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小铃铛坐在一块大青石上,正在杜副官的教导下学习写字,斗大的字没有写出几个,瓜子皮倒是磕出一堆。杜副官知道她不是棵读书的苗子,所以在徒费唇舌之后放下书本,也去抓了一把炒瓜子。

瓜子很香,一大一小坐在大太阳下,面无表情的飞快吐皮。两人正是惬意之时,前方的砖瓦房子忽然开了房门,聂人雄陪着陆柔真走了出来。

小铃铛立刻来了精神,一跃而起高声喊道:“干爹,把我也带上吧!”

聂人雄背对着她一挥手,表示不允。而杜副官扯她坐下,口中说道:“司令和陆三小姐出去散步,你跟着凑什么热闹。”

小铃铛力道十足的啐出一片瓜子皮,然后开口说道:“杜叔叔,不是的。干爹要带陆三小姐进城去。陆三小姐的未婚夫来看她啦!”

聂人雄经过两年的扩张战斗,最后偷鸡不着蚀把米,反倒把自家地盘赔出许多。如今他军饷奇缺,将要走投无路,想要对陆家狠敲一笔。然而凡事都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未必他要八十万,陆家就一定如数拿出。反正无非是银元换人命的生意,双方好商好量的各退一步,各得所需也就是了。

陆克臣自有身份,而且体弱多病,当然不适宜亲自斡旋;何致美和陆家颇有交情,如今又是身在宁县,倒是个合适的中间人;可他这些年纵横北国,骄傲惯了,陆克臣思来想去,又不敢开口去支使他。如此耽搁几日之后,卫英朗实在是等无可等了,不顾陆家阻拦,定要当面会一会聂人雄。

山路崎岖,陆柔真依旧是和聂人雄同骑一匹战马。天气日益热了,她穿着一身红底碎白花的单薄夹袄,脚上也换了缎子面的绣花鞋。这乃是个俏皮村姑的打扮,而她把一头卷发编成两条辫子搭上肩头,只觉周身利落,仿佛随时可以做些淘气事情。

山路狭窄,全副武装的卫队汇成一字长蛇,甩着尾巴跟在聂人雄身后。今日是个大晴的天气,越走阳光越烈。陆柔真手搭凉棚遮到眼上,心中暗想:“这回脸上要生雀斑了。”

哪知正当此时,眼前忽然一暗,却是聂人雄摘下自己的军帽,扣到了她的头上。

她心中一甜,眼望前方低声说道:“多谢你。”

聂人雄没说话,信马由缰的往前走。他是昨天刚剪的头发,为了省事,剃得就剩一层短短发茬。陆柔真看了他的形象,当场笑得露出一排白牙,足有六七颗之多:“你这个发式,可以跑到庙里混充喇嘛了!”

聂人雄抬手摩着脑袋,被她笑得有些尴尬:“我也不求好看,方便就行。”

陆柔真依旧是乐不可支,因为感觉他这形象新奇,头发居然短过睫毛。至于美丑与否,倒非问题,聂人雄的相貌很是上等,无论头发长短,都是一名英俊青年。

一小时后,队伍进入县城。县城里面道路平坦,主要大街还浇了柏油,很有现代气息。陆柔真在山中连住几日,所见所闻都是乡村风貌,如今到了此处,就见城门洞开,卫兵肃然,一溜三辆黑色汽车停在城外路上,前后车门旁边全有军装笔挺的副官站立。一队身穿薄呢子军装的年轻士兵整整齐齐的小跑而来,队中为首一人停在聂人雄的马前,一挺身敬了个军礼:“报告司令,卫二少爷已经于半小时前抵达公馆了!”

