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宁抬起眼皮,扫了一眼那封口严严实实的小瓶子。

  随后,他就听见傅落说了她这天说出的最蠢的一句话,她欲盖弥彰地说:“我没看你的阅读器。”

  杨宁:“……”

  “见鬼了,没看你怎么知道里面是阅读器的?杨宁难道已经老糊涂到忘了自己的漂流瓶封没封口吗?”傅落慢半拍地回过神来,狠狠地咬了自己的舌头,在心里死命唾弃了自己一番,“这怎么收场呢?”

  她那已经被训好的无名紧张再一次颤颤巍巍的露出头来。

  谁知片刻后,杨宁却突然笑了起来。

  他的头微微偏到一边,笑出声,却因为怕牵动伤口,而只能把笑声压制在一个非常克制的状态下。

  傅落低头看自己的靴子尖,心里检讨自己的“装傻”战略似乎有一个致命的缺陷,比如装得时间长了,万一她定力不足,变成了真傻怎么办?

  眼看着就有这种趋势了,愁人。

  “看就看了吧。”杨宁用叹息一样轻的声音说,意味深长地看了傅落一眼后,又在她无措中坦然收回了视线,说了一句更加意味深长的话。

  他说:“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

  是了,他不为人知的半分钟假期已经结束了。

  此时,严阵以待的地球。

  汪亚城正猫着腰,后背弯成了一个句号,快要钻到电脑屏幕上了,他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对着联络器说:“刚才那孙子临死前发信号了,最近的他星系岗哨会在一分钟之内赶到,快收工!”

  上一次,汪亚城从沦陷区的下水道逃回来,就是为了盗取沦陷区内物流运输路线图和时间表,他们打算在对方经过非沦陷区的时候,抓住那么一点时间实施抢劫。

  汪亚城作为一个全程重要外援,任务很重,及至说出撤退的时候,他已经趴在这里盯着屏幕超过四十八小时了。

  他明显感觉自己的视力下降得厉害,都快要成真正的近视眼了。

  尽管这个时代,视力矫正早就已经像补个牙一样稀松平常,眼镜成了一种装饰品,可眼下是兵荒马乱,谁还顾得上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他只好艰难地搜罗出一副眼镜先带着,看起来显得更小,简直是个傻乎乎的初中生。

  汪亚城麻利地把现场收拾好,拉下帽檐,从他藏身地这个不起眼的小宾馆里离开了。

  据说他星系那边已经把他们定位成了恐怖组织,这个正常人看起来是个屎盆子的名号,却莫名地戳中了汪亚城的萌点——想想,一个代号为二狗的恐怖分子,多带感的设定?

  这个中二少年以为自己充其量会成为一代大流氓,没料到竟然中途意外升职,成了个威武的恐怖分子。

  他心情良好,饥肠辘辘,从背包里拿出一块充饥的面包,张大了嘴,准备英雄气概十足地一口咬下一半来。

  然而经过路口的时候,他看见了一个流浪汉。

  流浪汉并不少见,乱离人不及太平犬,不知有多少人,毕生积蓄被某个海盗喝高了一炮炸飞,侥幸活下来,却无家可归,战时崩溃地经济让他们失去了生活来源,政府的救济也是捉襟见肘,这样的流浪汉四处都是。

  流浪汉不是一个人,还抱着个小孩,说不准有多大年纪,也说不准是男是女,反正是刚刚学会走路、还走不大稳当的模样。

  一大一小听见脚步声,如出一辙地抬起头来,死死地盯着少年张大的嘴和那块看起来不怎么柔软的面包,眼睛都是绿的。

  汪亚城熟视无睹地走过去,他们就一直充满渴望地目送着他的背影。

  片刻,少年又骂骂咧咧地退了回来,把面包丢在流浪汉的怀里:“这可是过期的,吃坏肚子别怪我没提醒你。”

  可他凶恶的警告没有发生作用,一瞬间,他在流浪汉的眼睛里看见了爆发的光亮,就像黑夜中乍然摧残的烟火一样。

  汪亚城怔了一下,随后怒气冲冲地走了。

  在他扭曲而诡异的内心中,认为这样的行为十分掉价,不符合他新上任的“恐怖分子”身份。

  然而他走到街角,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回头看了一眼。

  他看见那男人把面包嚼碎了,再吐到手上,喂给牙没长全的小孩,小孩扒着他的手,努力地伸长脖子,同时盯着整块的面包,吃相眼巴巴的。

  “真恶习。”汪亚城冷漠地对这样的不良卫生习惯做出了点评。

  他抬脚要走,突然,一道极亮的光闪过他的眼角,汪亚城不及细想,身体已经做出了本能的反应,他猛地蹿到了街角破破烂烂的建筑物后,机警地掩护住自己。

  巨响传来,地面剧烈震颤,半晌方才平息,汪亚城谨慎地等着爆炸地余韵全部过去,才小心地冒头查看。

  而后他愣住了。

  方才走过的小巷子一边的墙体已经坍了,上面是黑洞洞的一圈硝烟与炮火的痕迹,小孩被远远地扔在了不远处地一个地下水井井盖上,四肢和额头上都是擦破的皮,但他仿佛是吓呆了,连哭都忘了。

