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人雄想了想,末了笑了一下:“多陪点嫁妆,总能嫁得出去。”

小铃铛飘在这一片静谧水面上,忽然起了勇气:“干爹,要不然,我就嫁给你吧,正好连嫁妆都省了。”

聂人雄当即笑出了声:“你省了嫁妆,干爹也省了彩礼。”

小铃铛不动声色的亮了眼睛:“对呀!这不是挺好的吗?反正你也不是我亲爹。你要是不好意思,那就当咱们今天刚见面好啦!”

聂人雄看她越说越真,心中倒是起了狐疑,可又不好深究,只得含糊着笑道:“今天这场马屁拍得出奇,说吧,是想要钱,还是想要汽车?”

然后不等小铃铛回答,他自作主张的把船靠岸。小铃铛张了张嘴,就没有机会把话再说下去。

两人上岸之后,也不远走,就在附近找了个茶座坐下,临水乘凉。小铃铛用牙齿衔着玻璃杯中的麦管,一边心不在焉的吸果子露,一边反省自己方才的言行,就觉得自己那话没说明白。偷眼向前窥视了干爹,她见聂人雄正扭头望着湖面风光,是个出神的样子,睫毛浓密的垂下来,眼角几根是特别的长,衬得一双眼睛黑幽幽的不可测。

小铃铛对他凝视片刻,最后低下头来,心想我既有了这样的干爹,还要别的男人做什么?先前我以为自己是没见识,如今在京城里四处走遍了,这里的浮华少爷,我也都认遍了,看来看去,没有哪个是比他更好的。

思及至此,她深深后悔起来,恨自己当年没心没肺,认了聂人雄做干爹——若是认他做了干哥哥,局面或许还不会像如今这样尴尬。忽然伸出一只手去,她把手指搭上了聂人雄的手背:“干爹……”

话未说完,因为聂人雄很随便的握住了她的手:“真凉,是不是喝果子露喝得冷了?”

小铃铛心乱如麻的垂下眼帘:“哦……”

聂人雄攥了攥她那薄而冰冷的手掌,却是又想起了陆柔真。陆柔真那双手是软软的有肉,手背上甚至带着浅浅的小肉窝。他一直想要把那双手送到嘴边轻轻咬上一口,可是始终没有机会。

无声的叹了口气,他对着小铃铛说道:“走吧,去吃西餐。吃完了好回家。”

小铃铛见此地人多眼杂,的确不是个倾诉衷肠的好场所,便款款的站了起来,随着聂人雄向外走去。

小铃铛识得路途,坐在车上指挥汽车夫前进转弯。聂人雄漫不经心的拿起她买的那条小花马鞭,随手摆弄着玩。及至汽车开到了西餐馆子,副驾驶座上的一名副官跳下来为他打开车门,他依旧是一边双手缠着马鞭,一边随着小铃铛向内走去。

西餐馆子的装饰,很是讲究一点美的情调,加之没到饭点,食客稀少,更显得安静幽雅。小铃铛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自己看着菜牌子逐样点了几样菜品。而聂人雄环顾四周,就见身边围了小小屏风,正好能够遮住客人,既像雅间,又不憋闷,环境果然是好。

等到西崽下去了,小铃铛清了清喉咙,心中七上八下,不知从何说起。待到西崽把开胃汤和两份牛排端上来了,她双手拿起刀叉,终于是心跳着开了口:“干爹,其实我……”

她刚把话说到这里,外面却是传来一阵高亢的谈笑之声。其中一个声音十分熟悉,让她不禁愣了一下。而聂人雄当场面目变色,一挺身便绕过屏风走了出去!

他一露面,谈笑声音戛然而止。阮平璋瞪着眼睛后退一步,结结巴巴的开了口:“哟,聂、聂……”

聂人雄咬牙切齿的怒道:“你他妈的还有脸和我说话!”

随即他扬起手中的小花马鞭,劈头就抽。阮平璋见势不妙,也顾不得朋友在场了,扭头向外就跑。聂人雄拔腿直追,跟随其上。

这时正是下午时分,街上行人熙熙攘攘。阮平璋穿了一件湖色长袍,本来是个潇洒的派头,然而如今抱头鼠窜,自然也就潇洒不起来。聂人雄在后方紧追不舍,一鞭接一鞭的,全抽在了他的后背上。夏季天热,衣衫单薄,他疼的且逃且骂:“姓聂的,老子现在也不在你手下吃饭了,你凭什么还来打我?”

