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落没回答,三步并两步从吧台上下来,向着那位司令员走去,一只手插/进兜里,攥住了水果刀的刀柄。

  大厅里慢三悠然,场中的人们各自推杯换盏,低声谈笑,想在里面游刃有余,也是一门学问,并不是谁都会无聊到低头研究扫地的机器人的。

  傅落已经无暇考虑那个美洲联盟的太空军司令为什么会被盯上的问题,她的注意力自动排除了周围的一切人和障碍物,眼里只剩下那个目标和八个不动声色靠近的机器人。

  十米……

  五米……

  三米……

  两米……

  美联太空军司令正好背过身去,傅落则不小心撞到了一个人。

  杨宁正在给一位女士取饮料,双手都占着,见她就这么直眉楞眼地撞过来,连忙微微举起手,往旁边侧了一步,把杯子塞给旁边的女人,腾出手拦了傅落一下,疑惑地问:“你……”

  就在这时,一侧桌子底下响起一声轻微的“噗”。

  傅落和杨宁的耳目都相当灵敏,同时往那一边望去,只见一个小球从桌子底下滚了出来。

  傅落还没有意识到那是什么,杨宁的脸色却先变了,傅落从他的表情中读出了什么,立刻向那位老将军扑过去。

  杨宁一把扯过一条桌布,桌上顿时一片杯盘狼藉,稀里哗啦的动静十分不体面,顷刻间打破了慢三小调的闲适氛围。

  小球爆炸了,傅落没见过,杨宁却是知道它的。那是一种最先进的烟雾弹,浓缩程度极高,个头很非常小,镶嵌在女式戒面和耳坠上都绝不突兀,喷射启动,在撞到第一个障碍物之后,能在千分之一秒内产生将近一百立方米的烟雾。

  杨宁扯下桌布,一把拽过顺着桌布滑到他手里的冰块桶,反手把一整桶的冰块倾倒在了上面,烟雾弹将将撞到桌角,千钧一发间,被这一桶食用冰块冻在了里面,巨大的压强造成了爆炸,几缕细细的白烟顺着盖上去的桌布角,从一大堆被打翻的餐具与食物中冒出来。

  与此同时,傅落从侧面猛地把美联的老将军撞得后退了好几步,可怜一百六十多岁的老人家,哪怕年轻的时候再怎么戎马倥偬,也险些被这没轻没重的一下撞成个屁股蹲。

  他还没来得及表达惊愕,一颗子弹就打在他方才站立的地方,桌上留下了一个小型爆破子弹的坑。

  这种生化子弹,在三分之二没入什么东西体内后,后盖就会根据摩擦力传感器的数据变化而使子弹爆炸,一旦被打中胸腹部,即使没有碰到脏器和要害,内脏也躲不开这种凶残的二次伤害。

  一个悄无声息从后面靠过来的“清洁机器人”突然从地上飞了起来,蹿高了足足将近两米,手里不知什么时候伸出了一条激光刀,斩向老司令的头。

  高能激光刀,启动时刀身附近的高能量会产生高温高压,连二十公分以外的空气都能在两秒钟之内加热到一百度以上,一股臭氧的味道弥漫开,热浪山呼海啸地扑面而来。

  裸/露在外面的皮肤瞬间有了要被烫伤的错觉,没有什么能在近距离架住这种东西,傅落知道,水果刀在它面前就像是纸裁的一样脆弱,没等架在激光刀的刀刃上,她的手就会被烫熟!

  傅落当机立断,一脚踹开老将军,把手里的水果刀丢了过去,在极短的距离里重重地撞向机器人胳膊上的轴承,一声断裂的脆响响起,最脆弱的一枚螺丝被旋转的水果刀搅断了,机器手无力地垂下了半边,激光刀顿时没了力道和准头,下拉砍在了机器人自己身上,一条当场被熔断的机械腿飞了出去,殃及池鱼地撞断了一位女士的水晶鞋跟。

  直到这时,人群中才发出第一声后知后觉的尖叫。

  行动目标为动态,这种程度的机器人杀手绝不可能预设程序,操作人一定在现场,杨宁的目光扫过被傅落干翻的机器人,它只剩下一半的身体,徒劳地在地上挥舞着已经断了能量源的高能激光刀。

