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两天后, 小八终于在细雨绵绵中带着个浑身发馊的小丫头回来,正是当日跟在玉容身边的知春。

此时她灰头土脸眼眶深陷, 眼球上血丝遍布,脸上全是泪水冲刷出来的道子,与晏骄记忆中的形象判若两人, 险些没认出来。

据小八说,张家那庄子所在的山上很有几颗枯死的古树,树干中间和底下横生的根系形成天然空洞, 错综复杂。知春这几天就是躲在其中一棵树的树根下, 还狠心在上头埋了土, 只略留了几个小窟窿眼儿喘气。

就是这种近乎活埋的藏匿方式, 不仅躲过了张家的家丁, 甚至差点把小八这个经验丰富的侍卫瞒了过去。

连续几天生死一线的巨大压力已经将知春逼到极限,此刻见了晏骄, 真是绝处逢生, 整个人瞬间崩溃,还没开口就撅了过去。

晏骄赶紧把冯大夫请来,冯大夫把了脉,皱眉道:“你从哪儿弄来的这泥猴?几天没吃没喝没合眼, 惊惧交加, 又发了烧,能挺到现在也是万幸。要是再多熬几天,就算醒过来,人也疯了。我给扎几针, 再开个方子,回头灌了药,先狠狠睡上一天就无大碍了。只是她伤了肠胃,这个却得日后慢慢调养了。”

见知春扎针后果然睡得踏实了些,晏骄松了口气,又好生送了冯大夫出去,才要回来,就听下头的人说阿苗回来了。

她忙吩咐小金照看知春,亲自去迎阿苗。

以前老在一起的时候不觉得,如今分开几天,还怪想的,也不知她带了什么消息回来,能不能把本案往前推一推。

师徒重逢自然有说不完的话,不过阿苗也知轻重缓急,倒不忙展示张夫人回的礼物,拜了师父后就将她最想听的消息说了。

“我按照白姑娘的计策试了一回,张夫人确实说了不少,倒有一多半是在给宋夫人上眼药。我怕问的太明显令她起疑,也没大敢插嘴。”

在这件潜在案件上,晏骄先后询问过许多人,而最终结果无疑很好地体现了何谓“不同角度观察”:虽然说的是同一件事,同一群人,可显然张夫人的角度更细致更刁钻。

张恒等人的背景消息与之前从柳潼柳大人口中得到的一般无二,不必赘述,但除此之外,张夫人还非常大胆的展示了官太太独有的揣测和发散思维,意外给了晏骄提供了许多崭新的入手方式和思考方向。

“张横张大人虽然是峻宁府的知州,可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宋夫人与姐姐天然亲近的关系,实际上反而跟习庆府往来跟密切些,便是玉容姑娘的手帕交,也多在那边,峻宁府的酒宴反倒频频缺席。时间长了,本地官员及家眷都很看不惯这种做派,觉得有点儿吃里扒外的意思,渐渐也就不大往来,所以其实张横大人一家子在咱们府城内的人缘并不好。”

“对了,当时一并回来的还有另一位姓方的大人,听说祖上很了不得,如今虽然没了实权,可瘦死骆驼比马大,当地秦知县和不少文人依旧对他推崇备至,风头反而比当官时更盛。宋夫人对方家十分巴结,当初方家人一回来就带着玉容姑娘登门拜访。”

阿苗才说完这话,白宁就想起来之前舞狮大会的事儿,冲晏骄眨眨眼,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难不成她想把女儿嫁到方家?”

阿苗也笑了,“我也问了,可张夫人说方家并没有适龄男子,况且方家如今败落了,嫁了也无用。约莫是要做踏脚石,往京里去呢。”

这也有道理。

如今方家虽然不大行了,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几代人积攒的人脉大半还在京城,哪怕为了摆脱薄情寡义之名,说不得逢年过节还会往来。如此一来,方家与京城中人往来,宋夫人再与方家往来,可不就拐着弯的跟京城搭上线了?

阿苗又道:“张夫人说起这些人的时候,表情似乎有些不屑,话里话外都在挤兑他们是假清高,面儿上瞧着光风霁月超然物外的,可背地里一直在上蹿下跳的活动,嫁女儿事小,大约是还想联络人重返朝堂。”

晏骄问:“什么人?”

白宁就笑,“你这话问的却是傻了。”

晏骄一愣,旋即也跟着笑了。

是啊,既然是“背地里”,又怎么可能被外人知道?