聂人雄一声不吭的翻身下马,照例是对陆柔真伸出双手。陆柔真忽然想起自己还带着聂人雄的军帽,让部下军官看了,不但自己不伦不类,大概对聂人雄的影响也不会好。于是她先摘下军帽俯身戴回他的头上,然后才握住他的双手,连滚带爬的下了马。双脚刚在地上站稳,她就觉出了对方的目光——聂人雄这两天时常直勾勾的看她,眼神带着力度,仿佛箭簇一般。

聂人雄放开了她的手。他不占陆柔真的便宜,要占早占了,无需这个时候扯着人家的手耍无赖。在陆柔真的面前,他格外要显出男子汉大丈夫的气度。

陆柔真随他走去坐上中间一辆汽车。外面副官关闭车门之后,荷枪实弹的卫士立刻站上门外踏板,身体把车窗挡了个严严实实。陆柔真看不得县里风光,又不好主动搭讪着说话;心中忽然想起卫英朗,可是随即又觉得没什么可想,因为卫英朗二十多年如一日,似乎总是一个样子。

片刻之后,汽车停在一处宅院门前。外面踏板上的卫士跳下来拉开车门,聂人雄率先下车,绕过车尾走到了陆柔真这一边。陆柔真正要探出右脚踩上地面,忽见一只苍白的大手伸到面前,便是自然而然的将手搭上了对方的掌心。

扶着聂人雄俯身下来,陆柔真挺直腰背仰望前方,就见这座公馆围墙高耸,正门巍峨,着实是个体面森严的所在,便忍不住问道:“这是那里?”

聂人雄答道:“我家。”

陆柔真惊讶的笑了:“这里多好,为什么要住到山上去?”

聂人雄言简意赅的答道:“县里不太平。”

县里的确是不太平,甚至去年公馆门前还曾闹过刺客。他之所以跑到山中营里去住,也是无奈之举。

聂人雄先是把陆柔真安顿下了,然后独自去见了卫英朗。

自打他从小铃铛那里得知了此人之后,心里就总像是横了一根大刺,不想也就算了,一旦想起,必定一扎一扎的难受。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本去和对方相比,尤其是在见到卫英朗本人之后,这种念头就越发笃定了。

卫英朗穿着一身藏蓝西装,系着花样素净的浅色领带,衬得头发乌黑,脸面白净;再看相貌,也是眉清目朗,仪表堂堂。这样一位青年,本身就已是很出众了,偏偏背后还有一位名声赫赫的督军父亲,两厢相加,真把他比得如同草寇一般。

面对着聂人雄,卫英朗压住心中的焦虑愤懑,不卑不亢的起身问候:“聂司令,您好。敝姓卫,卫英朗。久仰司令大名,如今得见,果然少年英俊、不同凡响。”

聂人雄的情绪有些低落。卫英朗周身上下都是那么清洁雅致,从白金袖扣到怀表链子,从胸前手帕到领带夹子,一切都是流光溢彩。相形之下,聂人雄就觉得自己特别的“大”——个子大,手大脚大,连两条腿都长的好像电线杆子,不合时宜的遗世独立了。

一言不发的坐上首席位子,他略略蹙起眉头,顺便抬手又摸了摸脑袋。卫英朗梳着个乌黑锃亮的小分头,每根发丝都是整齐有序、一丝不苟的集体向后。而他——他根本无发可梳。

“还有五天的时间。”他毫无预兆的开口直奔主题:“难道陆克臣对此约定又有异议了么?”

卫英朗看了他那白森森的一张脸,暗暗的也是有些恐惧:“聂司令,我那世叔倾其所有,也只凑出了三十万整。如今虽然还在继续筹钱,可是按此情形,五天之后,至多只能到手四十万有余。陆世叔爱女心切,肯用全部家产来换陆三小姐的活命,只是力不能逮,所以在下就来做个中间人,希望聂司令体谅世叔他怜爱女儿的一番心意,在这八十万上让出一步。”

聂人雄垂下眼帘,阴恻恻的一笑:“陆家没钱,卫家也没钱吗?听说你和陆三小姐是定过婚的,总不会袖手旁观吧?”