  机器人焦黑的残肢处露出了一半的芯片。

  FU73S系列,臭名昭著的“刺客”系列内核,升级后的精确感应范围为五十米,那么最佳视角是……

  杨宁猛地抬起头,摸出后腰上伪装成一把汽车钥匙的折叠型手枪,在一片混乱里几步蹿上了二楼,靠近观景台落地窗处,果然有一道黑影一闪。

  杨宁没有追,他不慌不忙地保持着站定的姿势,在二十五米以外瞄准,射击。

  窗外不出意外地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

  好在这天来的宾客里,有小一半都是军方的人,虽然很多年轻人没有亲历过战争,但是临场反应足够了,美联老将军的保镖立刻紧紧地把他围了起来,几个机器人失去了控制,在三分钟之内被分别清理干净。

  场外安保人员以最快的速度到达了现场。

  杨宁打了声呼哨,远远地对一队安保军人做了个手势,对方立刻会意,追了出去……方才那个人肯定没有打死,但是不出意外地话,失去行动能力是妥妥的。

  他缓缓地把手枪重新折叠好,随意地塞进兜里,居高临下地望向楼下,手指轻轻地敲打着冰凉的木头栏杆。

  “查尔斯?沃尔伯特……”杨宁看着脸色不大好的美联老将军。

  联合国美其名曰人类一体化,但显然,哪怕是一致对外的时候,各国各联盟与各大利益团体都很难做到铁板一块,而这老头子才刚上任,如果就这么死在中国,那么亚洲联盟和美洲联盟之间、中国和亚联其他国家之间就非常微妙了。

  更微妙的是这位老将军不是来自空军,也不是陆军,更不是海军或者哪里的维和部队,他是美联太空军总司令,眼下的局势是,连普通的军校毕业生都嗅到了紧张的空气,他星系人类和地球的关系危险如一个血管瘤。

  随时有可能崩溃,也不排除慢慢吸收最后安静地走向消弭。

  美联的太空部队是地球联军的主力,对其统帅动手,人们不由自主地就会联想起他们的邻居,凶手挑起争端推动战争的目的不言而喻,而问题是……

  杨宁的目光落在二楼的窗外,落地窗被方才的人撑开了一条刚好够一人通过的狭小缝隙,厚重的天鹅绒窗帘随着夜风微微晃动。

  问题是,这么干的,到底来自他星系,还是地球?

  那颗被他用冰块盖住的烟雾弹,是他星系最新研制的微型武器之一,二部总参部也是通过间谍线报刚刚得到的实物信息,无论是谁策划的,这个人的级别都不会低。

  操控机器人的杀手被杨宁一枪打碎了膝盖骨,笔直地从二楼窗户上掉了下去,连单人的潜行飞行器都没来得及打开,在被安保人员逮住之前就饮弹自尽了。

  宾客们被疏散、妥善安排好以后,他的尸体才被抬进来,季桃花容失色地被送上楼休息了,杨将军的脸色很难看。

  死人满是血的腿上像树瘤一样,长着一个一个不大明显的凸出来的畸形骨。

  “是多骨病。”杨宁听见法医低声说。

  抗战的时候他星系人类逃亡过程中,曾经遭到过宇宙辐射的污染,有一小部分人患上了这种特殊的多骨病,即原本平滑的骨头在非关节处变形增生——有些严重的,连面部变形十分严重,可能会长出各种多边形的脸来,而这种多骨病后来被证实是有一定遗传性的。

  也就是说,这个死者“看起来”是个他星系人类。

  杨宁摇摇头,往外走去,这件事里面的水可能很深。

  迅速赶来的防暴警正在门口询问目击者,杨宁靠在门边,静静地听完了傅落毫无起伏地叙述她从发现机器人异常到后来局面被军方控制的全过程,心里忍不住暗自摇头。

  “洞察力确实有一点,身手也还可以,”杨宁心想,“可是周围无数保镖和军官,她手无寸铁,第一反应居然是拿水果刀一声不吭地对抗不明身份的敌人,鲁莽,有愚蠢的个人英雄主义倾向,没有效率概念。知道利用楼梯的高度确定受害人,却没有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凶手的位置,临场缺乏战略意识,不通诡道,战术考试一定是靠死记硬背课本拿的优……”

  他还听见傅落反问警/察:“我刚才听说凶手被抓住了?他为什么要刺杀那位外国老将军?”

