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庞牧却突然长长哎了一声,干脆利落道:“莫非人年纪大了便前怕狼后怕虎起来?就叫人去取上几十面响锣、打鼓,走街串巷的吆喝,说赫特部陂刹郡主不知悔改,竟妄图挑起战争,祸害百姓,杀死无辜侍女嫁祸朝廷,其心可诛……”

“胡闹!”他还没说完,邵离渊已经拍案而起,“本案还在秘密调查。”

他真是受够了这厮,仗着圣人信任便肆意妄为,直将自己的计划都打乱了。

庞牧嗤笑道:“邵老头儿,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瞒得了一时,难道还能瞒得了一世?若你们一味藏掖,反而叫人生疑,倒不如和盘托出,都落个干净。”

如此一来,虽然难免被人诟病守备不严、警卫有失,连贵人都保护不了、活人也看不住,但这些也不过是小事罢了,比起大局又算的了什么?

邵离渊被他问住,怔在当场,竟还真就找不出强有力的反对理由。

单纯这一件事上,两人思考方式和行为模式的差异就展现的淋漓尽致。

一直努力缩小存在感的晏骄悄悄举手,小声道:“大人,我也同意天阔的看法。”

邵离渊刷的瞪过来,晏骄怕被迁怒,忙抢道:“左右人不是咱们杀的,清者自清,而且宫宴业已结束,公开也没什么损失。再说了,若照天阔的说法,还能唤起百姓们对赫特的敌视,顺便增强内部团结……请他们帮忙留心,届时所有人都是咱们的耳朵和眼睛,别说两个大活人,就是两只老鼠也能抓到了!这叫发动群众的力量,很有用的……”

一刻钟之后,京城四角忽然锣鼓喧天。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哈,评论恢复正常之前,我会每天中午十二点截取一次后台评论,想看的盆友们可以去我微博,虽然不是适时的,但大家照样可以在微博留言交流互动,么么哒!

PS,庞牧:“老子管你们什么百转千回的,干就完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

邵离渊尤擅走一步看十步, 一生就是“周全”二字, 从未像今天这样被庞牧催着,脑袋一拍想出来的计策就直接拿出去用。

要说心中一点儿不忐忑是绝对不可能的,奈何圣人许了庞牧先斩后奏之权,几次三番下来, 他隐约觉得自己竟被这莽汉逼的破罐子破摔起来……

下头差役们是头一回做这样的营生, 新奇之余又倍感解气, 敲锣打鼓吆喝起来格外卖力。

有那脑子活泛的,干脆现场编了个曲儿, 或是直接临时拉了唱曲的一通大喊。因话语简单直白, 调子朗朗上口,多听几遍就有洗脑的效果,百姓们一传十十传百,小半个时辰的功夫,恨不得全城都知道了。

“……百姓们都气的不行, 原本对朝廷那点微词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只是破口大骂那外族贼子,什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跑来汇报的差役说的唾沫横飞口水四溅, 手上的铜锣都忘了放下, “更有几家商行掌柜当场悬赏白银万两, 请全城百姓搜索歹人……”

他活了二十多年, 头一回见老百姓们这么活跃,好些人一听足足有一万两银子,当场饭都顾不上吃, 瞬间丢了碗冲出去,将那贴有陂刹郡主主仆二人画像的告示栏前挤得水泄不通。

若非职责所在,兄弟们都想亲自上场了。

且不说巨额赏金,朝廷这些年待几个番邦也够优容宽厚了,谁知那起子人真是喂不熟的白眼狼,都到了天子脚下还想挑拨事端。他们做下此等不要脸的丑事,还想叫朝廷替他们转圜?做梦去吧!

