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岚托着品香炉在鼻前绕了二十五次后,目中不觉掉下泪来,心里却不觉悲伤,反有种愈加沉稳踏实之感,之前她为与广寒先生之间的距离之遥感到悲伤无望的情绪,也在不知不觉间消失。

她有些怔然地放下香,沉默一会,抬眼,看向白广寒:“意可香。”

“求觅向上必以此香为可,众生业力不可度量,若发心向上,用此香可怔悟无生。无生者,佛语为不生不灭之自性,所以必为‘可’也。”白广寒看着她道,“今日我将此香赠于你,望你能不负它之意。”

安岚放下品香炉,起身拜谢。

白广寒看着跪俯在自己跟前,捧上全部信任的女子,心绪微微有些复杂。她在崔文君香境里,伸手抓住自己的衣服,抬眼看向他时的眼神,也是毫无条件的信任。怎么会有这么矛盾的孩子,那么细腻的心细,那么警惕的心性,对旁人总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却能给予他全部的信任!

“先生,我怎么会在这?”将告辞离开时,安岚还是忍不住问出心里的疑问。

白广寒瞥了她一眼:“崔文君的香境,你不记得了?”

“我只记得我好像做了个梦,但醒来后,却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安岚摇了摇头,随后又试探着问,“崔先生的香境是什么?先生知道?”

白广寒看着她道:“她要查探你七岁之前的记忆。”

安岚一怔,七岁之前的记忆片刻后,她才又问:“那崔先生看到什么了?”

“什么都没看到。”白广寒打量着她道,“有人,把你的记忆锁住了,强行打开,会伤到你的性命。”

安岚又是一怔,面上更加茫然。

白广寒问:“你对此事可有印象?”

安岚摇头,却过了一会,不解道:“可是,崔先生为何要查我之前的记忆?”

白广寒沉默了片刻,道出一句:“她未说。”

她未说,却不代表他不知道。

安岚走出天枢殿后,不巧看到丹阳郡主往这过来,两人正好碰上。

丹阳郡主有些意外,看了一眼她拿在手里的香盛,淡淡一笑:“安岚姑娘也是过来交香品的?”

“有别的事。”安岚摇头,随后道,“郡主是来交香品的?我香品的还未完成呢。”

如今她和丹阳郡主并非只去事务厅领差打发时间,自赤芍被罚闭门思过后,白广寒就交给她和丹阳郡主几个题目,命她们各自选一个题目,配出合适的香来。

“哪有那么快。”丹阳郡主也摇头,“我是碰到些难题,想过来请教先生。”

“那不耽搁郡主了。”安岚微微欠身,说完就转身,只是丹阳郡主却叫住她,问道:“先生这会儿在里头么?”

安岚点头:“在的。”

瞧着安岚走远了,丹阳郡主踏上台阶时,一直跟在丹阳郡主旁边的秀兰忍不住道:“她怎么会在这,莫不是偷偷跑来献殷勤的?我听说她之前待的那个源香院,里头出了不少腌臜的事,看她那么会算计,会不会也像将在源香院学得的那一套用在这吧,郡主,您得小心”

丹阳郡主的脸顿时沉下,一声低喝:“住嘴,你哪学得的这些不中听的话!”

“郡,郡主,奴婢知错了。”秀兰一瞧郡主是真的生气了,心里一慌,忙解释,“郡主,绝非奴婢凭空造谣,奴婢也是听别人说的,真的,奴婢可以发誓。”

“别人说那是别人的事,我管不着,但是,你却说不得,不仅说不得,最好想都不要想!”丹阳郡主一脸严肃,“除非,你不是我的丫鬟,那么无论你说什么,想什么,做什么,我自然就管不着。”

秀兰脸色刷的白了,慌忙跪下:“郡主,郡主,奴婢知错了,奴婢今后一定记得郡主的教诲,求郡主不要赶奴婢走!”

“你起来,莫要在这里跪。”丹阳郡主趁着脸道,“回去我屋里跪上两个时辰,你需记得,想清楚你错在哪。”

秀兰站起身:“是。”

丹阳郡主进去了,言嬷嬷远远看着这一幕,心里微微一叹,崔氏出了如此难得的姑娘,本该是跟在崔先生身边学习的,却偏偏又多了个安岚,更令人苦恼的事,那孩子的身份竟如此难定。

约一刻钟后,丹阳郡主从白广寒的寝殿出来,随后,从天枢殿的侍女那听说,今日,安岚竟是让广寒先生抱回殿内的!而安岚刚刚手里拿着的那个香盛,也是广寒先生的东西。

丹阳郡主走到台阶前站住,抬眼看了一会冬日高远的天,沉默许久,轻轻叹了口气。

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

她终于理解,那些年,族中的姐妹总是不平她得老太太偏爱时的心情了。

只是,安岚,为何会在姑姑那晕过去?

