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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素云垂下头,泪水夺眶而出,现在她完全听明白了,也终于懂得了他所做的一切。寂静柔柔地降落在他们的身边,夕阳在天蓝色的四壁上画出绚丽的光影,过了很久很久,裴素云拭去泪水,抬眸向袁从英微笑:“从英,没关系的,你去吧。我就在这里,在庭州等着你,等你忙完了正事,累了、倦了,总是要回家来的……”

“素云,我什么都不能……”

裴素云掩住他的口:“从英,今天你说了好多话,现在该轮到我说了。你想不想知道,天下有那么多金子,为什么独独伊柏泰的最为珍稀?”

裴冠在沙陀碛中发现金矿时,曾将一些金沙通过裴矩献给隋炀帝。炀帝命手下最好的金匠将其制成金锭,结果发现,这金锭竟能达到世间绝无仅有的纯度,遂引为至宝。隋朝不久覆灭,高祖和太宗皇帝在洛阳宫中见到那三枚金锭时,也不禁叹为观止。后来太宗皇帝特意颁下圣谕:如此至纯至贵的黄金,不能沿袭隋名,从此命名为“大唐金”。并悬赏全天下寻访“大唐金”的出处,凡能献此宝者将赐予王侯爵位。然而,特立独行的裴冠却决定隐匿真相,他执意要将伊柏泰的秘密埋藏在自己的家族中,于是“大唐金”在人间再也无迹可寻。

裴素云将袁从英从榻上拉起:“来,我给你看些东西。”

他们并肩来到神案前,暮色更深了,但黄金五星神符的光辉依旧无比绚烂。

袁从英突有所悟:“难道,这五星神符就是‘大唐金’?”

裴素云微笑着摇头:“所有的神符都是蔺天机以伊柏泰里采到的金沙所制,却不是其中最纯的。因此还算不得真正的‘大唐金’。不过……已经是金中翘楚了,缪年的眼光很毒,她头一次来我这里就发现了神符的异处,后来乌质勒将我逼离此地,也是想要在这里搜寻‘大唐金’的蛛丝马迹吧。”

夜幕正在落下,黑暗中裴素云的双眸如初升的明星般闪耀:“这个神符是蔺天机最早用来试验神符机关的,里面有个暗盒。除了皇宫里的三枚金锭外,只有这里面还藏着世间仅存的‘大唐金’。”就像第一次他来时那样,她轻轻握住袁从英的手,引着他一起按下五星神符上端的尖角。中间的圆形盖板发出“吧嗒”的轻响,裴素云将盖板掀开,从里面取出两柄细细的金器,递到袁从英的眼前。

“这才是真正的‘大唐金’,它们的质地甚至比皇宫中的金锭还要纯正,是曾祖父从伊柏泰中采出的同一个金块所制。”原来,那是一柄金钗和一枚金簪。袁从英将它们接到手中,感觉轻轻的,没有什么分量,其上亦无繁复的纹饰,显得十分朴素无华。但不知为什么,当他凝视它们的时候,那幽淡的金色却仿佛能勾魂摄魄一般,直入他的心灵最深处。

裴素云还在他的耳边轻言细语:“裴冠用同一个金块打成这两枚金钗和金簪。他说它们比世间的一切都更纯更真。他还说,从此他这一脉的子孙,男子娶亲时赠妻金钗;女子嫁人时赠夫金簪,外姓之人只有获此二物者,才能与裴氏共享‘大唐金’的秘密。当初,爹爹命我嫁给蔺天机时,就给了我这枚金簪,但我始终没有将它赠予蔺天机。其实爹爹是知道的,不过他并没逼我。蔺天机死后,我就把金钗和金簪藏在了这个神符中,此后十年再没开启过……”她举起那枚金簪,微笑着问,“从英,你正缺一枚发簪,就用这个吧,好不好?”

袁从英亦微笑着回答:“好。”这金簪毫无雕饰、色泽内敛,还真是让他很喜欢。

他看看裴素云:“现在就换上吗?”

裴素云指了指窗外,柔声道:“你瞧瞧天色都这么晚了,我们吃点东西就休息吧。明天早上起来时,我再给你梳头绾发。”

夜里天气骤然转寒,凌厉呼啸的狂风卷起漫天细小的雪花,原来胡天八月,真的会飞雪。然而,那紧紧相拥的两个人感觉不到丝毫寒意,他们的胸贴着胸,腹靠着腹,人间的至刚和至柔,在炙热的温度中亲密缠绵、难舍难分。男人尽情给予,女人倾心接纳,肉体的创痛和心灵的悲苦全都消失,每一次最轻微的触动都能将他们送入快乐的巅峰。

这一夜他们不停地爱着,这一夜他们过完人生百年。

只因,明天又要别离。

第七章

孤 魂

这天晚饭过后,宋乾又来到了狄府。在书房门口碰上刚奉茶而出的狄忠,宋乾一把将他拉住,小声问:“大管家,恩师这几天心情可好?身体如何?”

狄忠笑道:“看着还不错。毕竟咱家三郎君回家了,老爷脸上不露什么,可我知道他心里还是很安慰的。三郎君也比过去安分多了,整天张罗着给尚药局供药的事情,不大惹老爷生气了。”

宋乾连连点头:“这就好,这就好啊。哦,我听说,这次三公子回家,还带来一个美丽的西域部落公主?”狄忠一吐舌头:“哟,宋大人,您当了大理寺卿,果然本事见长啊。”

宋乾摇头晃脑:“嘿嘿,惭愧,惭愧!”

