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羚儿望着他,手心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已经紧紧地捏成了拳。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自己的父亲对自己说这样的话。

他在儿子的印象中,永远都那么冷淡而严厉,开口就是责骂。萧羚儿做梦也没想到,他竟会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

他此刻胸中仿佛有潮浪在阵阵翻涌,眼眶甚至微微发热,但是眨了几下眼睛后,他发出的声却愈发僵硬了:“父王,你为什么突然对我说这些?”他的唇边现出一丝淡淡的冷笑,“不会是因为你新娶了那个王妃,你怕我对她不利,所以你想护住她?”

萧曜看了眼那个女子所在的方向,摇了摇头。

“她刚才对你说的话,我都听到了。她说的没错。我娶她,只是出于邦交的目的。我确实希望你往后能与她尽量好好相处,这不仅是咱们的家宅之事,也关系到国事。但我对你说刚才这些,和她无关。只是正好碰到了,忽然觉得想说。”

他顿了下,继续道:“羚儿,你长大了。或许将来,你将接掌这个天下。以后你就会明白,有时候,有些事,人真的身不由己。爹这会儿,是把你当成大人般地来说话……”

“长大有什么好!我不想长大!”萧羚儿忽然打断了他话,或许是因为激动,连说话的声儿都微微变调了,“从前我想干嘛就干嘛,天下谁也管不了我!现在你一句把我当大人了,就要我听你的话?这世上有这样容易的事吗?父王!”

最后的“父王”俩字,从他口中说出来时,带了一丝咬牙切齿般的味道。

萧曜神情平静地望着忽然爆发的儿子,点头道:“你说的也是。这世上好像是没这么容易的事。你心里对我有不满,趁这个机会,尽管说出来便是。只要你有胆子说,我绝不会不让你说。”

萧羚儿大口大口地呼吸,忽然噔噔地跑到了他父亲的面前。父亲坐着,他站着,他比父亲还要高出半个头。他俯视着他,大声道:“是你叫我说的!那我就说了!从小到大,我只觉得我有一个母亲,从没觉得我有父亲!我要么见不到你,见到了你,你也永远只是会责骂我!父王,你还记得我以前装病,被三婶婶识破的事吗?那次你罚我跪黑房。你怎么就不问问,我为什么要装病?我是看到家里的那个姓李的女人生病了,你就陪了她一晚上,所以我也想生病!我想你也能陪我,就算没一晚上,哪怕你过来,坐我边上坐一会儿也好!可你没有!你匆匆过来看了我一眼,把我丢给太医就又走了!所以我恨家里的那些女人!在你心目中,我连她们都不如!还有那一回,我偷偷去了灵州,被人发现了,送信给你,我以为你会担心,会带我回。可是你……你根本就不在意我的死活!”

他的声音忽然哽咽了,停了下来。

月光照在他的面庞上,一串泪珠忽然从他眼中滚落。

他吸了口气,抬手飞快擦了下脸,猛地转身就跑。

“羚儿!”

回过了神的萧曜叫了一声,见儿子不停下来,起身追了过去,伸手将他的胳膊一把抓住。

“就像你刚才说的那样,我已经长大了。我如今也也不稀罕这些了!你爱对谁好,就和谁好去!你那个新来的女人,我瞧你好像挺喜欢的。你放心,只要她不惹我,我不会动她一根汗毛!”

萧羚儿眼睛盯着地,僵硬地道。

萧曜望着他,低声道:“羚儿,你误会了。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那些女人怎么可能比你重要?李氏是你母亲从前身边的人,跟了我这么多年,我回来也要地方睡觉的,她生病,所以便去了她那里,如此而已。至于你那次,我听林太医的意思,似乎并无大碍,我当时忙,你身边也有很多服侍的人,所以没留下陪你,但绝不是像你认为的那样,觉得你连个女人也不如。还有你说的去灵州的事,你三婶婶从前也问过我,爹向她解释过了。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不接你回的话,自己去问她就行了。”

萧羚儿抬着脸,盯着自己的父亲。

萧曜叹了口气,松开了握住他胳膊的手,凝视着儿子,道:“羚儿,爹不是个尽职的爹,甚至算不上好人。你可以不谅解,但爹还是希望,往后你能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爹相信你,你一定能的!”

