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伤不轻,过了最凶险的那一段时间,伤口已经开始愈合。

只是随着他清醒的时间越多,便越能发现某个女人很奇怪的举动。

从来不曾见过这样胆大的女子,竟然坐在这船舱里,眼睛都不眨一下地看他。

一般遇到外面的男人,女子总要避嫌,可她一点不避,却不给人轻浮的感觉。你看见她,便觉得她这样做是天性自成的,不该有任何的错处。

大大方方,甚至那一张脸洗干净之后,完全脱去第一次见面时候感觉到的那种奇怪的阴冷。

这姑娘叫做沈无盐,林钰曾经救过她,现在也被她救了。

见林钰似乎是在仔细聆听外面那带着蜀地口音的号子声,沈无盐很好心地解释道:“刚过巫峡,喝水吗?”

水是从长江里打上来的江水,烧开之后泡的茶。

她倒了一杯,端在手里,修长白皙的手指,给林钰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这样的一双手,并不柔弱,就像是这姑娘眼底那自信的光一样。

若不是在这样的处境之下,林钰定然觉得这样的姑娘是嫁不出去的。

不管用什么标准来看,这也不可能是男人们喜欢的类型。脸蛋很漂亮,但眼角带了一块疤痕,破坏了整张脸的美感,眼神不够含蓄,过于直白,行为举止过于大胆,言语之间甚至也给人一种轻放的感觉。

林钰已经考量过很多遍了,这样的姑娘并不讨喜。

可现在的林钰,讨厌不起来。

他半靠在船舱里,裹着寒酸的衣裳,他原来的衣服已经被洗干净了放在一旁。

林钰猜测这衣服多半也是江水洗出来的,三万两银票还封在牛皮里面,不曾被水打湿,也不曾被拿走。很难想象,这一条船不大,船上的人看上去也不像是有钱的模样,看到这三万两银票,竟然一点也不动心,甚至只随手放在一边。

……

林钰收敛了心中的想法,微微一笑,只双手伸出去接了沈无盐递过来的茶杯:“多谢沈姑娘了。”

沈无盐觉得无聊,翻了个白眼,古人们都这样无聊吗?

虽然是工科女,但红楼梦总是看过的。她知道林如海有过儿子,可那年纪明显比黛玉小,这人叫做林钰,红楼里哪里有这样的一号人啊?

沈无盐很大胆地问过:“你是穿来的吗?”

林钰有些茫然地看着她,听不懂。

于是沈无盐知道了,其实穿越者还是一种稀有生物。

她想起这些来,看着林钰那已经转好了一些的脸色,道:“今日不恼了?”

“恼也无用。”

林钰只淡淡笑了笑,喝了一口那长江水泡的粗茶。他看着是个娇生惯养的贵族公子哥儿,可喝这茶的时候竟然眉头也不皱一下,甚至露出几分奇怪的享受的表情,这一点让沈无盐刮目相看。

因为沈无盐这里的一行人行踪都要保密,涉及到一些机密的事情,更关系到自流井盐场人的生死,所以不能为林钰报平安信给林如海。宁可忍了这一时,也不敢坏了大事。最开始的时候。林钰显然对此不满,他是个强硬的人,也很能说服人。

甚至在沈无盐不在的时候,林钰已经跟船上的船工谈判好了,三言两语就已经搞定了船工,那船工差一点便答应了林钰要为林钰报信儿,还好沈无盐回来给发现了。

从那天开始,拉锯战便已经展开了。

沈无盐是个完全用理智思考的女汉纸,任是林钰说破了嘴,舌绽莲花,在她这里也只有一句回答:“一切等到安全了再说。”

林钰说多了,也自知无用。

既然不能给林如海那边报信,他也就安心思考自己的现状了。

老天真是给了他一个前所未有的机会,虽不知道到底是谁要杀夏省之,又误伤了自己,可事情已经成为定局——查是一定要查的,然而查案毕竟不是现在的林钰所办到的事情,所以暂时搁置到一边。

林钰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从商,继续当他的盐商。

现在他身上有钱,三万两银票,没有旁人的约束,也很少有人知道他的身份,他甚至正在去往自贡的船上。

天时地利人和,竟然都在他遇险之后占尽了。

林钰都觉得这是上天的安排,要他在这个时候抓住这机会,正是在自流井新盐场出问题的时候去,若能处理好这件事的话……

他垂眸,忽然问沈无盐道:“方才听沈姑娘在外面跟人说话,像是要到自流井那边的时候,要打什么井?”

