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瞅着乔远垂下头,平常亮得要戳人眼的精神气都蔫蔫的,她补上一句:“我没有生气。”

才怪,肯定生气了。

离开明月小区时,乔远憋了一肚子愧疚。

送走他后,江星愿关上门,跌坐在真皮沙发上,抬手捋进发间,不知该作如何反应,怔忪良久,好笑地揉了揉额头——他俩居然都不想走下路!她白内疚了,唉,早该说的,她怎么能想到,乔远居然喜欢打野,她还以为他很喜欢玩ADC,方才被他秀翻全场的瞎子秀得发懵,差点话都不会说。

明天一定要告诉他,其实她也不想走下路,她不想玩辅助,想打中单。

然而,第二天,乔远并没有来上学。

第6章 Bo6

当江星愿察觉到不对劲时,乔远已经三天没来上学了。

以往两人为了避开同学的视线,从来不会一起回家,而是直接在明月小区集合,保安都认得他了。头一天,她在门前等了又等,等到爸爸回来,在门卫处瞥见等成了‘望父石’的闺女,惊喜交加的带她去下馆子,一问之下,才知道不是在等他,空欢喜一场。

乔远游戏没上线,扣扣头像也一直灰着。

翌日,江星愿到校后,特地在四班的门前经过数次,来回踮步,没寻见那颗浅色的脑袋。

其实打个招呼问一下就能知道的事,她嘴唇颤了又颤,半点没有在排位赛里的果决敏锐,踌躇不前,到放学都没问出那句‘你们班的乔远没来上学吗?’。她不信邪,在自家小区老地方等了许久,只等来了加班的亲爹。

十一月的F市已入冬,江星愿伫立在街灯下,呼出一团又一团氤氲白气。

冷得眉毛都要冻起来了,从地铁出口走到小区门前不过五分钟路程的江识文,自觉披着一身风雪,可看到在门卫亭旁呆等的女儿时,立马将围巾解下来,套在她颈上——他的围脖宽且厚,在她原本就带着的颈巾基础上,又给包了一圈,将她下半张脸都埋了进去。

她仰头望向他:“爸。”

江识文心疼坏了,恨不得把她揣兜里走:“你朋友不来,也不跟你说一声,让你在这里傻等?你等多久了,这么冷的天!把手给我捂一下。”

仔细想想,他们已经一起玩儿快一年了。

乔远不来的时候,会提前告诉她,或是在课间在她抽屉里留纸条,或是放学时直接找到她说一声——她也不知道他怎么能在偌在校园中找到她的,就像掌握敌方打野的行踪,了如指掌,心里有数。

人怎么能说不来就不来呢?

何况,他也没说不来。

“…我们没约好,”江星愿又呼出一团白雾,被爸爸牵着走:“我怕他来了,门卫不让他进来。”

“让你朋友按门禁,看着是学生,门卫一般都会放人。”

“哦。”

江星愿低下头,默不作声地走了一路。

一进室内,立马就和暖了。

她走回书房,登上《英雄联盟》,将好友栏点开。

看看贴吧和各式攻略视频,一看就是一晚上,惟一的游戏好友,没上过线,最后一场游戏,是和她的排位赛,盲僧Mvp胜场。

除了游戏的事,她实在不习惯与人分享感受,即使江识文放下工作,尝试劝解她,可惜始终没能成功从她口中问出详情来,只知道一直来他家玩电脑的同学两天没来了:“天天在外面等着也不是办法,你朋友不会想你因为等她而病倒,我明天上班的时候跟门卫打个招呼,只要说是来找我们门号的,就放进来。这样做,你看如何?”

在家里,江识文不是一个权威的父亲——他爹走得早,那一代大多不听话就揍,听话但不顺眼也揍,把孩子揍服,就像样了,即使棍棒下出不了孝子成不了龙,那也是小孩没本事,做爸妈的打舒爽了,也不枉供书教学一场。

这套逻辑,自是不能再用了。

一来江识文连瓶盖都拧不开,手劲只能用来敲代码,二来生的是闺女,既是妇又是孺,打不下手。他破罐子摔碎,把闺女当领导看待——万事哄着来,遇事先问问她的想法,不是原则性问题,就顺着她的意思去办。

“好。”

江星愿点头,从小区外等人,变成了在家里等。

第四天。

终于按捺不住的她,瞅住时机,叫住了一个四班戴眼镜的女生,文静小巧,比她矮半个头,身高撑出了底气:“同学,”

抱着一叠课本的妹子迎头被截住,惊疑不定地望着来人:“…怎么了?”