他伸手,拍了拍儿子还有些稚弱的肩,朝他点了下头,转身去了。

萧羚儿望着父亲离开,直到高大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还是怔怔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

萧曜回了房,见昨晚没等到自己回就睡着了的新娘还坐在桌边,原本正托腮,定定望着桌案一角的那盏烛台,似乎在出神的样子。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她猝然惊醒,立刻跳了起来的样子,心里忽然掠过一丝想笑的念头,自然,没真的笑出来,只是继续朝里而去。

明敏丝毫没觉察到他的心思,只是定了下心神,朝他迎了过去,勉强露出笑容,轻声道:“殿下你回了?”

萧曜停在了她面前,看着她,淡淡嗯了声。

明敏刚才一直在想先前的一幕。原本只是想与那个明显早熟的萧羚儿把话说开。并没奢望让他一下就打消对自己的敌意,只想试着看,能不能尽量替自己减少些往后在这座王府里过日子的摩擦。毕竟,这个继子身份特殊,不是一般人。他要是一直对自己持这样的莫名敌意,可以预见,往后她休想有好日子过。

但是没想到,竟会被自己的丈夫给听到了。

虽然,那些话都是实话。她即便不说,对方想必也和她一样,彼此心照不宣。但真从她口中这样出来被他听到,还是难免让人觉得有些尴尬。

片刻之前的事发现场,对着他当时微微皱起来的眉头,她还觉得自己丝毫不惧,反正问心无愧,说的也是大实话。现在想来想去,却开始有点后悔了。

那个半大孩子,他最后嘲笑自己脑子简单。或许他说得没错。自己确实过于冲动,脑子也确实太简单了。

她现在一点儿都不想看到他,甚至巴不得像昨晚一样,他回来后自己已经睡了过去。但是显然,今晚没昨晚那么好运气了。

见他对自己的问候表现冷淡,她决定顺其自然,随他好了。他要是生气了,质问她,她向他道歉就是。

她沉默了下来,眼睛看着地,等着他开口。

她听到他终于开口了,却不是她预想中的质问,而是一句:“不早了,歇了吧。”

~~

明敏躺在床榻上,略微不安地等着丈夫的到来。没片刻,他便过来了。躺下去时,她闻到了来自于他身上的刚沐浴过后的那种带了些清爽的男人气味。和新婚夜时沾了酒气的那种味道迥然不同。

今晚,真的躲不过去了。

她微微闭着眼睛,屏住呼吸,两边睫毛使劲抖个不停的时候,忽然听到身畔的丈夫发出声轻笑。

她蓦然睁开眼,见他正侧身望着自己,神情里没了先前的那种严肃和淡漠,带了些闲适之意,目光里,如果她没看错的话,甚至还带了丝笑意。

他是在笑自己吗?

她的脸微微发热,洁白的齿轻 了下自己的唇,干脆正要再闭上眼好躲开这叫她觉得尴尬的一幕时,忽然听见他似乎随口地问了一句:“现在做好成为我王妃的准备了吗?”