安岚什么时候得罪过姑姑吗?

丹阳郡主站在那想了一会,想不出什么合理的答案,便摇了摇头,然后下了台阶。

只是她下了天枢殿的台阶后,就看到言嬷嬷朝她走过来。

丹阳郡主便走过去,欠身行礼,微笑道:“好些日子没去看嬷嬷了,您身体可好?”

言嬷嬷道:“多谢郡主惦记着,老身还跟往常一样。”

丹阳笑道:“那就好,嬷嬷这是来给姑姑带话的?”

“不是”言嬷嬷摇头,然后道,“,老身是来找郡主的,崔先生请郡主过去说说话。”

“姑姑找我?”丹阳郡主有些意外,“姑姑找我什么事?”

即便她自小就崇敬崔文君,但崔文君一直以来,对她都是淡淡的,从来就没有族中亲戚待她时的那份亲热,也从未主动找过她,今日忽然让言嬷嬷来请她,叫她如何不诧异。

第164章 条件

丹阳郡主来到玉衡殿的时候,崔文君已离开那张铺着貂皮的美人榻,走到露台上,看着远处的偏殿。那里,养着十多个她从各种捡回来的孩子,每一个都曾拥有过她一段时间的疼宠,但是,没有一个能如此左右她的情绪,没有!

究竟是孽缘还是善缘?

崔文君轻轻抚摸着旁边那盆开得正艳的茶花,白广寒挡在前面,实在是碍手碍脚。

丹阳郡主随言嬷嬷走到露台这,缓缓一拜:“姑姑。”

崔文君没有回头,依旧看着偏殿那边,那里有两个同安岚一般大的孩子正在院子里说话,不时还你追我赶地玩闹一番,清脆的笑声甚至传到这边。

丹阳郡主行礼后,就安静地候在一边。

被姑姑冷落,不是第一次,她已经从最初时的难过中,学会了平静处之。

崔文君从偏殿那收回目光,摘下一片花瓣,揉碎,刹时花香袭人。

偏殿那的两姑娘终于注意到崔文君,慌忙站直了,遥遥行礼。

崔文君未理会,慢慢转过身,看着丹阳郡主道:“白广寒对你如何?”

丹阳郡主回道:“先生待我很好。”

“陈家村的沉香案,白广寒赏了你,却给了安岚一个功过相抵。”崔文君淡淡道,“你可是觉得自己在此事上,胜了安岚?”

丹阳郡主一怔,随后摇头:“丹阳不敢这么认为。”

“哼”崔文君冷笑,“凭天枢殿的能力,要回一块沉香,算得了什么事。”

丹阳郡主未应声,她知道,姑姑不会平白无故地跟自己说这番话。

“景公有财神爷之称,景炎又长袖善舞,白广寒不缺财力,也不缺权力。你知道他缺的是什么吗?”

丹阳郡主抬头,想了一会,就欠身道:“请姑姑赐教”

“叶府的事后,白广寒对你们俩并无任何特别的表示。说明你们在叶府的事情上,并未分出高下。”崔文君说到这,停了一停,就问了一句,“刚刚,你是从哪来?”

“我自先生那出来,就看到言嬷嬷了。”丹阳郡主说着,就有些迟疑地问,“姑姑也清楚叶府的事?”

崔文君没有回答,而是接着问:“你在那看到什么了?”

“看到安岚。”

“除了这个呢?”

丹阳郡主不解道:“除了这个?不知。姑姑想问什么?”

“崔氏的女人,无论什么性情,骨子里总是带着傲气的,不容旁人将自己比下去,我如此。你也如此。我要问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心里怎么想的。”崔文君有些冷嘲地笑了笑,打量着额丹阳郡主道,“嫉妒不是坏事,你嫉妒她,也不算丢脸。她如今与你地位相同,又得白广寒偏爱,你心中不平,是理所当然之事。”

丹阳郡主正要开口,崔文君却抬手止住她的话,然后问一句:“你只需告诉我。想不想得到天枢殿继承人之位?”

丹阳郡主怔然,只是片刻后,坦然道:“若不想,丹阳就不会千里迢迢从清河来到长安了。”

崔文君接着问:“那你有几分胜算?”