聂人雄眼看着就要把他抓住,然而总是差了那么一分半毫:“许你当初杀我,不许我现在打你?”

阮平璋拎起袍襟,跑得耳边风声呼呼作响:“那也不能怪我!谁知道你有后来的大运?我哪想到凭你那个干法也能当上督军?鸟择良木而栖,老子看不上你,你还有意见吗?”

说完这话,他忽觉后衣领一紧,却是已然落入了聂人雄的手中。

聂人雄从小和他一起混到大,嘴上从来不是他的对手,所以如今也不回骂,直接出拳把他打倒在地。一脚踩上他的肚子,聂人雄挥鞭就抽,鞭梢尖啸着往下落。阮平璋双手捂住了脸,就觉身上火烧火燎的疼。而那小花马鞭本是女子用来催马的小玩意儿,美则美矣,并不结实,不下几鞭便散碎开来。

聂人雄恨他当年不但带兵叛逃,而且开枪要杀自己。扔了马鞭弯下腰去,他拖起阮平璋继续拳打脚踢,阮平璋明知自己打不过他,干脆当街求饶。正是鼻青脸肿丢人现眼之际,小铃铛穿着高跟鞋从后方撵了上来。一见此情此景,她立刻明白过来。俯身脱下脚上一只皮鞋,她跟着凑上前去,用那鞋跟在阮平璋的脑袋上狠敲一阵。阮平璋被她打得很痛,挣扎着扭过头来:“哎呀我操,你谁啊?”

小铃铛俯身穿上了鞋,然后大声答道:“我是小铃铛!”

阮平璋终于是熬不住打了,纵身一扑抱住了聂人雄的腰,带着哭腔喊道:“大哥,想我十二岁那年就认识了你,吃一个饼子我给你掰一半,吃一口肉我给你留半口,你受了枪伤没有人管,是我背着你去县城找大夫……我的确是对你开了枪,可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当时不是气糊涂了吗?”

聂人雄根本不吃他这一套,一脚把他蹬出老远:“你少和我扯淡!”

然后他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如何骂起,幸而打足一顿,出够了气,便是伸手拉过小铃铛,转身扬长而去。

第25章

阮平璋在胡同口下了人力车,付过钱后迈步前行。这是一条很规矩体面的大胡同,两边都是方方正正的好房子,他数着门牌号向前慢慢走,没走出多远就不数了,因为看到了前方一户宅门前的卫兵。

停下脚步歇了歇腿,他提起一口气,继续向前走去,最后停在卫兵面前,他客客气气的说道:“劳驾,我是聂督军的老兄弟,今日特来拜访。”

卫兵都是从热河新调过来的,并不认识他。将他上下打量一番之后,其中一人答道:“你等着啊!”然后转身跑入门内。

不过片刻的工夫,杜副官双手戴着军帽走了出来,迎面看到长衫飘然的阮平璋,当即就目瞪口呆的“哟”了一声,随即转身也往回跑。阮平璋一把抓住他的衣袖:“杜希贤,你哪里逃?快点把我带进去!”

杜副官不得脱身,看着他左右为难:“这个……那个……阮参谋长,许久未见,没想到您还活着……”

阮平璋听了他这番妙语,气得骂道:“放你娘的屁!你不见我,我就死了?”

杜副官受了他的推搡,身不由己的迈步跨过门槛:“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

话未说完,他抬头看到了从后院走出来的聂人雄。

聂人雄正在家中避暑消夏。双手托着长长一瓣冰镇西瓜,他站在廊下石阶上,一边抬眼盯着阮平璋,一边低头啃了一口西瓜。三嚼两嚼的吐出几粒黒籽,他气色不善的开口问道:“你怎么来了?”

阮平璋穿着一件白秋罗长衫,头发利落,脸也白净,就是面颊上带着几处红伤,正是聂人雄昨日的成绩。对着聂人雄点头一笑,他厚着脸皮说道:“我来瞧瞧你。”

聂人雄低头又咬一口西瓜,随即答道:“好马不吃回头草,滚蛋!”

阮平璋背过一只手去,风度翩翩的答道:“你就当兄弟是头驴好了。”

聂人雄向前迈步,慢慢踱到他的面前:“怎么着?在何致美那里混得不如意?”

阮平璋一派和气的答道:“倒是有吃有喝,就是闲散着没差事。”

聂人雄咬下一口西瓜,不置可否的慢慢咀嚼,然后“噗”的一声,连瓤带籽吐了他一脸。他闭着眼睛向后一躲,长衫前襟早已染上红色汁水。抬起袖子一抹头脸,他后退一步急道:“你他娘的——有话说话行不行?”

