重信任的模样,想要消除我的戒心,进而查出我的真相……”他抬起头,一把攥住沈珺,“阿珺,你知不知道,那个狄仁杰,他真是太可怕,太可怕了!”沈珺凝噎着连连摇头,沈槐又把她推开,嘴角挤出个残忍的怪笑,“还好袁从英死了,死得太及时了!他们没有碰上面,所以还……不对!狄景晖会不会给狄仁杰带来什么消息?应该不会……但愿不会……他们没有时间,光顾着和突厥打仗,还顾不上其他……”

“我要走了!”沈槐突然停止自说自话,猛地从椅子上跳起来,扭头就要往外走。

沈珺晕头转向地扑到他身后,拉着他问:“哥!这么晚了,你又要去哪里?”

“你管不着!”沈槐毫不留情地扒拉下她的手,两步就走到房门口,又停下来,转身冲着沈珺阴森一笑,“阿珺,刚才你什么都没听到没看到,好好回榻上睡觉去吧。我今后会很忙碌,恐怕越发没时间来此地了,好在有卫士护你安全,我尚可放心。总之,你自己多持重,莫要和任何人走动,再不许发生那个何大娘之类的事情,少给我添麻烦!”

房门开了又关,屋内重陷寂静。沈珺全身无力地跌坐在椅上,头脑昏昏沉沉的,一时间真的弄不清楚,自己是不是仍然陷在无止境的梦魇之中,怎么也醒不过来了。

西域边关的天气就是这样严酷无常。炎热的夏季刚刚落下尾声,秋凉沁人的透爽也不过才几天,转眼间来自北方苦寒之域的秋风就已贴地疾舞,漫卷黄沙、引白草尽折腰。走在八月中的庭州大街上,北风扑面,硕大的沙粒打得人脸上生疼。仰首蓝天,白云被悉数吹散,只余一个空渺落寞、澄澈得有些刺目的晴空。突然声声嘹亮的鸿鸣自头顶掠过,那是大雁开始南归了。

庭州刺史府的正堂上,新任庭州刺史崔兴大人正在与几名西域客商亲切攀谈。崔兴自八月初到任庭州,一直在尽心竭力地履行边境行政和军事长官的职责。他首先整顿了被钱归南搞得乱七八糟的瀚海军,重理了瀚海军所辖庭州及周边区域的防务,使庭州的整体治安与防御,再现羁縻统治所特有的内紧外松之态。内政方面,狄仁杰在陇右战事后行安抚使之责,打下了很好的基础,令庭州非常平稳地度过了战后的一段动荡期。崔兴上任之后,努力恢复百姓的正常生活,大开面向西方的门户,以更加热情的姿态迎接各路客商返回这条锦绣商路。当然,距离诸事顺遂、歌舞升平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崔兴深知自己仍面临着种种麻烦和隐患,比如那件凶残冷酷、激起极大民愤、至今扑朔迷离的儿童牺牲案;比如此刻这几位西域客商正在谈到的,市场上出现的神秘势力,不知怎的竟拥有各色百种西域货品,开价又低,抢去了许多行商的生意,令大家颇感意外、十分不满……桩桩件件,崔兴哪一样都不敢掉以轻心,少不得殚精竭虑、全力应对。

这几名西域客商发完了牢骚,崔兴认真地倾听,又一再保证会慎重调查此事。客商们很是满意,看看天色渐晚,便起身告辞了。崔兴目送众人离去,端起茶杯来刚呷了一小口,门外风风火火地冲进一人,正是原瀚海军沙陀团旅正,现在的果毅都尉,刺史卫队长高达!

崔兴一见高达满脸兴奋的样子,直接便从椅子上蹦了起来:“来了?”

“禀报大人,”高达声音洪亮地抱拳道,“是,刚才到的,按您的吩咐,已请至书房等候!”

“太好了,快!”崔兴激动得连连捋动胡须,三步并作两步往书房疾赶而去。

暮色渐浓,融融摇曳的烛光从书房敞开的门内射出。崔兴奔至门口,又不自觉地停下脚步,从上到下地打量着屋内一个颀长的身影。那人听到动静,迎到门前,含笑抱拳:“崔大人。”

崔兴一把攥住对方的双手,用力摇了摇,长声慨叹道:“认不出来了,真的认不出来了!”

对方只是微笑,崔兴携起他的手就往书房内走,边走边道:“袁从英!我还依稀记得你当初那副毛头小伙的样子,这一晃多少年过去了?”

“大略有十五年了。”袁从英沉着地回答。

“十五年,十五年啊……”

两人已来至榻旁,崔兴一边念叨一边相让,待坐定之后,他对着袁从英又是上下左右一通端详,方才亲切地问:“从英啊,你在凉州从军时还未满十八岁吧?”

袁从英点了点头:“是,不知不觉的,已是戎马半生了。”

崔兴也深有感触地频频颔首,少顷,猛醒道:“从英,你的身体怎样?伤势可无大碍了?”

“崔大人都看见了,我还好。”

“二位大人,请用晚饭。”高达亲自端着个食盘,在书房中央的圆桌上布下碗筷。

崔兴连忙招呼:“从英,来,咱们边吃边谈。”

他又让高达也一起作陪,三人团团围坐,崔兴高举起手中的酒杯:“从英啊,此次陇右大捷,庭州劫后余生,虽然朝廷对你的功绩只字未提,但大家心里是最清楚的。今天我便倚老卖老,自居为兄,来,从英,兄长敬你这一杯酒,咱们不谈功过是非,单单只敬你身历百险,九死一生!”他噙着热泪将酒一饮而尽。

袁从英也一口喝干了杯中之酒,却听崔兴喃喃自语:“狄大人要是知道了,还不知会有多高兴……”袁从英垂首不语。

崔兴从对面望着他,心中一时也是感慨万千,半晌,还是他打破沉默:“从英,你可听说了?三天前的傍晚,乌质勒率部离开庭州,往碎叶方向去了。算时间明天就该穿过沙陀碛了。”

袁从英抬起头,双眸熠熠生辉:“乌质勒此去必胜,崔大人,从英还要感谢你的大力协助呢!”

