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部员外郎那边管河工之事,这些年来贾政可没少捞油水,刑部那边一查,户部这边胤禛一管,整个贾府的情况几乎就已经明朗了,四大家族同气连枝,这一回却是一起倒了大霉,还没见得风光到几时,元妃刚刚省亲回来就出了这样的事情,简直是约好了一样。

贾政入了大牢,贾老太太一病不起,贾敬还在道观里炼丹,贾府就是闹了个天翻地覆也跟他没关系。整个贾府顿时缺了主心骨,凤姐此刻毕竟是一介女流之辈,再能干管不到外宅去,贾琏又跟多姑娘那些个寡妇混在一起,凤姐儿暗地里也只有抹泪。

整个贾府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贾政的案子一落,贾府便面临抄家,这一日在隆冬里,雪铺落了满地,来来往往的官兵和差役将宁荣街都封了起来,不允许一个人出入。

薛家早已经开始败落,薛瓒锒铛入狱,今秋已经处斩。薛姨妈自缢身亡,入殓发丧,薛蟠接掌薛家,不过只剩下一个空壳子,当初从卢家来的那些财富,已经转眼散到各处给败了个干净。薛家也是日落西山之像,王家史家自然是人人自危。

只是该来的终究要来,四大家族在一起太久了,要拔除也是必须一起。

康熙对太子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只恨不能将事情全部都做绝了,区区一个贾王史薛,哪里能拦得住天子之怒?

凤姐跟贾蓉的事情败露,被贾琏休掉,回金陵王家途中竟然病逝,王子腾也没保住头上的乌纱帽,被查出贪污受贿来。原本还没他什么事,凭着王家的本事也不是不可以把人捞出来,谁料牵涉其中的贾雨村明哲保身,竟然把王子腾当初授意他给薛蟠徇私的种种事情全部抖落出来,还有书信为证,顿时王子腾就陷入了危机之中。

转眼连王家也没戏了,王子腾革职发配充军,贾雨村官降三级留用。

连年都没翻过,转眼四大家族就已经成为一个衰落的历史了。

无数人唏嘘感慨,却抬眼看这白茫茫落了一片大地的雪,真干净。

这一切发生的速度极快,在林钰这边听到消息的时候,几乎是已经只剩下一个结果了。

他只觉得奇怪,太子就算是刚愎自用,也不可能那么没脑,在那种时候怎么会跟自己的皇阿玛抢女人?这定然是被人给算计了,这是皇帝的大忌。太子若能忍过那一时半会儿,兴许这件事就成了。

——太子背后肯定有人在算计,只是这人手段高明,不论从哪里来看都是太子的错。

林钰不曾想到,自己就那么简单对邬思道说了一句话,竟然会有这样连锁反应的效果。

说到底,四阿哥真是个狠辣人物,不动声色地借力打力,只怕现在八阿哥还以为自己是最大的赢家呢。

皇帝肯定厌恶自己脚下的朋党之争,更不喜欢自己的儿子觊觎自己的皇位,八阿哥太心急了。

太心急了——

刚刚翻过年,四大家族败落的消息便已经传开了,黛玉听了,也只是沉默许久,垂下眼,说一句“该的”,到底是哪里该,林钰却是不明白了。

他走进了林如海的书房,躬身一拜:“父亲,孩儿想要顺长江而上,去四川一趟。”

林如海奇道:“去干什么?”

“……”林钰想了片刻,只说道,“我有一位故人,在那边略有几分产业,只是不知道父亲是不是还记得与孩儿的约定?”

林如海愣住,过了许久才搁笔,叹道:“你愿意去便去吧,只是男大当婚,下一次回来也该谈婚事了。”

林钰不言,只告辞出来。

张宝儿跟上来,“爷,您这怎么又去四川啊?干啥去?”

林钰冷哼一声,道:“抢亲去。”

第五章 东去水

沈无盐要嫁人了。

林钰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忽然之间会说出“抢亲”这样的话来,看张宝儿一脸的发愣,他笑了一声,“开个玩笑,你当你主子我是什么人呢。”

张宝儿还是一脸发愣的表情,依旧没反应过来。

主仆二人收拾东西,竟然就要往四川出发了。

这一段对话发生在林如海书房外面。

他听了个清清楚楚,这一来倒是站在窗前,看着林钰的背影,心里的盘算又不一样了,抢亲?

此话怎讲?