  而男人则被彻底压在了废墟下,依稀露出了一条在高能炮中被烧焦的腿。

☆、第七十六章

  土星堡垒。

  傅落裹挟着全世界的嘲讽,风风火火地逃出了杨宁的病房。

  她带着一脑门的官司,满心的不知所措,觉得自己应该去找一根树洞倾诉一下。

  于是傅落首先想到了军需官嘉陵姐姐,嘉陵姐姐邀请她吃了一碗手工打的奶油,据说是军需官的新试验品,试验品还不算完全成功,又甜又腻,把小白鼠傅落从嘴到脑子都糊住了,吃得她肝胆俱裂。

  她从头到尾没捞着倾诉的机会,只好默默回自己那里灌凉水,好把堵在胸口难以下咽的奶油冲下去。

  第二个想到了叶文林,结果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叶文林一见她那愁眉苦脸的表情,就不分青红皂白地笑开了。

  傅落木然地问:“你笑什么?”

  叶文林十分开心地说:“我也不知道啊,不过看见你很苦逼的样子,我就很欢乐啊,你说这莫名其妙的。”

  傅落听明白了——听说冷笑话常以“小明”开头的原因是,有些笑点低的人听见“小明”俩字就笑了。而对于叶文林而言,她自己大概就是那个“小明”。

  她有心想一枪爆叶某人的头,然而想起整个太空堡垒只有这么一个根正苗红的特种兵,是绝版物件,打死就没了,所以只好很内伤地走了。

  “我还暗恋过这货?”事到如今,傅落终于坦然地回想起自己少女时期隐秘地心情,并客观地做出了评价,“真是黑历史。”

  可是当她独自一人坐在窄小的宿舍里,听着日复一日来自宇宙的各种杂音时,回想杨宁那句话,却感觉到了一种茫然的恍然。

  他们是沧海中叶片大的小岛上,一群漂泊无依、抵死挣扎的蝼蚁。

  这里有亿万年的星星成片的老死,有飞萤般的流星成错眼过客,巍峨的军舰朝生暮死,而凡人一生的爱恨情仇,其实也就只是包在一粒看不见的沙尘中、无人挂怀的隐情罢了。

  既然杨宁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不愿意多说,那么她在这里刨根问题,有什么意义吗?傅落负气一样地爬上床,拉上被子,恶狠狠地想:“睡觉,四个小时以后还得巡航执勤呢,想个屁,累都累成狗了。”

  四个小时以后,土星堡垒的气氛陡然变了。

  傅落如常整顿好内勤,调试好通讯设备,装配好武器,走向交接点集合她的队伍,队伍里混杂了好几个她不认识的新兵,向她敬礼致意。

  三部的人?

  傅落点了点头,不动声色。

  曹锟他们刚刚经历了那场惨无人道的追杀,就算在二部当一阵子闲人,也没人会说什么,可如果他是个工作狂,抵达堡垒第二天就要求上进,要求参加巡航,那也是情理之中。

  因为战事紧张,不缺胳膊不短腿的人要求出一份力,于情于理都不好泼他的冷水。

  特别是他们头天以安全为名义,明目张胆地软禁对方长官的行为。

  就怕是曹锟眼下地头还没踩熟,就迫不及待地打散三部编制,想把自己的人安插得到处都是。

  傅落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去,真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战舰舰群驱动预热……”傅落一句话还没说完,突然被人打断。

  “中校,”那个陌生面孔说,“眼下敌情未名,附近区域海盗猖獗,少将建议我们暂时不要打开堡垒封闭,只在安全范围内派隐形侦缉舰巡航。”

  傅落转过头,定定地看着他,对方被她看得脸先是红了,片刻,又由红转白。

  “少将?三部曹锟少将?”傅落这才不慌不忙地说,“建议?”

  “是!”

  “唔,”她反应平淡,又反问了一句,“你是什么级别?”

  “随从舰队总联络官,相当于总部B级……”

  “哦,B级。”傅落冷冷地一笑,“你们三部的规矩,就是随便打断上级说话?真让人长见识。”

  那人显然做好了面对发难的准备,淡定地原地敬礼:“对不起,长官。”

  傅落低头沉默了片刻:“准备侦缉舰。”

  三部的联络官看起来松了口气,他旁敲侧击过,知道傅落这位“海盗杀手”不是什么难对付的角色,她年轻,话不多——是不善言辞,而不是城府深沉的那种沉默,脾气温和,性格也是二部高层中最正常的。

  下一刻,他却吃惊地看见傅落原地脱下了手套,摘下了挂耳式的瞄准镜,然后松了松领口:“叫侦缉一队立刻到这里集合,曹少将令他们在安全范围内巡航。”

  三部联络官目瞪口呆地说:“但是中校……”

  傅落停下往回走的脚步,回过头来,耐心十足地看着他。

  联络官定了定神:“我以为这一次的巡航任务是中校带队,我们都听说了傅中校带兵救援的事迹,想要多像您学习……”

  傅落给了他一个微笑。

  “不好意思,我不负责教课,也不负责侦缉,我们有内部教员和侦缉部队,”她礼貌而和煦地说,“我只会杀人。”

  地球。

  汪二狗拎着个孩子回来的时候,所有人都被惊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