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铃铛从来不对杜副官耍脾气,抽抽搭搭的洗了把脸,她不再劳动对方,亲自端了水盆出门;哪知一步迈进院内,她迎面却是见到了阮平璋。

阮平璋坐在廊下一把大摇椅上,正在悠闲的嗑瓜子。抬头对着小铃铛一笑,他摇头晃脑的开了口:“美人卷珠帘,深坐蹙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

小铃铛虽不懂诗,可是听了他那酸溜溜的语气,心中便是一阵火起。将一盆水兜头泼向阮平璋,她怒气勃发的骂道:“吟你娘的破诗!就算干爹不要我,我也一样嫁得出去,轮不到你这光棍多嘴!”

阮平璋猝不及防,坐着就成了落汤鸡。杜副官早就感觉小铃铛憋着要撒野,这时连忙赶出门来,想要劝阻。不料还未等他开口,聂人雄却是忽然回来了。

聂人雄并非孤身归来,身边还带着陆柔真。两人互相挽着走入后院,未等陆柔真说话,聂人雄先莫名其妙了:“干什么呢?”

阮平璋水淋淋的站了起来,抬手一指小铃铛:“她泼我。”

聂人雄转向了小铃铛:“你泼他干什么?”

小铃铛带着哭腔叫道:“他气我!”

说完这话,她把目光移向了陆柔真。陆柔真穿着一身单单薄薄的墨绿色旗袍,胸前别着一枚古色古香的胸针,衬得皮肤雪白无暇。小铃铛知道她就要成为干爹的老婆了——干爹是她的,没有自己的份了。

她看陆柔真,陆柔真也看她。她红着眼睛歪着脑袋,几乎快要悲怆的目露凶光;陆柔真察觉到了,不躲不避,而是微笑着走上前去拉住了她的手,又从肋下解了手帕,为她轻轻擦了擦泪:“小妹妹,我认得你,你还认得我吗?”

小铃铛哽咽着答道:“认得。”

陆柔真用手指为她理了理头发,然后回头对聂人雄笑道:“你要拿什么东西,你就快去拿。回头我带着小妹妹出门逛逛,大热天的,留在家里有什么意思。”

聂人雄答应一声,老老实实的要往房里走,迈步之前瞪了阮平璋一眼。阮平璋无可奈何的一耸肩膀,拔腿追上问道:“我说兄弟,你到底什么时候给我差事?闲职也成啊!”

聂人雄头也不回的答道:“滚蛋!”

三分钟后,聂人雄率先出了院门,陆柔真在后方领着小铃铛也跟了上。三人坐上汽车,聂人雄公事在身,半路下车离去;陆柔真则是带着小铃铛又逛洋行又吃西餐,一路上语笑嫣然,说起话来是慢悠悠的温柔好听。小铃铛先是沉默,后是泄气,因为她不会这么唱歌似的谈笑。和陆柔真在一起,她时常觉得自己像一门直通通的大炮,怎样都是粗糙,怎样都是野蛮。

低头望向双方握在一起的两只手,她发现自己的巴掌又大又薄,手背新近也被晒黑了;可陆柔真的手就是小小的,白白的,几乎看不出关节来。

陆柔真察觉到了她的注视,心里有点发毛;聂人雄身边放着这样一位越长越大的义女,着实是很不妥当;尤其义女不但相貌可爱,而且时常像只狼似的盯着自己。她隐隐猜出一点端倪,扭头对着小铃铛一笑,她和声细语的问道:“小妹妹,你喜不喜欢看电影?”

小铃铛听了这话,不假思索的开口答道:“我喜欢干爹!”

说完这话,她自己都愣了一下。而陆柔真依旧满面春风,几乎俏皮的对她一歪头:“小傻瓜,别看沐同现在年轻,等你将来长成大美人的时候,他就成老头子啦。”

然后她一拍小铃铛的手背,笑眯眯的继续说道:“我喜欢约翰巴里摩尔,等一会儿我们到了电影院,我找一张他的画报给你看。”

天黑之后,小铃铛回到家中。颓然的一屁股坐在门前石阶上,她叉开双腿,双手捧着脑袋长叹一声。

她知道自己不是陆柔真的对手,并且几乎怀疑陆柔真真是个最好的女人。如果陆柔真今天和她吵一场打一架,她或许还不会这样绝望。

阮平璋晃晃荡荡的也走过来坐下了。小铃铛没看他,对着地面说道:“我真是没有办法了。”

阮平璋冷笑一声:“我也没办法,我都闲了一年多了。”

然后他扭头望向小铃铛:“哎,你是没人要,我也没事做,要不然我们两个凑成一对,也结婚吧!”