沈无盐警惕了起来,在这许多天的接触之中,她已经觉得自己救了一个麻烦。只是沈无盐觉得自己三观很正,对方救过自己,所以她救对方,谁也不欠谁。林钰是狐狸,还是老奸巨猾的。沈无盐每次跟他说话,都觉得很费脑子。她宁愿跟一百张工程图打交道,也不愿跟林钰说上半个时辰。

“打的自然是盐井了,不过你问这么多干什么?富家公子爷,你还是好好养伤吧。”沈无盐看他不喝了,便伸手将杯子从他手中接了过来,扣回桌面上,防止它因为船行的颠簸而倒下。

沈无盐是警告林钰,不要多问,可林钰既然已经暂时决定不回扬州,先去自流井那边闯闯,便要改变策略了。

认识一个熟人,跟着她,便相当于有了向导了。

更何况,沈无盐不俗之处太多,难以一一道明。

林钰道:“自流井的火井一夜之间烧起来的事情,在盐商之中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姑娘既然是自流井沈家的,想必对这件事知之甚详。我曾听沈姑娘与外面船工提起打井之事,大约是井工师傅家的——”

话没说完,沈无盐已经走到了他面前,扯着唇角对他微笑:“林公子,你这样推断,固然是聪明,可有一句话叫聪明人死得快。再多说一句,我让他们把你扔下去——”

天下间竟然有这样剽悍的女人,林钰算是见识了。

真是有理的怕不讲理的,不讲理的怕那耍横的。

林钰终于不说话了,不过只看沈无盐的表情,便知道他之前说的是对的了。

什么人对盐井对了解?

只能是下面盐场的场工。盐商们略知道一些,可很少到盐场上去看。很多时候,盐场出盐,而盐商贩盐,中间不联系的也不少。有的盐商会下去看,不过也是出于好奇,并不在什么专业的角度上。对盐商们来说,了解已经足够了。

至于盐井怎么打,钻井具体怎么操作,工具的创制和更新,盐井怎么出卤,之后怎么煮盐……

盐商只要知道一个大概的流程,便对得起“盐商”这个名头了。

有的大盐商是包揽全部流程的,卢家以前下过盐场,只是林钰也不过是略微了解一些。

不过这一点,已经足够林钰推断自己目前遇到的事情了。

自流井火井炸井之事,定然是下面的盐工最清楚,甚至还是很熟悉盐井构造的人。即便林钰是个重生回来的,却也不相信什么牛鬼蛇神之事,尤其是在盐商出的这些流言蜚语,很明显是有人故意要搅局。

这沈无盐跟外面船工说起盐井的时候,那种自信的流露是很自然很明显的。

种种的蛛丝马迹,让林钰断定,沈无盐比外面那些船工更了解自流井的事情。

三峡风光,险峻壮丽,林钰身上虽然带伤,但勉强走出来,也能抬目远望。

尽管这船很小,很简陋,对比这涛涛浩浩、九曲回肠一样的长江水,更显得微不足道,可他心很大,像是山头飞击而过的苍鹰一样。

沈无盐走出去,林钰也走了出去。

那边沈无盐跟几个船工说话,回头来看他站在甲板上,便讽刺道:“真是嫌自己命长了,若是伤口裂开,可没人为你上药的。”

船上的伤药都已经用完了才保住林钰的性命,这人还能这样折腾。

沈无盐只觉得他麻烦,又想到快回自流井,也不知道那里是个什么情况,心里又是焦急又是担忧,这几日来都睡不安稳,看着人就火大。

林钰听出她的讽刺来,手一按自己胸口,还隐隐约约地疼着,可他竟然笑出声来,又将目光投向那壮丽河山,眼底怀念止不住地溢出来,却道:“这样好的风光,林某如何舍得错过?”

风光……

确是好风光。

沈无盐也这样觉得。

站在船头,逆流而上,也不知是多远的地方,拉着大船的船工喊着号子,声音回荡在着三峡群山之中,久久不散。

林钰忽然侧过眼,来看沈无盐,恰好看她也是那一脸很奇怪的怀念表情。

“沈姑娘似乎也很喜欢这山水风光。”

沈无盐喜欢,当然喜欢——她更喜欢将那山用利器穿凿开,不管下面冒出的是黑金白玉,还是那烧灼了自流井的火之源。

懒得搭理林钰,沈无盐只道:“不日靠岸,你身上带了银票,下船便走,莫要赖着我们。”