卫英朗顿了一下,声音低了些许:“聂司令,陆三小姐是我的挚爱,却非家严家慈的挚爱。我尚未自立,所以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聂人雄当初发出电报之时,其实也是漫天要价。平白无故的到手四十万,已经算是天大的便宜,不过面对着卫英朗,他故意做出漫不经心的姿态,仿佛根本懒得细谈:“那我就让十万。十万大洋,这步子退得可是够大了。”

卫英朗听他言语松动,立刻来了精神。双方就此开始唇枪舌战。卫英朗辞藻华丽,语言丰富,说起话来有情有理;聂人雄则是打定主意,多诈一万算一万。

良久过后,谈判结束,赎金降到了五十万元。卫英朗还不甘心,想要继续施展口才,聂人雄却是被他吵的脑仁疼,提高声音怒道:“五十万是最低数目,不能再变!你若是还要罗嗦,当心我连你一起绑了!”

卫英朗一愣,随即立刻闭嘴。

房内安静了足有两三分钟,卫英朗端起手边的香茶抿了一口,试探着再次出声:“聂司令,我可以见一见陆三小姐吗?”

聂人雄知道他是想要看看人质的情形,自然没有阻拦的道理。一声不吭的站起身来,他亲自出门去找陆柔真,顺便呼吸两口新鲜空气。督军少爷喷了香水,熏得他头晕。

陆柔真和卫英朗两人刚一见面,就立刻行了个拥抱礼。

卫英朗见陆柔真虽然衣着粗陋,可是脸上气色很好,一颗心便放下许多。恋恋不舍的握住对方的手,他用英文喃喃说道:“克瑞斯丁,你不要怕,我们很快就可以回家去了。”

陆柔真仰头细看卫英朗,发现几日不见,他竟是消瘦了一圈,脸上轮廓都显了出来。卫英朗含着泪光对她点头微笑:“你真是个勇敢的女孩子,我敬佩你。”

陆柔真这几天其实过得挺不错,不过面对着卫英朗,她不假思索的蹙了眉尖,娇娇怯怯的也用英文急切说道:“詹森,救我。我在这里很怕。”

卫英朗一听这话,心如刀绞。而聂人雄坐在一旁,因为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所以索性给自己点了一根烟卷,喷云吐雾的旁观。陆三小姐和卫二少爷的确是一对漂亮的璧人,但未必两人看着般配,就一定能够结为夫妻。聂人雄自认为也可以留起分头喷上香水,不过陆家虽然不是世代簪缨,可也是从前清时代一直显赫过来的;自己将来就算做了督军,大概也未必会入陆克臣的眼。

况且,孰知那时候陆总长会不会升为陆总理呢?

聂人雄忽然笑了一下,心想这陆三小姐果然价值千金,想要娶她进门,自己还得想法子找个好爹。但是话说回来,自己若是当真想找的话,还是能够找到的。

伸手在烟灰缸里按熄烟头,他站起身来棒打鸳鸯,三言两语的把卫英朗赶走了。

陆柔真对于卫英朗,是见了面很高兴,不见面也不思念。卫家小哥哥实在是个好样的,能够嫁给卫英朗,她心里很知足——理智上,很知足。

欢欢喜喜的专向聂人雄,她微笑着说道:“再过几天我就能回家了。爸爸对我真好,只是大哥大嫂一定气歪了鼻子。大哥是嫡长子,总以为家私全该归他,二姐出嫁时多带了一点嫁妆,大嫂都不高兴;这回可好,看他夫妇两个敢不敢和爸爸争辩!”