她的心一下跳得厉害,眼睛愈发闭得死死,脸已经红得像飘上了云霞。

过了一会儿,对方还是没有动静。

她虽然闭着眼睛,却也能感觉得到,他正在看自己,而且似乎,还在以看自己的这副窘样而取乐。

她忽然又有些气恼了。恼他得寸进尺,恼自己无用。只是,越在心里命令自己做出镇定自若的样子,她便越觉得不对,终于忍不住了,伸手去扯边上的被衾,拉了过来,便要把自己蒙头蒙脑地盖起来。

身边的男人再也忍不住了,发出一声毫不加掩饰的笑声后,伸手抱住了她,跟着另只手扯过了被衾,把自己连同她,一道蒙在了被下。

“别怕,不会让你疼你很久……”

唐王殿下在他小王妃的耳边,低低地这样道了一句。

作者有话要说:三更了。大家晚安~

第111章

明敏完成了从女孩到女人的蜕变。

这个过程,应该说,比她原先预想的要好上许多。

和这个男人还算不上熟悉,但是比起新婚之夜彼此就是两个完全陌生人的情况,已经好了许多,至少,初时对着他的那种难耐拘谨,已经浅淡了许多。

他用轻柔的动作解她衣衫的时候,她还是习惯性地闭着眼睛,但不像第一夜时那样全身僵硬。而是照他的哄,尽量放松身体去接纳他。甚至最后,当他在她耳边,用异常喑哑的声命令她抱住他时,她也终于试着抬了双臂,搭在了他的背上,最后抱住了他的后背。

他并没骗她。确实像他先前对她说过的那样,她并没疼多久。起初的那阵不适过后,在他的引导之下,整个人渐渐仿佛陷入了一场陌生而迷离的梦幻之境里。

当一切都平息了之后,他让她枕在他的臂上,她便顺服地贴了过去,一只臂膀也不经意地搭在了他的腰身上,搂住了他。

虽然他没说,但她感觉得出来,他对自己颇是喜欢。

有了这种认知,这样亲昵地躺在他的身边,她心里觉得很是安宁。

她渐渐觉到了疲乏,蜷在他身畔,闭着眼睛就要睡过去时,忽然听他说道:“我过两天,就要回北庭了。”

困意立刻消失。明敏睁开了眼。

“你应也知道,羚儿被立为皇太弟。作为他的父亲,我这一辈子,大约都不能长久停留于上京了。”

他望着她,慢慢解释道。

萧桓年幼登基,导致外戚专权,甚至差点生乱。立萧羚儿为皇太弟后,其父萧曜退居北庭,不得入朝,以此避嫌,这是以欧阳善为首的众多阁臣们所愿意见到的局面。

明敏知道,自己往后与丈夫应该也是聚少离多。她也做好了这样的准备。

只是有些没想到,这么快,他就要出京了……

她压下心中油然而起的那一丝连她自己也辨不大清楚的滋味,道:“我知道了。”

他点了下头,继续道:“我可能暂时还无法带你一道过去……”

她一顿,随即微笑着,再次道:“我知道了。”

他看向她,安抚般地摸了下她垂散下来的长发,然后低声解释道:“羚儿……我从前有些忽略了他。他如今对我还心结难解。这会儿我要是立马带你去了,有些不便……你暂且安心留在这里。等再过些时候,我定接你过去……”

“我在那边,没别的女人……”

片刻后,见她不吭声,他带了些讨好之意般地,看着她的脸色,对她这样小心地道了一句。

明敏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之中。

应该说,这三天相处下来,自己的这个丈夫,比她原先预想中的,可算要好上许多。她算不上对他有多喜欢,但确实称不上讨厌。现在忽然得知,他没几天就要走了,而留下她的缘由,是因为他不想因为她,而和自己的儿子再起冲突……

她理解他的难处。

一边是骨肉至亲,一边是新婚才不过处了几天的妻子。换作谁,都会先考虑儿子感受的。但是……

她其实,倒宁愿这个男人不必向自己解释这么多,直接告诉她他的决定就行了。那样的话,她现在感觉可能会更好些——虽然现在,她也称不上感觉有多么的糟糕透顶。

这个看起来聪明的男人,其实一点也不了解女子的微妙心思。

明敏迎上了他带着歉色的目光,笑得很是漂亮,第三次重复这句话:“我知道了。”

