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耀夫人对上方二老爷的目光:“我那小姑,毕竟是个女人,女人有时候说话做事是只凭喜好不讲实际。所以有些事,还是需要我来把关,如果是不利她的事,我不仅不会满足,还会尽可能的阻止。”

“但崔先生毕竟是将某些话说出口了,有些事也承认了,夫人以为,这说出来的话,能收得回去吗?”方二老爷似放松般,往椅背上一靠,“有些话搁夫人这,或许想收就收回去,崔文君大香师毕竟不是夫人,亦不会对夫人言听计从,老夫说的可对。”

方二老爷说到最后,面上隐隐带着几分笑。

“有些话无足重轻,怎么做那才是真正重要的。”清耀夫人也跟着笑了一笑:“您老怕是不知道,关于崔文君大香师的事,不仅是我,崔家还有许多人心甘情愿为之赴汤蹈火,任何事。”她说到“任何事”这三个字时,特意将声音加重了几分,然后接着道,“所以,倒不需您老这般费心,不过,据闻长香殿这段时间出了不少事,不知面对白广寒大香师时,您老是不是也如现在这般费心?”

两人将话说到这,算是已经挑明,方家不会让薛氏白死,这件事崔氏怎么也得给个交代;而对崔氏来说,他们也绝不可能会承认薛氏是死于崔文君之手,即便崔文君说过什么,那也不重要,改变不了这个决定。并且清耀夫人后面那句反问,其实是在问依方家如今境况,可有信心同时对付天枢殿和玉衡殿。

而且,说到这,清耀夫人还未罢休,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又接着道:“那天,丹阳也是在桃花林里的,我听丹阳说,方大太太是桃花夫人带入桃花林的,并且当时谢云大香师亦在场,方家对此,就没有一点儿别的想法?”

这女人实在叫人讨厌,不仅嘴上一句不输,还事事都一清二楚。她迟迟没有离开长安,定是崔家早就打算要参与进长香殿这场争夺战中,如今谢家也藏了祸心,若是再同崔氏为敌,方家怕是会更加步履维艰。

幸好那崔文君不似这女人这般两面三刀,还有可乘之机,只是辉哥儿怕是难解心头之恨了。

“夫人亦是喜欢替别人操心。”方二老爷就着之前的话回了了一句,然后顿了顿,才接着道,“不过说到天枢殿,老夫记得,天枢殿有条商道,是从长安通往祁明,并且途经清河。”

清耀夫人想了一会,才点头:“没错,我记得是有这条商道,因此崔氏同天枢殿也有往来。”

“夫人记得就好。”方二老爷说着就站起身,“打扰多时,府里还有事,老夫就先告辞了。”

清耀夫人也不留他,正要命人送客,方二老爷却又道:“夫人不必送了,有时间,还是多想想老夫刚刚说的事。至于崔大香师,即便夫人不为崔大香师着想,也得为丹阳郡主想一想,毕竟崔先生有了什么事,郡主地位为定,也是一桩烦恼啊。”

清耀夫人没回话,看着方二老爷转身出去后,才沉声道了一句:“果真是老狐狸!”

他亦抓住了她最在意的一件事,那就是丹阳郡主在玉衡殿的地位没有定,所以她不会真的让方家,或是方大香师同崔文君起干戈,如此,这件事,就还有讨教还价的余地。

而方家也透露的他们的意思,条商道,他们亦要分一杯羹,或者还不止!

清耀夫人同丹阳郡主点名方二老爷的意思后,随即一声冷笑:“只用一薛氏那条不值钱的命,就想换这么大的好处,方家简直是异想天开!”

丹阳郡主没有说话,她心里暗惊于方家的盘算和妥协,脑海里则浮现出在桃花林里,方玉辉忽然看到薛氏时的那一幕。

除了方玉辉,还有没有人真的在意薛氏的死?

第317章 释心

既然方家手里也握着有用的筹码,为何方二老爷才点出来后,就马上告辞了?

