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用了,真的不用了。”我真的不能再接受他的帮助了。

“拿着吧。”他倾过身来塞在我手里。

“我,我,谢谢你。”我有点结巴,心里太感动了。

“你好象什么都没有呢,既然已经到了这里,就要好好生活,这日子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他又笑着说。

“好的,谢谢你。”他说的没错,我已经到了这里,什么都该认了,不要再混沌迷糊下去了,该怎么活还是要怎么活的。

我擦完脚,打开那瓶雪花膏,慢慢抹在脚上,这个味道很熟悉,好象是以前外婆用过的一种很老的款式。

用完后我把雪花膏还给他,他已经躺在床上,手里捧着一本散文集,悠悠地看起来。周围很安静,有人小声地开着收音机,有人悄悄地在写些什么。我合上被子,看着头上大大的白炽灯,心想今晚应该可以睡着。

第四十一章

我决定要结束混混噩噩的日子,毕竟要在这里呆七年,我终于正视这个事实。

到图书馆借了一些书,一些以前看过或没看过的,《平凡的世界》,《呼啸山庄》,《牛虻》,《王子复仇记》,《许三观卖血记》,边看边做读书笔记,这是以前怎么也做不到的。看书的时候可以暂时忘却自身处境,融入精神世界。

跟着薛玉麟和毛岩军去监狱超市买东西。这个监狱超市很简单,总共也只有两三个货区,东西零零散散地搁在那。我发现这里的东西真的很贵,一袋方便面要十元,一些真空包装的食品价格都是三四十的。我看看自己口袋里的卡,C级卡能买的东西不多,我左挑右选后拿了两筒卫生纸和一只热水壶,就这些就花了我好多钱。

“你只买这些吗?”薛玉麟问我。

“是啊,我能买的东西不多。”我瞅瞅周围。

“你想吃点什么吗?”他笑着问我。

“我其实挺想吃那个。”我用手指指方便面,监狱里呆久了,连看到方便面也会流口水。

薛玉麟走到货架上,拿下一包康师傅。

“不,不用了,我说说的。”我连忙摆手。

“没事,我自己想吃。”

“哦,这样啊。”我舒了口气,实在不好意思再亏欠他什么了。

毛军岩盯着那包真空卤鸭很久,拿起来又放下。

我过去看了看,是那种很普通的真空卤鸭,密封纸里只有很小一块,价格是四十二元。

毛军岩拍拍屁股:“算了,那么贵,等咱有钱了再买。”

我们拎着东西去刷卡,薛玉麟买了一包方便面,两包酱瓜和几本很薄的本子。毛军岩买了老干妈的辣酱和几条火腿肠。结帐的时候看见前面一个人买了罐沙丁鱼,服务员把罐子撬开,将里面的鱼干倒在一只塑料袋上再给他。这里规矩很严,一些有伤害性的器具都禁止带回监室。

吃晚饭的时候,毛军岩在米饭里放了一大勺老干妈,香辣的味道刺鼻,我不禁吞了吞口水。

“你也来一勺。”毛军岩雀跃地给我一勺黑黑的辣酱。

我扒起饭很快吃完。

“好吃吗?”薛玉麟问我。

我抬起红红的脸,抹抹嘴上的辣酱,拼命点头。真是太好吃了,我以为自己的肠子里只有那些油腻腻的大白菜滚来滚去。

“我不吃辣的。”他笑着看我通红的脸。

毛军岩又用勺子把那火腿肠一节节断开分给我们。

“这软棉棉的东西有什么好吃的。”张明皱着眉。

我咬下一口,肉味的芳香在舌尖打转,真是太好吃了,我简直是一小点一小丁用齿缝咬,惟恐太快吃完。

这顿饭是我进监狱来吃的最香的一顿,我甚至打了个饱嗝。

晚上我又开始写日记,连今天吃了什么东西都认真记下来。合上日记本,我看见薛玉麟也在对面写些什么,好奇地凑过去一看,原来他在练字,慢慢写着一首小诗,诗里有云有雨的。他的字真的很漂亮,端秀清新,落笔如烟。