聂人雄冷着脸,把手中西瓜用力向下一掼。转身就近进入厢房,片刻过后他出了来,将一把左轮手枪扔到阮平璋面前:“先把这关过了,否则你没资格对我说话!”

阮平璋当即哭丧了脸:“不是——昨天在大街上,你都把我打成那样了,还不够吗?”说完他一掀长衫下摆,露出右腿:“你看你看,我现在还瘸着呢!”

聂人雄一言不发,直接当胸一脚,把他踹得向后跌坐在地。而阮平璋和他相处日久,最懂他的脾气秉性,这时就急促的叹息一声,然后慢慢伸手,握住了手枪。

可怜巴巴的抬起头,他问聂人雄:“打哪儿啊?”

聂人雄面无表情的俯视着他:“随便。”

阮平璋是个匀称的身材,周身上下没有肉厚的地方。自己伸手摸向大腿,他闭上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把枪口抵了上去——其实这也不算冤屈,他知道自己当初是心太狠了,反叛归反叛,可是不该对着聂人雄开枪。如今自己吃颗子弹,正是一报还一报。

咬紧牙关屏住呼吸,他一横心,扣动了扳机。

然而预计中的枪声并没有响起来——没有子弹,空枪!

阮平璋睁开眼睛,皮肤渗出一层黏腻冷汗,同时就听聂人雄说道:“阮平璋,我也记得我们是从小的兄弟,我也记得你吃一个饼子会分我一半,吃一口肉会分我半口。所以这回我饶了你。记住,你是想杀我而不能,我是能杀你而不肯。”

阮平璋微微喘了粗气:“我记住了。”

然后他抬起衣袖,抹去额头汗水,声音很轻的说道:“聂人雄,你吓死我了。”

正当此时,小铃铛踢踢踏踏的跑了出来。

小铃铛这一阵子十分臭美,在家里也打扮得花枝招展。忽见前院地上坐着个满身狼藉的熟人,她停下脚步,因为深恨对方背叛干爹,所以也不叫叔叔了,开口便问:“阮平璋,你怎么又来了?”

阮平璋扭头望去,脸上显出困惑神情:“你谁啊?”

小铃铛狠狠的横了他一眼:“我小铃铛!”

阮平璋东倒西歪的爬起来,发现这小铃铛和昨日相比,仿佛又是变了模样。上下将她打量一番,他颇为惊异的说道:“一年不见,你……长大了?”

小铃铛把脸一扭,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两片薄嘴唇撇着,本来涂抹了厚厚的口红,可因刚刚吃过西瓜,所以如今口红半褪,虽失浓艳,却添清丽。

阮平璋记忆中的小铃铛,乃是个单单薄薄的假小子,哪知如今再见,对方居然出落成了个小佳人的模样,一张面孔白嫩嫩,一双眼睛水盈盈,一身旗袍箍在身上,隐隐也是个前撅后翘的坯子。百思不得其解的盯着小铃铛,他感到无比惊讶:“我说你……变得挺快啊!”

小铃铛生着一张小脸,口鼻也小,唯有一双眼睛最大。大黑眼珠滴溜溜一转,她对阮平璋翻了个淋漓尽致的白眼,然后把头一昂,摆出不好惹的架势回后院去了。

阮平璋洗了把脸,留在聂宅吃了顿晚饭。大热的天,饭是米粥,菜也清淡。两人坐在院内,隔着一张小桌呼噜呼噜喝粥。聂人雄伸筷子去夹鸡丝拌黄瓜,偏偏阮平璋也看上了它。

两人筷子绊到一起,聂人雄一瞪眼睛:“你他妈的还敢跟我抢?”

阮平璋撤回筷子,随便夹了一点炒豌豆苗:“哼,我是一步走错了路,一辈子抬不起头。”

然后他转头望向正房:“小铃铛怎么不出来吃饭?”