小铃铛当即向他瞪了眼睛:“放你娘的臭狗屁!谁说我是没人要?”

阮平璋在她面前,倒是没什么脾气:“既然有人要,那你白天为什么还躲在房里鬼哭狼嚎?”

小铃铛张了张嘴,被他堵的说不出话。伸手从他裤兜里摸出烟盒,她很不耐烦的抽出一根香烟叼在嘴上。阮平璋划了一根火柴送到她面前,她探头吸燃了烟卷,随即抬手摩了摩自己那肉肉的小尖下巴,仿佛烦躁的快要长出胡子来。

婚礼前夕,陆柔真认为时机很合适了,便向聂人雄问道:“沐同,结婚之后,我们是过二人世界,还是……”

聂人雄有些糊涂:“除了我们两个,你还想加上谁?”

陆柔真笑道:“还有小铃铛呀。小铃铛也很好的,不过说老实话,我真是不大好意思去做她的干娘。”

说到这里,她抬手一拧聂人雄的耳朵:“我不像你这样厚脸皮,你才多大,就倚老卖老的充起爹了。”

聂人雄没有多想,笑着答道:“当初我捡她回来的时候,她真的还是个小崽子,我以为她是个小不点,就收她做了女儿。你要是觉得这关系不伦不类,也没什么,横竖是干爹,不是亲爹。等她再过两年嫁了人,自然就……”

说到这里,他一皱眉头,感觉自己是把陆柔真的意思理解错了。陆柔真显然是想过小家庭的生活,小家庭里凭空多出一个大姑娘,的确是不大合适。

“我明白了。”他告诉陆柔真:“小铃铛不是娇滴滴的小丫头,她一个人也能过。”

陆柔真没想到他答应的如此痛快,不禁有点心虚:“沐同,你不会以为我是容不下她吧?”

聂人雄看着她笑了:“我是讨老婆,又不是讨大肚子弥勒佛,容下容不下的,又有什么关系?你放心,我不是混蛋,我要是在家养了一大帮姑娘,你还满不在乎,那才叫糟糕!”

夏末时节,聂云龙被聂人雄从济南押来了北京。因为“苦夏”,他老人家倒是瘦了一圈,然而依旧太胖。及至到了婚礼这天,他挥汗如雨的露了面,对比之下,显得陆克臣风流潇洒,分外苗条。

婚礼的繁华热闹,一时也讲述不完。马伯庭总统亲自莅临证婚,另有两位介绍人,男方那边是江浙宣抚使程清珏——本来段中天督军有意登台,然而聂人雄嫌他国语不够标准,把他拒了回去;女方这边则是直隶督军何致美。抛开身份地位不提,证婚人马总统已是气派非凡;两位证婚人也是器宇轩昂,站在一处,十分威武。

总统府礼官处的乐队提前入驻了聂人雄的新宅,昼夜奏乐不停;总理府门前也站立了一队服色鲜明的仪仗兵,随时听候差遣。从陆宅到聂宅,沿途店铺全部挑出五色国旗,路口的巡警也都换了崭新制服,一队一队巡逻不停,生怕秩序混乱。

陆柔真穿着喜纱,在陆安妮等人的簇拥下坐在房内,一颗心不知怎的,跳的十分激烈,简直快要从喉咙口里蹦出来。她知道自己是结过一次婚的,这时再露怯态,反倒惹人嘲笑,故而只是暗暗的深呼吸,手脚都冰凉的,脸上却是热得很,幸而胭脂厚重,不会显出异样。

正当此时,窗外人声越来越高;陆安妮的两位女同学充作了女傧相,这时便欢欢喜喜的跑进房内,口中嚷道:“聂家的花汽车来了!”