却听阿苗道:“具体有谁张夫人不大清楚,但有人传言,说前两年似乎在习庆府看见过那几位大人与京城来人游湖,可事后却矢口否认。当时好多人都以为他们找到门路要起复了,谁知如今还没有动静,私底下就都嘲笑他们竹篮打水一场空。”

两年前?

晏骄和白宁对视一眼,都有那么点儿狂喜。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啊同志们,今天早上爬起来突然觉得昨天写的烂透了,一怒之下删的删、改的改,现在定下来的只剩下这么点儿了【捂脸】,后半截十点放!不好意思哈,今天两个章节留言的都发红包,抱歉抱歉!么么哒!

PS,大家肯定也都看出来了,这个案子会很艰难很漫长,所以接下来会演化为一条背景线,慢慢破,其余主线该咋地就咋地,不受影响。

第九十章

综合目前线索看, 结论就是张横、牛瑞、方封几人一直在积极联络在朝官员,至于是想自己重返朝堂还是替子孙后代铺路, 暂时不得而知。

长辈往来甚密,下头的姑娘们成手帕交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玉容、玉敏、秦云和王佩,以及那位死去的方姑娘曾极其亲密要好, 但两年前方姑娘意外身亡,这件事就成了众人心中被勒令永远埋藏的秘密。

然而心思细腻的玉容暗中发现了疑点,这份怀疑随着时间的流逝不断扩大, 在屡次征求好友们的协助未果后, 她无意中发现晏骄竟是一位手段高明的仵作, 心中顿时重燃希望之火。

但玉敏等人反应激烈, 双方发生争执, 玉容动摇了,没等她重新下定决心, 得知消息的张家已经快一步出招。匆忙之中, 她只能帮助贴身丫头逃亡……

天色渐黑,雨越下越大,将空气中的燥热冲刷的干干净净,天地间唯余一片暮色苍茫, 瓢泼一般的大雨在夜灯照耀下不断折射出明亮的颜色。这一切恰如摆在晏骄面前的形势:有光微现, 然道阻且长。

哗啦啦的雨声中,于噩梦中惊醒的知春挣扎着从炕上爬起来,砰砰磕着响头,气若游丝的哭求晏骄救自家姑娘一命。

“晏姑娘, 我家姑娘发现方姑娘是被人害死的,这事儿大人们不许说的,如今姑娘却将它捅了出来,被抓回去一定没有好下场,求您救救她吧。”

她本就体力不支,说完这番话后就软趴趴歪了下去,慌得晏骄和白宁齐齐去扶,又喂了她几口米粥,“知春,如今你家姑娘能指望的只剩你了,你可得撑住啊!”

许是这话起了作用,片刻后,知春悠悠转醒,从怀里掏出来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油纸包,“这是我家姑娘偷偷塞给我的,说,说一定要亲手交给您。”

纸包约莫一寸厚,其实并没有多少分量,可晏骄却觉得它仿佛有千斤重,烫的她掌心发麻。

这里面,掩盖着的可是一条人命啊。

放下知春叫她继续休息,晏骄捏着这个油纸包去了外间,坐在椅子上怔怔出神。突然眼前一片大亮,却是白宁将灯台挪了过来,“打开看看吧。”

晏骄低头看了看那个油纸包,苦笑一声,“如此厚重的信任和托付,压得我都有点喘不过气来了。”

“也未必就是信任,”白宁去她身边坐下,一针见血道,“喜欢的姐姐不明不白死了,可亲人装傻,朋友反目,除了你这根救命稻草,她还能指望谁?”

说罢,又摇了摇头,“那玉容一准儿是前些年过得太过安然,要换了我,就先偷偷把这些给了你,然后两个人里应外合暗中调查,哪里会沦落到如此窘境?非但事情没有一点进展,反而先把自己给陷了。”

晏骄不忍道:“她不过一个闺阁小姑娘,怕是家门都没出过几回,哪里能想的这样周全?”