“你们班的,乔远,”

江星愿抿了下唇,她靠在走廊边好一段时候,这么冷的天,学生都喜欢呆在室内,她身负严寒,神色冷峻地往人面前一站,同学都看得心里发悚,以为得罪她了。

“他没来上课吗?”

陈静:“乔远?他退学了…你找他有事吗?我跟他不熟,要不你找陈家伟吧,他们经常在一块。”

那一瞬间,如同四十分钟大后期,打赢了一波团战,基地却被蜂拥而上的小兵一下一下地点爆了。耳畔嗡地一声,有人按下了江星愿听觉的静音键,掐断了‘退学’之后的声音,她茫然地看住对方张合的嘴唇,解读不出有效讯息。

“同学?”

“同学?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江星愿狠狠掐了自己的手心一下,随着痛觉,五感逐渐归位回神。

“好,打扰了,谢谢。”

她的思绪被乔远退学的消息绞得支离破碎,只剩下苍白的社交辞令。

同学觑着她的神色,外面的雪已经停了,江星愿犹自刮着十级大风雪,她不知内情,擅自脑补出一场早恋分手的大戏,不忍落井下石,侧身越过她小声安慰一句:“你别太伤心了。”匆匆离开。

江星愿定定地立在原地,几乎冻成了冰雕。

不能在别人教室门前呆着。

她指挥着自己抬起右脚,一步一步的,迈回三班的教室。待她冷静下来,回忆起那位女同学提起的人名,强压下与陌生人对话的不适感,依样画葫芦地在放学前截住了陈家伟。

“你是陈家伟?”

与他身高相约的少女挟风带雪的袭来,气势汹汹,满眼阴骛。

陈家伟愣了半天,憋出一句:“我没欠你钱啊。”

江星愿:“你好,我想请问,你知道乔远为什么退学吗?”

不可能因为跟她闹脾气就退学吧。

她想知道原因。

闻言,陈家伟捋了一把后脑,没想起来乔远那小子还有个跟他一样高的女朋友:“怪不得每天放学都不见人影…我不晓得啊,他也没跟我们说,老班说是家里出了事,没来得及跟我们告别,让我们专心上课。可能等过了风头就会回来跟我们说,不过这时候退学,以后应该会去打工吧。”

连他也不知道。

将所知如数说出,陈家伟吁出一口白雾,知道是兄弟的女人之后,好奇心登时嘶啦一声的窜了出来:“不告诉兄弟就算了,连弟妹也不说一声,渣男,真是渣男!”

弟妹是什么称呼…

江星愿连番被敲闷棍,发懵:“他没告诉我。”

“对了,你们怎么好上的,他除了《英雄联盟》也没别的兴趣爱好了吧?”

只会打游戏就能泡到妹子,长得帅真特么占便宜。

陈家伟忿忿不平,视线打量起眼前的妹子来——为了争取踏入早恋行列,同级往下的妹子他都看得差不多,这姑娘太高了,得有170了吧?发育慢一点的男同学都要仰视她,他一开始就将这种平视的生物淘汰出女性行列,没考虑过发展的可能性。现在近距离一看,原来长得不错,皮肤很好,特别白,就是有点凶,但是眼睛长得真好看…

他没来得及细细品味这双新大陆,在江星愿脑海中刮了四天的风雪,陡然雪崩,雪花滚落下崖,撞上痛不可抑的滚烫心脏,雪融成水,充盈眼眶,积重难返,啪嗒啪嗒掉下一长串眼泪。

“哎,你怎么哭了,是我说错话了吗?我这…”没见过女孩子在自己面前掉眼泪,而且还很有可能是他把人给弄哭的,陈家伟一下子慌了神,闪了舌尖:“我给你道歉呗?你别哭了,等乔远回来,知道你因为他哭了,他肯定内疚得当场给你跪下来!”