陆柔真扶着两名傧相站了起来,只觉身不由己,一路被人潮推上了花汽车。未等一颗心在路上平静下来,汽车却已停了。两名活泼的女傧相把她扶下车,她抬头一望,就在轰鸣的奏乐声中看到了聂人雄。

聂人雄穿着燕尾大礼服,站在烈日之下向她微笑。而她恍惚了一下,竟是几乎流下泪来。心情忽然舒缓了,她腾云驾雾的向前走去,仿佛走过万丈高的云端,走过无尽长的红毯。鼓乐弦索之声淡化成了依稀的背景,她的世界安安静静,只有聂人雄站在前方。

他笑得有点傻,笑得有点憨,他像个大男孩似的,性急的当众喊她“太太”。耳边“嗡”的起了一声,周遭众人一定是都哄堂大笑了,于是她也随着发笑,一边笑一边低下头去表示羞涩,顺势眨了眼睛,风干泪水。

接下来的繁文缛节,就像电影一样,一幕一幕不停留的闪了过去。何致美家的七少爷因为个子高,所以这回充当了西装革履的男傧相;履行过了傧相职责之后,他大汗淋漓的扯下领结,被陆霄汉带着到处凑热闹。少年人是最能捣乱的,陆霄汉没有片刻安稳,闹得聂宅天翻地覆。到了下午,聂人雄拎着后衣领把他捉住,低头发出恐吓:“小子,再不老实,我就把你扔到房顶上去!”

陆霄汉热得面红耳赤:“三姐夫,婚礼还没结束呢,你就要欺负我啦?”

聂人雄听闻此言,当即把他拦腰抱起向上一抛。陆霄汉张牙舞爪的落回他的怀里,吓得大喊大叫。然而等到聂人雄转身走了,他一扯衣襟,开始向何七少爷炫耀:“看看,我这个新三姐夫,比那个旧三姐夫更厉害吧?”

何七少爷热得要命,顺着鬓角向下淌汗,说起话来就没好气:“你是够贱的,他要打你,你还夸他。”

陆霄汉听闻此言,当即变脸,与何七少爷大吵一架,骂得何七少爷落花流水。何七少爷负气而走,何致美一无所知,还在挥汗如雨的四处找儿子。如此直闹到午夜时分,聂宅才算慢慢恢复了宁静。

这回鸳帐低垂,红烛高烧,一对新人相视而笑,真正算作是夫妇了。

第47章

陆柔真擦着头发回到卧室,身上换了大红睡袍,拦腰系了一条带子,正是勒出下面圆圆的屁股。聂人雄穿着衬衫长裤坐在床边,醉眼朦胧的审视着她。看到最后,他一歪脑袋,撒娇似的低声唤道:“太太啊。”

陆柔真双手攥着毛巾,停在原地垂下头去,忽然就心跳如鼓了,忽然就羞涩难言了。孤零零的站在聂人雄的目光中,不知怎的,她竟然有些怕。聂人雄是惊涛,是巨浪,是呼啸长风掠地而来,她将毛巾挡在胸前,可是长发衣袂仍然要在风中飘荡,情不自禁、身不由己。

“今天热都热死了,还不快洗个澡去?”她喃喃的催促,侧过身用毛巾慢慢揉搓发梢。

聂人雄合身靠向金灿灿的黄铜床头,带着醉意向她招手:“柔真,过来。”

陆柔真知道自己迟早是要过去的,可是一颗心慌得出奇,脸上也烧得厉害。她自己都讶异了,因为对于房中之事并不陌生,不应该紧张到这般田地。一步一步踱到聂人雄身边,她几乎恨起了自己——没出息,手脚失控似的一起颤抖,连呼吸都随之乱了节奏。

就在这时,聂人雄骤然出手,把她抱到了自己的大腿上。

笑模笑样的抬起头来,他带着酒气望向陆柔真:“太太,今天我们……结婚了。”

陆柔真抬手抚上他的面颊,知道他没真醉,他是高兴。

聂人雄背过一只手去,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只小小的勃朗宁手枪。把枪放到陆柔真的手中,他轻声说道:“柔真,枪是给你的。如果将来我变了心,你就毙了我。”

陆柔真盯着他的眼睛,没有立刻碰枪,而是问道:“那么,如果变心的人是我呢?”

聂人雄笑了一下:“你要是敢给我戴绿帽子,我当然也饶不了你。”

陆柔真握住手枪,随即用力的一点头:“好,就这么定了!除非死了,否则我们永不分开!”

聂人雄微笑着闭了眼睛,侧脸贴上陆柔真的胸前。如此过了三五分钟,他哼哼的说道:“太太,不洗澡了行不行?”