  “啧,”杨宁挑挑眉,心说,“毫无政治敏感度,不适合当指挥官。”

  警/察没能给出准确答复,只是含糊地一带而过,转身去寻找下一个目击者了,一直跟在傅落身边的小朱这才有机会抓住她的袖子狂尖叫:“啊!好帅!刚刚你用小刀撞飞机器人的时候帅死了!”

  傅落已经看见杨宁,有些局促地收回自己的袖子,跟他打招呼:“长官。”

  杨宁就像一个人格分裂者一样,对她露出一个十二分真诚的赞许表情。

  “非常不错,表现很让人印象深刻。”他说。

  无懈可击得就好像刚才满肚子挑刺的人,只是和他共用一个身体的“不存在的兄弟”。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章

  总是有一些人的生命中充满了各种不可理喻的怪癖。

  比如对于罗宾老师来说,没化妆就和没有穿衣服一样,是不能见人的。

  而对于杨宁大校来说,让他心口如一,就和让他赤/身裸/体一样,也是不能给人听的。

  简而言之,就是罗宾老师没人样,杨宁大校没人话。

  杨宁就像个小学心理辅导老师一样,用平时打发手底下新兵的那套台词,以鼓励为中心,以表扬和赞许为基本点,报喜不报忧地把傅落点评了一通。

  而后,他好像视察完小同志精神状态的闲职领导,一手插兜,一手背在身后,悠悠然地走了。

  傅落呆呆地盯着他的背影,她觉得自己可能是想多了,但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从杨大校的长篇大论里听出了一点微妙的讽刺意味,特别是那句“目标意识非常强,我看你如果在战舰上,一定是个非常好的瞄准手。”

  她鬼使神差地遵循了自己的第一感觉,开口叫住了已经走出了十几步的杨宁。

  “大校!”傅落追了过去。

  杨宁顿住脚步,他待人接物十分讲究,见人必先带笑,不管和谁说话,必会对着人家的脸,因此耐心地转过头来:“嗯?”

  “我……”傅落轻轻地卡了一下壳,而后仿佛被接通了某条电路一样,飞快地说,“对不起,我做错了。”

  杨宁愣了一下,没接茬。

  傅落自顾自地说:“我发现机器人出现问题的时候,第一时间应该示警,不应该自作主张在形势判断不全的情况下擅自行动,险些造成恐慌,还差点给目标造成伤害。”

  杨宁的眉尖难以抑制地挑了起来。

  傅落保持着电线杆一样笔直的立正姿势,继续说:“我对场面没有进行足够的预判,只顾着往上凑,没想到小型机器人的行动原理,几乎放跑刺客……总之,这件事做得非常欠考虑,对不起长官。”

  杨宁脸上春风和煦的笑容渐渐消失了,他沉默地站在那听着,黑沉沉的目光锐利得像一把晦暗而锋利的尖刺,眉间少许的一点阴郁更是凸显出他十足的压迫力,比傅落接触过的、三部从来不会笑的黑面阎王曹大校有过之而无不及。

  傅落却反而不那么忐忑了,这种活像被人欠了一百万的面无表情才是她熟悉的,在她成长的过程中,军校里每一学年的教官和老师们至少有一多半都是这种款式,久而久之,傅落受虐受习惯了。

  杨宁的脸一拉下来,她反而觉得对方是听进去自己说的话了。

  然而杨宁沉默良久,最终却依然什么也没有表示。

  这天天气不错,夜空如幕,通过大厅的窗户,能窥见外面银河如练。杨宁的目光好像放空了,笔直地越过傅落,如有所思地落入茫茫的夜空中。

  良久,他才微微颔首。

  这一回,杨宁没有一脸假真挚地夸奖什么,也没有对傅落的话做出任何评价,他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声,示意自己听见了,而后面色漠然地转身离开。

  今天的事,转眼就会在全国、亚联乃至整个联合国引起轩然大波,时局一旦动荡,太空将不再是年轻稚嫩的军校生们梦想的、带着一点英雄主义式的浪漫的“职场”。

  杨宁略微低着头,薄如一线的嘴角露出一点无奈的笑意。

  “生不逢时啊,小姑娘。”他这样想着,经过了仍然站在大厅中的杨将军,父子两个人的目光飞快地在空中交汇了一下,又更迅速地错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