她自小生活优渥,从来不曾经过物质上的匮乏。几十万对她来讲,不过是个数目,大则大已,然而并不关情。在心疼钱财之前,她先幸灾乐祸了。

聂人雄怅然的凝视着她,最后却也笑了:“难得进城一趟,带你出去逛逛。”

第9章

聂人雄要带陆柔真出去逛逛,下午出门,直到夜里方回。县里本也没什么真正的大商号,他们的消遣无非就是吃饭看戏。天黑之后两人坐进戏园子包厢里,陆柔真是完全的西洋派,不惯看戏;聂人雄则是忙着看她,无暇看戏。

两人吃着瓜子,喁喁低语,正是得趣之际,忽听楼下一阵喝彩,放眼望向舞台,原来正是王宝钏苦尽甘来、修成正果了。

陆柔真虽然不大懂戏,可是这等故事总都听过。看到此处团圆,她不禁笑吟吟的也跟着点头:“真好,总算这王宝钏没有白白苦熬一场。”

聂人雄却在旁边咕哝了一句:“我看这薛平贵就不是个人。”

陆柔真一愣,扭头看他:“何出此言?”

聂人雄答道:“这薛平贵先前穷的像条野狗一样,怎么有脸娶了王宝钏回来和他一起受苦?既然娶了,后来怎么又抛了媳妇整十八年?”

陆柔真想了一想,随即辩道:“男子汉大丈夫,自然是要建功立业嘛!”

聂人雄理直气壮的说道:“那他既然忙着建功立业,就该早放了王宝钏。俗话说女人未嫁从父、既嫁从夫。既然嫁了,丈夫就是她的依靠。否则一个小娘们儿,脸皮又薄力气又弱,男人不护着她,她自己怎么办?抛头露面挣饭吃去?”

陆柔真听他语气有些激动,从“抛头露面”四个字上,又联想起了他那唱大鼓书的娘。不动声色的扬起脸来,她柔和了语气笑道:“你这话说的矛盾,前一句分明是男女平等、婚姻自由的意思,可是到了后面,却又全是三从四德、男尊女卑的道理。”

聂人雄听到这里,很困惑的眨巴眨巴眼睛:“我矛盾吗?”

随即他觉察到了自己的失态,不大好意思的随口说到:“好像是有点矛。”

陆柔真笑出一口整齐的白牙齿:“岂止是有点矛,简直矛极了。”

午夜时分,戏园子散了场。聂人雄带着陆柔真离开包厢,在卫士的簇拥下乘车回家。原来这聂公馆占地辽阔,越往内走越有洞天。两人穿过几重院落,陆柔真见他走个不停,便是问道:“不是回房休息去吗?”

聂人雄扭头看她:“冷了,还是累了?”

陆柔真连忙摇头:“不冷也不累,只是不知道你要走到哪里去。”

聂人雄抬手去解腰间的武装带:“花园子里面有座二层小楼,我送你去那里睡觉。”

说完这话,他把武装带连同手枪套一起扯下来扔给后方卫士,然后脱了军装上衣,披到了陆柔真的身上。

陆柔真没有推辞,她知道聂人雄对自己不讲虚情假意。

两人抵达二层小楼时,四周已经黑黢黢的一片模糊,隐约能够看到大丛花草,可是尚未生叶开花,所以也不值一看,远处隐隐传来潺潺水声,可见附近还有小溪流过。

楼内开了电灯,陆柔真匆匆一过,就见周遭陈设庸俗,不中不西。及至随着聂人雄上了二楼,她依旧是摸不清头脑,并未看出此地的妙处。

最后,聂人雄推开一扇房门,把她送入一间灯光暗淡的卧室里面。她仰头一望,这才明白过来——头上正中开了天窗,整片的大玻璃板洁净透明,正能看到夜空中无穷的星辰。

聂人雄抬手关了电灯,自己也跟着抬头去看:“陆三小姐,这屋子有点意思吧?”

陆柔真转头面对了他:“你好像还不知道我的名字。”

聂人雄向她伸出了一只手:“你写给我。”

掌心起了痒痒软软的触感,是陆柔真的指尖滑过他的皮肤。

然后她问他:“就是这两个字,猜出了吗?”

“柔真?”

陆柔真笑了:“对了!”