狄忠满脸坏笑:“您是听沈将军说的吧……嗯,那位突骑施的蒙丹公主给老爷带了梅先生的信件,老爷见了是喜笑颜开。”

宋乾故作困惑:“大管家,恩师到底是见了信开心,还是见了公主开心?”

“呵呵,这个可不好说……”

“宋乾啊,来了就进屋吧。”

门外二人闻声相视而笑,狄忠挠挠头:“宋大人快请进去吧。我还要安排人去相王府接斌儿那小祖宗。这小家伙现在成天被临淄王拖着玩什么马球,咱家老爷不放心呢,可又不好薄临淄王的面子。”

“哦,大管家请忙。”

狄忠点头走开。宋乾推门进屋,躬身作揖道:“学生见过恩师。”

狄仁杰放下手中正在翻看的试卷,微笑着招呼:“宋乾啊,坐吧。”

宋乾落座,瞧着满案的试卷,问:“恩师,此次会试的榜单快出来了吧?”

狄仁杰转了转脖子,又捶了捶腰,叹道:“是啊,总算尘埃落定。这份名单明日一早就送去给圣上审阅,如无意外,再过三天便可发榜了。”

宋乾也不禁跟着感叹:“这可又是件功德无量的事情啊,恩师,您太辛苦了。”

狄仁杰含笑不语,端起茶盏细细抿了一口,宋乾犹豫着又问:“恩师,那杨霖……”

狄仁杰放下茶杯,沉声说道:“说起来,他的文章还真能排得上榜。”

“是吗?”

“不过……”狄仁杰又微微摇了摇头,“他身上疑云重重,又似牵涉极其凶险的罪恶。这样的人,在真相大白之前,是不适合推荐给朝廷的。”

“这倒也是。”宋乾皱起眉头来附和。

狄仁杰啜了口茶,方冷冷道:“怎么?他还是什么都不肯说?”

“嗯,是啊。”

宋乾无奈地摇头:“自始至终痴痴呆呆的样子,就是一口咬定要见到母亲,否则就什么都不肯说。”

“他的母亲仍然没有消息?”

“没有。”

狄仁杰站起身来,在屋里慢慢踱起步来,道:“其实即使杨霖不开口,我们也还是基本可以确定,沈槐就是将他引到我面前的幕后之人。问题是,沈槐这样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他的背后是不是还有更黑暗的力量?最主要的是,他究竟是不是……”狄仁杰的声音低落下去,深沉的怅惘不经意间覆上面庞,令他刚刚流露出的喜悦瞬间又变得黯淡。

宋乾的心隐隐作痛,狄仁杰在杨霖这个案件上的犹豫不决、瞻前顾后,是宋乾从来不曾在他身上看见过的:他甚至至今都不敢直接去讯问沈槐,而只是三番五次地试探,不惜贻误查清真相的时机……因为什么,不就是为了“谢岚”这两个字吗?宋乾常常会忍不住想,假如沈槐真的是谢岚,那对于狄仁杰来说恐怕不是喜讯,倒反而是个灾难吧!但是这个想法,宋乾是绝对不敢,也不忍对狄仁杰明言的。

“宋乾啊,目前最关键的还是要让杨霖开口。”狄仁杰思忖着道,“既然杨霖说他老母在沈家帮佣,杨霖一定是担心沈槐对母亲不利,才死咬牙关不肯说话。”

宋乾回道:“可是我都派人偷偷打听过了,那何氏在会试前几天就离开沈家,至今未归。姓赵的贡生那里我也让人盯着,一旦见到有老妇人上门不会放过的,可至今一无所获。恩师,您说何氏会不会真的被沈……”

狄仁杰打断宋乾:“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此刻我们手上没有半点儿线索,就算直接去问沈槐,也问不出个究竟的。前两日我不过稍稍言语相激,这些天,他就不怎么在府里露面了。”沉吟半晌,他苦笑着对宋乾道,“我还是不想太逼迫他。因此宋乾,仍要麻烦你多想想办法,找一找何氏……至少现在杨霖在我们手中,这条线索好歹算是保住的,只要想办法尽早让他开口就行了。”

“是,学生定当竭尽全力。”

沉默良久,狄仁杰才又悠悠地道:“但愿何氏只是躲藏起来了。等到发榜之日,我想她只要活着,就一定会出现的。”

宋乾紧闭双唇点了点头,他虽算不上才智出众,但对狄仁杰的了解还是帮他一下窥透了对方的内心。狄仁杰生怕何氏遇到不测,并非全是为了案情,甚至也不全是出于对杨霖和何氏这母子二人的同情,更多的恐怕还是对“谢岚”的关注——狄仁杰需要真相,更需要一个能够令他感到安慰的真相,而不是罪恶……想到这里,宋乾不觉有些神思恍惚:谢岚啊谢岚,难道你对面前的这位老人就没有丝毫的怜悯吗?他已风烛残年,时日无多,不管曾有什么样的怨恨,真的就不可以放开吗?