晏骄大喜,“如今全城百姓齐行动,便如瓮中捉鳖,逮到人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了。”

那差役正在兴头上,听了这话连连点头,“可不是么,都抢的什么似的,衙门的人反倒被挤到后头去了。”

说罢,又满脸崇拜的道:“如此神计,敌人必然被打个措手不及。”

邵离渊又好笑又好气,心道莫说敌人,只怕满朝文武想破头也想不到咱们的人会这么干。

其实不管大禄还是赫特,亦或其他什么部族、小国,普通百姓根本懒得管什么霸权、扩张和复仇的,只要能吃饱穿暖生活富足就好了。

前头近二十年内战火绵延不断,受伤害最深的还不是底层人民?如今好不容易盼来和平,好日子还没过几天的,偏上头的贵族要搞事!若大禄朝廷果然发起怒来,回头首当其冲的还不是平民?

所以,尤其是那些在城中经营多年,好不容易站稳脚跟的胡商们骂的格外厉害。

见有如此神效,邵离渊的心气倒也平顺许多,摆摆手叫他下去。

那差役抱拳行礼,不曾想撞到铜锣,发出咣的一声巨响,不光把堂上三人吓了一跳,才要进门的燕樱也跟着一哆嗦。

他娘的,杀人不过头点地,早上那通呵斥还不够吗?现在竟要敲锣打鼓昭告天下了?

“傻站着做什么,”见他满脸呆像,邵离渊微微蹙眉道,“可有结果?”

燕樱这才如梦方醒的进来,两只眼睛根本都不敢直视庞牧,只梗着脖子目不斜视道:“回禀大人,卑职已经查过,事发至报案的半个时辰内,只有两伙人出去过。一是出去采买药材的医官师徒二人,他们早已归来,且药铺掌柜并伙计也都证实了,另外来去的路上他们都遇见过巡街卫队,前后花费时间也对的上,应该没有再去别的地方做别的事情。”

晏骄闻言点头。

赫特部所处环境相对恶劣,植被稀疏,药材匮乏,平时就有好些商人做药材买卖,那医官是要随陂耶郡王回去的,采买些也在情理之中。

而且恰巧她之前就与医官接触过,观他神色不似另有隐瞒的样子。

“另一伙就是每日去厨房收泔水的。”燕樱虽有种种毛病,但能在刑部混到天字甲号的位置,自然也是有真本事的。此刻见庞牧似乎没有继续追究的意思,渐渐稳下心神,将自己查到的和推断都细细说了。

“卑职问了那泔水桶的尺寸和数量,深觉陂刹郡主二人便是藏在里面被偷运出去。”

光赫特部使团就有六十多人,再加上内外守卫和杂役,近百号人每日产出剩菜剩饭等物不是个小数目,每天光是来拉泔水的车就有三辆之多,而每辆车上都有四个一人多深、三四尺宽的大木桶,别说藏两个身材瘦削的姑娘,便是十个八个壮汉都不成问题。

邵离渊听到这里,便知恐怕便是如此,当即不悦道:“叫那负责盘查的人来见我!”又对燕樱道,“去追查泔水车动向,速将拉车人提来问话。”

燕樱飞快的偷瞟了庞牧一眼,见他竟也在似笑非笑的瞧着自己,不觉身体一僵,忙收回视线,“回大人,卑职已让师弟去了。”

昨日守备的头目自打出事后就觉大祸临头,此刻听闻被传唤,当真如遭雷击汗如浆下。他自知狡辩无用,进门之后直接就跪下了。

“大人恕罪,卑职大意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以后?你还想要以后?”邵离渊怒道,“本官且问你,昨日你可曾查验?”

守备面色如土,冷汗滚滚而下,喉头滚了几下,终究还是老老实实的摇了摇头。

最初那几日,守卫们倒还算勤勉,都按照上官指示用铜漏勺细细捞过,确认没有问题才会放行。可因泔水车日日都来,天寒地冻时做这营生实在又冷又臭,短短四天时间,众人便从迅速堕落为扫一眼就放行。

他就想着,从厨房到门口少说也得两刻钟,桶中又满是污物,便是天底下最会憋气的人也憋不了这么久,压根儿就没想过里面能藏人。

“简直混账!”邵离渊气的将才倒的茶水砸了他满头满脸,倒背着手下去狠狠转了几个圈子,略平复了心气才指着他的鼻子痛骂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陛下信你用你,派你来负责使团警戒,可你倒好,脑子叫狗吃了不成?如此大的漏洞,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若尔等是那披挂上阵的士兵,何愁朝廷城墙不倒、城门不破!”