聂人雄合拢手指,仿佛攥住了对方的名字:“真好听。”

两人都没有困意,所以并肩坐在床尾聊闲天。陆柔真忽然笑道:“聂……我怎么称呼你才好?你不让我叫司令,可我也不好直呼你的大名。”

聂人雄侧身转向了她:“你的学问一定比我高,送个表字给我好不好?”

陆柔真登时有些手足无措:“这……这我不敢当的。”

聂人雄轻声说道:“想想吧,想好了告诉我。”

陆柔真起了兴趣,抱着双臂仰头望天。片刻之后,她犹犹豫豫的问道:“‘沐同’二字如何?”

聂人雄当即一愣:“木桶?”

陆柔真立时啼笑皆非的害羞起来。眼看聂人雄的左手搭在床边,她便伸出手指在他的手背上写出“沐同”这两个字,口中又道:“我说我不敢当,你偏要我来想。我在学校里也不是用功的学生,国文成绩又是最差,哪里有资格给人家起表字?”

聂人雄恍然大悟,随即对着陆柔真一笑:“沐同,挺好,我记住了。”

陆柔真歪着脑袋笑问:“先生台甫?”

聂人雄立刻答道:“草字沐同。”

陆柔真扭开脸去,压着笑意低低的嘀咕道:“不要用它了,听起来的确很像木桶。将来人家若是听得误会了,可要笑话你的。”

聂人雄不回应了,双手交握着坐在暗中,他无声的只是微笑。

这时,陆柔真又道:“这里有没有弦子?我想让你弹给我听。”

聂人雄向后倒去,翻身伸手去抓床头矮柜上的电话。这是一个趴伏卧倒的姿势——一张大床,他趴着,陆柔真坐着,总像是不大合乎礼数。陆柔真忽然想起了《孽海情窟》里的情节描写,不由自主的回头去看聂人雄。聂人雄正在通过内线电话命令楼下卫士去找三弦,两条腿伸展开来,套着长统马靴的小腿正是修长笔直。目光再向上走,则是结实利落的腰与端正宽阔的背。聂人雄微微仰起了头,星月光芒之下,就见他那个脑袋是毛茸茸的圆,短短头发似乎带着一种稚嫩的热力。

在聂人雄放下电话之时,陆柔真也瞬间转向前方。抬手摁住砰砰乱跳的心口,她发现自己自从被他绑架之后,不但言谈举止粗野许多,连心思都要偏于下流了,真是罪过。

卫士不知从哪里弄了一把三弦回来,送入房内之后便是立刻退出。聂人雄脱了马靴盘腿上床,坐在漫天星光之下,他这回不再忸怩,一甩手便是一串铿锵曲调。陆柔真饶有兴味的侧耳听着,偶尔遇到熟悉调子,便要跟着哼唱两句。唱着唱着,她自己都听出了跑调,忍不住抬手掩口,笑个不休。

她一笑,聂人雄抬眼看着她也笑。两人都有些傻气,眼睛全弯成了月牙,明媚溢彩的眼神,也是类似月光。琴声越来越缓的收了个尾,聂人雄放下三弦,俯身向前拥抱了陆柔真。

双臂围拢,就只是抱。颤抖滚热的气息扑在陆柔真的耳朵上,聂人雄咬紧牙关,硬是不动。不能再动了,再动他会活吞了陆柔真。陆柔真娇嫩芬芳的像一朵花,她这样信赖他,他就得对得起她!

叹息似的,他说出三个字来:“我爱你。”

陆柔真的身体一震。闭上眼睛靠向对方胸前,她想自己真是学坏了,坏得无以复加了。一位小姐家,又是定过婚的……但和聂人雄厮混在一起,又是多么的有趣啊!气血一阵一阵的涌上头脸,逼得她快要流下眼泪。忽然抬手在眼睛上揉了一把,她用力推开了身前的聂人雄:“等我回到了家,可是再也不要见你了!”