“哎呀,三郎君!您小心着点儿啊……”喊声连连骤然打破狄府后院的宁静,狄仁杰和宋乾吃惊不小,一齐朝外望去,就听到门外传来踢了趿拉的脚步声,仆人忙乱的呼喊中突然冒出狄景晖的嗓音,扯着长腔高声吟诵:“广开兮天门,纷吾乘兮玄云。令飘风兮先驱,使涷雨兮洒尘……纷总总兮九州,何寿夭兮在予……”

狄仁杰的脸色一沉,快步来到门前把门一拉,正好狄景晖在两三个家仆的搀扶和簇拥下,跌跌撞撞走进来,差点儿撞到狄仁杰身上。宋乾紧跟上前,就见狄景晖满脸通红、醉眼斜睨,浑身酒气扑鼻而来,不由心中暗惑:这位三公子,怎么故态复萌了?

狄景晖摇晃着站定,使劲瞧了瞧狄仁杰,笑道:“爹啊,儿子今天多喝了两杯,您别、别生气。我……也是为公、公事应酬。”

狄仁杰鼻子里出气:“公事应酬?就应酬成这样子?总算你还认识家,认识我!”

狄景晖打了个酒嗝:“爹,我没醉!今天纯、纯属意外!谁知道太监也那么能喝?儿子想,无论如何不能……不能输给几个阉货吧?”

宋乾差点儿笑出声,这才想到尚药局如今确由几名内侍把持着。狄仁杰也给气乐了,摇头叹息:“左一个阉货,右一个阉货,你这副口齿还想当好皇商?我真替你担心啊!”

“没事!”狄景晖一挥手,“爹您尽管放心,儿子心里有数着呢!今天请客的那位内给事段公公,我一眼……就看出他是个人物,可是给足他面子的!”

“段沧海?”狄仁杰不觉捋了捋胡须,若有所思地道,“内给事段沧海公公,是内侍省的主管,却与尚药局没有直接的关系,他为何会请你饮宴?”

“这我哪里知道啊。”狄景晖接过仆人端来的醒酒汤,一口饮干,他的一双眼睛虽然红红的,但其中光彩熠熠并不混浊,只听他语带狡黠地说,“这位段公公还真是好学之人,呵呵,硬要我给他讲西域的风土人情……嗯,还和我聊经书辞赋,端的是满腹才学啊!”

狄仁杰目光深邃:“你方才吟的‘大司命’也是今晚谈到的?”

狄景晖敲了敲脑袋:“啊?想不起来了……‘大司命’?哦,似乎是……谈到了生死什么的……这大司命主宰人之生死嘛……”他大大地打了个哈欠,“我可撑不住了,爹,儿子先去睡了啊!”

“去吧。”

狄景晖朝父亲和宋乾拱了拱手,踉跄着刚要走开,又从怀里摸出张字条来,双手递过来:“呃……我这脑子,糊涂了!爹啊,今天那段公公还给我看了几件宝器,说他爱好收藏,那些都是以往收罗来的……我也不太懂,就说了几句好话。结果他就列了个单子,说让我呈给您看看!”

狄仁杰接过单子,狐疑地问:“为什么要给我看?我并不擅长收藏啊。”

狄景晖已经走出几步,又扬声道:“咳,让您看您就看看呗!我觉得这位段公公,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哦,嗯,狄公……”

宋乾望着狄景晖的身影歪歪斜斜地消失在树荫深处,突闻身边狄仁杰在说:“宋乾,你也来看看这张单子。”

“哦?”宋乾忙接过来浏览,忽然惊道,“恩师!这里列的器物名称怎么如此眼熟?”

狄仁杰面沉似水,慢吞吞地道:“是的,这里所列的,全都是当初鸿胪寺少卿刘奕飞监守自盗,至今下落不明的国之瑰宝!”

宋乾悚然无语,狄仁杰沉吟着又道:“宋乾啊,你记得吗?当初我们曾就刘奕飞的死与周梁昆有过一番对质。”

“是的,恩师。当时您用严密合理的推断,逼使周梁昆承认了他杀死刘奕飞的罪行。”

“嗯。”狄仁杰轻捋胡须,慢慢踱下台阶,在书房门前的院落中散起步来,“当时,周大人供称的理由就是刘奕飞盗取四方馆库藏国宝,他担心自己被牵连,才下杀手。而我对周梁昆真正的杀人动机却始终有所怀疑,因此让你先将此案压下,同时派了沈槐监控周梁昆的行止,期望能够发现新的线索,同时也设法找到失落的宝物。”

“是这样的。”宋乾连连点头,迟疑了一下又道,“不过沈将军那里的监控始终没什么进展,倒是这周梁昆大人前些天莫名其妙地死在赛宝大会上,又成一桩新的谜案。”

狄仁杰看了宋乾一眼,意味深长地道:“沈槐的监控确实没有进展,当然了,周梁昆受到惊吓后收敛言行,其间我们又跑了趟陇右道,沈槐那里没有什么发现也不能怪他。只是今天的这张单子,让我突然有了个新的想法。”

“恩师,什么新想法?”

“我在想,莫非所有这些事情之间,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你看,去年腊月,周梁昆因为鸿胪寺的宝物杀了刘奕飞,大半年后,在众目睽睽之下亲手毁了鸿胪寺的宝毯后自杀。而今天我们又收到了这样一份,显然是刻意经景晖之手,送到我面前的鸿胪寺遗失宝物的清单……宋乾你想想看,会不会这几件事情本身就是一脉相承呢?”

