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靛以为她看的时间长了,觉得不适,便道:“我给姑娘揉一揉?”

安岚摇头,迟疑了一会,终是问了出来:“天枢殿内,可有夫子?”

“夫子?”蓝靛一愣,“姑娘为何问这个?”

安岚没有回答,只是目中露出几分赧色,先生交给她的这几本书,她只看了一本,就发现自己有很多字不认得。

蓝靛又道:“姑娘,香殿内没有设夫子席,姑娘若是想请教问题,可以跟广寒先生提。”

安岚便问:“平日里,可有人向先生请教过吗?”

蓝靛顿了顿才道:“能有幸向先生请教的,多是有名望的香师,或是尊贵的客人。”

安岚轻轻“嗯”了一声,蓝靛看了她一眼,正想再说句话,却这会儿,白广寒忽然从外走进来。

蓝靛赶紧行礼,安岚也站起身,白广寒示意蓝靛出去后,就走到安岚跟前,看了一眼她放在手边的那本书,但他开口,说的却不是关于书的事。

“太莽撞。”平静得不带责备的语气,却足以令她心头一凛。

安岚一怔,随后就明白他指的是何事,即垂下脸:“安岚知错。”

白广寒在她旁边坐下后,也示意她坐下,接着道:“在香境内不设防,就等于将性命交付于别人手中。”

安岚沉默了一会,抬起眼,看着白广寒道:“崔先生那的事,先生都清楚?”

白广寒看着她,片刻后才道:“是不是,觉得能倚仗我,所以你才如此莽撞?”

安岚忙垂下脸:“不是,安岚不敢。”

白广寒伸手抬起她的下巴,淡淡道:“敢也没什么,我本就是你的倚仗,只是,对旁人,你可以关心,但不可乱。”

他手指微凉,力道温柔,却又带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

安岚一动不动,怔怔地看着他。

房间里安静得有些怪异,白广寒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双眼睛却深幽浓暗得让人看不透。

良久,他才放开手,再次看向她桌上那本书,若无其事地开口:“既然称我为先生,你便可当我是夫子。”

安岚回过神,脸上忽的一热。

第227章 怀抱

白广寒倒不催她,静静坐着,安岚再怎么窘迫,也不敢让他干等,轻轻咬了咬唇,便翻开那本书:“有许些字,还不认得。”

不认识的字,她都做了记号,一翻开,即指过去。

白广寒看了一眼,便将桌上的纸笔拿过来:“研磨。”

“嗯?”安岚一怔。

“既是生字,便不可光靠记。”白广寒说着就已经铺好纸,“我先写,你顺便练字。”

安岚的脸又是一红,她的字只能勉强算写得齐整,离好看还差个十万八千里。最开始识字的时候,她手里拿的可是树枝,真正接触笔墨纸砚也只是这两年的事。而且,笔和纸实在太贵,她当真是舍不得,很多时候只是拿毛笔沾水在书桌上练字。

现在,先生是要亲自给她写字帖,安岚赶紧站起身,将那方石砚移过来,只是刚拿起墨,白广寒又道:“坐着便好。”

安岚怔了怔,伺候笔墨,她自然是要站着才对。

白广寒没说话,只是往她膝盖那看了一眼,安岚明白过来,心头温温的,低低应了一声“是”,然后重新坐下。

为能让她看得清楚些,白广寒写得很慢,很稳,并且一边写,一边开口释义。他的字苍劲自然,笔势遒劲圆润,笔墨纸在他手里舞出一种令人痴迷的美。安岚目中隐隐露出渴望,她看着那字,又看着那写字的人,想起那漫长的,遥遥仰望的时光。这个人,曾离她那么远。她曾以为穷尽一生都没办法靠近,可如今,他就在她身旁,近得抬手就能碰到,比她任何梦境都要不可思议

白广寒转头看她:“听明白了?”

安岚正好在看他。心头砰地一跳,即将目光移到纸上,点了点头。

白广寒将手里的笔递给她:“将我说的都写一遍。”

“是,先生。”安岚接过笔,悄悄呼了口气。

她开始写的时候,白广寒一直在旁边看着。他的气息那么明显,只是坐在她旁边,她却觉得自己被他整个笼罩,以至于令她握笔的手心都出来汗。

他身上有一种极淡的香,比景炎公子精心搭配的香囊还要好闻。但是,此时此刻,这种香味不停的提醒她,他就在旁边,她甚至能感觉到她的目光落在何处。

似觉察到她的不自在,一会后,白广寒便站起身:“有不明白的再问。”他说着就转身走到一旁的软榻上坐下。

安岚低低应了声“是”,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刚刚白广寒给她解说的不少,她即便记忆力好。也需快些记下才行,她的时间不多了。

白广寒随手翻了本书,却看了几眼后,又将目光落到那小姑娘身上。

其实说是小姑娘,也不算小了,十四五岁。正是女子开始舒展的年纪。

只是,那身量若跟他比起来。确实很小

安岚慢慢静下心,笔下的字越写越顺。旁边写满字的纸不知不觉,就摞了一叠。

不知过了多久,她慢慢放下笔,再次翻书的时候,忽然想起这房间内还有一个人,即转头,果真,白广寒还坐在那软榻上,并且正看着她。他面上倒不见有不耐烦之色,但眼神很静,静得让人没来由地一阵心慌,她赶紧站起身,有些忐忑地道:“先生还在!”