那守备被他骂的以头凿地,砰砰砰直磕,脑门儿上都见了血丝,然而在场无人同情。

此人玩忽职守证据确凿,事发后也不主动坦白,谁也保不了他。

邵离渊骂完人,直接叫人将他押下去。

此人最起码是个流放千里,但凡本案中间略有一点差池,砍了也是活该。

待屋里没了旁人,晏骄率先说出疑问:“那冬日的泔水桶又冻又臭更无法呼吸,别说郡主之尊,就是平常人也待不住啊。她们到底怎么弄的?”

庞牧正思索间,却见邵离渊已经默然取了一只新茶杯,随手撕了一片纸丢进去。

那纸片比杯口略小,却比杯身略大些,落了一半就斜斜卡住,顿时将茶杯分为上下两层。

邵离渊将桌上点心取了一块捏成渣撒入,就见点心渣被系数挡在表层。

晏骄和庞牧对视一眼,瞬间明白了,“那桶中有夹层。”

邵离渊黑着脸嗯了声,“傻子都能立刻想到的事情,他做守备多年竟如此不顶用!”

两个并没能立刻想到的傻子面面相觑,很明智的进行下一项:“院内侍卫配合倒也能理解,不过据说陂刹郡主从未来过京城,平时也鲜少与外人交流,又是如何提前在城中布局,派人接应的呢?”

邵离渊挑眉看过来的瞬间,晏骄和庞牧都有种看到老年廖无言的惊恐。

一个邵离渊就受够了的,等过几年他老了,骂不动了,廖无言正好接上……这种生生不息真是想想就令人绝望。

“这是你昨夜与小郡王谈心得来的?”

本来陂耶郡王对本案也十分关心,可自从昨夜庞牧口口声声找对方聊过之后,郡王到现在还没出现,听说早饭都是下人端到屋里吃的。

晏骄神色复杂的看向庞牧。

她倒不认为庞牧会动手,所以:你这是给人吓自闭了?

庞牧搔了搔下巴,胡乱打了个哈哈,决定装傻一回,“接应的事暂且不提,左右就在后柴房拘押的使团成员中,我却额外想起来一件事,那昭琳部与赫特部曾互为姻亲。”

其实不光这两个部族,那一带周边大大小小十数个国家、部落之间真要算起来,都有点儿姻亲关系。毕竟资源就那么多,人就那么点儿,彼此冲突摩擦犹如家常便饭,今儿他们联合,明儿他们谈判的,说着说着就到了要嫁娶来巩固联盟的阶段。

不过此番入京的几个使团中,两代之内有过联姻的,却只有昭琳、赫特两部。

这件事邵离渊还真不知道。

就见庞牧仰头想了会儿才道:“我隐约记得跑了的这什么郡主的娘就是昭琳部首领之一的闺女来着,说起来,她还得叫现在昭琳部的首领三舅舅,小郡王为表哥吧。”

晏骄闻弦知意,“你的意思是,这事儿昭琳部也掺和了?”

庞牧桀桀笑了几声,神色有点阴狠,“昭琳部现任首领胆小怕事,让他死都比叛乱容易些。倒是那跟着来的小郡王,据说是个心比天高的。”

不过眼下三人同时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陂刹郡主所作的这一切,陂耶郡王到底知不知情?

这个问题实在令人难以忽略。

若他知情,那是否意味着赫特部本身就暗中准备叛乱?