宋乾似有所悟地颔首:“有可能,真的有可能啊。这桩桩件件,都离不开鸿胪寺的宝物。不过,学生有个疑问,当初周梁昆供称,就是为了不让刘奕飞盗宝的案情外传,才冒险将他杀害。因此知道鸿胪寺失却宝物详情的只有您、我和周梁昆三人,那么这份单子,内侍省的段公公又是从何而得呢?”

“这个问题问得非常好。”狄仁杰思忖着回答,“我觉得,段公公刻意接近景晖,向我传递这份名单,想表达的意思无非是,他知道部分内情,并且还想与我们在某些方面进行合作。此外,方才我听景晖醉意蒙眬中,吟起了‘大司命’,仿佛也有些玄机。”

“玄机?”宋乾有点儿摸不着头脑。

狄仁杰微笑:“司命就是主宰生死的意思。景晖不会无缘无故吟起此辞,听他刚才的醉言醉语,应该也是酒席上有人特别提起的。生死,生死,宋乾,你不觉得这个词很耳熟吗?”

宋乾大声道:“生死簿!”

“是的,生死簿。还记得去年腊月二十六日那个夜晚吗?一连发生三桩和‘生死簿’有关的案件,看来直到今天,‘生死簿’还在纠缠着我们,还在持续不断地牵扯出新的案情,新的人物……”狄仁杰低下头,自言自语道,“看来我应该去会一会这位段公公,想必他会有些话要对我说。”

“这样吧,宋乾。”狄仁杰沉思片刻,又道,“你设法去帮我查一查段沧海公公的来历,以及他与周梁昆大人之间的关系,年代越是久远的事情越需留意。要快,我想尽快面晤段公公,在此之前若能多做些准备,知己知彼最好。”

宋乾连忙应下,看看天色已晚,就要告辞。

他还没走,沈槐大踏步地迈进月洞门,满面春风地向狄仁杰和宋乾抱拳致意。狄仁杰上下打量着他,面露微笑道:“哦?怎么沈将军今天有空过来啊?这几天听说你很忙,都不怎么照面。”

沈槐身躯笔挺,神态自若地回答:“大人,您天天阅卷忙得头也不抬,沈槐每日都在门前应卯,只是不敢打搅您。”

宋乾听得一愣,虽然狄仁杰私底下挺随和,没什么架子,连狄忠偶尔也敢与他调笑几句,但像这样直接的顶撞还绝无仅有。宋乾偷瞥了狄仁杰一眼,却见他面不改色,笑容中似乎更添了几分慈祥,宋乾的心中又是隐隐抽搐,情不自禁地暗暗感叹:还从未见过袁从英用这种态度对待过狄仁杰啊……可惜斯人已去,莫非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哦,如此还是老夫错怪你了。”狄仁杰依旧和颜悦色地和沈槐说着话,“不过我可真听说,你这些天老往周府上走动。正巧老夫和宋大人谈起刘奕飞的案子,你最近在周府可曾有些新的发现?”

“新的发现?”沈槐略显诧异,想了想才道,“关于刘奕飞大人的案子,卑职的确没查出什么线索。至于最近卑职常去周府嘛……并不是为了查案。”他突然住了口,脸上的表情十分微妙,有些尴尬又似有些喜悦。

宋乾看得困惑不已,正等着狄仁杰发问,哪知他又转换了话题:“沈槐啊,老夫上次对你说起过,景晖一直想找机会答谢你那堂妹,老夫也有这个心愿。假如你堂妹不惯赴宴,老夫倒想出个法子,花朝节时,她与靖媛小姐曾陪老夫同游天觉寺,玩得很尽兴啊。要不然过几天的重阳节,老夫做东,请大家一起再游天觉寺,如何?我让景晖把蒙丹公主也请上,大家热热闹闹地赏个秋。只可惜靖媛小姐还未出七,这次无法同行……”

沈槐垂下头不搭腔,狄仁杰稍待片刻,很耐心地问:“沈槐,你觉得如何?”

沈槐终于抬起头来,神色变得很阴沉,他一字一句地回答道:“大人,我堂妹阿珺好几天前已经离开洛阳了。”

“离开洛阳,她去哪里?”

“去西域。”

“去西域?”狄仁杰和宋乾齐齐惊呼。

狄仁杰话语中显出少有的急迫:“沈槐,你堂妹去西域做什么?”

沈槐深吸口气,目光中隐现寒光:“大人,日前您的公子狄景晖给卑职带来一封书信,是突骑施部落的王子乌质勒,哦,也就是梅迎春写来的。他在信中向阿珺求亲,说要娶她做未来的汗妃。我问了阿珺自己的意思,她很愿意,因此我就做主让她西行了。”

宋乾惊呆了,等回过神来再看狄仁杰,只见老大人的脸色发青,花白的胡须连连颤抖,翕动着嘴唇却发不出声音。宋乾有点儿担心,上前想要搀扶,狄仁杰一把将他伸出的手打落,大跨步逼在沈槐的跟前,劈头便问:“沈槐,你这是故意而为吧?”