丹阳郡主悄悄吐了一口气,忽略心里的不适感,问出自己的不解。

清耀夫人一边站起身往里屋走,一边道:“他知道现在提,我肯定不会答应,再说此事亦非三言两语能定下,除此外,玉衡殿那边,方家也不会轻易罢休讨回公道。不过你放心,今日他既然主动找到我这来谈此事,便表明,方家的真正意图还不在玉衡殿,就算有,他们也实在没有那个精力。”

“既如此,为何还要揪住玉衡殿不放?”丹阳郡主在清耀夫人旁边坐下,面露担忧,“姑姑之前就已经表过态了,如果方家真的不罢休,对姑姑实在不利啊,母亲为何不再想想法子。”

“傻丫头”清耀夫人怜爱地看着丹阳郡主那张酷似自己的脸,“无论能不能得逞,方家一开始一定会对你姑姑狮子大开口,胃口大得甚至会让你姑姑觉得愤怒,而方家为了安抚方玉辉,即便知道不可能,却也不会轻易罢休。我并非不能阻止方家的行径,而是,总得让你姑姑知道,这件事会让她多么烦恼。她觉得越棘手,待我替她解决后,她即便厌我,也不得不承我的情,并且经此事,她终究会明白,她永远都是崔家的人。”

丹阳郡主有些不赞同清耀夫人此等做法,但她心里却又明白,依姑姑的性子,这样做确实能修好姑姑和母亲之间的关系,也能修好姑姑和家族的关系。因而她无法反驳,于是只得微微垂下眼。

“她是个眼里容不得沙的,向来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她知道我为她费了这么多心思,自当会明白我的苦心。”说到这,清耀夫人轻轻叹了口气,但语气里却隐隐带着几分自得。“所以。如今她也没有别的选择了,我又帮了她,到时她自然会看出你的好。那玉衡殿的传人之位是非你莫属,用不了几年,你便是玉衡殿的大香师了。你就等着吧,能为你做的。娘都会为你去做的。”

丹阳郡主忽的抬起眼,有些怀疑地看着清耀夫人。怔怔地问了一句:“母亲怎么会知道,这传人之位,姑姑没有别的选择?”

桃花居的时候,崔文君只是对丹阳郡主说了桃花林香境的情况。解释了是将薛氏错当成是白纯,所以下了杀手。而关于之前,谢云说的那番话。以及安丘送来的那块玉佩,崔文君一字不提。因而此时清耀夫人忽然道出这句话。丹阳郡主即察觉到里头似乎隐藏着自己不知道的事,不仅是关于安岚,还关于她母亲。

丹阳郡主,她天性善良,为人正直,却不等于她心思糊涂。

她一样有颗剔透玲珑的心,思维亦不迟钝,天赋亦是难得,只是因自小被保护得太好,从未真正接触过灰暗的世界,因而她容易心软,她打从心里希望天底下的事情都是公正的,并因此一直尽可能地以身作则。

只是,因为清耀夫人无意说出口的那句话,她遂联想到她同姑姑离开长香殿之前,清耀夫人曾希望她此行莫要跟随。

为什么?

清耀夫人微顿,只是随即就笑了笑,神态自若,目中隐有成竹在握。那是丹阳郡主熟悉的表情,在清河崔家大宅里,她母亲同她那些婶婶或是嫂子们说什么事时,也总是带着这样的表情。

丹阳郡主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清耀夫人:“母亲难道母亲,早就知道这件事,这场算计,您真的亦参与其中!?”

清耀夫人看着她微微摇头,不急不缓地道:“你这是什么表情,何至于这般惊讶。”

这话,等于是承认了!

似乎太突然,太意外了,丹阳郡主有些不知所措。但同时,她心里某一处,却又如清耀夫人所说那般,并不是那么意外,甚至是有种意料之中的感觉。一方面是她心性很难接受这种事,另一方面则是她身为崔家人,对这等算计有一种自然而然的理解。

她是打从心里敬仰崔文君,对崔文君的关心亦无半分假意,只是此事,她能斥责清耀夫人吗?自然不可能的,崔家从未有晚辈敢斥责长辈的,清耀夫人是她亲生母亲,一直就及疼爱她。更何况,此事,她母亲是为了她,为了崔家的以后才这么费尽心思。

怔了许久,丹阳郡主才又开口:“是同谢家合谋?”