“嗳,你们定的好计策,我这里不过是举手之劳,却能让碎叶从此臣服大周,将突骑施由庭州西方的大患变为屏障,如此的好事我崔兴怎可放过?”崔兴爽朗地笑起来,又冲袁从英眨眨眼睛,“我第一次与乌质勒见面时留了余地,实在是因为朝廷对他尚不信任,虽有狄大人的关照,我初来乍到,还需谨慎从事,哪想到他竟如此沉不住气,马上去找了你帮忙!”

袁从英也笑了:“乌质勒卧薪尝胆好多年,等的就是这一天,他的迫切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再说,他去找我很及时啊,要不然我又怎么会与崔大人联络上?”他指了指高达,“我听说高都尉跟在你的身旁,还偷偷向乌质勒打听我的情况,就知道崔大人谨言慎行只是表面现象,私底下必有可乘之机。”

“哈哈哈!”崔兴大笑着打趣,“你还真对得起狄大人这么多年的教诲!哦,亏你想出来那么个离间计来,我可是一丝不苟,全部按照你的吩咐实施的!”

“从英不敢。”

崔兴一摆手:“你不敢?你有什么不敢的?高达,你来说说咱们这些天是如何行事的。”

高达在一旁早听得眉飞色舞,巴不得要开口,忙道:“崔大人吩咐我们扮成西域客商的模样,连续不断地往碎叶运送绢帛、稻种和农具,当然了……呵呵,实际都只有面上一层好货品,下面全是稻草罢了。但光这络绎不绝来往庭州和碎叶的车队,就足够让东突厥那边堵心了。”

袁从英也忍俊不禁:“车队倒也罢了,关键是这车队还是崔大人所发,才更会让刚刚惨败于崔大人的匐俱领无法容忍。再加上他去质问碎叶时,对方肯定百般否认,那匐俱领素来多疑,如此在他心中就越发做实了碎叶私通大周之罪!”

崔兴啧啧感叹:“碎叶这才叫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莫名其妙地收到一大堆烂稻草,还要让匐俱领怀疑辱骂,此刻双方必已反目为仇。等乌质勒攻打碎叶时,他们再去向匐俱领邀援兵,那匐俱领不仅不会相信他们,反而会认定他们在与大周共同设计,企图引他至碎叶围歼,是无论如何都不肯出兵的!”

袁从英一字一顿地道:“因此我才对乌质勒的胜利充满信心!”

“是!我也认为乌质勒必胜!”崔兴情不自禁地朝桌上猛击一掌,“而且这次一旦他夺取碎叶,我将立即上书朝廷,请圣上正式加封他为突骑施酋长、统管碎叶的大都督。与上次狄国老奏请时的情况不同,这回乌质勒已握有碎叶,并登上突骑施权位,朝廷对他授封不过是顺水推舟,还能获得突骑施的臣服,何乐而不为。”

袁从英郑重应和:“是的,这样乌质勒得偿所愿,必然对天朝感恩戴德,崔大人也将在西方获得一个真正的盟友。”

书房中一时气氛昂扬,激情与快慰尽扫秋夜的阴寒,人人都觉身上热血沸腾。崔兴凝视着袁从英依旧十分憔悴的面庞,百感交集地叹息:“从英,你为大周安危所做的一切令人动容,只是这一回,我仍然无法替你向朝廷请功,为兄惭愧啊!”

袁从英不动声色,只淡淡地答道:“崔大人方才说了,咱们今天不谈是非功过,从英屡屡死里逃生,早就把这些都抛开了。”

崔兴低声道:“高都尉,你先退下吧。”高达连忙抱拳起身,走出去将房门轻轻带上。

崔兴紧锁双眉,对着手中的酒杯发了会儿呆,终于对袁从英苦涩一笑,迟疑着道:“从英,你生还的消息我尚未写信通报狄国老,就想当面问问你的意思……唔,我离开洛阳来庭州赴任时,狄国老特意对我提起了你。”

袁从英低着头,烛光暗影中他的表情十分模糊。

崔兴哑声道:“狄国老拜托我到达庭州之后,一定要继续寻找你的下落。他说,他坚信你没有死、不会死……”说到这里,崔兴的喉咙哽住了,不得不咽了口唾沫,方能继续说下去,“他还说,让我一个月找不到就找两个月;十个月找不到就找一年,直到……将你找到为止。然后,他要我带句话给你,必须要当面说给你听。”

袁从英抬起头来,定定地注视着崔兴,脸上波澜不兴。崔兴深深吸气,慢慢道出:“狄国老要我转达从英,对大周袁从英已经死了,因此今生今世,都不许从英再回中原。”

袁从英垂下眼睑,沉默像有千钧之重,压上心头。

崔兴有些忍耐不住了:“从英,我想狄国老的意思是……”

“崔大人。”袁从英抬了抬手,打断崔兴的话,异常苍白的脸上双目炯炯,“你的话我都听见了。不过从英此来,还有其他要事想与崔大人商谈,时间紧迫,我们现在可以开始了吗?”

“沈将军,老爷在杨霖的房中等你。”沈槐急匆匆赶往狄仁杰书房,走到半路就被狄忠截住了。

沈槐答应了一声,又疑惑地对狄忠转了转眼珠:“大人去那里干什么?”