说完这句话后,她仍照他的意愿那样,躺卧在他的臂弯里,但那只原先搭在他腰间的手,却在不经意间悄悄地抽了回来。

“我困了。咱们睡觉吧……”

她闭上眼,喃喃道了一句。

~~

三天之后,新婚才没几日的唐王殿下便又要离开上京,动身去往北庭了。

王妃自然是要留下的。比起北庭苦寒之地,上京就是个锦绣之乡。更何况,王妃留下来打理门庭,这本就是天经地义之事。

他动身离开的时候,明敏带了另两个女人送他至二门。她们泪眼婆娑的,瞧着简直恨不得跟了去才好,她这个王妃自始至终,态度倒都维持得恰如其分。

是不是往后,再也看不到新婚头几天里,她在自己跟前会表露出的种种任性和小动作了?

唐王殿下看了一眼自己那个神情端庄的小王妃,想起今晨起身在房里最后与她道别时,她也表现得这样中规中矩——就是一个王妃该有的样子,心里忽然愈发地堵了。

他远远地,最后看了她一眼,然后转身离去。

~~

萧琅亲自远送自己的兄长出城,过了候亭,见他目光再一次投向自己身后城池的来路方向,心中明白他在看什么,暗叹口气,面上却笑道:“二皇兄放心。羚儿如今愈发懂事了,学业骑射也是日益精进。太学里师傅们无不交口称赞。还有二皇嫂,虽初来乍到,但春儿与她颇投缘,往后也会时常往来的,二皇兄不必牵挂。”

萧曜终于收回了眺望的视线,苦笑了下,望着自己的兄弟道:“多谢弟妹照拂于她。还有羚儿,从前是我无暇归京照管,如今却是没有机会留京与他相处。这次回来,我见他确实比从前稳重了不少,全仰仗三弟你的教导之功。往后更是离不了你的助力。为兄在此先谢过了。”

萧琅忙阻了他的谢礼,道:“羚儿是我的侄儿,便如亲儿子一般,一切都是应该,二皇兄何须这般郑重。倒是二皇兄你……”

他望了眼萧曜的北去之路,茫漫尽头,春风不度。

下一次,不知何时才是归期了。

“羚儿,他迟早,一定会谅解你的。”

他最后,这样对着自己的兄长说道。

萧曜哈哈一笑,“三弟,实话说,为兄好生羡慕三弟。所谓因果互为,做哥哥的,过往已经不可再追。往后,羚儿若肯谅解,那是我之幸,若不谅解,那是我之命,强求不得。千里送行,终须一别。三弟留步,为兄先行去了!”

他上马,与萧琅抱拳告别,随从呼喝声中,一行人马随即往北疾驰而去,再未回头。

萧琅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北去官道尽头之后,转身返程。策马经过距离候亭不远的拱桥边时,看见杨柳从畔停了匹马,萧羚儿一身常服,正立在马侧,目光望着北去的那条官道。

“羚儿,你既然来了,为何不肯现身?你父王,他一直在等你。”

萧琅难掩讶色,翻身下马,朝他走了过去。

萧羚儿收回目光,看向萧琅,道:“三皇叔。我到了这里后,远远看见他和你说话时,忽然又不想过去了……”他停了下来,随手扯下近旁风中摇曳的一条杨柳枝,负气般地用力在手中缠扯。嫩柳叶被揉碎,洒落了一地的青碎。

萧琅凝视他片刻,拍了拍他的肩,道:“倘若有下次,你想现身,再现身便是。三叔告诉你,你父王,他永远不会嫌迟的。”

萧羚儿停止了手上撕扯柳条的动作,抬头望着萧琅,见他正朝着自己微微而笑。

~~

半个月后的一天,明敏受邀从魏王府回来后,看见继子萧羚儿正端坐在上房外的一张椅上,瞧着似乎在等她。见她回来了,也没朝她见礼,只微微动了下头,就此便算招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