对那些传统闺秀而言,只怕玉容的所作所为已经算是离经叛道难以想象了。

白宁撇撇嘴,哼哼道:“是呀,到底不比咱们两个老姑娘,什么人情冷暖都见识了。”

她本就没有晏骄的职业素养和使命感,之所以插手,不过为了帮朋友,顺便打发时间罢了。玉容又全然是个不相干的外人,于她而言,与街上擦肩而过的张三李四王二麻子没有半分区别,所以才能够自始至终保持冷静,甚至是冷漠。

晏骄失笑,又眼神柔和的看着她,“这些日子辛苦了,你到底是被我连累了。”

话音未落,白宁刷的红了脸,结结巴巴的大声道:“说,说什么胡话!这算什么,我不过是,哎你说这个干嘛,真烦人,快快快打开看啊!”

说着就劈手抢过油纸包,三下两下拆开了。

晏骄抿嘴儿直笑,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红彤彤的耳朵,“小白你真是太可爱了,不如甩了雅音咱俩过吧!”

白宁目瞪口呆,半晌回过神来后便张牙舞爪的扑了过来,“哎呀你这不害臊的,来来来,先给大爷亲香一个!”

方才的沉重和压抑荡然无存。

这一包里头基本上都是落款为梨慧的姑娘写给玉容的信,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这位梨慧姑娘应该就是去世的方姑娘。

正如玉容自己所言,梨慧的温柔和气在字里行间流露无疑,她显然十分疼爱这个刚认识没多久的小妹妹,事无巨细关怀备至。

然后从落款为三年前的八月二十的一封信开始,梨慧的信中开始频频出现一个“他”:方姑娘瞒着父母与人相恋了,甚至这个人玉容也见过,并且评价很不错。

通过后续许多书信,晏骄和白宁逐渐拼凑出一个怀才不遇的年轻男人形象。他有才华有抱负有名气,但无奈是官奴所生的贱籍,根本不可能参加科举。

晏骄和白宁都呀了一声,不由得对这对年轻的恋人充满同情。

这样的身份,别说官家小姐,怕是普通百姓家里都不能接受吧!

梨慧也在信中抄了几首姓任的恋人所作的诗词与小姐妹分享,晏骄和白宁凑过头去细细念了几回,虽然并不十分精通,但也觉得满口生香高妙异常。

“不如咱把这些抄几首下来给廖先生瞧瞧,”晏骄提议说,“一来看看此人斤两,二来若果然绝妙,或许外头有流传也未可知,没准儿还能顺藤摸瓜,找出这位任郎的身份呢。”

白宁眼前一亮,点头赞道:“你脑子转的真快啊,这个主意不错。”

很快的,梨慧信中也多了愁苦,饶是她天性乐观温柔也觉察到了这巨大的压力,并且很可能无法对抗。

然后到了次年八月初九,情绪持续低落的梨慧却突然重新变得欢快,她忍不住在信中与玉容分享,说自己已经找到了解决的法子,很快便能与任郎堂堂正正走到一起。

“……待他换为良籍,我便要将一切告知父母……”

看到这里,晏骄下意识看向白宁,“换籍贯?这个应该难度很大吧?”

“很难,”白宁皱眉道,“这个还不同于卖身为奴,妓子都是当地官府记录在册的,若是官员获罪后沦为官妓还要更复杂。因为像这种程度的案件都是圣人亲自判,档案文书统一握在朝廷手中,地方官员也不能轻易更改。”

晏骄嗯了声,将这封信重新看了一遍,着重点了点日期,“你还记不记得张夫人说的,两年前张横一伙人曾宴请过京城来人。”

白宁慢慢睁大了眼睛,“你是说?”

“对,我现在怀疑梨慧所谓的解决之法,就是长辈宴请的这位官员。”晏骄斩钉截铁道。

她虽然没有直接的证据,但种种迹象都表明两边脱不开干系,而她的直觉也告诉自己,世上不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两年前八月初九这封信,是梨慧给玉容的最后一封信,甚至也可能是这个姑娘的绝笔。

而正是这绝笔,却又为错综复杂的案件提供了几条关键线索。

剩下的两张白纸显然是玉容匆匆写就,不仅字迹有些有些潦草,言辞也有些混乱,而且都没等墨迹干透就胡乱折起,不少地方都被墨迹沾染。

当日玉敏等人走后,玉容越想越害怕,猜测自己恐遭大祸,便将这些年攒下的书信和几点自己的猜测飞快写下,交给丫头知春。

玉容这几年一直在想着这件事,几条线索不知被翻来覆去念过几百几千遍,虽然时间仓促,但仍难掩条理清晰。

当年梨慧出事后,她曾前去吊唁,当时就发现方家人的态度有些奇怪,不过也觉得可能是悲伤过度,也没多想。

可后来她询问起梨慧去世前的事情时,方家人的表情就很不对劲了,而且几个人前后几次的说辞中也有细微的漏洞,细细推敲过后就发现合不上。

玉容回去后与父母说起此事,谁知素来疼爱她的母亲一反常态,严令日后不许提及此事。玉容越想越不对劲,亲朋好友的反常反而激起她的逆反心,后来竟偷偷派人去找那位任公子,却被告知梨慧去世没多久,任公子也踪迹全无,生死不知。