“嗯。”白广寒这才站起身,走过来,“今晚就到这,你休息吧。”

提到休息两字,安岚的表情愣怔了一下,只是下一瞬,她就道:“影响先生休息了。”她说着,就要送白广寒出去,只是白广寒却未动,并且看她的眼神幽暗了几分。

安岚不明所以,抬起眼道:“先生,是还有别的吩咐?”

白广寒问了一句:“你还打算看书?”

安岚一怔,随后才道:“安岚愚钝,不敢负了先生所望,希望勤能补拙。”

“你资质聪慧,又有我亲自教导,用不了三天,这几本书便能让你读透。”白广寒看着她道,“通过今晚,你亦明白这一点,为何还要逞强,夜里休息不好,明日精神便会不济。”

安岚未想白广寒会这么说,一时无言,只得微垂着脸,默默听着。

白广寒又道:“睡不着,是吗,或者是不敢睡。”

安岚身上明显是一僵,白广寒看着被自己笼罩下的小小身影,心里一软,抬手放在她脑袋上:“要是难过,可以哭出来,没人敢笑话你。”

安岚头垂得更低了,白广寒在她脑袋上摸了两下,然后往前一步,按着她的脑袋,将她揽在怀里:“如果那些画面实在让你难过,我帮你封起来,也不会让你忘了他。”

安岚忽的靠在他怀里,懵了一懵,好一会后,才回过神,然后摇头:“不,我没事。”

“睡得着吗?”白广寒安抚似的轻轻抚摸她的后背,“我只能给你这几天悠闲日子,从今年年底到明年年初,香殿的事极多,再往后,殿内殿外事务都要你去插手,其间或许还会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你又刚刚坐上这个位置,之前亦无多少经验,若不好好养足精神,该如何应对。”

他一下子说了这么长一段话,并且差不多是附在她耳边道出来的,声音低沉,语气平缓,听起来,竟有一种奇异的安抚之力。

“先生”

“嗯。”

“为何,要对我这么好。”

“不应该吗。”

“不知道。”安岚将脸埋在他怀里,声音很低,“先生能看透一切,自是知道这样,我会”

“会如何?”他垂眸,看着她乌黑的头发和纤细的脖颈。

安岚低声道:“会添贪欲,会分不清,也会害怕。”

“害怕?”白广寒安抚她的动作停下,“害怕什么?”

安岚顿了顿,才道:“先生为何不问我会分不清什么?”

“你有分不清吗。”白广寒声音淡淡,不是问句,而是陈述句,顿了顿,又道,“即便真分不清,也迟早会分清,我何须多问。”

安岚自他怀里抬起脸,看着他深幽的眼睛,怔然无言。

他道:“去睡吧,我看着你,不会有噩梦的。”

第228章 揭示

将近子时,白广寒才从安岚的轩翥殿出来,此时月满大雁山,琼楼玉宇泛出柔亮的银光,云样的香雾沾了仙气,七彩的琉璃失了颜色。

这世间,最复杂的是什么?是人心;最简单的又是什么?还是人心。

他回到自己的寝殿,看着置于廊下,半人高,香烟不绝的铜香炉,片刻后,微微抬手,袅娜的香烟遂飞过来,聚于他手,徊绕相拥。

她睡前,看着他道了一句:“我不怕的。”

不怕什么?

是不怕入睡,不怕噩梦,还是,不怕面临的困难,未来的路,或是,别的,亦或是,他?

正沉吟时,有人从殿内走出来,看着他道了一句:“你能握得住着虚无缥缈的香,能握住她的心吗?”

白广寒慢慢撤去手中的香,淡淡道:“那样的心,握不住。”

那样玲珑剔透,又至情至真的心,唯有真心换真心。

“你——”

白广寒转身:“这个时候,你怎么过来了?府里有事?”

“有个丫鬟,将一杯水洒到张灰的脸上。”

白广寒一顿:“化颜水?”