狄忠一边指挥几个抬着杂物的家人,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我哪儿知道啊?不过老爷吩咐了,杨霖突发急病死在会试当场,家里也不用再给他留着屋子了……这不,正撤东西呢。”

沈槐阴沉着脸点了点头,转身向东跨院而去。

杨霖住了将近三个月的这套厢房,此刻已是人去楼空的凄凉景象。屋内当初精心布置起来的家具大部分搬回库房,书架上曾码得整整齐齐的经史子集亦消失无踪。沈槐犹豫着往房内跨入,一眼便看见狄仁杰的背影伫立在北窗之下,他的面前是还未及搬走的长几,几上那盆素心寒兰的枝叶似乎比之前绿得更透亮、晶莹。

沈槐在门边停下脚步,躬身抱拳:“大人。”狄仁杰沉默着,只片刻工夫,沈槐已全身汗湿,觉得自己的心就要从嗓子眼里跳出去了。自从八月初一会试之后,到今天恰好过去了半个月,这段时间里,沈槐深刻品尝了惶惶不可终日的滋味。本来满心以为终于获得了狄仁杰的信任,自己的人生将跃上至为关键的一步,从此左右逢源、飞黄腾达,一切均在掌握之中,只要会试一过,妥善处理了杨霖和何淑贞这对母子就完事大吉了。对此沈槐原来毫不担心,在他眼里这两个人真如蝼蚁般卑微弱小,捻死他们就如同捻死两只臭虫,他甚至把一切都布置好了,坚信不会让人抓住一丝把柄。然而,杨霖在会试现场突然死亡,把沈槐这套看似天衣无缝的计划彻底打乱了,更可怕的是,随后所牵扯出来的种种:生死簿、周靖媛、何淑贞、紫金剪刀、谢岚……犹如一根越收越紧的绳索,似要将他置于死地!

“沈槐啊,你来了。”狄仁杰淡淡的一声招呼,竟骇得沈槐心惊肉跳。

他强自镇静着应了声:“大人。”才又朝房内跨了两步,站到了狄仁杰的背后。

狄仁杰没有回头,继续若无其事地问道:“这几天你似乎有些忙碌,听狄忠说府中都不常见到你的身影?”

沈槐流利作答:“您这些天都在府中阅卷,并不外出,因此卑职稍显空闲,就乘此机会多往周梁昆大人的府上走动了几次。”

“哦?”狄仁杰似有些意外,回头看看沈槐,微笑道,“还是你细心啊。老夫忙于阅卷,确实忽略了周大人的事情,如此倒要多谢你替老夫留意了。”

“这也是大人此前吩咐卑职的。”沈槐躬身抱拳,脸上有些微红。

狄仁杰饶有兴味地仔细端详着他,道:“宋乾上次过来说,大理寺已把周大人的死确定为自杀。那靖媛小姐经此变故,还好吗?”

“这……”沈槐的脸似乎更红了,支支吾吾地回答,“周小姐当然很悲伤,不过这些天来……心情似乎也渐渐平复了。”

狄仁杰点头,随口道:“平复了就好,老夫早就说过,这位靖媛小姐有些男儿气概,绝非软弱无能的庸常女子。况且,你常常去看望她,也能助她宽心,如此甚好啊。”

沈槐低头不语。

狄仁杰沉吟着又道:“沈槐啊,宋乾来时还谈到杨霖的案子。”

沈槐的心缩紧了,他情不自禁地摸了摸皮腕套,那里面塞着会试前夜他让杨霖写给狄仁杰的书信,本来想好了在会试之后处理掉杨霖,再找机会送到狄仁杰手中,造成杨霖自行离去的假象,可现在沈槐左右为难,拿不定主意。

狄仁杰平淡地道:“宋乾说,仵作查验了杨霖的尸体,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因此推断他的确是急病突发而死。”

沈槐呆呆地听着,心里说不出是喜是忧,也根本不敢判断,狄仁杰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只是有一点他能肯定,狄仁杰此番必有下文,他只能咬牙等待。果然,狄仁杰重新转向北窗,手指轻轻拂过素心寒兰纤柔的叶片,语调中带出无尽的惆怅:“沈槐啊,你是个好卫队长,从不妄言。但我敢肯定,老夫对杨霖的态度,一定令你在心里面百般困惑,就连狄忠这小厮都忍不住在我耳边嘀咕过。一个普普通通的贡生,虽说有些学问,但也远远算不上经天纬地之才,而老夫却对他青眼有加到无微不至的地步,你们看不明白,也很自然。

“如今杨霖已死,据狄忠说他身无长物,这厢房内外找不到一件他本人带来的物品。杨霖毕竟是来京赶考的贡生,再贫穷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吧,不禁叫人质疑他的背景来历。更何况,就是这么个看似穷困潦倒的人,他随身携带的唯一一个物件,至今仍在老夫手中。而恰恰就是这个物件,决定了老夫对他的态度!”狄仁杰猛地转过身来,盯着沈槐道,“你说,这一切是不是很古怪,很可疑?”

沈槐的心脏几乎骤停,他用尽全力克制着牙齿的颤抖,含糊地应了一声。狄仁杰注视着他,嘴角掠过一丝亦悲亦喜的浅笑,继续道:“那是把折扇,扇上题了首幽兰诗。这诗你也见过,当日老夫就是为了这首诗才让你把杨霖找来。”

“卑职记得……”

狄仁杰点点头:“事实上,这柄折扇乃是老夫一位故人的遗物,这首幽兰诗也是那位故人所题,她的名字叫作郁蓉。”

狄仁杰停下来望着沈槐,假如沈槐此时与他对视,一定会发现老大人目光中的怀疑、期盼、宽容,甚至……乞求,但是沈槐把头低得快贴近胸口,下颚因为牙关紧咬而生疼。狄仁杰愣愣地看了他许久,方低低叹息了一声:“正是这诗和折扇,让我怀疑杨霖就是老夫寻找了整整二十五年的人,郁蓉夫妇的儿子——谢岚。因为只有谢岚的手上,才可能有他母亲的遗物。”

明知道沈槐不会有所回应,狄仁杰便自言自语地说:“当初谢家惨遭灭门之祸,谢岚的父母双双惨死,才满八岁的谢岚不知所终。从那以后,老夫就开始寻找他,一找就找了整整二十五年啊。到如今,老夫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在离世之前找到他,看到他好好地生活,并将老夫亏欠他和他父母的,都尽数还报在他的身上。因而,你该想象得到,当我看到杨霖时的心情,我多么希望他就是谢岚啊!自杨霖入府,为怕他反感,老夫不敢直接盘问,几次从侧面试探,可惜的是……又总感觉不对。”

沈槐终于开口了:“大人,您认为杨霖并非谢岚?”

