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面?”耶西恢复了他冷嘲热讽的语气,“你觉得,为什么地面的政客们突然集体跳出来发表绝不投降的宣言?他们难道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当然是逐渐恢复的地对空联系让他们看到了希望,按着这个节奏,中国大概会吃点亏,因为下一步,其他国家会要求你们交出现有的引力炸弹和曲率驱动器的核心技术专利。”

  傅落皱了皱眉。

  这种情况下,技术共享也是理所当然的。

  唯一的问题就是,以前这两项技术是中国……不,是以前的二部、现在的土星堡垒专利的技术,土星堡垒始终是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而他们的保密工作也相当容易,每一个驱动器上都装有自爆程序,即使被俘,顶多玉石俱焚,技术不会外泄。

  但是一旦相关重要内容扩散到整个联军——甚至是扩散到谍战已经进行到了白热化的地面,一切的秘密可都是纸里包不住火的,技术泄密是时间长短的事。

  不过傅落想了一阵,很快又释然了——这种已经上升到了国家层面上的事是不用她咸吃萝卜淡操心的

  两人沉默了一会,傅落终于忍不住说:“那天会议室里……”

  “你也就那天还能让人看出一点希望。”耶西听出了她的意思,遂冷冷地打断了她,“不然以你的面团脾气,也就只有家庭妇女这个职业比较适合你了。”

  傅落完全没有料到自己会听见这么一个新奇的评价。

  然而耶西却是一副懒得和她多说的模样,冷哼了一声,语气十分不客气地说:“我正想找你,过几天我要去一趟地面。”

  傅落没反应过来:“啊?”

  耶西脸色很臭:“奉命去接你们空间科学联盟的专家到土星堡垒,你们最好准备好高香,好等我把人接回来供着。”

  傅落先是一惊——这么快?

  而后又是一喜——所以说汪仪正是不是有可能还活着?那么以他的军旅资历会不会到土星堡垒来。

  最后理智终于回笼。

  “不对啊,”她想,“为什么要耶西去接?”

  “其实我去也行。”傅落谨慎地开口说,“因为我爸工作原因,空间科学院的人我认识几个……”

  耶西讥诮地看着她:“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

  耶西说“奉命”,谁能命令得动他?

  除了杨宁,想必也就只剩下曹锟曹少将了。大概曹锟也看明白了,二部对他是毕恭毕敬,阳奉阴违,杨宁在的时候听杨宁的,杨宁缺席又听一个莫名其妙的服刑海盗的。

  如果说,以杨宁的资历和家世背景,还能让曹锟有些忌惮,那么耶西在他眼里就完全不是个东西了。

  说得好听点是顾问,其实不就是个劳改犯吗?

  连续十几天,曹少将发现自己说话越来越不好使,他大概终于按耐不住了,看起来,是想利用职权把耶西这个讨厌的绊脚石给踢走。

  “叶文林是个光杆司令,你是个刚断奶的小丫头,”耶西阴阴地笑着说,“到时候,土星堡垒还不理所当然是他曹锟的天下吗?”

  有那么一时片刻,傅落觉得偶尔搞一搞政变,折腾出一两个小范围内的造反,似乎也挺带感的。

  “虽然我还是不大喜欢你们长官,”耶西说,“并且我一点也不想加入这种愚蠢的争斗,可我现在无限希望在我把那些书呆子接回来之前,你们杨宁大校能高抬尊臀,从病房里滚出来,让姓曹的鞋拔子脸死得远一点,你领会完了替我传达一下精神。”

  传讯兵傅落:“……”

  耶西扫了她一眼,趾高气扬地准备拂袖而去,傅落却忽然出声叫住了他:“哎。”

  耶西不耐烦地一回头。

  傅落:“咱俩算和解了吧?”