她不等聂人雄询问原因,自顾自的哭道:“不见了,见了你就要心里难受,不见了!我也不会等你来娶我,我是要嫁给英朗的,我和英朗从小就在一起,英朗什么都好,爸爸也说他好,大家都说他好……你呢?你就是个杀人放火绑票的坏蛋……”

说到这里,她开始扬手去打聂人雄的肩膀胸膛。她不算胖,可是一双手很有肉感,攥起来的小拳头像是棉花锤子,软软的一直捶到人的心里。聂人雄无言的凝视着她,看她哭得涕泪横流。涕泪横流也不难看——或许其实是难看的,可是因为他爱她,所以怎么看怎么好,纵算是丑,也当可爱。

他任凭她打她哭,因为他看出了她的不安与惶惑。而陆柔真在打够哭够之后,像一只无枝可依的小鸟一样,还是栖息在了他的怀中。

聂人雄小心翼翼的拥抱了她,她也伸出双臂环住了聂人雄的腰。双方默默的依偎在了一起,她察觉出了自己的弱小柔软,因为聂人雄的臂膀与胸膛都是那么的温暖坚实。

最后,聂人雄带着她躺了下去。伸出一条手臂给她当做枕头,他管住了自己的手脚。

他爱她,所以不能为了一时的欲望害了她。她还是个黄花姑娘,自己若是不能给她幸福,那就不要自私自利的莽撞采摘。

接下来的三四天里,聂人雄和陆柔真一直留在县内。天气越来越热了,地上绿了草芽,花木红了骨朵。陆柔真有时会望着花花草草发呆,因为知道自己看不到它们生发绽放的模样了。

到了第五天清晨,卫英朗在何家士兵的保护下进入县城,随行带了五只硕大木箱,里面沉甸甸的码了银元,正是五十万整。而陆柔真提前平静了心情,这时便是做出劫后余生的脆弱模样,要和卫英朗一起上车离去。

可在上车之前,她还是忍不住回头远望了一眼,正见聂人雄高高大大的站在烈日之下,一张脸白的发冷,头发睫毛都被映成了淡黄颜色。

他在看她,一直看她。

她不敢多露行迹,怕被人瞧出端倪。匆匆弯腰坐上汽车,她垂下眼帘做出倦容,心中知道这一场罗曼蒂克的大梦,是结束了。

第10章

聂人雄押着五十万大洋出了县城,一路快马加鞭的返回了山中军营。孟庆山提前来到山腰迎接,远远看着聂人雄气色不善,心里立时打起了鼓,以为司令近来霉运当头,没能诈到钱财;及至对方队伍越走越近,他见后方赶着一辆大马车,车上木箱垒起多高,周遭也是戒备森严,这才放下心来。

堆出满脸笑容迎上前去,他正要恭喜。哪知聂人雄抢在头里,直接懒洋洋的对他说道:“去给段世荣马锦堂发电,让他们下午过来。”

孟庆山的整篇言辞全被堵了回去,只能意犹未尽的咽了口唾沫:“是,司令。”

聂人雄抬腿下马,摘下军帽端端正正的戴到了马脑袋上,然后背过双手攥着马鞭,顶着大太阳徒步向前走去。

孟庆山察言观色,没有看出道理,故而闭紧了嘴,不敢多嘴多舌。

聂人雄一路走进军营,迎面就见小铃铛坐在老树桩上,双腿分得大开,一脚还踩在个小板凳上。单手托着她的饭盆,她正挥着筷子埋头往嘴里扒饭。

聂人雄叹了口气,走到近前弯下腰去,伸手把这义女的两条腿并到一起,又向上抓住她的短发,硬是拎起了她的脑袋。

“丫头。”他低声说道:“十四了,不小了,也学点姑娘样子吧!”

小铃铛鼓着腮帮子,含着满嘴米饭问他:“干爹,姐姐回家去了?”