狄仁杰苦涩地笑了笑:“其实不论是或不是,我都没有足够的证据,只能说是一种感觉吧。问题在于,这折扇绝不会无缘无故地到杨霖的手中,应有人处心积虑地安排,才会那样凑巧地出现在老夫面前。所以不论杨霖是否谢岚,操纵这整件事的人,一定和谢岚有最密切的关系,或者就是谢岚本人!”

狄仁杰停下来,还是想等一等沈槐的回应,可惜除了沉重的呼吸,屋内再无其他声响。巨大的凄怆连连冲击心房,狄仁杰有些晕眩,他以手扶案,半倚在搁着素心寒兰的几旁,用最恳切的语气说:“对于老夫来说,假如谢岚还活着,那么不管他对老夫有着如何深重的敌意,老夫都可以理解可以接受,他策划杨霖的事件,或者是有所图谋,或者是为了报复。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怪他。只要他肯相认。即使不肯相认也没关系,命运对他已经太不公平,老夫怎忍心再去严逼……我唯一希望的是,谢岚不要因为仇恨蒙蔽了良知,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情,那样老夫会痛心不已,死不瞑目的!”

话音落下,狄仁杰眼巴巴地盯着沈槐低垂的脑袋,刚刚说出的这番话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羸弱的感觉迅速侵蚀四肢百骸,他无望地意识到:自己已衰老到了这样的地步,难以再应付命运加倍的追索,然而,他,会放过自己吗?

过了好一会儿,沈槐才觉得耳郭中的嗡嗡声淡去。几种截然不同的想法和情绪在他的脑中疯狂搅动,令他头痛欲裂。但是有一个念头正在变得异乎寻常的清晰,凸显在他混乱的脑海中,那就是:必须赶紧抽身,越快越好,趁狄仁杰还在困惑、还在试探、还在摇摆,否则等他发现了全部的真相,自己恐怕会死无葬身之地!所幸他沈槐现在有了退路,虽然也很凶险,但那个小美人儿他还是有把握的……

沈槐终于把头抬起来了,他镇定、甚至带着点儿无赖地迎向狄仁杰的目光:“大人,如果您没别的事情,沈槐告退了。”

狄仁杰怔了怔:“也好,也好。我这里没事,你去吧。”沈槐走到门口又停住脚步,狄仁杰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便慈祥地问,“沈槐,还有什么想说的?”

“是。”沈槐神色中的无赖更加明显,“大人,盂兰盆节那夜您和卑职谈的话,不知道事情进展如何?卑职何时会去羽林卫?大人早点知会卑职,卑职也好做些准备。”

狄仁杰又是一怔,少顷,才沉声道:“此事老夫已在安排,待会试发榜之后应该有些进展。怎么了,那么着急想要离开老夫?”沈槐不答话,只对狄仁杰抱了抱拳,转身就要跨出门槛,狄仁杰又叫住他,“对了,沈槐啊,你那堂妹最近可好?景晖回来了,他曾蒙阿珺姑娘的照料,一直在老夫面前提起。过几日老夫想设个家宴,你、我和景晖,再请上阿珺姑娘,也向她当面道个谢。”

沈槐捏紧拳头,想了想道:“大人,阿珺这几天身体微恙,不便出门。您和景晖兄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家宴过些日子再说,您看可以吗?”

“哦,当然没关系,等阿珺姑娘合适时再说吧。”

掌灯时分,袁从英在高达的陪伴下,来到裴素云的小院。乌质勒在裴素云他们逃离后的第二天就报告了庭州官府,自此官府便派人来贴了封条。最初几天还有些百姓来此指指点点,或欲叫嚣闹事,但因有官府派兵把守,又似乎有人暗中周旋,很快寻仇的百姓们也销声匿迹。裴家小院从此变得萧落而宁静,仿佛被所有人遗弃了。

袁从英打发走了高达,就独自来到小院后部被烧毁的冬青树林前。借着熹微的天光,他头一次看清了这个原本隐藏在云杉树和院墙后面的附院,大得出乎他的预料。原本一直以为裴素云家的后院紧邻的是一片树林,现在终于知道高大密实的云杉树丛深处,所掩盖的就是矮沙冬青围绕而成的伊柏泰暗道和机关图。当然,如今这片冬青林被烧得只剩下焦黑的地面,周边的云杉也是几许残枝挂着枯叶,在日渐凛冽的秋风中可怜地摆动。

袁从英向这片焦土走近了几步,蹲下来仔细察看。庭州又恢复了干燥的气候,这段时间再无雨水,因此地上的脚印保留得十分完整。在入口这端,乱七八糟的脚印垒了好几重,勉强可以辨别出绝大部分是官兵的靴底印,再往里足迹越来越少。他慢慢撑起身,跟踪着足迹一路走去,发现这些足迹的主人倒是极其细致地搜索了整个冬青林的残骸,很明显,他们并不是官兵。袁从英的嘴角边牵出一抹冷笑,不是官兵,也肯定不是一味想着报仇的百姓,而是另外一拨带着明显目的之人——还会是谁呢?