作者有话要说:三更over,凭爱在写啊OJL

第三章 闹事

荣溪河,这里又有人将之称为釜溪河。河畔盐场,以自流井为首,在明嘉靖年间便已经开采出来。

林钰随船抵达的时候,便看到这河上来来往往都是盐船。

自贡之间,本来便应该这样繁华。

自流井与贡井都是老井,很是出名,多少年来一直兴繁,不像早期的盐场一样已经衰败了下来。

这里曾经有过富义和邓井,不过都因为淡水渗溢或者是井老水枯而废弃。至于现在,自流井乃是首屈一指。

沈无盐下了船,跟着人一起上来,林钰身上的伤虽然还没好全,不过沈无盐不打算留他了。

“林公子,这既然已经到地方了,也就不多留您了。虽然说没为您报信,可好歹还是救了你一命。正所谓功过相抵,两不相欠,林公子顺着这条道一路往前面走,有一家钱庄,能兑换到您需要的银两,之后您就能顺利回扬州了。”

沈无盐手一指远处那熙熙攘攘的街道,又笑道:“不管您什么时候回扬州,我这边会着出川的船给林大人那边带个口信儿,您放心走吧。”

放心走吧。

林钰摇头笑笑,对着沈无盐一拱手,“多谢沈姑娘了。”

沈无盐敛衽为礼,转身便带着人走了。

林钰站在这大街上,瞧着这前前后后的人,不算是完全陌生的环境,以前来过,不过没有待多久。

街道尽头的确有票号,林钰现在又换回之前的那一身衣服。沈无盐虽然看着跟周围格格不入,不过考虑还算是很周到的。把他原来的衣服还给他之后,林钰看着也像是富家公子哥儿,只要身上有钱,走到哪里都不会出事的。

林钰只将那大额的银票取出来,之后去了票号。

完全不必担心信用的问题,大型票号也不会贪图林钰这一点小钱。

票号甚至不把林钰这样兑换大额银票的事情看在眼底,只是多看了一眼这银票。不是一个钱庄的银票很少有人来兑换,不过他们这一家也不是不接这样的事情的。

“您是取整还是?”

林钰用的只是千两的银票,道:“兑成百两一张的银票九张,余者换成银两。”

银号在中间有抽成,林钰得了九十多两银子,并一些铜板,处理完事情就出去了。

自流井,当初他来这里的时候是富贵满身,跟那些个盐商谈生意,不过现在来可算是一贫如洗两袖清风了。

身上三万两,在盐商的眼里根本算不得什么。

只是,有这一笔钱,林钰绝对能翻盘。

先找一家酒楼坐下来,林钰看了看小二拿上来的菜单,便笑了,这里吃食也算是精致了。

“辣鱼头?”

他刚一开口,那小二便“哟”了一声,“这位客官您不是本地的吧?”

蜀地口音跟外地差别很大,一说话就被听出来,林钰笑笑,摇摇头:“的确不是。”

小二立刻来了兴致,噼里啪啦跟林钰推荐了一堆东西,还吹嘘他们酒楼多厉害,隔壁客栈就能住,“来我们富顺自流井、贡井,那都是来贩盐的吧?不过看您一身富贵气派,怕不是这一道里的人……”

小二操着那蜀地口音的京话,颇有几分滑稽,他说了这么多,林钰还没插话,就听到入口处有人大笑了几声。

小二一看,可不得了,“哎哟,张爷您今天竟然来了,快坐快坐!”

那不过是个络腮胡子大汉,看上去二十来岁,生得五大三粗,看小二一眼之后就笑不出来了。“笑,笑个铲铲!那个丑婆娘回来了,太晦气!”

“哈哈,张大哥也别急,我看沈老头那身子也是半截埋进土里的了,马上就要翘辫子,你先娶了那丑婆娘,回头等沈老头死了休了她便是!”

“哈哈哈,对头对头!”

小二讪讪笑着,似乎一点也不想听见这话,他缩了缩脖子没过去,一旁有别的小二过去了。

林钰听了个大概,没明白是怎么回事。

他露出几分疑惑表情,看那张姓男子紫棠色的脸,应该是干粗活的。

小二似乎知道他疑惑,悄悄压低了声音,一边擦桌子一边对林钰道:“我们这里有名的就是沈家师父,十里八乡哪家打盐井不找他?偏偏这沈师傅有个女儿,从小当宝贝一样宠着,只可惜脸上破了相,有个疤,天生无盐女。张爷跟那家有婚约,又不愿意娶,唉,您说这是什么幺蛾子事儿?”

沈师傅,无盐女。

果然如林钰所料。

一路上随船来的时候,林钰就听沈无盐跟船工说话的时候,提到师傅和婚约什么的,那个时候=没怎么在意。不过这里竟然有女子这样不在乎自己的名节,出去抛头露面,也是林钰没想到的。可说沈无盐,面貌虽不好,却的确是个清风朗月一样的姑娘,纵使有些心机,可心地还算是善良。

他禁不住问了一句:“敢问,那姑娘可叫做沈无盐?”