林钰也不知道此话怎讲,他去四川看看自己的生意,顺便喝沈无盐的喜酒而已。至于抢亲?一时胡话罢了。

他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牵挂一个女人,更不要说是聪明女人。

太聪明的女人叫人害怕,也让人忌惮,这样的女人对男人的威胁太大,绝不符合林钰的标准。

所以,即便是到了四川,林钰都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仿佛那一日脱口而出,真是戏语。

姜复早在酒楼里等待了他许久,为他接风洗尘,沈无盐现在是待嫁女,自然不能出来,不过当初那船上的船工倒是来了,带来了沈无盐的话,只说是盐场那边的事情已经处理好了,按照计划来就成。只盼以后林钰这大老板顾念着旧情,以后还给她一口饭混着吃。

沈无盐这话说的,倒像是他要过河拆桥一样。

跟姜复去盐场上看了看,那些高高的卓筒井改造出来的打井工具,出来的露水,煮盐的锅灶,雪花盐,黑盐……

种种的种种,都让他心驰神往。

任由盐粒从自己指间流沙一样滑落,林钰装了一小筒起来,挂了根锦绳系在腰佩上。

沈无盐成亲就是在今天,以为是沈德的女儿出嫁,整个自流井的盐工几乎都去凑热闹了。

毕竟是人家成亲的好日子,即便平日富顺这边有不少人说沈无盐是丑女,可真正到了她成亲的好日子,倒是人人都喜笑颜开地祝福着。

林钰走过去的时候,问了一下新郎官,原来是当初主持鬼井打井局面的那个年轻人,听说只是普通的人家。沈无盐之前被人退过婚,本来就不好出嫁,不过这年轻人似乎跟沈无盐很投缘,又因为背后打井的事情都是沈无盐在操持,大约是日久生情。

这些都是林钰的猜测,不知道真假。

他这样的身份,已经是不用请帖就能进了。

在沈府门口,林钰竟然见到了章老,这个时候姜复是站在林钰身后几步的,谁主谁次一眼就看了个分明。章老眼睛一眯,想起之前种种古怪的事情来,这个时候连成一条线总算是明白了。

林钰倒是彬彬有礼走上去,“章老好啊。”

章老也不过是愣了一下,转眼也笑眯眯地,“都好,都好,还是沈姑娘最好啊。”

抬眼一看沈府门庭前挂着的红绸门帘灯笼,林钰收回目光,却道一声:“这是入赘?”

“是啊,沈师傅也就无盐这一个女儿,难得小伙子帅气,入赘而已。”章老说着已经走进了门中。

里面邬思道正把四阿哥的贺礼给放在桌上,跟周围的人寒暄,一见章老跟林钰便上来打招呼。虽然早知道沈无盐效命于四阿哥,可是真正看到四阿哥对沈无盐也是很重视的,毕竟沈无盐这里帮助四阿哥做了太多的事情,邬思道来送贺礼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几个人竟然都是认得的,当下坐到一起去,开席之后林钰起身出去过一次,不到一刻钟便回。之后新郎新娘拜堂,沈无盐便已经算是嫁做人妇了。

那新郎满脸的喜气,看上去很是高兴。

林钰望着那场面,笑着跟众人喝了一杯喜酒,成亲这边的事一结束便走了。

章老看着他背影叹一口气,姜复倒是没走,问他为什么叹气。

章老道:“少年娃,能看得这么清楚的,少咯。”

姜复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反正章老自己知道就好。

看得出,林钰对沈无盐这救过他命的女人不是没一点感觉,只是沈无盐是个聪明女人,林钰也是个聪明女人,只因为些微的好感便要不顾一切在一起,根本是不合适的。

更何况门不当户不对,即便真成事儿了,日后也有一堆的麻烦。

还不若现在就看个清清楚楚,倒是省事儿。

林钰也是这样想的,甚至他想得比章老还要远。

再次站在了釜溪河的船上,林钰这一回四川之行不算是很久,甚至可以说是很短暂,他又要离开这里。未必是不羡慕那新郎官的,只可惜他是林钰,骨子里也是卢瑾泓,与沈无盐终究是两条道上的人。

说不上多喜欢,也说不上是多失落,就是这样平平淡淡,也没什么哀愁。

他之前离席,悄悄在沈无盐门外问她:甘心平淡一生否?

沈无盐说:平平淡淡才是真。

沈无盐。

无盐,无味,平平淡淡。

林钰站在船头,手中握着那盐筒子,将塞子拔开,祭奠一样将里面雪花盐洒落在江水之中。

重新将空空荡荡的盐筒子挂在自己的腰间,林钰只觉得一身都轻松了起来。

空了,空了的仇怨,空了的过去。

一切都结束了。

他微微一眯眼,迎着傍晚暮气之中的夜色,极目远眺,却又乘舟远去。

做盐商,不是要将这一把盐牢牢攥紧在手心里,而是要将它放走。

任由这盐,有滋有味,周流天下。

盐者,有味之道。

可有的事情,却偏偏是平平淡淡最好。

二者之间的平衡,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