前院和屋子里的痕迹也很相似。官兵的搜索是漫无目的、蜻蜓点水似的,但另外一批人相当细致地搜查了全部的空间,而且显然还搜了不止一遍。那么,他们得偿所愿了吗?袁从英相信没有。来到南窗下的神案前,他一眼就看到黄金五星神符被转歪了,便伸手将它轻轻拨正,脑海里随之浮现出自己第一次来时,裴素云说五星神符偏向会招致邪灵的话,不觉会心地微笑:这女巫,她是多么会故弄玄虚地哄骗人啊,实在不容易对付……他看看窗户对面的闲榻,回味起自己当时那又期盼又紧张的心情,一切真实得就好像发生在昨天,而又恍如隔世。当初他还不了解裴素云,有时会在心中暗暗埋怨她的自私和无情,但如今他懂得了她所独自承担的命运重负,对这无依无靠的可怜女人就只有理解和爱怜。

屋子里越来越黑,袁从英看到桌上有盏烛灯,便将它引燃。橙红色的烛光在屋内画出小小圆环,给这孤寒清冷的秋夜空屋带来些微暖意。他觉得很累,便干脆躺到闲榻上休息,今夜还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做,必须积攒足够的精力。自从昨天清晨离开弓曳,袁从英就一直忙碌到现在,安静下来方才感到伤重未愈的身体,似乎无处不在剧烈疼痛。稍作迟疑,他便从怀中掏出小银药盒,打开来,取了一颗药丸送入嘴里,一天来这已经是第四颗了。如果让裴素云知道,肯定会极力反对,但是他顾不得许多,况且他也直觉,自己今后反正是离不开这东西了。

月亮升上高空,三更的梆声由远而近,又渐渐消失。小院的一片死寂中,突然冒出几声可疑的响动,一个黑影悄然而入,见到屋内的烛光,那人潜行至门口,从门缝朝内张望。看了好半天,他似乎有点儿拿不定主意,袁从英睁开眼睛,慢慢从榻上坐起身,平静地道:“别琢磨了,就是我在等你们。”

屋门敞开,月光淡淡地洒在来人身上,把他那身黄袍映得有些泛白,他皱起眉头打量袁从英,用怀疑而轻蔑的口吻问道:“你是谁?本是裴素云那女巫来信相约,怎么是个男人?”

袁从英点头:“不错,就是我写信相约,与裴素云无关。”

“那你是……”

“袁从英。”

“袁从英?”黄袍人朝内连迈两步,“你就是袁从英?”

“不相信?”

黄袍人愣了愣,干瘪的脸上随即浮现恶毒的冷笑:“那么说,你就是裴素云杀害儿童、以血求生的那个人——袁从英?哈哈!”他借着烛光再度细细端详袁从英,摇头叹道,“做下此等伤天害理的罪行,居然还有胆回到庭州城?你就不怕被人生吞活剥、千刀万剐了?”

袁从英挑起眉尖,若无其事地回答:“不做亏心事,当然不怕鬼敲门,更别说是你这种丑陋、卑鄙、无能、龌龊的小鬼……况且,你既按信赴约,就说明犯了十恶不赦之罪的人,正是你们!”

黄袍人被他说得一抖,随即色厉内荏地喊起来:“你胡说!那信里的字字句句都是企图嫁祸、血口喷人的胡话!我来赴约,不过是要抓住裴素云这个妖巫,为民除害罢了!”

“这些话听上去倒很动人。”袁从英气定神闲地说着,与黄袍人的模样形成鲜明对比,他甚至还微笑着做了个有请的手势,又道,“一入秋,这夜就长了许多。住持大法师要惩奸除恶还有的是时间,莫如我们先聊聊?”

“聊?我与你有什么可聊?”

“随便谈谈嘛,反正……你也不敢动我。”

黄袍人有些气急败坏:“袁从英,看来你的确是重伤未愈,烧糊涂了吧?虽然我也听说你曾有些威名,但看你现在这副样子,就是半条命,凭什么说我不敢动你?”

“那你为什么还不动手?”袁从英的语调中满是嘲弄,“假如此刻在你面前的是裴素云,你会毫不犹豫地将那弱女子残忍杀害。但现在换成了我,你就不敢了,对不对?”他的目光突然变得凌厉无比,如利箭般直射黄袍人的面门,“我确是伤重未愈,无力抵抗,那么法师想怎么除掉我?是用武器,还是用法术?或者你需要时间好好考虑,找一个不留痕迹的手段,今后既能躲避掉庭州官府的追究,又能不被你愤怒的主子碎尸万段?”

黄袍人大骇:“你胡说!我主人为什么要将我碎尸万段?”

“唔,”袁从英步步紧逼,“不是你的主子,就是你主子的主子!我没说错吧?不管怎样,到时候你必然是要被当作替死鬼抛出去的!”

黄袍人脸色煞白,大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一个粗哑的女声突然响起:“你退下!我来和他谈。”

黄袍人应声而退,门又启时一阵寒风掠过,将烛灯吹灭,犹如鬼魅般的身影出现在黑黢黢的屋子中央。她的面貌虽被黑暗遮盖,从头到脚的金银饰物却在暗影里熠熠闪烁,静夜中,随行而起的环佩叮当之声亦显得格外清脆,只听她说:“袁从英,久闻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够机智、够刚强!难怪乌质勒对你赞不绝口,不惜代价也要保住你的性命……”

袁从英站起身来,对黑暗中的女人微微点头:“过奖了。不知能否请教尊姓大名?”