在他凌厉的目光下,沈槐不得不低头,但语气仍旧强硬:“大人,这是卑职的家事,您就不必操心了吧?”

狄仁杰对他的话置之不理,只急迫追问:“阿珺姑娘是什么时候走的?”

“已走了五天。”

“她一个人走的?有没有人相送?”

“没有。我给她雇了辆车,车把式看上去老实可靠。乌质勒说收到书信后会亲自去凉州迎亲,因此阿珺只要到凉州就行了,问题不大。她没有多少行李,何况又不是娇小姐,向来能吃苦……”

“够了!”一声愤怒至极的吼声打断沈槐的话,宋乾震惊地望过去,看到狄仁杰一张气得变形的脸。

“沈槐,我没有想到,真的没有想到,你居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情!让如此柔弱纯朴的一个女子,孤身一人前往西域,身边连个送亲的人都没有,沈槐,你不觉得你太无情、太冷酷了吗?你、你……”狄仁杰点指沈槐,双唇直抖,好一会儿才能继续说下去,“沈槐,不要以为我对你的所作所为毫无察觉!更不要以为我会容忍你为所欲为!我知道,你这样做无非是为了取悦周靖媛,为了攀附侯门,但你扪心自问,这样做就真的值得吗?如此对待唯一的亲人,你的良心就能过得去吗?”

“大人,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沈槐还要争辩,狄仁杰抬手往门外一指:“你什么都不要说了,老夫现在不想再听你说任何话,也不想再见到你!你……走吧!”

沈槐的脸上红白交错,牙关紧咬着朝狄仁杰抱了抱拳,一扭身就昂首挺胸地走了出去。

宋乾瞠目结舌地看着他的背影,耳边听到狄仁杰喃喃的话语:“他怎么会这样?他为什么会这样?啊?宋乾,你说、你说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恩师,我……”平生第一次面对向自己求助的狄仁杰,宋乾无言以对,况且沈槐的表现也实在太出人意料,太让人震惊。

狄仁杰兀自摇着头:“不行,必须把沈珺找回来,她很有可能就是……狄忠!”他厉声喊喝,狄忠应声而入:“老爷。”狄忠的表情也很复杂、郁闷,显然已把刚才的一切都看在眼里。

狄仁杰竭力镇定心神,吩咐道:“狄忠,我命你速速出发,去追赶沈珺小姐,她一个女儿家必然会走大道,晓行夜宿也不会走得太快。你就沿着官道一路追下去,沿途留意各处客店,细细打听,无论如何要把她找到,并且必须将她请回洛阳,否则你也别回来见我了!快去!”

“是……”狄忠苦着脸答应,又壮起胆子道,“老爷,我是可以想方设法追到沈小姐,但她愿不愿意跟我回来,这小的就没把握啊!”

“绑也要把她绑回来!”狄仁杰大喝一声,狄忠垂下脑袋往门外退,狄仁杰又把他叫住,“你先去做些准备,我来写封短信,你带在身边,见到沈小姐后呈给她看,她看后必会随你回来。”

“是。”

狄忠急促的脚步声渐渐消失,院子里骤然安静下来。狄仁杰呆呆地站在原地,许久没有动静。宋乾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正自踌躇,却听狄仁杰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仿佛掏尽了肺腑一般空虚无望:“宋乾啊,难道是我错了?是我的判断失误,还是我的应对不当?怎么事情竟会发展到这个地步?他把沈珺赶走,绝不单单是为了得到周靖媛,他是想阻止我们从沈珺那里了解到更多的线索,从而揭露他的身世……乃至阴谋!我考虑到了他的戒心,我也考虑到了他的怨恨,我煞费苦心、步步为营,想方设法地周旋,在暗中引导他,就是为了让他不要在歧路上越滑越远,谁知他竟因此变本加厉。宋乾,你说说,老夫何曾这样办过案!我、我是不是真的错了?”

他真的错了吗?是错认了人,还是错待了人?抑或这一切从最初起就是个误会,是命运向他开的一个大大的玩笑?月上中天,在秋风中婆娑摇摆的树枝间晴光如霜,洁净而寂寥。狄仁杰跌坐在树下的石凳上,心痛难抑:谢岚,谢岚!难道自己人生中最后一点儿发自内心的愿望,竟要堕入这样卑劣可耻的结局?他不甘心,不甘心呐……

“是身如焰,从渴爱生;是身如幻,从颠倒起;是身如梦,为虚妄见;是身如影,从业缘现;是身如响,属诸因缘;是身如浮云,须臾变灭;是身如电,念念不住!”衰老的嗓音颤抖地念着经文,却听不出空灵与觉悟,只有越来越尖厉的悲苦和绝望,频频冲击听者的心房。

终于,身边那聚精会神聆听着的年轻人忍受不下去了,轻声打断道:“了尘大师,了尘大师!您累了吧,请稍歇片刻。”

了尘丝毫都不理会,反将手中的木鱼敲得更响,他枯槁衰败的脸上已泛出死灰,仍执着地喋喋不休:“是身不净,秽恶充满;是身为虚伪,虽假以澡浴衣食,必归磨灭……是身如丘井,为老所逼;是身无定,为要当死;是身如毒蛇、如怨贼、如空聚、阴界诸入所共合成!”诵到末句,凄惨悲恸如濒死的哀鸣,撕裂人心,身旁的年轻人坐立不安,刚一抬头,就见了尘两手一松,木鱼锤和佛珠齐齐落地,身子直挺挺往后便倒。

“糟糕!了尘大师,了尘大师!”李隆基眼明手快,一把托住了尘的背部,将他的头轻轻靠在自己的肩上,朝禅房门外喊,“风太医,快请进来!”风太医疾步而入,与李隆基一起将了尘放平在禅房中,开始凝神切脉。

李隆基焦急地盯着风太医的脸,片刻见风太医放下了尘的手腕,忙问:“太医,大师情况如何?”