若不知情,那这小郡王也忒不中用,朝廷是否该考虑另外扶植一位,或是干脆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三人正沉思时,堂溪就带着收泔水的老头儿来了。

老头儿祖上八代都是土生土长的望燕台人,十分老实本分,很早就开始收集城中各处泔水喂猪、种地,觉悟正经挺高,二话不说就跟着过来了。

外面寒风正隆,穿着羊皮袄子的老人家一张脸都被冻的青紫交加。听人介绍了上首几位大人身份之后,他竟噗通跪下磕头,口称元帅。

庞牧一愣,忽有恍如隔世之感,却听他道:“草民的一个儿子两个孙子都曾在元帅麾下效力。”

对将士和他们的家属而言,元帅的称呼才是最值得铭记终生的。

庞牧忙亲自上前搀扶,“ 竟有这般缘分,不知令郎他们如今?”

老汉神色黯然的摇了摇头,众人都跟着难过起来。

庞牧沉默良久,忽朝他郑重作了个揖,慌的那老汉脸都红了。

“使不得使不得啊!能跟着您出去做大事,是那几个小子的福分,也是我们全家的荣光。”他吓得两只手都乱挥起来,语无伦次道,“您这千金万金的身子,怎能如此!折煞小人了!”

邵离渊心中忽生出无数感慨,似今日这般局面,就是千千万万个这样舍生取义的家庭换来的。

想到这里,他便也与晏骄一并起身行了一礼,又赐座。

老汉自然千恩万谢,推辞不过才惶恐不安的坐了。

稍后问起情况,老汉便叹道:“诸位大人也知道,这临近年底,吃的难免比平时好些、多些,泔水就格外多,小老儿约莫半个月前又额外雇了几个劳力,其中有一个听说是西北逃难来的。其实原本草民不想要他,可又听说是咱们中原人被扣押了生的,如今不容于天地,草民就,唉,就忍不住想起那几个儿孙来,一时糊涂心软,见他虽狼狈些,但约莫是个能卖力气的,便雇了家来。”

“那人来了之后果然勤快,沉默寡言不惜力气,众人都说不错。恰巧前几日使团进京,草民挑了几个最能干,话也最少的来这一带,其中就有他。”

“谁知昨儿下半晌他突然就失踪了,草民还担心他遇了危险,打发人出去找来着……谁知今儿一大早就发现有两个泔水桶并非自家惯用的,又听街上差爷们说了使团的事,心觉不对,便赶紧过来了。”

说到最后,老汉不禁对自己又急又气,一张满是斑痕和皱纹的脸都变成了猪肝色。

“我的儿子孙子豁出命去保家卫国,对得起朝廷,对得起祖宗,”老人哽咽道,“可如今却出了我这个老糊涂,把什么都葬送了呀!来日我就是死了,下到地底下也没脸见他们。”

他本是出于最纯朴的善,不惜抛开国恨家仇来收留这个“无家可归”的可怜人,只希望这世上不要再有别的孩子受苦,却不曾想引狼入室遭人利用。此时的痛苦,悔恨与自责几乎瞬间击垮了这个瘦弱的老人。

作者有话要说:还是那句话哈,评论截图中午十二点左右放在微博,想看着玩儿的盆友们可以去瞅瞅

第一百四十五章

众人安慰了秦老汉一回, 又请他细细说了那人的身形样貌,让画师做了像。

邵离渊立刻命人将画像刊刻后大量印刷张贴, 又派人去请陂耶郡王前来说话, 晏骄则和庞牧亲自护送老人家出去。

快到门口时, 晏骄忽然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倘若日后有类似的事情, 您还会救人吗?”

老爷子本能的摇了摇头,可过了会儿, 却又缓缓点了点头,满是沧桑的脸上有些落寞的叹道:“生在大禄也好, 身在赫特也罢,总归都是条命啊!”