甚至就连父亲和几位官员宴饮当日的画舫也意外起火,烧了个干净。

但多年调查总算有了点结果,她久经周折,总算找到了当日在酒楼伺候的小厮,花费重金从对方口中得到一个消息:听说那位京城来的贵客姓闵,三十岁上下年纪。

这张信纸的最后,玉容匆忙写道:“……势单力孤,如履薄冰,情知难以回头,然身处绝境仍奢望奋力一试,”写到这里,字迹明显粗浓许多,显然是主人正处于极其复杂又痛苦的心情中,久久无法继续,“还望量力而行,自保为上,连累之苦,来生再赎。”

晏骄和白宁不禁心神俱震,眼前仿佛浮现出一道柔弱的影子,明知虎狼环伺,大难临头,可仍咬牙坚持,不惜奋力一搏。若是旁人,只怕要以性命相逼,可她终究不忍,最后反倒自责、劝告起来。

这哪里是求救信,分明是遗书啊。

晏骄的心砰砰直跳,才要开口,却听白宁抢道:“依我之见,她暂时应无性命之忧。”

一句话将晏骄点醒。

确实,既然张横一伙已经被惊动,很可能也猜到他们在暗中调查,要是在这会儿对玉容下手,岂非此地无银三百两?

晏骄缓缓吐出一口气,“如果他们足够高明,张家或许还会叫某些人见见她,好让外头所有的人都知道玉容好好的,张家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见她没有乱了方寸,白宁面带赞许的点点头,“确实如此。”

人应该是没事的,只是没了自由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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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次日自家人凑在一处吃饭, 晏骄和白宁果然将那几首诗词给廖无言看,后者看后不禁点头称赞。

“用典精妙, 温和又悲壮,已是自成一家,”廖无言抖了抖手上信纸,颇感兴趣,“你们从哪里得来的?”

晏骄飞快的说了来历,不死心的问:“先生可曾见过类似的?”

每个人的文风都是不同的, 这些遣词造句之间的差别落在廖无言眼中, 便如白纸上的黑字,明显得不能再明显。

廖无言摇头, 想起对方身世又不禁唏嘘, “民间素来藏龙卧虎,确实可惜了。”

正值科举,白宁顺口问道:“假如他能参加科举的话,能中吗?”

廖无言想也不想的点头,“此人胸有丘壑,所作气象万千,当为三鼎甲之才!”

众人都是一惊, 这可比得上他对卫蓝的评价了。

晏骄怔怔的, 良久才叹道:“造化弄人啊。”

庞牧素来欣赏廖无言, 对他口中的人才自然也是推崇的,当即道:“既然是习庆府人士,可使人暗中查访, 破了案子之后大可将人留下,也算有个出路。”

自古英雄不问出处,他带过的将士中多有三教九流之辈,可只要没有坏心,出身又算的了什么呢?

晏骄看着他,眼中满是自己都没觉察的柔情,忍不住悄悄在桌下握了他的手。

世人成见极深,像是仵作,像是妓/女,很少有真正不在乎的,能毫不犹豫说出这番话的,也只有他了。

庞牧用力回握,开口道:“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晏骄:“……如此突然,我选择先听坏消息。”好歹有个下限,后头的好消息还能给点甜。

“给方梨慧验尸的仵作苏本下落不明。”果然是坏消息。

“王公公来了。”哇。

晏骄想了下,凑过去小声问他:“王公公可信吗?”

眼见本案牵涉到了在朝官员,而柳潼毕竟是个外人,她都不大敢问了。可那头没有自己人的话,实在不方便。

温热的香气扑在脸上,庞大人非常严肃认真的又靠近了点,这才点头,又放了个惊天秘密,“当年,我也算顺手捞了他一把,算是自己人吧。”

其实当年他何止捞过王公公,就连当今圣上,若无他不计回报保驾护航,只怕这会儿都能坟头上香多少回了。

晏骄低低哇了一声,眼睛里瞬间迸出来星星,“你怎么这么厉害?”