“既然你猜到了,那么告诉你也无妨。”清耀夫人面上并无一丝愧色,“此事我确实早知道,但并非出自我的盘算,而是谢家的人提前来找过我,说的也不多,只是道出会有这么一个结果可以给予我机会。”清耀夫人说到这,就笑了笑,“我不过是没有告诉崔文君桃花坞一行将会发生的事罢了,这说来也不算什么大事,她以往既不待见我,我自当没有义务要事事通知她。”

丹阳郡主问:“谢家为何要提前告诉母亲?”

“傻丫头,分明心思那般细腻敏捷,如何在利之一字上又这般迟钝。”清耀夫人无奈地摇了摇头,“依长香殿眼下的情况,谁都不愿再另外树敌,但又都希望自己的对手能添更多的敌人。之前天枢殿事变,方家和谢家算是同盟,但两家一直以来亦都想压对方一头。所以,在这当口,谢家管我崔家借刀,难道就不怕时候崔家一怒之下同方家携手对付他!”

“谢家难道就不怕母亲会告诉姑姑,甚至会告诉方家?”

“他们能过来找我,自然是算得到我不会说。”清耀夫人看着丹阳郡主道,“他们心里明白,为了让你坐上玉衡殿传人之位,我非常需要这个机会,所以,我绝不会说。”

丹阳郡主看着清耀夫人沉默许久,然后闭了闭眼,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母亲就不怕姑姑知道后,您所盼的这一切皆成空吗。”

“丹阳,你还是不了解你姑姑。”清耀夫人将目光移到窗外,此时她眼神里含着的,也不知是敬佩,还是不屑,“我说过,她是个爱憎分明到缺心眼的女人,此事与你无关,她日后即便知道我插了一手,也不会迁怒与你。自然,她会动怒,但不会恨我,因为我从未伤过她,她甚至会理解我为什么这么做。她为了找那个孩子,这十多年都没有放弃过,我为了我的孩子,又怎么可能会拒绝这送到面前的机会。”

第318章 旅途

离开桃花坞一天后,天气明显变暖,即便是在马车内,也能感觉得到外头融融的日光,没有风的时候,安岚便将马车的窗户推开,将阳光放进来。白广寒面上的冷色似也因气温的升高而慢慢融化,淡漠的眸子渐渐显出慵懒无害的神色,唇边亦是不经意间噙着一丝笑意,那是安岚最初时遇见的景炎公子。

“丫头,会唱曲子吗?”长途奔波不仅令人疲惫,旅途的新鲜感维持几个时辰后,剩下的便是乏味了,特别是如景炎这般随性的人,更是受不了这样的枯燥,因而第三天的午后,他懒洋洋地倚在车内的松软的弹墨靠枕上,微微眯着眼,看着披着一身阳光,皎若明珠的女孩儿,笑着问了一句。

安岚先是一愣,然后才摇头,白皙脸庞在阳光的映照下反着光,景炎手支着脑袋看着她:“小时候不是在市井生活过,那时没听过曲儿?”

安岚想了想才道:“茶楼里有人唱曲,但没有银子进去是会被赶出来的,上元节的时候倒有听过路边的艺人卖唱。那会儿虽听的不甚明白,却也觉得那些词曲从艺人的嘴里唱出来极是好听”说到这,安岚顿了顿,忽然一笑,“前段时间在藏书楼看到一本词,才发现里头有几首词似乎就是我小时候听过的曲词。”

景炎微微扬眉:“唱来听听。”

安岚看了他一眼,许是景炎身上总透出一种让人放松的亲和力,所以安岚眼里不自觉就露出几分少女的娇嗔,那神色虽只是一闪而逝,但已足以让人眼前一亮。

“曲调儿真的记不得了。我也从未唱过曲儿,实在不会。公子若觉得闷,我就给公子念几首曲词?”