这一会,丹阳郡主沉默许久。才开口道:“五成。”

这个答案,连她自己都觉得意外,因此说出来时,她甚至有些不敢相信。

安岚,那个几个月前还只是个香奴,如今竟给她如此大的压力,并且那份压力不仅仅是来自广寒先生的偏爱。毕竟,那份偏爱,还不足以另天秤完全倾斜。

崔文君缓缓道:“清耀夫人是个有手段的女人,不过,就凭她,也补不足剩下的那五成。”

丹阳郡主一怔,遂道:“我并未”

崔文君却再次打断她的话:“不过,我却可以。”

丹阳郡主诧异,崔文君看着她道:“我可以教你,让你如愿。”

丹阳郡主愣住。崔文君接着道:“不过,有个条件,你找个合适的机会,和安岚立个赌约,继承人之争,输的一方,必须自请离去。”

丹阳郡主终于明白,原来,是为了安岚。

于是,沉默许久,她才开口:“丹阳可否问一问,姑姑为何如此在意安岚?听说,刚刚安岚在姑姑这里晕了过去。”

“不能。”崔文君神色淡淡,眼里却带着一丝嘲讽,“不过,你母亲自会告诉你。今日之事,你心里若犹豫,也不必急于回答,或者,你也可以去问问你母亲的意见。”

丹阳郡主离开玉衡殿后,言嬷嬷走上前来,低声道:“先生是想将安岚姑娘收到身边?”

崔文君淡淡道:“不如此,如何查清她的身份。”

言嬷嬷道:“只是,广寒先生不见得会放手。”

崔文君冷笑:“那就由不得他了。”

“由不得谁?”崔文君的冷笑刚落,一个张扬放肆的声音就传过来,“你又打什么坏主意呢?”

崔文君皱眉,转头,就看到柳璇玑走过来,她殿里的侍女则快步走过来道:“先生,柳先生前来拜访”

言嬷嬷摆了摆手,让那侍女退下,然后她也跟着退到一边。

柳璇玑走到崔文君跟前,打量了她一眼,随后摇头:“气色这么不好,为那丫头耗费了不少精神吧。”

崔文君转身,一边往殿内走,一边道:“你有何事?”

柳璇玑嗅了嗅放在屋内的那盆山茶花,笑了笑:“也不是特意过来,路过,想起这事,便进来看看,顺便跟你说句话,那孩子,如果不是你的,你也别做得太绝。”

崔文君在美人榻上重新坐下:“然后呢?”

柳璇玑笑了:“我跟她到底有过交情,她又曾求过我,我自是不好眼睁睁看着你胡闹。再说,那也是个可怜的孩子,赶尽杀绝的事,还是别做为好。”

崔文君冷笑:“这事还轮不到你插手。”

柳璇玑走到那面铜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又看了看自己身后的崔文君:“我只是来跟你说一声,你应不应,自然由得你,我管不管,也是由得我。”说完,她就转身,看着崔文君摇头,叹道,“何必这么跟自己过不去,就为那么一个男人,丢不丢人!”

崔文君冷下脸:“你懂什么!”

“我懂”柳璇玑呵呵地笑了一笑,然后道,“我懂那个男人本就是个多情种,我早说过,他跟你不是一路人,你要的纯粹,他却给不起。”

崔文君忽然收起面上的怒气,慢悠悠地往椅背上一靠:“你要跟我谈陈年往事?”

柳璇玑转身,坐过去,在她肩膀上轻轻一按:“你直到现在,还是不懂男人。当年我跟你说过,那男人不简单,今日我再告诉你一句,白广寒也不简单,包括那位景炎公子,最好别惹他们。”

崔文君看了看柳璇玑,似笑非笑地道:“早就有人惹上他们了。”

“酝酿了那么多年的风暴,能避开就避开吧。”柳璇玑收回手,留下这句话,就离开了。

言嬷嬷迟疑了片刻,几低声道:“柳先生似乎话里有话。”

“向白广寒出手的人,就在我们这几个当中。”崔文君淡淡道,“她刚刚是在试探我。”

言嬷嬷低声道:“那安岚姑娘的事。”

崔文君笃定地道:“丹阳会答应的。”

丹阳郡主回了伴月居后,在屋里坐了一会,就推开门走出去,往安岚那边看过去。她究竟是什么人,为何不止能得先生偏爱,连姑姑也如此在意。

半个月后,长安城迎来初雪的那日,丹阳郡主请了半日假,回宫一趟。

“原来如此,那个孩子竟是她!”清耀夫人听完丹阳郡主的叙述后,出神了半响,才叹息地道了一句。

丹阳郡主不解:“那个孩子?”

清耀夫人道:“你姑姑曾有过一个孩子,只是出生当日,就被人抱走了,这十多年来,她一直没有放弃寻找那个孩子,此事,你也是知道的。”

丹阳郡主大诧,好一会后,才有些不敢相信地道:“难道,那个孩子,就是安岚!”