他那小孙儿的尸首现在都没找到,家人便都存了侥幸, 想着或许他根本没有死, 只是迷失了方向,或是伤病未愈, 然后被当地某个善良的人家像自己收留那汉子一样收留了……

不知什么时候, 阴霾的天上又落起雪来,刺骨的寒风裹挟着冰凉的雪花刀割一样扎在脸上, 大门吱呀一声打开,在外盘旋已久的狂风突的卷进来一团雪花, 平地拔了个卷儿。

晏骄和庞牧都下意识眯了眼睛,睁眼看时,一个与秦老汉有七分相像的中年汉子满头是雪立在门口,也不知在外等了多久了。

秦老汉最后对庞牧和晏骄行了一礼, 出门与那来接自己的汉子低声说了几句什么,那汉子面上大惊,二话不说跪下去砰砰砰磕了几个响头。

晏骄迅速朝一边避开。

她无功,没脸受这些沉甸甸的礼。

庞牧挺直脊背立在原地受了,又微微还了一礼,那汉子刷的红了眼眶,又磕了个头,这才从地上爬起来,搀扶着老父亲往外远去。

风雪渐大,路上难免有些湿滑难行,老人家腿脚不好,三步一个趔趄。

那汉子索性在前面蹲下/身去,将老父背在背上。

也不知爷俩儿说了什么,秦老汉突然呵呵笑了几声,又叹息着,用力拍了拍他的脊背,父子俩这才稳稳当当的回家去了。

秦老汉父子不经意间的细小举动犹如一只看不见的小手,轻轻在庞牧脑海中拨动了一下,然后记忆深处那些尘封多年的碎片就像眼前的风雪一样,蓦的飞起,纷纷扬扬。

庞牧忽然就想起了多年前战死沙场的父亲。

想起自己憋着一口气,拼了命的将他往营帐里背,那滚烫腥甜的血却源源不断的涌出来,顺着缝隙渗透了父子两人的铠甲,一直贴到肉里去,烫的他心都疼了。

他想起父亲临终前吊着一口气,将泡了血的头盔戴到自己头上时的情景。

那时的定国公还只是个尚未长成的少年郎,父亲的头盔对他太大了些,才一戴上,就猛地滑下去盖住了双眼,而等他手忙脚乱抬起头盔时,看见的就是父亲至死都牢牢盯着边关方向的双眼。

庞牧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这才意识到自己实在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想爹了。

毕竟,他是个大人了,一味沉浸在悲痛和思念中的肩膀是扛不起数十万边关将士和百姓存亡重担的。

恍惚间,庞牧感到一阵热度掌心传来,垂眸看时,晏骄冲他灿然一笑。

这笑便如冬日阴霾久不见日出后猛然绽放的太阳,炽热滚烫,瞬间将他心中的阴冷驱除殆尽。

庞牧极其缓慢的眨了眨眼,用力握紧了她的手,只觉一股温柔而坚定的暖意沿着手臂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叫他全身都暖了。

他悠长的叹了口气,似乎感觉到那些悲凉苦楚都如潮水般褪去。

晏骄抬手拍了拍他的脊背,轻声道:“我在这儿。”

刚才有那么一瞬,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孤单的像雪地里一匹独狼,无路可退,却又无处可去,只是固执的往前,也许不知什么时候走着走着就会直挺挺的死去……

那父子二人的背影很快便彻底消失在茫茫雪幕,庞牧问了句,“当年那些阵亡老兵?”

他分明还没说完,小四这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娃娃脸却早已心领神会,“元帅放心,兄弟们都按个人籍贯、姓名,挨家挨户送的恤银,还有回单哩,绝无错漏。也跟地方官府打了招呼,但凡有用人之处都优先考虑伤亡将士家属。”

就拿秦老汉来说,这一家人无权无势无关系,若非本地衙门照顾,这从各家使馆收泔水的肥差却也落不到他头上。

庞牧这才点了头,与晏骄一起往回走了。

回去的路上,晏骄有意将庞牧从回忆中拉出来,便主动开口道:“那会儿听你说起陂刹郡主的亲属关系,我觉得在外接应的应该就是她的那什么表哥。”

陂刹郡主从未来过京城,素日接触的人也相当有限,很难做出这样横跨千里的计划。但她表哥德尔默却颇有点能耐,早几年就在两地之间倒腾买卖,将赫特的香料、羊皮运来大禄,再倒腾大禄的丝绸、茶叶和瓷器回去,一来一回两倍的利。