那女人往前跨了一步,月光从窗外投到她的脸上:“妙吉念央宗,哦,你可以称我为缪年。”她淡淡地笑了,“乌质勒总摆脱不了他的中原心结,非要给我用这么个古怪的汉名。”

“原来是王妃,失礼了。”袁从英将手伸向烛灯,“既然王妃已主动现身,我想还是把灯点上吧。”

悠悠的红光再度晕染出一方静暖,圆桌前二人对面而坐,看似十分平和。缪年率先发问:“那么说今日午后,就是你让人去大运寺送信,并在信中直指杀童案的罪魁元凶就是大运寺?”

“是的。”

“我可以问一下,袁将军此说的依据是什么吗?”

“当然……不过首先要告诉王妃的是,大运寺的主谋身份,并非是我一人的判断,其实庭州官府也早就有此怀疑。我昨天傍晚到达庭州后,与刺史崔大人共同分析案情,我们相互验证了对方的观点,所以就对这个结论更有信心了。”

缪年把脸一板:“不可能,庭州官府怎会想到大运寺?我不信。”

袁从英摇头轻叹:“王妃,你也把大周的官府想得太无能了。杀婴祭血、嫁祸裴素云这整桩阴谋,从一开始就有许多破绽,后来更由于意想不到的原因而出现极大的纰漏。当初如果不是庭州暂时的吏治空虚,恐怕你们根本不会得逞,更不会容你们猖狂到今天。庭州虽是西域边陲,但始终在大周的王化之下。王妃,这一点乌质勒王子是很清醒的,想必他也对你强调过很多次了吧?”

缪年的脸色愈发难看起来,但又不肯轻易服输,于是强硬反问:“袁从英,你到底如何认定大运寺就是真凶的?把理由说出来听听,否则又怎能令人信服?”

“好,那我就说一说。”袁从英平淡地道,“首先,我知道裴素云绝对不是凶手。”

“理由呢?”

“我相信她。”

缪年轻嗤一声,满脸不屑的表情。

袁从英微笑:“有些信任是不需要理由的,王妃,我想你懂得这个道理……嗯,我还是继续往下说,然后王妃再做评价。”

“请。”

“当我在弓曳听说了整件事情的经过后,就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这一切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大运寺住持告诉百姓,女巫用孩童的鲜血祭祀,就是为了能让我死而复生。但裴素云向我坦承,萨满教根本没有这样残忍的祭祀方式,以人为牺牲的祭祀只存在于极少数的民族,比如吐蕃的教派中。虽然我不熟悉神教异术,但我至少知道,自己压根就没有死,又何来死而复生?既然我的生还与杀童案没有半点关联,更不是杀童案的必然结果,那么杀童案带来的后果究竟是什么呢?

“昨天我与刺史崔大人讨论案情,他的思路与我不谋而合。据崔大人说,他来庭州接手此案后,也着重调查分析了案件的后果。他发现,从本案中受益最大的,正是大运寺!”

“大运寺受益?受了什么益?”

“庭州佛教历来不盛,大运寺香火寥落许多年,却偏偏在最近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本来深受庭州百姓敬奉的萨满伊都干成了十恶不赦的罪犯,大运寺跳到众人面前,先是揭露所谓的真相,然后带领大家去寻仇,受到阻挠后,又宣称可以用法术惩治凶手,只要大家转而信奉他们,就不光能报仇雪恨,还能跳出轮回、得到永生……哼,崔大人告诉我,这些日子以来,很多庭州的百姓都抛弃了信仰多年的萨满教,转信佛教。确切地说,是以大运寺为代表的所谓‘佛教’。”

缪年冷冷地插话:“官府不肯出头,大运寺替民做主不对吗?天朝推崇佛教,庭州百姓弃萨满而礼佛,难道不好吗?”

袁从英面不改色:“王妃,我乃一介武夫,对这些事情仅一知半解,但刺史崔大人对此还是颇有见识的。他暗中做了许多调查,甚而派人扮作普通百姓,潜入大运寺观察。他的调查结果是,大运寺根本就不是真正的佛教寺院,而是以佛陀之名行邪祟之事,其宣扬的教义、奉行的仪式等等,无不尽显邪恶妖孽的内质,完全不是正派佛教,倒更像异族邪教……”他喘了口气,紧盯着缪年一字一句地道,“特别类似某些源自吐蕃的教派,崇尚生人祭祀的教派!”

缪年在他目光的威逼下,竟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兀自咬牙一言不发。

袁从英冷笑着继续道:“我们再仔细回想,孩子们的尸体刚被发现,就有人将他们的亲人带领到大运寺住持的面前,也是那住持一口咬定裴素云为罪魁祸首。但试想,裴素云杀了这些儿童,为什么还要将他们的尸体送回去,更在身下画五星标志?这不是公然宣称自己有罪吗?她还不至于如此愚蠢吧?而假如送回尸体的另有其人,那么除了一手操控整个过程的大运寺,又能是谁?

“总之,这件事策划得一点儿都不高明,破绽极其很明显。你们只不过利用了百姓痛失孩子后急于报仇雪恨的心情,才得以蒙混过关。”袁从英平静地说出了结论,声音略显喑哑,但依然十分有力。

缪年沉默片刻,突然阴笑出声:“很好,很精彩。不过,接下来缪年要问袁将军另一个问题,不知袁将军可否赐教?”

袁从英冲她微微颔首道:“今日请王妃来,就是要与王妃坦诚相见。”

“哦?坦诚相见?”缪年若有所思地重复着,“袁将军方才说与崔大人一起认定了大运寺的罪行,乃是为了驱赶萨满在庭州的势力,取而代之,以发展自己的教派,缪年暂且不提出非议。只是……缪年更好奇的是,袁将军又如何发现大运寺背后还有主谋,并且有恃无恐地坚信,我们不敢拿你怎样?”