“您竟然知道?不是她还是谁?”小二笑了一声,“怕是要嫁不出呢。”

林钰倒是觉得,兴许嫁不出去,才是沈无盐的目的吧?

这样一个女人,嫁不嫁又有什么了不起?

自流井,沈家女。

原来不是盐商,是盐工。

这沈师傅应该是远近各处都有名的打井师傅,四川这边的火井虽有,却还不多,这一次难得开出了一片新井区是火井,可却炸了井,难免闹得人心惶惶。

看这小二知道不少,林钰干脆点完菜之后就让小二陪自己说话。

这里乃是四川盐业重地,不知道多少盐商来往于此,小二也算是见多识广,说起来滔滔不绝,林钰从他口中知道了不少自流井的事情。

这荣溪河畔,出了许多有趣的事情。

“最离奇的,还是前几日的火井。沈师傅近日身体不大好了,都是刘家那边的盐工开的井,沈刘两家有仇,刘师傅是自流井刘家的,自然帮着自家开井。要说这刘家也真是黑心,拖欠着盐场工人的钱不给,前几日山石滚落下来砸死人,也没见他们出个棺材钱,只把人裹了丢乱葬岗。这样的人家,活该他们炸井!”

说到后面,这小二已经有些义愤填膺了。

林钰笑笑没有说话,炸井没有死一个人,沈无盐也是本事。

看样子,这女人心机果然到位。

不过这沈家也真是有不少的能量了,这沈师傅在业内几乎就是顶梁柱,知道的事情多,什么事情都要他拍板。他认识不少的盐商,可这一次出事之后,这些盐商上门请他出来打井,至少安抚一下别的盐工,却都被拒绝了。老师傅说自己身体不好了,盐场上出什么事情他都不管。

这就有意思了。

之前他试探过,总觉得炸井跟沈无盐有关系,结果被沈无盐搪塞过去了。现在……他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

林钰不再多想,吃过饭之后就去找了附近的一些盐船的打听了一下,有顺路去扬州帮人送消息的,他手书一封,让人交给两淮巡盐御史府的管家老爷,就说是他远房亲戚。

林钰的担心很多,生怕这路上再出什么问题,如今先在富顺待着,也是好事。

林钰忙完回来一看,刚刚找到了客栈,却看到楼下面一群打着短褐的人吵吵嚷嚷从下面经过。他愣了一下, “这是怎么回事?”

旁边有经过的客商见怪不怪,叹了口气,道:“再这样闹下去,下个月都买不到盐。”

“下面是盐工吗?”这人说话带着陕西口音,似乎是那边的陕商。

这商人留着一撇山羊胡,随口便道:“下面的都是之前盐场的盐工,炸井没死人,可官府要逼着他们打井,都不肯动,要沈师傅来他们才敢开工。可是现在官府已经去威逼沈家了,下面这些人自然就急了——他们不是不想开工,大约是想要先讨回之前的工钱吧。”

“原来如此……”

林钰皱了皱眉,忽然没说话,转身便从这楼上下去了。

陕西客商说了话才回头来,瞧见那林钰年纪轻轻模样,只觉得小鬼头倒是好奇心大,不过转眼他就觉得这面相像是有些熟悉,但仔细想想又觉得不知道是在哪里见过。

“奇了怪了……”

这陕西客商对下面闹事的不感兴趣,只打发了自己的下人注意着周围的消息,可他刚刚转过身,便忽然一拍自己大腿:“这不是扬州那林老爷的公子吗?!他怎的到这里来了?难道……”

林钰还不知道这人已经识破了自己的身份,只是顺着众人去的方向,跟着人走,终于到了那荣溪河畔的沈家宅院。

只是普通的灰瓦白墙,并不十分富丽,也不抬张扬,不过来来往往的都知道这里是沈家宅院。

走过路过,谁不说一句沈师傅技术好?

可现在,这里围满了人,门外还有官兵,只是门口站着老管家,只垂首躬身道:“我家小姐说了,师傅身体不好,诸位还是请回吧。谁有本事打井,谁打井去,死了我们家师傅一个,还有别的师傅呢。小姐还说了,即便是今儿老爷您跪在这里,我们师傅也不会出门的。你若是强闯进来,别怪我们家小姐告状上京去,四川这事儿还没闹得太大呢。”

“你——你!你个刁奴!”

下面富顺县县令差点气疯了,后面刚刚来的工人们连忙起哄:“凭什么 逼沈师傅!有本事自己打井啊!没钱还想让人打井,当盐工的命不是命吗!”

第四章 沈师傅

闹事的人聚集在一起,可是这沈府管家站在那里便站在那里,似乎一点也不担心。

林钰看着,倒觉得这样的胆子太稀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