江星愿抬着泪涟涟的双眼看他,哭得默不作声的,眼眶鼻头全红了,半响才吐出一句:“不是他的错,是我不好。”

“咋的了,你绿了他?”陈家伟联想蹁跹。

她摇了摇头,手背抹掉满眼的泪水,不给他追问下去的机会,转身走了。

陈家伟莫名其妙,可也不好追上去,想着等兄弟回来,再问个明白。

可惜,并不如朋友们所想,乔远没再回来,扣扣也一直是灰扑扑的[离线]状态。待江星愿再次从陈家伟口中问出他的住址时,迎接她到访的老房子,已是人去楼空。

回想起来,两人最紧密的联系就在召唤师峡谷,江星愿知道他玩所有ADC射手英雄的出装习惯,会先出哪个装备,喜欢把眼位插在哪里,什么时候会压上前消耗,何时又会专注补兵,要用什么样节奏来帮他垫刀…好像很了解他似的。

但仔细想想,她连好朋友住哪里都不知道,可笑之极。

乔远就像一夜之间,从F市消失了。

第7章 Bo7

半个月过去。

江星愿的生活,并没有发生巨大变化。

乔远还在的时候,两人也不会在学校碰头,她一直是孑然一身。只是不需要再在小区门口等人,撇除了‘朋友’这个不稳定因素,她打开电脑,登上《英雄联盟》,心无杂念地上分。

在偌大召唤师峡谷,有一个都市传说——谈恋爱会变菜,手速这么快,单身有点年头了吧?

虽然她没谈过恋爱,也不认为自己喜欢乔远,但自他离开,在一段适应中单位置的阵痛期过后,她的胜率竟然比以往双排更高。

每一局,江星愿都将对方中单死死摁在塔下,敢出塔吃经验补兵就是个死。

若是不信邪,前期多送了两个人头给她,那得了,就算不出塔,在塔下也得死。

叫打野来?

打野来了,敌方中单却早已被江星愿消耗至残血,召唤师技能全交,法力值也因为要远远地用技能补兵而所剩无几。

硬要上,就是送双杀。

绝大部份时候,她并不快乐,也不难过,专注于每一场游戏。

生活就像在沙漠中独行,单杀对面,双杀打野,游走带节奏,拿下一局胜利,便是见到沙漠中长出了一棵仙人掌,抛进嘴里嚼嚼,嚼出汁水解渴。

这副模样,落在长辈眼里,只以为她因为跟朋友闹别扭而失魂落魄。

江识文看不下去,劝又不好使,只能从她的兴趣爱好入手,顺着《英雄联盟》的路子想。虽然他不玩游戏,但工作跟电脑有关,沾了边的,也很跟得上时代,在同事里一问,就找到门路买了一个全英雄全皮肤的帐号。

江星愿不缺零花钱,但对英雄皮肤没兴趣,向来都是用着最朴实的形象。

只是爸爸回到家后,第一时间让她打开客户端,坐在她旁边让她登上一个新帐号——顶着爸爸期待的目光,彷佛每个细胞都在欢快地求夸奖求表扬,她只能硬着头皮,玩了一晚上花里胡哨的英雄给他看,表示自己很喜欢这份礼物。

敌方水晶再一次爆炸后,江星愿松开被她捂暖了的滑鼠,转头看向爸爸。

“爸,你是不是想跟我说什么?”

“啊?啊,没,这帐号你玩着还喜欢吗?”

“嗯,喜欢。”

书房中,重新陷入尴尬的沉默。

三分钟后,江识文觉得自己不能再傻坐下去了,堂堂一个四十已立的成年人,还想让女儿给他抛话题不成?他尝试组织语言:“你喜欢就好。其实有件事,爸想跟你说,你知道方叔吧?”

“不知道。”

“…就是以前经常来咱们家做客的方叔,那个没头发的叔叔。”

这次,江星愿点头了。

以前来家里做客的同事不少,其中一位特别显眼,肤色偏棕,在灯光下,就像一颗圆滚滚的卤蛋,记忆深刻。

“前年他去S市创业,到处找人借钱,就我借给了他,今年公司办得不错,缺可靠又技术过硬的IT工程师,想找我过去帮忙,待遇薪酬自然比现在好很多,而且我这工作,在小城市没赚头,年轻时该出去闯的,但带着妻小去闯,太不负责任了…现在你长大了,又有机会…”

这种有熟人带路的机会,还在四十多的年纪,一辈子可能就只会碰上一次了。

江星愿愣了片刻,体贴地接着他的话说下去:“爸,你也想去S市吗?”

“看你意思…”

“我明年就成年了,你不用顾忌我,”江星愿重新握住滑鼠:“你要让我留在F市吗?”