烛光将袁从英灰白的脸色映成暗红,深重的疲惫让他看上去有些虚弱,倒不像平常那样冷酷严厉了,他深深地吁了口气,十分诚恳地道:“缪年王妃,到现在为止我所说的话,都曾经与崔大人商讨过。但接下去我要谈到的,将只限于你我之间,当然,还包括乌质勒,因为他早晚会知道……我希望王妃了解,这种做法,已经违背了我一贯做人的原则,而我想达到的,只是一个对大家都有利的结果。”顿了顿,他又缓缓地加了一句,“过去,我是从来不与杀人凶手谈判的。”

缪年的脸上青白相间,搁在裙上的双手死命握紧,又颤抖着张开。许久,她终于下定决心,对袁从英点了点头:“那我们就试一试吧。”

第六章

伤 别

狄景晖头一次来到尚药局,就感觉很不自在。尚药局是殿中省下属的内廷官署,主管着从皇帝、贵戚到禁军卫府的医药,其重要性不言而喻。由于整个殿中省所负责的乃是皇家的衣食住行,不仅它的最高长官——殿中监通常由皇帝最信任的贵戚担任,主掌其下各局的奉御也都经过精挑细选。当今的殿中监便是武皇驾前一等一的红人——张易之。

殿中省的办公地点也与其他内阁机构比如中书、门下等各省分开,单独位于皇城的西面,靠近洛阳宫西门——嘉豫门的外侧,而与殿中省仅仅隔着一堵宫墙紧密相邻的,就是掖庭宫。之所以有这样的安排,是因为掖庭宫内另有一处名为“内侍省”的重要官署,也就是所有大内太监们的总衙门。殿中省与内侍省,一外一内,都服务于皇帝的饮食起居、日常作息,需要通力合作,离得近交流起来就方便多了。

虽身为高官之子,自己也早早地明经中第,狄景晖生就一副不肯受拘束的性子,否则也不会弃仕从商。这回真是时也命也,女皇突然大发慈悲,他不仅流刑被赦,且成了钦定的皇商,少不得打点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应对。要说为尚药局供药这差使,听起来风光,油水想来也丰厚,但涉及皇家的安康,万一弄不好,掉脑袋就是一句话的事情。狄景晖往日最不习惯谨小慎微,如今也只好不得已而为之。进入皇城时的那一番搜检,又是核准姓名身份、又是登记造册、又是换牌传令……诸如此类,已把他搞得不胜其烦,再在卫兵的押送下穿越数不清的甬道,七拐八绕来到宫墙之下的殿中省,狄景晖胸中的郁闷跟着额头上的汗珠一道直往外冒。

自从张易之任了殿中监后,从武皇那里搞来些银子,大大地修缮了殿中省,因而这里的外观倒挺富丽堂皇。红泥刷墙、玳瑁饰窗,走进门里还能闻到一股优雅的香气,狄景晖皱起鼻子抬头一嗅,原来是高架在屋顶中央的沉香木梁的味道,不觉在心里暗自冷笑:这个张易之,还真是不怕奢靡。

待进了尚药局里头,满屋子豪华气派的药柜、药橱,狄景晖倒不放在心上,相形之下,他当初在并州的百草堂丝毫都不逊色。只是高高端坐于桌案后的两名奉御大人,却叫狄景晖看得有些诧异,早知道殿中省与内侍省毗邻而立,关系密切,但他万万没想到,这尚药局的主管居然就是两名太监!

这二位公公显然早有准备,见狄景晖进来,便一齐仰起光滑的下颚,轮流操着阉人特有的尖细嗓音向狄景晖发难,盘问他是否清楚给尚药局供货的种种规矩。狄景晖起初还耐着性子认真回答了几句,很快发现这两个宦官分明是在蓄意刁难,便渐渐按捺不住自心底涌起的鄙视和憎恨了。

左首的关公公尚在喋喋不休:“狄景晖,你可知道尚药局的药材是奉上御用的,不仅需得包罗万象,搜尽天下所有奇珍,还要确保每样药材的品质和安全。因此你所供给的全部药材,必须经过尚药局的查验方可入库。而对于已入库的药材,分不同的种类按月或按季复查,遇有霉变腐化的,你也要立即补上新鲜的……”

他的话音刚落下,旁边的林公公一边拨弄着纤细的手指,一边阴阳怪气地补充:“尚药局对每种药材每年的进货量都有规定。因此如果其中有药材在期限内变质了,你不论补上多少回新药,都是得不着钱的,明白吗?”

狄景晖只觉一阵阵地犯恶心,怪道是小鬼难缠,就这么两个尚药局的太监,居然也敢公然摆出以权谋私的架势,就差直接伸手要钱了,真是又可恨又可笑。狄景晖灵机一动,便打算要捉弄捉弄他们。

正想着,那关公公居高临下,天女散花似的,朝狄景晖跟前接连抛下好几本册子,掐着嗓子道:“唔,这里有尚药局每年要求药商供货的清单,包括药材的名称、数量、品质和供货的时间,你拿去好好研习研习吧。再细细掂量掂量,自己能不能揽得了这个活,如若不行就趁早请辞,免得过不了几日就出错获罪,白白辜负了圣上的恩典!”

一句“死阉货”眼看着到了嘴边,又被狄景晖生生咽了下去。他弯腰捡起地上散落的簿册,匆匆浏览一遍,心里有了底,便立即摆出副不屑一顾的模样,口里念念有词:“我还当皇家的用药有多稀罕,弄了半天不过都是些寻常货色,真真枉负了这殿中省尚药局的体面噢。”

关、林二位公公面面相觑,脸色都变得很难看。那林公公尖声嚷起来:“呸你个狄景晖,好大的胆子!就你这么个无名小药商,才刚获赦的流放犯,居然敢在殿中省尚药局里大言不惭,忒也不自量力,莫非是活腻味了?”