  耶西拽兮兮地哼了一声:“说得都是屁话。”

☆、第七十九章

  地球,半夜。

  王岩笙穿着一件灰扑扑的半袖衬衫,脚踩一双皮凉鞋,露着脚趾,嘴里叼着根劣质的烟,像个修机器人工一样缓缓地踱步过去,刷卡、过无数道安检进门。

  他是来见主席的。

  里面是设施简陋而灯火通明的,主席最近越发地神出鬼没、惜字如金了。

  见了王岩笙,他微微一抬下巴,示意王岩笙坐下,连开场白都没有,直接开口说,“第一,联合国要求我们的太空二部共享成熟的曲率驱动和引力炸弹技术,不给是不可能的,但什么时候给,以什么方式给,给什么,我需要安全部在明天早晨七点钟以前给我一份章程。”

  王岩笙沉默地坐在黑暗的角落里,就像一只见不得光的老鼠,背靠墙角,两鬓如霜。

  主席接着说:“第二,我们决定启动的‘星尘计划’。”

  王岩笙一震,他终于动了,上身缓缓地前倾了一些,微微有些胡茬的下巴暴露在昏黄的落地灯下,他慎重地开了口:“都已经到了开箱拿家底的时候了吗?”

  主席上了年纪,眼睛显得很浑浊,在灯光暗淡的地方,乍一看,仿佛是老眼昏花的模样。

  “太空力量的复苏,大大阻碍了他星系人的诱降进程,民众的信心依然坚定,各国政府也还能趁此机会苟延残喘,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机会。”

  王岩笙沉默了片刻,点了个头:“是。”

  主席垂下了眼皮,看上去就像是睡着了,王岩笙知道他已经没话好说,悄无声息地站了起来,像来时一样沉默地走了出去。

  半个小时候,中国南方人烟稀少的边陲小镇。

  这里山清水秀,是个度假疗养的好地方,但没什么实体产业,所以远离战火,仿佛一片乱世里的世外桃源。

  疗养院里安静极了,温度调节器发出柔和的白噪音,一个消瘦的男人躺在病床上,似乎睡得并不安稳。

  床尾竖着一小块荧光牌,上面写着男人的名字:叶维。

  突然他毫无预兆地睁开了眼睛,在一片黑暗中坐了起来,他似乎听见了什么,僵直了片刻,缓缓地伸手扶住额头:“星尘……”

  土星堡垒。

  太空中感觉不到时光的流逝,也感觉不到四季的更迭,只能感觉到作为军需官的董嘉陵的情调——入夏以来,指挥舰的走廊上总是花团锦簇。

  她把经纬度调到了中国北京,一切植物都取材于当地的时令植物,显出了一片短暂而弥足珍贵的郁郁葱葱。

  空间科学联盟的存在以最快的速度显示出了他们的能量,来自地面的科技支援极大地改善了土星堡垒的生活环境,其中最明显的,还是最新升级的通讯系统。

  要知道,刚开战的时候,连远地信号都覆盖不到土星这么遥远的区域,更不用说保持稳定联系。

  一般来说,文明和科技就像最娇嫩的花,只生长在肥沃的土壤上。

  它们需要稳定的社会环境、宽松自由的社会风气、雄厚的资金支撑……而哪怕被当成了祖宗伺候,它们还要因为“市场”这种食人间烟火的庸俗之物干扰,时不常地来一次退化。

  但是奇怪得很,如今要环境没环境,要钱没钱,所有人都活得栉风沐雨、岌岌可危,地球的文明与科技却又自动变成了两条贱命,在冰冷的悬崖上锲而不舍地长出了柔弱却坚不可摧的苗,继而破土成了一棵参天大树。

  夹缝里的文艺宛如中世纪文艺复兴的再版,繁荣到了无法想象的地步。

  无数后世拍到天价的艺术品在幽深黑暗的地下室里产生,无数后世封神的鸿篇巨制,被分别印在过去宣传保护环境的那种小册子上,在街头巷尾里蔓延着晨光一样的思想触角,无数的诗歌、音乐、剧作,或是色/情片一样地在虚拟服务器上放一个简陋又山寨的种子链接,或是在人们口耳相传中源远流长。