风太医长叹一声:“已病入膏肓,只不过虚延时日罢了。”

李隆基皱紧眉头,看看了尘双目紧闭、毫无血色的脸,也不觉叹息:“难怪他诵经时哀音不绝,心里想必也很明白了。风太医,难道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吗?”

风太医张了张口,尚未说出话来,门口有人疾步踏入,嘴里还喊着:“了尘,了尘,我有急事要告诉你……”李隆基从禅床上直蹦起来,冲到那人面前:“国老,您怎么来了?”

风太医也向他行礼:“狄大人。”

狄仁杰倒愣了愣,猛然回过神:“哦,是临淄王……”他嘴里打着招呼,一眼看到禅床上的了尘,“了尘怎么样了?”狄仁杰已坐到了尘身边,三指切于腕上。

李隆基肃然道:“国老,风太医说大师情况不妙,恐怕时日……无多了。”

狄仁杰摇了摇头,其实他自己的脸色并不比了尘好看多少:“暂时还没有性命之虞,不过忧思过甚伤及五脏,更兼心脉俱损……唉!”他朝风太医点手,“既然太医在此,还请开方吧,多少可为大师减轻病痛。”

风太医应承着去外屋开方,狄仁杰又端详了一阵昏迷中的了尘,才扭头对李隆基淡淡一笑:“临淄王真是位有心人啊,还想到带御医来给大师诊治。老夫替了尘谢谢王爷。”

李隆基诚恳地道:“国老,隆基对了尘大师仰慕已久,一直想来请教佛法,怎奈大师从不轻易接见外人,所以始终没有机会。盂兰盆节那天在天觉寺前抢面果,就是为了一睹大师尊容,哪想到又让斌儿这小子给搅了局。”

狄仁杰轻捻胡须:“那么今天呢?”

李隆基道:“最近几日隆基听说了尘大师病势日沉,又不肯延医治病,因而特意带了御医过来给大师瞧病。不过刚才大师昏迷前,一直都不同意风太医近前,我只好命太医在外等候。”

狄仁杰又是淡淡一笑:“临淄王,老夫问的是,今天了尘大师如何就同意面见王爷了呢?”

李隆基依旧十分诚恳地回答道:“因为隆基指出了大师的真实身份,并以亲情相求,大师才肯与我晤面的。”

“哦?真实身份?”

李隆基正色道:“国老,隆基知道国老是了尘大师最亲近的朋友,也是在世唯一几位知道大师身份的人。其实隆基此来不为别的,只是痛惜大师的命运多舛,想代表李氏家族,向这位叔祖父尽点绵薄的孝心罢了。”

“嗯。”狄仁杰颔首,撑着双腿要起身,李隆基从旁伸手相搀,有些担忧地道:“国老,怎么您的脸色也这么差?您年事已高,还是不要太过操劳才好。”

狄仁杰拍了拍他的手:“生死有命,活到我这个岁数,早已把这些都看开了。临淄王心怀善念,大师能有这样的孙辈,应该感到慰藉。”

两人并肩走出禅房,风太医呈上方子,狄仁杰浏览一遍,道:“很好,谢过太医。”风太医告退去准备药材,李隆基扶狄仁杰在外屋坐定。

狄仁杰细细打量着年轻王爷英姿勃发的身形,微笑道:“王爷,老夫有个疑问,不知当问不当问。”

“国老但问无妨。”

狄仁杰的目光中透露出慈爱和狡黠的光芒:“临淄王,据老夫所知,了尘大师的真实身份乃是本朝最高的机密之一。除了先帝和当今圣上,也就是老夫因机缘巧合而知,其他人,甚至包括王爷的父亲——相王爷都未必清楚吧。怎么临淄王就知道了呢?”

李隆基坦然答道:“本来的确如国老所说,大家都只知了尘乃佛学大家,却无人知晓他就是二十多年前已死在法场上的汝南郡王。不过在去年年末,圆觉和尚从天音塔上摔死以后,这个秘密就在几位李氏宗亲间揭开了,据隆基所知,圣上至少告诉了太子殿下和我爹。”

“哦?竟然是这样?”狄仁杰颇感意外,追问道,“圆觉和尚醉酒摔下天音塔,与了尘大师的身份有什么关系?为何圣上就此将真相告知了太子殿下和相王爷呢?”