景炎笑了笑:“也好。”

“相见稀,相忆久,眉浅淡烟如柳。

垂翠幕,结同心,待郎熏绣衾。

城上月。白如雪。蝉鬓美人愁绝。

宫树暗,鹊桥横,玉签初报明。

背江楼。临海月,城上角声呜咽。

堤柳动,岛烟昏,两行征雁分。

京口路。归帆渡,正是芳菲欲度。

银烛尽。玉绳低,一声村落鸡”

此时马车正驶在田野边的官道上,路边已见青青绿草,草地里亦有不知名的野花烂漫。空气中飘荡着夏初的味道。

景炎听着那轻柔的,带着独特韵味的嗓音慢慢阖上眼,接着也渐渐隐去唇边的浅笑。一会后。安岚才发现景炎似乎并没有在听,便停下。轻轻坐过去,给他披上毯子,只是她触到他的手背时,心头猛地一惊,手上的动作即停下:“先生!”

片刻后,景炎才开口,依旧是那懒洋洋的腔调,只是声音低了许多:“怎么不念了?”

“先生,是不是涅槃发作了?”安岚握住他的手,她承接过他的香境,除夕那晚又一直陪在他身旁,同他一起经历那个最大的难关,所以对于他体温的变化,她异常敏感。不过,这会儿他的体温虽然比正常的时候高了一些,却也远远不是涅槃发作时的那般可怕,倒有点儿像是生病发烧的样子。

于是安岚又问:“先生,是不是病了?”

景炎睁开眼,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她靠着自己坐,然后在她柔嫩的脸蛋捏了捏:“也算是病。”

“可是着凉了?”她说着,就打算起身再去翻出一条毯子,却被景炎拉住:“不是着凉,还是跟涅槃有关。”

安岚一怔,面上担忧之色渐浓起来:“真是涅槃发作了?公子,这它是不是越来越频繁了?!”

之前离开天枢殿时,他的体温也有一次升高,她知道那时也是涅槃在蠢蠢欲动,不过很快就被他压制住了。而现在,才过去几天,竟又开始!

“是因为我强行闯入崔文君的桃花林香境才刺激到它,无碍,现在还不能奈我何。”景炎说着就在她下巴那轻轻捏了捏,那动作像及了长安城里纨绔子弟的做派,但由他做出来,却到底有些不同,似添了几分漫不经心,所以显得慵懒而邪雅。

安岚推开他的手,反握住,微微蹙着眉头看着他,一会后迟疑着问:“那是不是,以后公子每次接触香境,都会刺激到涅槃?”

“可以这么说。”景炎淡淡道,即便他不触碰香境,最后涅槃也会点燃他的整个香境,将他化为灰烬。而在那之前,无论是起香境,还是对抗别人的香境,都是会让那个结果更快到来。

安岚身上不由自主的颤。

景炎笑了,将她揽到怀里揉了揉,低头看着她的后脑勺道:“所以本公子以后多半是要靠你了,你可要好好学啊。”

“嗯。”她将脸贴在他胸膛上,低低应声。

这般乖巧,倒是让景炎心里莫名生出几分无奈,他在她肩背上轻轻揉捏了几下,思索了一会,开始指导:“那天崔文君的桃林香境,你当时太慌了,完全没有想过要用自己的能力。”

“我”安岚抬起脸,回忆崔文君那个香境,眼里依旧还有几分惊惧,“崔先生那个香境太,太强大了,我感觉,完全无法。”直到现在,她都无法准确形容出那种感觉,并非仅仅是因为薛氏的死,而是那个香境本身,就好像一座大山压到自己跟前,那一瞬,她完全丧失了所有反抗的能力。

“崔文君的能力确实很强大,心思纯粹,高傲又倔强,那样的人愤怒时的香境是不易多付。”景炎垂下眼,看着安岚,“你之前既然能在方文建面前开出人间烟火,一下子救了天枢殿那么多人,几不可能再崔文君的香境里素手无策。”

天将黑时,马车总算感到驿站,车夫刚将马车停下,跟在他们后面的那几名殿侍便进去驿站内问房间。

“明天就该到合谷了。”景炎下了马车后,往将去的方向看了看,然后又回头,看着他们的来时路,面上忽然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安岚本就紧张他的身体,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他,所以没有错过他此刻的表情。

她下意识的就喊他:“先生?”