聂人雄低头答道:“她吃了一下午的点心,早饱了。”

阮平璋笑了一下,自言自语的又道:“这丫头,变得真快。”

小铃铛看不惯阮平璋——早在阮平璋还未反叛的时候,她就看不惯他,因为他牙尖嘴利,总挤兑聂人雄。

因为阮平璋赖着不走,一直在院子里和聂人雄嘁嘁喳喳,所以她自顾自的早早洗漱更衣,打算上床睡觉。天气太炎热了,直到夜里才有了几丝凉风,窗子全大开着,只放下一层薄薄纱窗遮挡蚊虫。小铃铛本就不困,又听那一串小金铃铛悬在头顶,随着夜风不住作响,便起身将它摘了下来放到窗边桌上。这回房内安静下来,她回到帐内,仰面朝天的闭了眼睛。

如此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正是睡得朦胧,忽然下意识的感觉房内有些异样。睁开眼睛猛然坐起,她就见一只黑黢黢的东西盘踞在窗台上。抬手“啪”的一声打开电灯,她在瞬间就见一只黑猫窜出窗口。下床上前一瞧,桌上的小金铃铛也不见了。

她急了眼,拉开房门就往外追。而那黑猫在院内飞檐走壁,嘴角金光俨然,叼着铃铛只是乱窜。四周围墙高耸,这猫逃不出去,放了铃铛退到墙角,竖着一身的黑毛发出怪叫。小铃铛本是锐不可当的要打死它,然而此刻见它面目狰狞,一双眼睛亮闪闪的带着荧光,鬼火一般,心中不禁就有些怯。后退一步环顾四周,她正要找件合手的武器,哪知那猫觉出危机,“喵”的一声竟是扑了上来。小铃铛躲闪不及,踢出一脚,没踢到猫,反是甩飞了脚上拖鞋。就在这时,对面房门忽然开了,聂人雄穿着汗衫裤衩走了出来:“大半夜的,你——”

话未说完,小铃铛已然扑进了他的怀中:“干爹,野猫!”

聂人雄转身把她推到后方,然后向前走近黑猫。那黑猫照例还是龇牙竖毛,哪知聂人雄动作极快,弯腰一把攥住它的后腿,拎起来凌空飞速抡了两圈,随即顺着力道直接把它扔到墙外去了。

拍拍双手转过身来,他对小铃铛说道:“没事了,睡去吧!”

小铃铛本是要睡,然而心思一转,她突然有了主意。先是单脚跳过去弯腰捡起小金铃铛,紧接着她回到聂人雄面前,嘟着嘴说道:“干爹,你看,野猫把纱窗弄破了,钻进房里吓我一跳。万一后半夜它又回来了,怎么办啊?”

聂人雄见她是个金鸡独立的姿势,就伸手扶住了她:“明天给你换副结实纱窗,今晚你到我房里睡,我去前院睡。”

小铃铛听到这里,有话要说,可又觉得这话若是当真说了出来,未免过于出格。脑筋飞快的转了一圈,她最后觉得这话不说不行,还是得说。

一手握住聂人雄的手臂,她站在大月亮下,很热切的仰头说道:“干爹,一起睡吧!”

聂人雄愣了一下:“啊?”

小铃铛纵身一跃,直接向上跳到他的怀里:“干爹,我们一张床睡吧!”

聂人雄下意识的抬手拦腰抱住了她。无言的怔了片刻,他探头用面颊去贴了小铃铛的额头:“发烧了?”

小铃铛不男不女的混了十几年,先是四处流浪,后是进入军队,虽然如今看着也是姑娘模样,其实心思观念和普通少女大不相同。抬手紧紧搂住聂人雄的脖子,她也不把贞操当一回事,急切的表白道:“我没发烧,我喜欢你,想和你入洞房!”

聂人雄一仰头,皱着眉头看她:“疯了?”

小铃铛光着手臂大腿,如今肉贴肉的搂抱着他,一颗心越跳越快,几乎焦躁起来:“干爹,你看看我,我不小了,我也是个女人了!”

然后她慌里慌张的伸过头去,想要去亲聂人雄。聂人雄冷不防的被她重重啄了一口,心里明知道这不对劲,然而正如小铃铛所说,怀里这位“也是个女人了”。圆圆的屁股细细的腰,带着热腾腾的女体香气,让他竟是有点放不下手。双手托抱着小铃铛站在月光之中,他忽然六神无主起来。嘴唇上传来温热的触感,小铃铛也不会亲嘴,单是对他胡吮乱咬。他有些战栗,怀里的肉体已经烫得像火炭一样了。

梦游一般拖动双腿,他抱着小铃铛回了卧室。弯腰把小铃铛放到床上,他用力扯开对方双臂:“行了,乖乖睡觉!”

小铃铛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他爱上自己,恨不能把心掏出来给他看看。力大无穷的揪住聂人雄的汗衫领口,她气喘吁吁的说道:“你别走,为什么不要我?为什么不要我?”