  这个时候,科技爆炸程度与更新速度,已经在不完全统计下超过了第四次工业革命。

  几乎到了可怕的地步。

  也许只有在最黑暗的夜色中,才能看见最明亮的群星。

  叶文林走进来的时候,脸上还带着挂耳式的瞄准镜,正在打一通电话。

  他眉目带笑,是偏文静的笑容,文静得近乎有些悲苦了。叶文林爱说爱笑,有专门捡人家不爱听的话说的绝技,嘴很贫,而这一通电话,他却是听得多说得少。

  如果不是他偶尔轻声应和一两声,别人几乎要以为他是在听广播而不是打电话了。

  傅落迎面遇上他的时候,听见他浅浅地吐出一口气,对着电话那头的人温声说:“有这么一天,也是迟早的事……不,我没有怪你——嗯,你自己小心一点,平时没事少出门,离大街远一点。”

  他边说,边把胳膊下面夹着的文件递给了傅落,那是一个阅读器,角落里显示的文件大得惊人,傅落定睛一看题目:安全通道航线及护航办法。

  就知道这最后是要交给杨宁审批的。

  叶文林对着电话那一头叮嘱了几声,最后温柔而不容拒绝地把电话挂了,他似乎有些烦躁,不怎么客气地对傅落一摊手:“有吃的吗?”

  傅落犹豫了一下,随后磨磨蹭蹭像个守财奴一样,在他修长地手掌中间放了一个直径一厘米的薄荷糖。

  叶文林不满意地“啧”了一声。

  傅落:“欣然?”

  叶文林似乎不想多提,飞快地点了个头。

  傅落:“都到了这份上,我估计她家里人也应该想开了吧。”

  “想开了又怎么样,”叶文林冲她露出一个微笑,仓促极了,只是弯起了眼睛,连嘴角都没来得及展开,就僵直地消失了,他的眼神深邃得讳莫如深,半晌,轻声说,“算了吧。”

  傅落从他短短的三个字里听出了万语千言的颓然,她忍不住吃了一惊:“怎么能算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叶文林伸手在她的肩膀上按了一下,一脸满不在乎的人渣样,大言不惭地宣布说:“天涯何处无芳草,算了就是算了呗。等将来衣锦还乡,我打算换一个更漂亮的,要我这么一伸手就能揉到她的头顶那么高的,大眼睛小圆脸,得长得像个娃娃……”

  傅落毫不留情地指出:“你还是在说欣然。”

  叶文林抿起嘴,打量了傅落片刻,抬手一指前方:“你快滚吧。”

  傅落一瞬间觉得他们俩平时的角色反过来了,她在略带幸灾乐祸的同情中感受到了一丝诡异的扬眉吐气,不但没有滚,还优哉游哉地跟在叶文林身后说:“我难得看你一回笑话,你能让我回个票价码?”

  叶文林含着没化开的薄荷糖,低着头没吱声,他的侧脸有些清瘦,鼻梁很高,嘴唇单薄,不笑的时候,目光和下颌一样尖锐,相貌绝不难看,甚至说得上是英俊的,却不是很正统的英俊,他仿佛是天生带着某种孤绝的薄命相。

  “没有说欣然,”他忽然正色了起来,“真的没有……唔,我就是偏好那种模样的姑娘,正好遇上她。现在时机不对了,当然也就算了,不是非她不可——我就是……自己也能过,有合适的就在一起,没有就算了,其实都没什么分别,再说最近看似一片平顺,我还是有不祥的预感,就算给人家承诺,也要先活到双脚回到地面的那天吧?”

  傅落忽然想起那次乱哄哄的会议室,叶文林靠在墙角对她说过的那番话“有些事,你觉得举步维艰的时候,虽然痛苦得要命,但是不怎么危险,反而是你开始觉得顺风顺水,舒坦是舒坦了,危险也跟着来了”。

  每次形势稍好,他都会满怀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