那德尔默很有些认钱不认人的意思,并不大在意两边百姓死活,打仗不打仗都无所谓,只别耽搁了他挣银子就好。当初昭琳部还在迟疑是否要像赫特那样跟大禄军队死磕到底时,就是德尔默鼓动的自家父兄,悄然站在了主动投降这条路上。

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德尔默本人和昭琳部都远比赫特更受朝廷待见,前者个人还被赐了一处城西的铺面,特别恩准他长期留人在此买卖。

庞牧果然接了话,“我也是这个意思,所以打算等会儿跟邵老头儿说说,干脆就以安抚的名义打发人去各使团瞧瞧,着重搜一搜昭琳部使团下榻处。”

陂刹郡主一事闹得沸沸扬扬,其他几个使团必然也惊惶不定。有鬼的自然心虚,没有鬼的却也免不了担惊受怕,若有朝廷使者前去慰问安抚,必然有效。

想到这里,两人不由加快脚步,赶紧回去把这个主意跟邵离渊说了。

邵离渊难得看着庞牧的眼睛里有几分满意和欣喜,“我正有此意。机会只有一次,也要留个退路,必然要派个稳妥可靠的人,故而在人选上略有些踌躇。”

万一德尔默那边早有准备,他们去了之后一无所获又该如何是好?到时对方借题发挥,必然又要为朝廷平添麻烦。

庞牧哈哈大笑,“你的人跟他们没打过交道,官腔是极熟的,正经事未必应付得来,倒不如叫小四小五一并跟着去,相互也有个照应。”

邵离渊斟酌片刻,虽有些怀疑那两个侍卫究竟符不符合“稳妥”这一条,到底是点头应了。

正如他所言,在跟边/疆部落的人打交道这方面,刑部人员确实嫩了些。

庞牧叫小四小五上前,从头到尾只说了一句话,“见机行事。”

一听到这四个字,晏骄就不由自主的想起来一个困扰自己多年的问题:

这“见机行事”,到底应该见什么机,行什么事?根本就跟没说一样嘛!

在这种非关键时刻,晏骄的疑问基本上就直接写在脸上,小八就在她身后低声笑道:“这是元帅给他们放权呢。”

因着秦老汉父子的事,这些人也被勾起旧事,眼见着一时半会儿的,称呼又改不回来了。

“放权?”晏骄疑惑的转过头去。

也不必小八再解释,小六就已经大咧咧道:“说白了,就是有机会就动手办事儿呗!”

晏骄:“……”

也不知自己是不是被带跑偏了,反正现在怎么想怎么觉得有道理。

她才要跟庞牧再说几句时,外头的人就禀告说陂耶郡王来了。

众人忙收了话头,正襟危坐起来。

也不知当之前庞牧究竟跟陂耶郡王怎么聊人生的,反正此刻的他看上去比当时在茶馆见面时更老实内敛了数倍。

邵离渊和晏骄都下意识的看了庞牧一眼,后者两手一摊,看上去非常无辜。

陂耶郡王小心翼翼的坐下,非常委婉的问道:“不知几位大人召小王过来,有什么是小王可以效劳的么?”

邵离渊收回视线,开门见山道:“郡王可识得昭琳部的德尔默小郡王?”

陂耶郡王点点头,“只是不熟。”

邵离渊唔了声,貌似不经意的道:“看来赫特部妃子之间的恩怨也非空穴来风啊。”

陂耶郡王放在膝盖上的手攥了攥,没否认。

当年的赫特老国王身边有名分的妃子就有八、九个,没名没分的就更多了。其中正妃乃出自昭琳国的公主,也就是如今陂刹郡主的生母。她的出身高,老国王又要与昭琳结盟,所以就对正妃打压侧妃、侍妾的行为视而不见。几年下来,包括陂耶郡王生母在内的数位侧妃、侍妾都郁郁而亡。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正妃到底也没有好结果:她与老国王所生的五儿一女现在只剩下一个陂刹郡主,而自己也在投降当日自刎,首领的宝座兜兜转转后竟落到了平时隐形人似的陂耶郡王头上。