聂人雄直不起腰,只能俯身近距离的面对了小铃铛——为什么不要她?不为什么,就是从来没有过“要她”的念头。双手握住小铃铛的腕子,他也乱了,压低声音怒道:“松手!”

小铃铛恶狠狠的瞪着他,眼睛都红了:“我不!”

她才不松手!她是没有千军万马,她若是有了千军万马,抢也要把聂人雄抢到自己身边!

聂人雄气咻咻的面对了她:“还闹?”

小铃铛探头狠亲了他一口:“没闹!我他妈的没闹!”

聂人雄用力一扯她的双手,只听“嗤啦”一声响,汗衫领口竟是被撕裂开来。聂人雄趁机直起了腰,见小铃铛还不松手,索性抓住前襟彻底撕开,光着上身走了出去。

小铃铛喘着粗气躺在床上,双手紧紧的握着拳头,手指痉挛着不能松开。一个男人,找一个女人,天经地义的事情,为什么干爹就不要她?不很爱她也没关系的,为什么连要都不肯要?

杜副官躺在前院厢房的小床上,侧身骑着被筒子睡的正香。忽然身边一沉,有了动静。他迷糊着转过身来,很舒适的把一条腿抬起来搭上对方腹部。

半分钟后,他冷不丁的睁开了眼睛:“谁?”

聂人雄的声音在黑暗中响了起来:“我!”

杜副官骤然坐起,同时倒抽一口冷气,喉咙中发出“呃”的一声:“沐帅!”

聂人雄低声说道:“躺下睡觉,不许声张!”

杜副官屏住呼吸,直挺挺的靠边躺了回去,整整一夜,一动不动。

第26章

小铃铛在聂人雄的床上辗转反侧,心里难过的像火烧一样,也说不出要怎样才好,只恨不能冲到聂人雄面前,开膛破肚给他看清自己的心肠。说了他不听,给了他不要,她抓心挠肝的翻来覆去。把聂人雄的破汗衫蒙到脸上,她忽然感觉悲不可抑,张大嘴巴想要痛哭,可是又没有眼泪,只从喉咙里发出了几声干巴巴的哽咽。

如此熬到凌晨,她的激动情绪略略平复下来,又是疲惫的不堪,便迷迷糊糊的打了个盹儿。

再睁开眼睛时,窗外已经大亮,她呆呆的坐了起来,头脑中渐渐有了理智,这时再是回首昨夜举动,她满脸通红,也觉得自己像个没羞没臊的疯子。伸脚下去穿了聂人雄的大拖鞋,她踢踢踏踏的垂头向外走去,哪知刚刚推门迈出一步,便和聂人雄打了个照面。

聂人雄已经在前院洗漱过了,身上穿了件半旧的衬衫,睫毛和头发都是湿漉漉的乌黑。背过双手低头望着小铃铛,他忽然笑了一下:“醒了?”

小铃铛用眼角余光瞥到了他的笑容,心中立时轻松许多,嘴里嗫嚅着也能说出话了:“干爹……”

聂人雄抬手在她头上揉了一把:“闹够了没有?”

小铃铛双手抓着睡袍两侧,蚊子似的哼道:“我……”

聂人雄怕她继续胡说八道,连忙又道:“在干爹身边长大,就要嫁给干爹?你是大小姐,还是童养媳?干爹这么抬举你,你小小年纪,怎么就不知道要个好?”

然后他点了点头:“不过还好,总算你没闹着要嫁给杜希贤。”

小铃铛靠着门框,胸中塞着一团乱麻,堵得满心话语说不出来:“干爹,我是真的……”

聂人雄心如明镜,所以故意不肯让她把话说完:“真什么真!回房穿衣服去!杜希贤马上就要过来换纱窗了,你就这么光溜溜的满院跑?”

小铃铛一听这话,果然是快步回了卧室。而聂人雄长出了一口气,心里也是七上八下。这若是个欢场女子,那玩就玩了,睡就睡了,最后不过是花两个钱而已;可这是小铃铛,这是“自己人”。

他得对她负责,如果当真发生了关系,他就得管她的一生一世。

其实管她一生一世,也没什么,横竖他管得起。但话说回来,他毕竟年纪还轻,对于婚姻又是特别的慎重。虽然小铃铛年少健康美丽,虽然小铃铛对他一片赤心,可是在他眼里,小铃铛再怎么好,也越不过心中曾有的那个人。让他娶小铃铛,他始终是不甘心——“纵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杜副官带着工具进了后院,要给小铃铛换副结实纱窗。他一夜没睡好,哈欠连天,眼圈泛黑,无精打采的干活。而小铃铛装扮完毕之后,却是发现聂人雄已经抛下自己出门去了。