狄景晖赶紧点头哈腰地赔不是:“不敢,不敢,小的不敢!公公请息怒,小的性子直,口无遮拦,有说错的地方,还请二位大人多担待。”他又揉了揉眼睛,作势重新翻看那几本簿册,继续嘟嘟囔囔,“可是……小的斗胆说句实在话,尚药局要求的药材真的很一般啊!小的过去经营的药材,比这里头记载的最上品的药材都要好不少呢!”

关公公圆睁双目:“狄景晖,你可看仔细了再说话!”

历来给尚药局供货的药商,初来乍到之时,哪一个不被他们这招下马威吓得屁滚尿流。光这几本册子里的药物名目,涵盖了天南海北的各色珍奇,就足够让药商望而生畏,更别说今后在入库、验货等环节上的克扣和刁难。否则,那帮奸商们又怎肯乖乖送上孝敬的钱财?可话又说回来,尚药局是个冒风险的差使,从皇帝到贵戚,一旦有疾,药到病除则罢了,万一一病不起、病入膏肓,甚至呜呼哀哉,从太医院到尚药局,跟着倒霉当替死鬼的数不胜数,平日里不想法子多捞些好处,也对不起自己啊。

然而今天这个狄景晖有点儿出乎二位公公的意料。也不知他是太精明还是太愚蠢,一番话下来居然毫无惧色,脸上堆着似笑非笑、满不在乎的神情,一边舔着手指翻看药册,一边又开始大放厥词:“公公啊,想必您一定知道,《神农本草》把药材分成‘三品’,上品药轻身延年,如人参、麝香、灵芝;中品药滋补抗病,如雌黄、生姜、鹿茸;下品药以毒攻毒,如铅丹、铅粉……”

“行了!”林公公断然喝道,“狄景晖,我们还用不着你来教这些!怎么了,药册里三品药材的名录都有,你有什么问题吗?”

狄景晖摆了摆手:“没问题啊,这些都是常见之物,算不得什么。只不过小的认为,尚药局既然是给皇家供奉药材,总要有些出奇制胜的地方,才能讨得圣上欢心。”

狄景晖斜睨两个太监阴晴不定的脸色,知道自己的话让他们动心了,不由在心中咬着牙冷笑:该死的阉党,今天我就好好玩儿你们一把。

“比如说人参吧。”狄景晖继续侃侃而谈,“这册子里说了必须是高丽、新罗和百济产的,自是没错,人参本就是以这三地所产为最佳。可问题是,三地所产的人参中最上品的,都由他们的使臣来进贡时献上,药商能搜罗到的只能次之。所以我也发现了,这册子中虽对人参的品质做了规定,但也未提诸如‘状如人形,有手足,长尺余’这样极品人参的标准。”

关公公嗤笑:“废话!我们这么写了,你能弄得到吗?假如不好弄,又说我们尚药局故意为难你们这些供商,哼!”

狄景晖不慌不忙地应道:“回公公,人参我是弄不着那么好的,可类似功效的药材不止人参啊。据某拙见,大食的曼德拉草和天竺的仙茅,哦,也叫婆罗门参,可补五脏六腑,主五劳七伤,在还复元气上头,一点儿不次于高丽、新罗和百济的极品人参,这些小的还是有本事搞来的。请二位公公试想,如果尚药局能给皇家奉上如此珍稀宝贵的药材,在圣上那里岂不是很讨巧、很风光的美事?”

关、林二位互相直递眼色,还是林公公翘着兰花指戳向狄景晖的鼻子:“呸!你少在此皇家禁地糊言乱语!曼德拉草和仙茅我们都听说过,可那是西域的奇珍,连宫中都是只闻其名,从未一见的东西,你又有什么本事弄到手?”

狄景晖把两手一摊:“这……某不是刚从那里流放回来嘛,虽然吃了点苦头,可也长了些难得的见识,认识了不少大食和天竺的药贩,如果不是狄某人当时落魄,身无分文,早就把这些宝贝带来献给公公们了!”

关公公率先反应过来,劈头便斥:“说了半天,你也压根没有什么曼德拉草和仙茅啊?无凭无据,谁知道你是不是在信口开河?”

狄景晖耸耸肩:“不相信就算了。”

林公公道:“你要是能拿出东西来,我们就信!”

“好!”狄景晖紧接着道,“不过我有话在先,弄来了算我有功,弄不来也不算为过,如何?”

“可以。”

见两个太监已经被自己牵着鼻子走,狄景晖收拾起簿册,又不失时机地凑到二人跟前,压低声音道:“今日狄某来得匆忙,没带什么礼物孝敬二位,不过我这里有个延年益寿的好方子,倒是可以说与公公们听。我知道此类方子都要经尚药局试用后才能奉上,所以……二位公公或可率先一试,真的很灵验哪。”

大约刻把钟后,狄景晖揣着几本簿册扬长而去。关、林二位公公望着他的背影尚在发愣,从弋地的绛紫色垂帘后慢慢踱出一个瘦小的身影。两个太监一见此人,都立即从桌案后站起身来,抢步上前行礼:“段公公!”

内给事段沧海的身材矮小枯干,一张脸倒水皮光滑:“罢了。”他随意地挥了挥手,“怎么样?这狄景晖还是个人物吧?”

“是,是,不太好对付。”关、林二人有些尴尬。林公公大着胆子道:“不过还算懂事,献了个延年益寿的秘方。”说着,他双手捧上刚才由狄景晖口授,二人笔录的所谓秘方。

段沧海皱起眉头,细细阅读秘方,突然脸色骤变,随即又仰天大笑,直笑得眼角迸出泪花。关、林二人摸不着头脑,只好跟着嘿嘿傻笑。好不容易段沧海止住笑,摇着头叹息:“你们让这家伙给耍了!”

“耍了?这……这秘方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