一记彩虹屁就给庞牧拍的晕晕乎乎,又凑过去,看着对方眼中清晰的自己的影子,“再说几句好听的。”

这边当众拍上官马屁,那头齐远就摇头叹息,“大人色令智昏!”

*****

车队辰时刚过就到了,晏骄大老远就看见那辆廖先生牌改良款马车,笑着迎上去,“王先生!”

王公公一听见她的声音就想笑,破天荒自己掀了帘子跳下来,“晏姑娘!”

晏骄笑道,“一路上热吧?回家了就好了,月饼已经进了烤炉,还有冰冰凉凉的乌梅饮,歇歇正好吃。”

前几天她不过顺口提了一句想要个烤炉,没想到庞牧就记在心里,私底下找了匠人来弄,昨儿就整理好了。晏骄用土豆试了试温度,已经摸索的差不多,早上就上了月饼。

“回家”两个字一下子就触到了王公公的心,饶是他这么精于世故的人也不禁眼眶微涨,跟着点头,“到家了!”

太监大多艰难,不是走投无路谁也不肯挨那一刀。饶是他如今权势滔天,可不还是孤家寡人的一个残废吗?那起子人明面上奉承,背地里全没好话!

他五六岁上就进宫了,半个亲人都没有,如今又是团圆节,一路走来全是阖家团圆欢欢喜喜的场景,别提多刺眼了。

可到了这儿,突然有人跟自己说,“哎,到家了!”

王公公就觉得自己心里一下子全都舒展开,畅快了。

哪怕对方是装的呢,至少装得像,他愿意信啊。

要不是实在不合适,他都想认了当干妹妹,以后他们俩孤魂野鬼的,也算有伴儿了……

晏骄不知道转瞬间王公公心里翻江倒海的活动。

她是真心觉得对方人不错,活的又通透,看待事物的角度和态度跟所有人都不一样,也算另类人生导师吧,所以是真心对待,没成想就入了眼,一回两回的处着,情分就这么攒下了。

王公公下来跟大家都问了好,往里走的时候就从袖子里掏了个锦袋塞过去,“我给你留的好东西。”

晏骄不肯要,“您回回来,回回给我带东西,这可就生分了啊。”

“嘿,这话才见外,”论起歪理,王公公可比她能说,“我不还吃饭呢吗?都是自家人,给妹,嗨,给点儿小玩意儿还不成吗?”

话说到这份儿上,晏骄也就收了,王公公还挺开心的叫她打开看。

晏骄抽了绳子一瞧,乐了,一兜子形态各异的小兔子!

金的银的玉的,纯色的镶宝石的,坐窝行走惟妙惟肖,都带着细细的孔,可以单独当玩意儿摆弄,也可以穿成坠子、耳环和手串什么的,都特别好看。

“这可真精致。”晏骄开心极了,一个个拿起来看,就发现都是一对一对的,没有第三个重样的。

王公公这会儿也知道国公爷没捂住,一串儿的身份都曝了光,索性也不瞒着了,“中秋么,可不就是玉兔?宫里今年新作的锞子,都是给上头主子的,下头不多,我特意找人换的,一整套都有了,或是赏人或是自己玩,再不济送人也不丢份儿。”

“我自己都不舍得戴了,怎么可能丢人?您可太有心了。”晏骄就有点感动。

这是啥,这就是限量款皇家节日纪念吉祥物啊,谁有脸嫌丢人?

见她这样,王公公越发得意,笑呵呵摆摆手,“这算什么?不过小玩意儿,后头还有呢,我都写了签子,已经叫人送进去了。”

晏骄正道谢呢,就听王公公又对一边的庞牧道:“你素来忙,瞧着又瘦了,国公爷,这能者多劳也得悠着点儿不是?”

庞牧还没说话呢,晏骄忙道:“不怪他,我自己苦夏,这几天又忙的脚不沾地的。”

王公公笑的暧昧,“瞧瞧,我还没说什么呢,这就护上了。”

庞牧应的毫不要脸,“那是。”

王公公乐了一阵,略正经了点,“但凡有用得到的地方,只管开口。”

话音未落,晏骄就刷的看过来,“还真有。”等的就是您这句话。

王公公:“……行吧,不过想先吃口月饼。”

晏骄点头如啄米,从后头推着人就往里走,“行行行,管够!”