聂人雄一点头,就看她薄肩膀圆脑袋,就只有个小尖下巴带了一点肉,是个勉勉强强的娃娃脸。他想这丫头可能是小时候饿伤了,所以后来再怎么吃,也是补不回来。

小铃铛三嚼两嚼的咽了口中米饭,继续发问:“干爹,你是不是舍不得她走?”

聂人雄又一点头:“是。”

小铃铛把饭盆放在大腿上,睁着大黑眼睛看他:“那你怎么不抢了她做媳妇?”

聂人雄先是一笑,随即郑重其事的答道:“婚姻是人一生的大事,怎么能抢?将来要是有哪个小子敢来抢你,干爹非毙了他不可!”

小铃铛听了这话,却是有些不好意思了,低头咕哝:“没人抢我。”

聂人雄又摸了摸她的头发:“告诉杜希贤,不许他再把你剪得秃头秃脑。”

小铃铛先前从未听他说过这话,如今心中一动,倒是羞得满脸通红,仿佛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身为女儿。双手捧着沉甸甸的一小盆米饭,她紧夹双腿不敢乱动,因为不知道干爹接下来又会说出什么,所以等待的又害臊又希冀。

然而聂人雄直起腰,却是就此径自向远走去了。

聂人雄不肯闲下来,极力的要找些事情占住自己的头脑。如今聂军已然失了人质,何致美定然会在短时间内再次进攻,而他只余两县地盘,而且军队屡战屡败,士气已经涣散。

对于士兵来讲,五十万大洋只能充作定心丸,不能当成吗啡针。这些大洋足以把人留在军队,可也只是留下而已,未必就会真去卖命。况且,说老实话,他也是有点怕了何致美。何致美麾下几十万安国军,个个如狼似虎,真要一起上来,一人一口就能把聂军全体嚼了。

“不能往山里退。”他在心里告诉自己:“一旦进山,被人围住,再想突围可就难了。到时被人分而攻之各个击破,最后我岂不成了孤家寡人?”

这个念头让他感到了惊骇,额头甚至渗出一层冷汗。他这些年杀伐征战作孽甚多,若是成了光杆司令,那后果可想而知,除了不得好死一途之外,定然再无他路。

他得活,而且要往好了活,活成人上的人,活着再见陆柔真。抬手按上腰间的手枪皮套,他在大太阳下眯起眼睛,脑海中忽然灵光一现!

他不能在何致美这一棵树上吊死。战争本来就是欺软怕硬强取豪夺的事情,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他打不过何致美,还打不过别人吗?

在聂人雄浮想联翩之际,陆柔真已经乘坐汽车进入宁县地界。

卫英朗坐在她的身边,因见她垂头不语,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便是暗暗握住了她的手,想要用自己的热量去鼓舞她。此时何致美刚刚离开宁县,留下一位年轻伶俐的蓝参谋充当接待员。那蓝参谋语笑晏晏,一派温和,因知他们皆有来历,所以敷衍得密不透风,将他二人照顾的十分之好。卫英朗如今没了后顾之忧,便是专心致志的陪伴陆柔真。

回京的列车是明日清晨才有的,所以这一夜两人还是要住在宁县。陆柔真心里眼里只有一个聂人雄,回忆起自己上车离去之时,聂人雄孤零零的站在阳光下呆望自己,她那一颗心就一抽一抽的疼。她想再和对方说几句笑话,想要再去摸摸对方的短头发,可一切都是不可追不可留,她知道自己也许一生都不会再见到他了。

其实不见他才好。见了又能怎么样?见了也是黄粱一梦,总有醒来的一刻。

当着卫英朗的面,她笑是笑不出来,可又绝没有唉声叹气的道理。她是谨慎惯了的,素来不肯轻易流露心事,这时因怕露出马脚,故而索性蹙着眉头按着心口,开始装病。

卫英朗认为她是位娇娇怯怯的小姐,正预备了一番言辞想要抚慰她,可她却是倒在床上,轻声说道:“詹森,不要提了,我现在还是怕得很,一颗心跳的让人喘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