要抛下她一个人吗?

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她面上不显,心里却一下子呼啸进入应激反应——用常理想想,这个语境下,都不可能是要将她留下。

“不不不当然不,要去的话,肯定是带着你去啊,”江识文摆手:“我也跟方叔说过,高二不好换地方找学校了,他说只要我肯去就有办法,就看你意思。爸也不是逼你,问问你意见,事情还没定呢。”

“我在学校里没有朋友,换一所也是一样,影响不大,爸你想去就去吧,”

察觉到爸爸话里的渴望,江星愿心软下来,何况她也没有要留下来的理由,在哪都一样。

跟女儿提起之前,江识文问过身边很多人的意见,都不赞同他去S市。

四十多岁往一线大城市闯,其疯狂程度不亚于‘临老入花丛’,一句句的反对,将他回春的叛逆激了出来,听不进去。

不过,闺女的意见,还是要听的。

如果她不让他去,他就不去了。

没想到,女儿二话不说就痛快点头。

“不过,”

江星愿眼睛闪了闪,一字一句的掷地有声:“我们一起,你要带着我。”接着,许是觉得不够坚定,她伸手拉住了他的袖口,增加说服力,大有他不同意,她就不撒手的意思。

活了四十一个年头的江识文,头一次觉得自己心脏不好使了。

随着这次深夜会谈,父女关系稍为回暖,直至离开F市的前夕,她都没等来乔远的消息。

江星愿决定不等了。

她将‘原心’这个号放到一边去,用起了爸爸送给她的帐号——这个豪华的全皮肤号落到她手上,只有在爸爸观战的时候,才有机会亮出英雄皮肤。换城市,换学校,在熟人的帮助下,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对她来说,也只是从一个班的角落,换到另一个班的角落,惟一改变,就是这次坐在窗边,太阳倾泻进来,照在课本上有些反光。

s3赛季结束,‘原心’的段位定格在白金一的晋级赛,出于某些不欲与人提的原因,她不想把那个号往上打了。

新帐号的ID更简单——Wish。

s4赛季开始,她拿着新帐号开始上分之旅。

赛季初的排位赛总是比较难打,是高手云集的修罗场,她冲到白金三时,屡次碰见一个叫‘梦猪’的中单,把重做后的卡萨丁玩得像削弱前一样强,即使前期对线被江星愿拿着强势英雄压制,六级习得大招之后,总是在最关键的时机到上下路游走,只要让他拿到一个人头,前期的均势即告打破,将她按在地上揍。

一区人多,即使是高分段,也很难碰见重复的人。

但碰见梦猪的场次,江星愿一场未赢。

为什么能这么强?

这就是一区的高分段玩家吗?

她记住了这个强得可怕的人。

晚上八点三十二分。

在选人阶段,江星愿看见对面三楼选了‘虚空行者,卡萨丁’,不惊反喜,在载入游戏的过程中,看到卡萨丁的ID后,满脑子都是待会要如何处理对线细节,怎么才能打败他。

…然而进去后,不到十分钟,自家打野就去对面的上半片野区浪,梦猪的卡萨丁刚好回泉水补充了一波状态,出门将他的人头收入囊中。

[所有人]水吻别恋(酒桶):职业大神就是厉害

[所有人]水吻别恋(酒桶):梦神求放过!

[所有人]OV、梦猪(虚空行者):哈哈,原来是我的小粉丝吗?

被人在野区当猪杀,酒桶不但没炸毛,还一脸荣幸地跟对面的卡萨丁聊起来。

上单登时忍不住了。

你的死神(祖安狂人):打野你有没有羞耻心,被人杀了还笑

水吻别恋:(酒桶):被职业选手杀了多正常,有啥好羞耻的,何况我是梦神的粉丝

你的死神(祖安狂人):叫**的梦神呢?在S赛上被韩国人吊起来****了

不文明用语都被和谐为小星星,这漫天星星一撒,上野二人便吵了起来,原本还能打的局面,登时往落败倒去。拿了打野酒桶一个人头的梦猪回到线上,轻松压爆了江星愿。可怜她啥也没干,好端端的对着线,对面中单就从自家打野身上杀了个新鲜热辣的蓝Buff,换谁心态都要崩。

她倒是没崩,乖乖缩回塔下补兵,龟缩发育,顺便找机会到其他路线支援游走。

——不过,职业选手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