李隆基笑了,俊朗的面孔带上一丝小小的得意:“国老您有所不知,那圆觉和尚是个内卫,而且品级颇高呢。”

“内卫?”狄仁杰表面上不动声色,脑海中却如灵光乍现,迷雾深锁中的景物似乎正变得清晰……

“嗯,是的。”李隆基认真地点了点头,道,“据隆基了解到的内情是,自了尘大师遁入空门,出家在天觉寺后,一方面为了保证他的安全,另一方面嘛,也是圣上对李氏宗族始终存有戒心,当时她就说服了先帝,在了尘大师的身边安插下内卫,对大师进行监控。”

“原来是这样,所以圆觉和尚,就是阴潜在了尘身边,监视他的内卫?”

“对。国老您假如去查阅天觉寺的记录,会发现圆觉和尚是十年前由江南游方到此,被方丈收留后成了库头僧。但这记录其实是修改过的。事实上,圆觉在二十四年前,了尘大师在天觉寺剃度后不久就来了。”

狄仁杰慢条斯理地应道:“难怪老夫听说,这圆觉和尚一向嗜酒如命,还荤腥不忌,可寺中长老们却从不对他责罚。想来这么一个小小的库头僧,本就不该如此妄为,何况天觉寺这样一所远近闻名的大寺院,要不是深有内情,只怕圆觉早就给赶出去了。”

“国老说得在理。”李隆基谦恭地道,“我还知道,圆觉潜入天觉寺之前,一直在东西两京以替人求子招摇撞骗,诱奸了不少求子心切的良家妇女,犯下桩桩恶行,事发后他为保性命,便同意加入内卫,接受潜进天觉寺监视了尘大师的任务,直至他从天音塔上摔死为止。”

狄仁杰颔首:“当今之世,确有不少奸恶之徒假借释、道之名行可耻之事,像圆觉这样暴卒于天音塔下,也算是恶有恶报。唔,咱们还是说正题。临淄王,你还没有告诉老夫,为何圆觉摔死之后,圣上就决定将了尘的真实身份告知你们呢?”

李隆基道:“哦,是这样的。圆觉意外死亡后,圣上便要决定是否再派内卫到天觉寺。但她思之再三,认为大师已是风烛残年,且遁入空门这么久,再对他顾忌似无必要。况且国老您也知道,圣上最近两年来对李姓宗嗣又有所亲近,对过去的杀伐亦有悔意,了尘大师已成一代佛学大家,圣上对他宽宥,就是为自己积德,因此她老人家最后决定,就从圆觉死后放弃监视了尘。也是从那时起,她将大师的真实身份告知了太子殿下和我爹,希望他们能对大师行子嗣之仪,多尽一份孝心。只不过……”

李隆基不知不觉皱起眉头:“我们既知大师不愿暴露俗家身份,也不敢妄加亲近。只是最近几日天觉寺来报,大师病势日沉,恐不久于人世,还坚拒所有的医药,我才会带上御医,硬闯大师的禅座。”

说到这里,李隆基直视狄仁杰,咄咄逼人地问:“国老,我方才听了尘大师诵经,他的心中竟似有无尽的悲苦,按说他礼佛多年,早该抛开世俗烦恼,怎么还会如此纠结?难道大师有什么解不开的宿孽吗?”

狄仁杰喟然长叹,只是摇头不语。李隆基也不好刻意追问。两人正沉默着,屋内了尘有了动静,狄仁杰和李隆基对视一眼,李隆基十分识相地朝狄仁杰拱了拱手:“国老,您与大师有话说,隆基就先告辞了。”

坐到了尘的身旁,望着他灰白空洞的双眸,狄仁杰凝噎半晌。了尘摸索着抓住他的手:“怀英兄,我知道你来看我了,是岚岚有消息了吗?还有我的女儿……”

狄仁杰紧握着了尘枯木般的手,喃喃着:“大师,狄怀英让你失望了,我有愧啊!”

了尘眼中刚刚出现的神采又黯淡下去:“怀英兄,我大概等不及了,真的等不及找到他们了。”

“大师,我……”狄仁杰心如刀绞,活到古稀之年,他还从未像今天这样无措、无助和孤独。对了尘说什么好呢?说那个很有可能是他女儿的姑娘,那个温婉可亲、淳朴善良的姑娘,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被逼走了?而造成自己这样失误的原因,仅仅是出于对“谢岚”的顾虑!面对了尘摇摇欲熄的生命之火,狄仁杰不得不反省自身,终究还是有私心啊。在他的心中,“谢岚”的分量超过了那个可怜的姑娘,只因他是郁蓉的儿子!

九月的兰州,已是深秋。北风一阵猛似一阵,黄河中浊浪滔天,滚滚拍岸,雄浑壮阔,激荡天地。河岸边的山峦上,绿意尽消,只余莽莽黄土跌宕起伏;犬牙交错的碎石间,凋林败草,莫不在凛冽的北风中折腰伏低。好一派萧瑟秋意,更使得离人愁绪无边。

黄河上小小的一叶渡船,正在混浊的激流中穿行。河上寒风阵阵、河水汹涌湍急,渡客们全都畏缩在船舱内。船身不停地颠簸摇摆,浑黄的浪涛泼溅入船,淋湿大片甲板。船家摇动木桨,一边努力平衡着船身,一边对船尾站着的姑娘大声叫唤:“我说这位小姐,外面太凉,浪头又大,弄不好还有危险,快去舱里坐下吧!”