不等陆柔真回答,他力大无穷的起身把人扔到床上。陆柔真惊叫一声,一边把枪塞入枕下,一边抬起赤脚想要蹬他。然而聂人雄俯身一把抓住她的脚踝,像抓一个小玩意儿一样,轻而易举的把她拽到了自己身下。

黄铜大床隐隐摇撼出了声音,惊叫转成嬉笑,嬉笑转成喘息。红烛不知何时燃到尽头,窗外不知何时亮了天光。床上两人相拥睡了,光裸的胳膊腿儿缠在一起,也不嫌热。

直到中午时分,陆柔真才醒了过来。

因为家中没有公婆上人,所以她放心大胆,睡了个十足的懒觉。心满意足的睁开眼睛,她忍不住笑了,因为发现聂人雄的面孔近在咫尺,还在酣睡。

她抬手轻轻抚摸丈夫的短头发,一时摸够了,又用指尖小心去揪他的睫毛。聂人雄明明生了个肩宽背阔的高大身材,容貌却是个小白脸的模样。陆柔真细细的端详良久,末了就感觉他处处好看,是名最标准的美男子。

因为聂人雄大睡不醒,所以陆柔真躺在一旁,舍不得独自起床。许久过后,她恋恋不舍的坐了起来——不起不行了,尿急。

聂人雄起床之后,便是一直围着陆柔真转。陆柔真坐在梳妆台前涂脂抹粉,他在后方弯下腰去,要把她连人带椅子一起端走。陆柔真又气又笑,回头用梳子柄敲他的头:“还闹?还闹?再闹下去,口红要擦到眼皮上去了!”

聂人雄侧过脸来嗅她的头发脖子,口中含糊说道:“柔真……还没睡够。”

陆柔真登时把脸一红,抬了胳膊肘向后用力一杵:“好意思讲……”

聂人雄闭上眼睛,颇为陶醉的一笑:“自己的老婆,为什么不好意思?”

陆柔真把手中梳子往梳妆台上一拍,随即转过身来忍着笑容,攥起拳头向他乱捶一通。聂人雄笑着承受了这轮攻击,同时又凑上前去亲了她的面颊,眼帘垂下来,浓密的睫毛正是刷过了她的肌肤。于是陆柔真捶着捶着变了招数,忽然抬手搂住了他的脖子。双方脸蛋相贴,陆柔真微微摇晃了身体,既在宠爱,也在撒娇。

聂宅是处崭新的房子,谈不上美丽的景致,然而大小适宜,并且带着一个精巧的花园。田副官戎装笔挺,像个大丫头一般里外忙碌,张罗一切琐事。忽然看到陆柔真走出来了,他下意识的立正敬礼,和声细语的说道:“夫人早。”

陆柔真不知怎的,总是想笑。看到聂人雄,她欢喜的要笑;看到女扮男装似的田副官,她忍了又忍,末了忍俊不禁的点了点头:“早。”

这时,聂人雄披着衬衫走了出来。把双手拇指插在腰间皮带里面,他吊儿郎当的对着田副官一仰头:“开饭!”

田副官答应一声,小跑前往厨房。陆柔真回头瞧了丈夫一眼,不由得笑着摇头,一边转身为他穿好衬衫,一边轻声问他:“沐帅,这是什么德行呀?好像要当众脱裤子似的。”

聂人雄立刻乖乖的把手臂伸进衬衫袖子里:“我不懂规矩,要是丢人了,你就告诉我。”

陆柔真仔仔细细的为他一粒一粒系好纽扣,然后一拍他的胸膛:“你当我不敢说吗?我不但要说,而且如果你不听话,我还要罚你呢!”

聂人雄太高大了,想要和陆柔真说悄悄话,就非得略略俯身低头才行:“太太啊,你打算怎么罚?”

陆柔真看他又不正经,刚要玩笑两句,哪知未等开口,忽有一缕声音悠悠传来:“报告沐帅,早饭摆好了。”

沐帅夫妇猛的抬起头来,一起被无声归来的田副官吓了一跳。陆柔真抬手捂了心口,大睁着眼睛哭笑不得;而聂人雄大步上前,对着田副官的屁股狠踢一脚:“你他妈的是飘过来的?”