才刚说完,就见小金小银合力抬着满满一大托盘,目测至少十多斤月饼往院中石桌上放。

晏骄往那儿指了指,诚恳中带着忐忑的问王公公,“够不够?”

王公公:“……”

作者有话要说:三更!身体被掏空……

王公公:“……感觉有人想撑死我!”

第九十二章

大雨过后很快就重新热起来, 花木扶苏的院落内, 有几个人围坐在廊下圆桌边, 正中一个巨大的月饼盘子,非常显眼。

比起土生土长的京城人士柳潼柳大人出趟远门就去了半条命, 王公公的生命力和适应能力显然更为强大, 这会儿瞧着除了汗多没任何不妥。

他也是真心帮忙, 顾不得休息,只就着凉丝丝的井水净了手脸,然后真就坐下来吃月饼。

晏骄殷勤的切了几个装盘,努力摆出花形,还顺手撸了一把金灿灿的菊花瓣撒上。

可惜这就是圆滚滚的月饼, 再折腾也上不了天。

王公公看着那经过摆盘也还是显得十分质朴的盘子,再看看眼前那一座月饼山,笑着摇头, 插起一块吃了口, 点头, “这个味儿倒不错, 一点儿不比下头进的差, 芝麻的?”

晏骄最喜欢广式月饼, 今天烤的也是这种。

“据说黑芝麻对头发好。”她的视线无意中划过王公公通风效果极佳的发顶, 热情道, “爱吃就多吃几口。”

在御前当差形象多重要啊,回头可千万别因为脱发失了恩宠,不然哭都没地儿哭去。

王公公:“……我换个别的馅儿。”

揭人不揭短知道吗?年纪大了掉点头发算什么, 等你老了你也掉!

想这些的时候,他都忘了自己也才三十五。

晏骄的心思都写在脸上,她是明明白白的真担心自己秃了,王公公有些哭笑不得,略吃了一口枣泥馅儿的,这便端过来乌梅消暑饮浅啜,“你想问什么?”

他到底长了一副北地肠胃,这南方点心乍吃起来稀罕,可总觉得腻腻的,还是留着肚子晚上吃好的。

对了,今儿还有羊肉面吗?

回京城后,他也趁着不当差那几天吃过两回,可总觉得缺点什么,就不是那个味儿啊!着实想得慌。

“朝中有没有姓闵的官员?”都是爽快人,晏骄也不瞎绕弯子,当即开门见山道。

“闵?”王公公略略一想,点头,“这个姓不大常见,有且仅有一位,乃是现任吏部侍郎闵行忠。”

吏部,可不就管着官员任免吗?这可真是太对口了。

晏骄和庞牧对视一眼,异口同声,“他多大?”

王公公嘶了声,不大确定的说:“这个还真没太在意,他是哪年提拔的来着?约莫四十来岁吧。”

四十来岁?晏骄一愣,“您没记错吧?”

“这不能够,”王公公放下茶盏,抖开扇子扇了几下,“虽然具体年纪记不得,但大略还是清楚的。”

晏骄傻了眼。

玉容信上写的明明白白,分明就是三十岁上下,即便已经过去了两年,可也不至于蹦到四十岁呀,差的忒多了点。

“他有没有兄弟?”庞牧一语惊醒梦中人,晏骄连连点头。

“您这话可算问到点子上了,”王公公刷的收了折扇,当即竹筒倒豆子似的说开了,“那闵行忠不错,可惜有个弟弟,叫闵行勇,那可真是贪婪好色不学无术,整日斗鸡走狗荒淫无度,闵行忠隔三差五就得给他擦屁股,好几回被人弹劾,官儿都险些保不住。”

说到这儿,王公公又往四下看了看,示意晏骄和庞牧凑上前来,压低声音道:“其实之前吏部尚书告老还乡,闵行忠是极有希望上位的,可惜啊,他那个弟弟忒不争气!”

连自己的弟弟都管不好,谁敢相信他能打理好整个吏部呢?乖乖做你的侍郎去吧,这就不错了。

晏骄诧异道:“他才四十岁啊。”

吏部尚书换算成现代社会的官职得是什么级别啊,四十岁的尚书可真是太年轻了,多少书生这个年纪还在玩儿命考科举呢吧?

“可不是么,”王公公重新坐回去,两手一摊,“所以才可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