清耀夫人却摇头:“及有可能,不过,你姑姑没有马上认她,估计自己心里也不确定。”

丹阳郡主怔在那,如此说来,安岚及可能,是她表妹!

“不过,此事对你来说,还真是个好机会。”清耀夫人轻轻一笑,“更难得的是,你姑姑竟亲自开口许诺要助你一臂之力,丹阳,有她的帮助,天枢殿那个位置就非你莫属了。”

丹阳郡主回过神:“可是”

清耀夫人摇头:“没有可是了,不管那个孩子是不是她要找的人,你姑姑如今对你算是表明了态度,玉衡殿留给你的机会几乎是没有了,你若还想走香师这条路,就只能想办法留在天枢殿,让白广寒最终选你。”

“能得姑姑亲自教导,我自是求之不得,只是”

“只是你觉得,这样的交换,你会胜之不武?那个赌约,你开不来口?”清耀夫人冷笑,“我且问你,如果安岚站在你现在的位置,你觉得她会犹豫吗?”

丹阳郡主怔住,清耀夫人摇头叹道:“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要知道,这件事对你来说,才是最大的不公平。你难道还没看出来,你如今只有天枢殿这一条路可走,而她,则有两边可以选择。”

清耀夫人说完后,心里又加一句,那丫头,当真成了祸患。

第165章 分配

“长香殿的大香会就快到了,到时各个香殿下面的所有香院都会参与,这是你的好机会。”清耀夫人说着,算了算日子,接着道,“如今就连宫中的几位娘娘都开始为这次的大香会做准备,更别论那些皇亲国戚,文人墨客了。”

每年的十一月十五到三十的这半个月时间,是长香殿的大香会,也是长安城的一次盛会。上到皇亲国戚,下到贩夫走卒,无人不参与其中。因世人爱香,长安城又是座千年雄城,当权者有海纳百川的心胸,故商贸极其繁荣。最初时,香商们为了更易交流,便相互约定,每年都挑了个固定的时间,带着货品从各地汇集而来,于是慢慢就形成一个香的集市。

后随着香集市的规模越来越大,长香殿在长安官署的授意下,接过了香集市的权杖,成为香集市的主持者,并改名为大香会。自此,每年的大香会,下面香商们的集市贸易依旧,上面,则添了香师或是勋贵们举办的各种香会,有时候甚至大香师都会露面,赠来宾一场玄妙之旅。因而大香会的影响力越来越大,到如今,已成为整个长安城的名流都趋之若鹜的盛会。

这样的日子,自然是长香殿最为忙碌的时候,亦是香殿的侍香人同殿侍以及各个香院掌事结交的最好时机。

清耀夫人参加过数次大香会,因而有所了解,便接着道:“你心里需清楚,不仅香殿的人,就是下面香院的人,全都在看着你和安岚。”

丹阳郡主微微一叹:“母亲不用多说,我心里是明白的。”

“你明白就好,她因着景炎公子的关系,多得广寒先生些偏爱,不要紧。你只要笼住那些香院掌事的心,那么她得的那点儿偏爱。就真算不得什么,你手里握着的,才是实实在在的助力,是广寒先生真正需要的。”清耀夫人缓缓道。“即便景炎公子有意要帮她,也不可能为了她去支使别的香殿的人,所以你姑姑的话,你不能不答应。”

丹阳郡主回到伴月居,正好用晚饭时间,她站在门口想了想,便转身,走到安岚那轻轻敲门。

开门的是蓝靛,来开门的是安岚,安岚有些意外:“郡主回来了。”

丹阳郡主笑了笑:“我从宫里带了些点心。送来给你尝尝。”

“这怎么好意思,郡主太客气了。”安岚也笑了笑,然后让开身,“郡主还没吃晚饭吧,蓝靛去传饭了。郡主一会在我这一块吃如何。”

“如此便打扰了。”丹阳郡主解开身上的披风时,顺便环视了一下安岚住的地方,其实这里跟她那差不多,只是她那添了许多自己平日用惯了的东西,这儿,却显得有些单调,明显。安岚没有什么自己的东西。

“这是刚泡的香茶。”安岚给丹阳郡主倒了杯热茶,然后在她旁边坐下,她有些意外,丹阳郡主会过来找她,也不知,是不是有什么事。

丹阳郡主接过那杯茶。吹了吹,小心品了一口。

两人虽认识快半年时间了,但相互间还是觉得生疏,说话时,也都存着三分客气。一开始。她们是因为身份悬殊,后来是因为竞争关系,所以,一直以来,即便没有谁刻意保持距离,但是那份距离从未消失过。

安岚等着丹阳郡主说明来意,丹阳郡主却等着安岚问自己来意,所以,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下去。于是,这样的沉默,使得房间里的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