然后他转向陆柔真,很殷勤的要为她揉揉心口:“这个已经算是不错了,我身边还有个小杜,哪天让你见见——好那张嘴,说出话来能气死活人。”

陆柔真知道他是趁火打劫,连忙一拧身躲开了他的双手,口中笑道:“有话好说,不许动手动脚。”然后又对着田副官一点头:“小田,你来带路去餐厅吧。”

田副官捂着屁股踏上路途,而陆柔真拉住聂人雄的手,得意洋洋的牵着他走。聂人雄看着她的背影,见她穿着水红衫子,一路走的昂首挺胸、十分来劲,心中就暖洋洋的,知道她跟着自己很快乐,自己没有辜负亏待了她。

一顿早饭过后,陆柔真发现聂人雄在“规矩”方面,实在是欠缺太多。不过她看在眼里,却是没有竹筒倒豆子似的尽数指出。来日方长,她有分寸。聂人雄仿佛是有点驴脾气,她爱极了他,所以哄着他宠着他,不舍得和他硬碰硬。而聂人雄不时的抬头看她,看她是一朵花,一天一个模样的绽放盛开。

到了三朝回门这日,两人相携回了陆宅。事到如今,陆克臣彻底接受现实,而聂人雄爱屋及乌,特地做出孝顺女婿的模样,一屁股坐到岳父身边谈笑风生。陆克臣总记得他曾经险些摁下自己的门牙,故而此刻十分紧张,暗暗捏紧了手中的大烟斗,随时预备着戳他一下。

与此同时,陆柔真回到姐妹群中。陆安妮看她衣着鲜艳华丽,一双眼睛熠熠生辉,便知她是生活如意。颇为艳羡的挽了三姐的胳膊,她私下说起心事,却原来是爱上了一位大学男生,对方一切都好,只是家境贫寒;而杨财长家的五少爷已经写了好几封信请她去看电影,她本就不爱杨五少爷,如今有了三姐这个榜样,越发想和大学男生相爱了。

陆柔真很认真的思忖良久,最后却是告诉六妹:“婚姻事情,还是门当户对为好。”

陆安妮愣了一下:“可是三姐,你追求爱情嫁给了聂总司令,现在不是很幸福吗?”

陆柔真很温柔的向她笑问:“我是赢了,所以你看我很幸福;可我若是输了呢?我若输了,下场便是孤独凄惨,甚至干脆是死。这样的赌局,我经过一次便很心悸。而你一个小女孩子,又真输得起吗?”

陆安妮听到这里,垂着头不吭声了,然而嘟着嘴,是很不甘心的模样。

傍晚时分,聂氏夫妇欢声笑语的离了陆宅。回家路上汽车拐了弯,聂人雄顺便去看望了小铃铛和阮平璋。

几天不见,小铃铛瘦了一圈,肩膀腰身越发成了薄薄一片,只在脸蛋上还有些肉。聂人雄站在院内低头看她,她面无表情,斜了目光去望地面。

双方僵持片刻,聂人雄一皱眉毛,率先开口:“你——”

没等他把话说完,小铃铛对着地面咕哝了一句:“我要嫁给阮平璋。”

聂人雄当即目瞪口呆,随后弯腰把头探到小铃铛面前,难以置信的反问:“你说什么?”

小铃铛不看他,单是平淡的回答:“我要嫁给阮平璋。”

聂人雄骤然倒吸一口凉气,伸手一抬小铃铛的尖下巴:“丫头,你看着我说实话,是不是阮平璋欺负你了?”

小铃铛向后一仰躲开他的手指,终于抬眼正视了他:“欺负我的人还没有生出来,是我自己愿意。”

聂人雄听到这里,痛心疾首的抬手一指厢房:“丫头啊丫头,我把你抬举成了我的大小姐,结果你长到如今,就嫁给那么个货?”

厢房里面的阮平璋听闻此言,隔着窗子清了清喉咙,没敢反驳。

说到这里,聂人雄一巴掌扇向了小铃铛的脑袋:“混账东西,不知好歹!”

小铃铛猝不及防,“啪”的一声脆响过后,正是被他打的一个踉跄。后方的陆柔真见了,连忙几步赶上前来,把小铃铛搂到怀里,又转身背对聂人雄护住了她:“沐同,有理讲理,不许打人。”

小铃铛无动于衷的垂头站着,一滴眼泪也没有掉。从小到大苦受多了,挨打挨骂又算什么?况且是干爹打是干爹骂,她就更不会在乎。

她只是心里空落落,想要找点事做,否则人钻在牛角尖里,日日夜夜都是痛苦。做什么呢?她没学问没事业没家庭,连同龄的小女伴都没有,那么,就结婚吧。干爹结婚了,她也结婚去!

第48章

聂人雄赤身露体的躺在大浴缸里,陆柔真侧身坐在缸沿,一边垂头为他修剪指甲,一边说道:“你也够霸道的。现在这个时代,恋爱婚姻全都自由。人家男女两方都很愿意,你在中间生什么闲气?阮先生年纪是略大了几岁,但也可以算作青年,相貌也很讨喜,只是事业上面没有建树,不过我们这样的人家,原也不指望薪俸过活。况且凭着你的地位,随便到哪个衙门说两句话,还不能为他找个位置安身吗?”