景炎微微挑眉:“前后就这一个驿站,不知他今晚要在哪歇?”

安岚不解“谁?”

景炎道:“跟了我们一路的人。”

第319章 开始

安岚诧异地转头,往来时路看去,却只见乱石青草,夯实古道,哪有人影。

“他若想现身,就不会这一路都藏着。”景炎在她肩上轻轻拍了拍,示意她进驿站去,“不用看了。”

“先生知道是谁?为什么跟着我们?”安岚一边随景炎走进驿站,一边问,“是桃花坞的人,还是长香殿的人?”

景炎没有马上回答,施施然进了驿站的房间,慢条斯理的洗了手擦了脸,然后在炕上坐下。安岚便也不急着追问了,仔细洗了手后就取出随身带的茶叶,试了试屋里的热水,觉得温度不够,找店家要了一壶刚烧开的热水,并让殿侍去将车内的红泥小火炉送进来。

待清雅的茶香在房间内漫溢开时,景炎才有些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你觉得呢?”

安岚走到他身边隔着炕几在他对面坐下,也没有急着回答,而是先想了一会。她沉思时习惯性地垂下眼,目光落到炕几上。他搁下茶杯后,右手就放在茶杯旁,修长的手指不时轻轻敲着,动作很微小,并没有发出声响。这段时间她偶尔会看到他这个动作,最初始她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意思,即便是现在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她觉得这应当是他在思考,但有时又觉得,那是他在因什么事情而犹豫。

他的手很漂亮,修长,却不同于女子的纤细;宽大,却又不似武夫的粗厚;白皙,但并非没有血色。这样一双手,手中掌握的东西,不知令多少人甘愿献出自己的一切。跟随他,为他驱使。所以很难想象,这双手的主人此时已走在生死线上,并且所剩无几的时间让她一想就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偏他自己,从始至今一直平心静气。

安岚伸出手,却又顿了一下。景炎未动。于是她将自己的手轻轻覆在他的手背上。跟他相比,她的手显得太小了,小得可爱。景炎眼角眉梢现出浅笑,随即他的手一翻转,就将她的手握在掌中,男女的差别立即显现。刚硬与柔软,泾渭分明。

灼人的温度。肌肤的触感,以及不容置疑的力量,都自他掌心传至她手中,并顺着她的胳膊一路游走。肆意蔓延,直达心脏。

那样内敛,却又异常强悍。令人刹时怦然心动。

安岚睫毛不由自主地颤了几下,忽然间她有些不敢抬起眼。景炎也未放开她的手,他亦未说话,但安岚就是能感觉到此刻他在笑,那无声的、满含深意的浅笑一定就挂在他唇边,就连那双眼睛里也定是盛满了万事在握的意味。

是的,即便只剩下不到一年的生命,但无论是身为白广寒还是身为景炎,他都从未表现出惊慌失措的一面。但是,却不知为何,安岚总是能在某一个瞬间,会自他身上感觉到一种无法言表的,一种让她以为是错觉的脆弱,来自他的脆弱。

譬如现在,此时此刻,他饶有兴致的反问,他反手握住她的手,他无声的浅笑,她刹时间的怦然心动,她缓缓抬起眼,顺着那些情绪的牵引,望进他的眼睛里。那双即便含着笑,也依旧如寒潭般深幽的眸子忽然化作一股漩涡,瞬间将她卷了进去,那个地方没有声音,没有方向,没有光,甚至没有自己。

他逗猫似的在她手心挠了挠,微微的麻痒让她回过神,愣了半响,才开口:“是大香师吗?”

“嗯。”他有些漫不经心地应声,似并不在意此事。

安岚心里生出几分紧张:“他想做什么?”

景炎抬起眼:“不想知道是谁吗?”

安岚问:“先生知道?”

景炎笑了,摇头:“不知道,不确定。”

安岚道:“那就无论是谁,都一样。”

如今双方的箭都已搭在弦上,箭射出去的那一刻,藏得再深的人都会露出真面容。所以此时藏头露尾的那人究竟是谁,已经不再那么重要了,因为迟早会知道,除非他能永远不现身。

她只是担心,既然跟了一路,那目的多半是要截杀他们,但为何又迟迟没有动手?