聂人雄去了一趟马公馆,和马伯庭总长密谈良久,到了下午,段中天督军从济南赶了过来,三人继续谋于密室,也不知是商议何等大事,竟然通宵达旦。

小铃铛苦等一夜,不见他回来,就怀疑他是逛窑子去了。干爹身边没有女人,逛窑子也是正常的事情,她盘腿坐在大床上,一声接一声的叹气,只觉心有余而力不足——心中太有余,力又太不足。

到了翌日,她也无心出门去逛,单是闷在家里发呆。正是百无聊赖之际,阮平璋却是来了。

阮平璋似乎认为小铃铛的变化很不可思议,对她不住的上下打量。小铃铛穿了件白底红柳条的长衫,赤脚趿着软底拖鞋,被他看得几乎有些不安:“阮平璋,他不在家,你改天再来吧!”

阮平璋抬手摸着下巴,笑吟吟的问道:“原来不是叫我叔叔吗?现在怎么换了称呼?”

小铃铛正色说道:“你不是个好东西,没资格做我的长辈!”

阮平璋看她面孔薄施脂粉,两片薄嘴唇上却是用了心思,亮晶晶的鲜红欲滴。一张单薄的娃娃脸上,格外显出了大黑眼睛和小红嘴唇,倒是一种很特别的化妆方法。双手环抱在胸前,他含笑说道:“人大了,脾气也大了,是不是聂人雄一直很宠着你?”

小铃铛一听这话,正是触动心事。抬头看了阮平璋一眼,她刚要说话,不想院门外忽然响起汽车喇叭。“砰砰”几声车门开合过后,聂人雄带着田副官走了进来。

小铃铛立刻来了精神:“干爹,你怎么才回来?”

聂人雄一脸倦容,低声答道:“困了。”然后又问阮平璋:“有事?”

阮平璋一如既往的笑呵呵:“没事,来看看你。”

聂人雄不再理会,大步流星的走入后院。小铃铛犹豫一下,随即跟他进了屋子。聂人雄脱了衣裳,她就伸手去接;聂人雄坐到床边,她便蹲下来为他解鞋带。田副官跃跃欲试的站在一旁,竟然插不上手。阮平璋也踱过来了,站在门口含笑旁观。

聂人雄劳心一夜,如今困得昏天黑地。抬腿滚到床上,他闭着眼睛说道:“小铃铛,晚上会有人给你打电话。”

小铃铛一愣:“谁?”

“苏次长家的五少爷。”

小铃铛莫名其妙:“我不认识他呀!”

聂人雄背对着她,声音越来越低:“吃顿饭就认识了。那小子比你只大两岁,年纪正合适,你们一起……”

鼾声替代了言语,不过后边也是不言自明——聂人雄给她找了一位男朋友!

当着田副官和阮平璋的面,小铃铛不动声色,紧紧的闭嘴回房去了。

及至到了傍晚,果然有位青年打电话来,客客气气的请她出去吃饭。她一团和气的答应下来,换了衣裳打扮妥当,乘坐汽车前去赴约。聂人雄看她一本正经的做着准备,便是放心下来,自顾自的和阮平璋闲聊世事。

再说那小铃铛如约抵达饭馆雅间,果然是与苏五少爷见了面。苏五少爷生得不高不矮、不丑不俊,脸上涂着美国雪花膏,身上喷着巴黎香水,手指甲上都抹着油,倒是很绅士派,见了小铃铛便一鞠躬:“密斯聂,你好。敝姓苏——”

小铃铛未等他把话说完,便把漆皮手袋往桌上一扔,随即大喇喇的坐了下来,将手一挥:“不用说了,我知道你是苏家老五!”

说到这里,她又一拍桌子:“伙计!点菜!”

伙计早在雅间外面候着了,这时得到召唤,赶忙掀帘子进了门。而小铃铛翘起二郎腿,一边用皮鞋尖笃笃的磕着桌腿,一边看着菜牌子说道:“韭菜盒子先烙十个,酱肘子来一个,要大个的,越肥越好,再要一样清炖鲫鱼,一样红烧蹄髈。”

说到这里,她把菜牌子往苏五少爷面前一丢,然后仰头又吩咐道:“给我上一瓶凉啤酒,一头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