那披着黑色风衣的身影纹丝不动,依旧面向河水,幽暗的双眸中只有逝水东流,就如她生命中那点卑微的希望,也无可挽回地离她而去,再不回头。又一个大浪扑来,船身剧烈摇晃,沈珺单薄的衣裙被打得湿透,她却毫无察觉,自从诀别洛阳,她已如行尸走肉,只是本能地向西而去,哪怕绝望至死,也还是要奉行他的要求。这,就是她现在活下去的全部理由。

“唉。”船家摇头叹息,就连他这么个粗人也能看出,这可怜的姑娘必定是遇上了天大的难事,各人有各人的命吧……他心里念叨着,不忍心再看再想,便集中注意力挥动船桨,小心翼翼躲开又一个湍急的浪头。

船舱内,沈珺的车把式老丁缩在角落里,愁眉苦脸地看着几件行李,耳边不时飘进其他渡客的只言片语。

一对中年夫妇正在商量着行程,那锦衣妇人道:“我说相公,今天天色不早了,要不等渡到对岸咱们先歇宿了,明日再赶路?”

她的丈夫肥头大耳,形容粗俗,一望而知是名商人,不耐烦地撇嘴:“你想得倒美,对岸方圆几十里都是荒地,哪有歇宿的地方。要歇也得赶到金城关内再歇!”

老丁迟疑着接口:“嗯,我们今天倒是要在金城关外歇宿……”

中年夫妇一起回头看他:“你们?”

老丁指了指船尾:“我是赶车的,就是外头那位沈小姐雇的我。她说金城关外的荒原上有她家的老宅,今天过河后先歇在那里。”

妇人高兴了:“哟,相公,说不定我们可以去这位小姐家借宿?”

她的丈夫还未开口,旁边一个书生摇头晃脑地插嘴:“不可,万万不可啊!”

“为什么不可?”商人夫妇和老丁一齐发问。

那书生皱起眉头,满脸危言耸听的样子:“你们都是外来之人,所以不知道吧?那金城关外的荒原上闹鬼!”

“闹鬼?”这下,整个船舱的渡客都竖起耳朵来。

书生有些得意:“就是闹鬼!闹得可厉害呢,都大半年了。”

老丁期期艾艾地问:“那方圆十几里,好大一片地,也不会都闹鬼吧?”

书生横了他一眼,突然抬高声音:“不对,你方才说什么金城关外老宅?”

“是啊。”书生一拍大腿,“不好!恐怕你们要去的就是凶宅鬼屋!”

“啊?”老丁张开结舌,“你……你怎么知道?”

书生大声道:“你们有所不知,这金城关外遍地赤野,以前不闹鬼的时候都荒僻得可怕,行路之人一般不敢耽搁,更没听说过有人定居。可就在今年年初,新年后不久,就有路人在夜间看到荒原上鬼火闪动,一连数月,夜夜不宁啊。”

“天哪!”妇人吓得面色发白,忙问,“这是孤魂野鬼吧?”

书生连连摇头:“据说不是的。后来有些胆大之人在白天结伴去探查,走到出现鬼火的地方附近,才发现那里竟有座宅子,只是人去楼空,活脱脱是所鬼屋!”

老丁咽着唾沫问:“可你怎么知道,那宅子就是我们今天要去的……”

书生道:“我在金城关里长大的,从来不知道关外还有宅院,这所新发现的宅子就是方圆几十里唯一的一处,不是那儿又能是哪里?”他又压低声音,凑到老丁跟前道,“听说那宅子后头有座新坟,坟头之上怨气冲天,鬼就是从那里头爬出来的……”

老丁恐惧地望向沈珺孤立的身影:“沈小姐说,她就是要回家祭拜新年时刚去世的爹爹。”

渡船靠岸了,脚夫、车把式们纷纷围拢过来。那对商人夫妇登上一驾马车,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沈珺也上了自己的马车,老丁欲行又止,沈珺这才收拢心神,悠悠地道:“老丁叔,您不认识路是吗?咱们先走一段官道,然后要往西北方向去,我认得,我给你指路。”

“沈小姐,那里去不得啊!”老丁的嗓音都变了。

“唔,为什么?”

“听说闹鬼啊!”

沈珺愣住了,许久方凄然一笑:“真有鬼吗?那大约是爹爹的魂魄吧,我正好去见他……”

“我的妈呀!”老丁大叫起来,“沈小姐,那死鬼是你亲爹你当然不怕,可我怕啊,我是绝对不去的!”

沈珺沉默了,半晌抬起头来,用她那特别温润清醇的声音道:“老丁叔不必为难,你不想去就别去了,只把我送到官道的岔路口,你就将车赶去金城关内歇宿吧,待我祭拜过爹爹,再去金城关寻你。”

老丁犹豫再三,长叹一声,赶起马匹:“吁!”

荒原上空的寒风,比黄河之上更为肆虐。沈珺挽着个小包袱,一路踯躅行走在茫茫贫瘠的旷野中。天已擦黑,夜空中浓云压顶,没有半点儿星光。她已经走了将近一个时辰,走得气喘吁吁,身上却越走越凉。寒风不停歇地吹着,将沈珺的发髻吹得散乱,她抬头远望,黑沉沉的前方现出了一个庄院模糊的影子。沈珺擦了擦脸上冰凉的水珠,那不知是泪还是随风飘来的雨滴,她喃喃自语:“爹爹,阿珺来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