“今晚应当就要试探了。”景炎轻轻捏了捏安岚的手,“你可知道他要试探什么?”

安岚微怔,片刻后,有些担忧地道:“难道他也发觉先生体内的涅槃在发作?!”

“如果这一路跟来的就是设下涅槃的那位,那么他猜到此事并不难。”景炎松开她的手,身体往后依靠,眼睑微垂,有些懒散地道,“丫头,今晚他若过来,我是无法接他的香境。”

安岚脸色微变,肩膀也跟着一僵。

“呵”瞧她脸色变了,景炎低低笑了一声,“别这么担心,他即便是猜出来了,也没法确定我的具体情况,所以他只会试探。”

安岚沉默了一会,然后开口,声音透着坚毅:“公子需要我做什么?”

景炎道:“你承接过我的香境。”

安岚点头,景炎微微偏着脸看着她道:“当时只有一瞬,如果时间再长一些,你能承受得住吗?”

安岚认真想了一会,然后轻轻摇头。

“其实这同你是不是大香师无关,如果”景炎笑了笑,略微停了一下,才接着道,“即便你现在就迈入大香师之境,也一样承接不了我的香境。”

安岚目中露出疑惑,这意思似乎是在指——她即便成了大香师,也无法为他解开那涅槃的桎梏。

“公子是什么意思?”

“大香师的香境,等同于大香师本人,以及他的一生。”他说到这,停下,沉默地看着她,眼神无比安静,这一刻,他既像白广寒,又似景炎,安岚忽然觉得有些紧张,却又不知是紧张他此刻的眼神,还是紧张他接下来要说的内容。

“所以”良久,他终于再次开口,“承接一个人的香境,等同于背负起一个人的所有,心甘情愿,至死无悔。”

屋内安静下去,景炎唇边依旧挂着那抹浅淡的笑意,似漫不经心又似别有深意。

“我知道。”只是沉默了一会,安岚忽然开口。

景炎微微挑眉,眼里有几许意外。

“我知道。”安岚再次重复,声音依旧不高,“公子不信我么?”

这一下,轮到景炎沉默,只是片刻,他轻轻一叹:“那么,想要承受一个人,便先从接纳开始。”

第320章 进入

安岚有些茫然地看着景炎,心里莫名地有些紧张,好一会后她才开口问:“我该怎么做?”

景炎站起身走到她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安岚本也想起身,只是因他已来到她跟前,并且站得离她很近,她若想起身,必须要推开他才行,于是她只好依旧在炕上坐着,既不解又有些忐忑地抬起眼。

景炎抬起她的下巴:“对我放开你的香境,让我进入。”

香境,既是大香师最强大的力量,同时也是他们心里最私密之处。而被大香师带入香境的人,因为主动权是完全掌控在大香师手里,所以他们只能看到大香师愿意让他们看到的,即便有人能破开大香师的香境,那也仅代表他有对抗这香境的能力,并不等于他能接过大香师对于香境的主控权。简单来说,被带入香境的那个人,即便有能力破开香境甚至是杀死大香师,但他却不可能控制大香师,不能将对方为己所用。

而景炎此时提的这个要求,跟上面所说是本质的不同,主动放开自己的香境,等同于向对方完全展示自己,等同于将自己献祭出去。

只要触到香境之门,感受到那种奇妙之感的人,都会明白,卸下自己所有的防备,对一个人完全放开自己的香境,让他进来,这甚至比在对方面前赤身裸体还要难以接受,因为那是他们最深处的,与生俱来的保护膜,那是保护自己的本能。

这世上,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

所以,想要真正接纳一个人。承受他的一生,背负他的命运,就要剥去所有的隔阂,交出自己,为他的伤痛而伤痛,为他的欣喜而欣喜,唯有如此。才有那么一线的可能办得到。

涅槃已成为他的命运。她要想为他解开这已走向绝境的命运,就只能走这一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