“张灰”这个名字,在景府,只有景炎和景公以及景府的大总管知道。

平日里,张灰是景公身边的老仆人景晖,必要的时候,则是景公的替身。

这是景府的秘密,也是景府手里的一张牌,如今,这张牌被打出去了。

景晖,或者说张灰。出自一个江湖上早已失传的门派。

他们,能将一个人学得惟妙惟肖,甚至可以取而代之,也正因此,惹来了灭门之灾。

当年机缘巧合。景公救下张氏最后一人,从此张灰改名换姓,成了景公的仆从,只忠于景公一人。

七年前,天枢殿出大事,景公心忧过渡。一下子病倒了。偏那个时候是最缺不了景公的,于是,景公和景炎相商之下,让景晖重拾旧技,由此。总算是稳住了景府,也让景炎空出手帮助白广寒。

如今,景公年事渐高,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精神好的时候不多,所以,偶尔也会让张灰替自己露一露脸,以免有的人还不死心。不过。现在的景府其实已让景炎牢牢掌控,景晖的身份是否被揭穿,无论对景炎还是对景府。都起不了什么影响。

但是,还是有人,非要确认此事不可。

这世上的事,只要有所动作,就一定会留下痕迹,所以。不怕折腾,就怕不折腾。

“是化颜水。那丫鬟已经被扣起来,也已查出。那丫鬟原是方家出来的,但她进方家之前,却又是谢云送给方家的,而且,百里翎和崔文君也沾了点关系,详细的,还需要再往下查。只是那丫鬟知道的不多,甚至不知道自己洒的那杯水是化颜水,不过,想确认景晖身份的人,想必现在已经知道了。”

白广寒看着跳动的烛火,牵扯的人不少,这其中,谁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

谢云,方文建,百里翎,甚至还有崔文君。

“我们,需要做什么准备?”

“暂时不用。”白广寒微微摇头,“等着就行,他们确定后,不可能再按捺得住。而且,即便确认了景晖的身份,或许反会让他们更加拿不定主意。”

只要拿不定主意,又按捺不住,就容易出差错。

片刻后,白广寒又道:“待她养好后,该带她去景府看看了。”

“安岚?”

白广寒淡淡道:“白园的梅花已经开了吧。”

“已是满园雪白。”

白园是白广寒在景府的住处,白广寒入了长香殿后,就极少回去了。平日里,景炎也只是偶尔进去看看,那个园子,已孤寂多年。

白广寒不知想到什么,忽然一笑,他极少笑,所以这一笑,似冰雪初融,春暖花开。

“费那么多心思,怕是比不过一个小姑娘的直觉。”

“你的意思是,安岚已经察觉出来了?”

“或许。”白广寒垂目看着自己的手,她同他说不怕时,并非如昨晚般拉住他的衣袖,而是主动握住他的手。那细微的动作,有依恋,却也带着几分试探,还有可能是确认。

这么多年,他同任何人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唯独她例外。

有一些感知,是不会为眼睛所迷惑。

“你就不担心——”

“我说过,唯有真心可换真心,对我如此,对她,亦是一样。”

夜深了,白广寒熄灯歇下时,却有个地方,烛火长明。

“这么说,是确定了,景晖就是张家的后人?”

“是的。”

“真想不到啊,景公身边藏着这么一个人,我还觉得纳闷,景公那么大年纪,又病了多年,却每次见他,他都精神抖擞,原来是假扮的。景府那么多双眼睛,这么多年,竟没有一人察觉!”

“只是,景晖的身份确定了,却也不能确认白广寒是不是”

“为何不能确认。”

“如今,只能确认一件事。当年,景公带回来的那对孪生兄弟,是被白夜全部看上,但景公不能将两兄弟都送入长香殿,所以白夜便选了景焱。”

“先生的意思是?”

“如今的景炎公子,也具有大香师之才。”

“什么!”

“我当年的失误,之后七年的按兵不动,就是因为顾忌这个啊。”

“两个大香师,还是亲兄弟,如今又添上一个小丫头,若是那小丫头也成长起来”

“两个大香师吗,也不见得,其实,当年之事,不一定是完全失败。”

“何以见得?”

“若天枢殿真有两个大香师,这么多年,他们何必也如此隐忍。”

“先生的意思是?”

“当年那个人,不管是白广寒还是景炎,在那等情况下,都不可能全身而退。我只是没有料到,被白夜留在景府的那个,竟也有大香师之才。”

“但是,他救出了叶蓁。”

“叶蓁最后不也是死了,没错,叶家是有那等怪病,这也是我未承料到。不过,叶蓁的死,怕是不是那等怪病所致,是他想让我这么以为,从而让我以为他能自那香境里全身而退。”

“你如何确定叶蓁的死因?”

“查看尸体便行。”

“你——”

“死于香境的,身体上的纹路会直接烙在骨头上,这么长时间,尸体也该腐烂了。”

“难怪先生当时没有接着确认,原来是等着这一天,我马上命人去查看。”

“那里定是有人盯着,派去的人需多留心。”

“这是自然,这个不足为虑,只是,要是万一还是”

“即便白广寒当年真逃过一劫,如今又添上那个小丫头,依那两兄弟对那丫头在意的模样,也迟早会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