不仅如此,曾被视若掌上明珠的陂刹郡主还要背井离乡前来和亲,嫁的还是个注定登基无望的浪荡皇子,可想而知,与她要好的德尔默郡王对陂耶郡王会有多么的不满和仇视。

这些恩怨昨天夜里庞牧都跟晏骄和邵离渊细细分说了,此刻倒也不必再解释。

“听闻郡主与德尔默小郡王关系甚是亲厚。”邵离渊想了下,又问。

陂耶郡王老实点头,“他二人是表兄妹,两部离着也不远,儿时便时常聚在一起玩耍。”

现在两个小国都支离破碎,降格成部,还多了他这么个共同的敌人,估计话题就更多了。

晏骄与庞牧对视一眼,心头微动,当即叹道:“这青梅竹马的情分,若非郡主进京,两边估计就要亲上加亲了吧?”

陂耶郡王一惊,连忙摇头,“这个,这个小王实在不知!而且各部间姻亲不少,十个里怕不有五六个就是亲戚,或许,或许长辈们并没有这个意思……”

确定和亲的郡主跟情郎跑了,此事爆出来绝对是惊世丑闻,朝廷的脸面往哪里放?到时天子一怒……

陂耶郡王急的都站了起来,“赫特当真是诚心与大禄联姻,绝无二心啊。”

庞牧凉凉道:“你们诚心有什么用,郡主自己倒是长本事跑了。”

一句话就把陂耶郡王给噎死了。

他一张嘴开开合合,愣是没发出一个音节,眼见着鬓角都渗出汗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见他把牙一咬,袍子一掀,直挺挺跪下,一字一顿道:“小王素来仰慕中原文化,请圣人务必允许小王入太学读书。”

三人均是一愣,显然没想到他竟能说出这番话来。

单纯论身份,他确实够格入太学,可关键在于他乃赫特部最高首领,这么一来,明面上是读书,可实际上就是质子啊。

邵离渊沉默片刻,“此事非同小可,需圣人亲自裁夺。”

陂耶郡王道了谢,才要离去时,却听盯着他看了许久的庞牧轻笑一声,“郡王果然醉心中原文化,旁的暂且不提,借刀杀人这招用的倒是挺溜。”

陂耶郡王的神情有片刻凝滞,不过马上就恢复正常,快到令人怀疑是错觉。

“小王愚昧,实在不知定国公什么意思。”

“明不明白的,现在也不要紧了。”

庞牧哈哈笑了几声,搓着手围着他转了两圈,漫不经心道:“你身为赫特郡王,身份贵重,更事关政局安定,轻易挪动不得。想读书还不简单么?大禄多得是书籍文献,郡王走时只管拉几车回去,管够。我依稀记得你还有一个弟弟,今年也十三了吧?嗨,也该说媳妇儿了。巧了!陛下前几日还跟我说呢,有意为几位公主招婿,不若就请令弟来做个驸马,一生安享富贵荣华。”

他这番话说的光明正大,可陂耶郡王的冷汗都下来了,勉强挤出来的笑简直比哭还难看,“这个,舍弟顽劣,难配公主之尊……”

庞牧不等他说完就带着几分杀气的一摆手,强行制止后看向邵离渊,“邵大人意下如何?”

邵大人还真在考虑这个问题,不过就是一开始的切入点不大对:

陛下登基至今也不过五年,膝下倒是有几位公主,可年纪合适的要么已经婚配,要么订了人家,肯定不可能再悔婚啊。没订婚的……最大的才六岁呢。

庞牧一嗓子倒叫他想起来另一件事:

何谓公主?皇帝之女,可大禄朝开国至今却不止有一位皇帝呢。

若他没记错的话,先帝留下的几位公主中,确实还有几位年纪到了却依旧待字闺中的……

想到这里,邵离渊毫不犹豫的点头,“定国公所言甚是,既能成就秦晋之好,又何苦再行他举?本官这就写折子。”

陂耶郡王的眼睛都要瞪出来了。

然而庞牧压根儿不想听他继续说话,直接端茶送客。

把人送走之后,晏骄才问庞牧道:“他弟弟是有什么问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