“你的字真漂亮。”我不禁赞叹。

“是吗?我爸爸从小就叫我练字。”他抬头笑着看我,灯光下他那张漂亮的脸非常柔和。

“我的字比你的差多了,我也没什么兴趣练。”我实在地说。

“兴趣不同罢了,每天晚上练一张,心很静,睡得也好。”

“这倒是,我每天写日记,一天不写就好象什么事没做一样。”

“写日记很好啊,日子会感觉快些。”

“快也快不了,要七年呢。”我沮丧地低头。

“别这样想,就当换了个地方生活,其实进监狱没有那么绝望,人有一辈子呢,牛虻不也是受了13年的苦难。”他安慰我。

“我有时候真觉得撑不下去。”很多时候我依然心如刀绞。

“别老想着七年,月底不是快到了么,你可以看见你父母了,想想这心里就舒服些了。”他笑着看我。

“是啊,这样想还有点盼头。”我也只能是靠一点点小盼头撑下去了。

“而且你可以争取减刑的,在这里只要表现积极,减刑不困难的。”

“你呢,你在这两年了吗?”我问,特别想知道他是怎么熬过这两年的。

“是啊,一开始觉得时间慢,呆久了也就快些了,我不太去想什么时候出去的问题,就当在这里生活罢了。”他的表情没有黯淡,只是平静地笑。

监狱里两种人能生存得很好,一种是没有价值观的人,随波逐流,过着过着连日子都忘了。另一种是特别有价值观的人,这类人总是可以看见生活光明的一面,放在任何处境都能隐忍淡然地过下去。这个薛玉麟显然是后面那种类型。

泡完脚,回到床铺,看见枕头边上放着一包方便面。我回头看看对面的薛玉麟,他已经安稳地睡过去了,侧着身,睡姿很好,有轻微的呼吸声。我拿着那袋方便面,心里一阵暖意。

躺在床上,我不禁疑问,薛玉麟这样善良的人怎么会进监狱,他那双清澈漂亮的眼睛怎么看也没有污垢,是什么力量逼迫到他去杀人,我无法想象,也不想去问。这个监狱里的人总是有不被原谅的迫不得已,超越道德范畴的苦衷。有人可以嘻嘻哈哈,没心没肺地谈论自己杀人的理由,有人却从来不提自己在监狱之前的事情,好象这些事情都是前世的过眼云烟,他们的眼睛只是往前看。我羡慕这样的人,不必苦苦深陷自我纠结中不可自拔,这样的人在监狱里总能活得容易些。

第四十二章

你问我有没有想过蒋雪,我可以说每天晚上都在想着。

曾经我们常听的一首老狼的歌,里面有句词:你知不知思念一个人的滋味,就像喝了一杯冰冷的水,然后用很长很长的时间,一颗一颗流成热泪。你知不知忘记一个人的滋味,就像欣赏一种残酷的美,然后用很小很小的声音,告诉自己坚强面对。

我会在晚上,侧着身,对着墙壁,用手指轻轻地在墙上写着他的名字,一横一竖,心如刀割。

想起他每个清晨在楼下等我,我们一起拥着走过那条人烟稀少的小路。想起他飞奔而来,把我从几只小山鸡手里救出来。想起他一口一口喂我吃饭,表情温柔。想起他和我争辩小洁该不该死的问题,暴怒地用手闷住我。想起他得意地号称自己是我的移动荷包,拉着我一起走进那漂亮的大酒店。想起他搂着我坐在玫瑰园餐厅里,周围是春天煎茶清新的味道。想起他脆弱地伏在我身上,低低地问我会不会嫌弃他。想起他最后浑身□地倒在血泊里,我燃烧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和愤怒。

然后一切结束。

他的眼睛,鼻子,嘴唇忽远忽近,但总是刻在我胸口那个最搏动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