说到这里,她抬头对着聂人雄一笑:“对不对?”

聂人雄叹了口气:“柔真,我不是反对小铃铛恋爱——我不但是不反对,而且百分之一千的赞成。可阮平璋不是个好东西,好好的丫头嫁给他,我总觉得不妥当!”

陆柔真笑道:“看看,看看,你觉得不妥,就不许人家结合。还说你不是封建家长?”

聂人雄抬头看她,见她两颊丰润,面带红霞,是个血气充足的健康模样,心里就很高兴。水淋淋的侧过身去,他把湿漉漉的脑袋枕上了陆柔真的大腿,口中哼道:“太太啊……”

陆柔真笑出了声音——聂人雄这么个人高马大的厉害家伙,居然背地里愿意向她撒娇。眼看对方的结实手臂环上自己腰间,她又欢喜又温柔的拂乱了他的短头发:“讲理讲不过我,就要来装小宝宝了?”

对于小铃铛和阮平璋的婚事,聂人雄本来是完全不同意;然而回家之后被陆柔真教训一场,他不由自主的就变了思想,虽然依旧是不看好阮平璋,但是态度并不坚决了,似乎感觉小铃铛若是当真嫁了阮平璋,也未必就会天翻地覆。而陆柔真只盼小铃铛尽快嫁人,因为无论是算年纪还是看面貌,小铃铛都已经很有大姑娘的样子了。况且依着她的审美观来看,小铃铛很有一点楚楚动人的灵气,让她自己都生出了几分“我见犹怜”之感,那么义父义女天长地久的相处起来,谁知道将来会不会出大乱子呢?

聂人雄出浴之后,裹着浴袍去和陆柔真共进晚餐。餐厅华而不实,已经空置不用,田副官一天三顿的押着听差送饭过来,夫妻两个就在窗前桌边相对落座。聂人雄饿了,端起饭碗一味的只往嘴里扒饭。不知大嚼了多久,他忽然含着满口饭菜停了动作,同时颇为心虚的瞟了太太一眼——陆柔真不许他像个老饕似的狼吞虎咽。

陆柔真早就看他吃得热闹,可是不好天天拎着耳朵教训丈夫,故而隐忍着没有指责。忽然察觉到了聂人雄的目光,她生怕他惭愧害羞,故而闲闲的望向窗外,仿佛并未留意他的吃相。

聂人雄不动声色的放下饭碗,一边慢慢咀嚼口中饭菜,一边心中暗暗叹息:“一物降一物,我就是被这个小娘们儿给降住了。”

思及至此,他抬眼又望向了陆柔真。陆柔真已然恢复了往昔的身材模样,于是又开始怕胖,在饭桌上用筷子尖挑了青菜往嘴里送,一小口一小口,吃得很是克制。聂人雄觉得她这样子十分优雅,简直好像戏台上的人物,于是就有些出神。发呆片刻过后,他沾沾自喜的垂下眼帘,觉得太太很好,很美丽。

一个人的心思是有限的。聂人雄如今满心都是陆柔真,自然就对义女淡了一些。如此过了几日,他把小铃铛叫到面前,无可奈何的问道:“真决定了?”

小铃铛点了点头,眼角余光瞥到了一个整洁体面的新干爹。一阵子不见,聂人雄仿佛是变得更英俊了,大概是因为人逢喜事精神爽,而且有人照管了他的衣食住行,穿戴得宛如一名摩登先生。

聂人雄握住了她的一只手,无可奈何的苦笑:“我以为凭着你的模样,怎么着也能嫁个少爷,没想到兜兜转转,却是落到了阮平璋的手里。”

小铃铛依旧垂头不语。和陆柔真在一起时,她觉得自己大手大脚,粗糙蠢笨;然而现在把手放到干爹的掌心,她又感到了自己的纤细稚嫩。干爹的巴掌大而粗糙,火热的力大无穷,能够攥碎她的细骨头。

聂人雄低头看着她那晒黑了的手背,忽然想起了当年两人初次交谈时的情景——她站在死人堆里,像一只脏兮兮的小猫崽子,抓住自己的鞭梢大声说道:“我叫小铃铛!”

然后她从破衣烂衫中掏出一只破旧铜铃,一本正经的告诉自己:“因为我有个小铃铛呀!”

五指合拢攥紧了她的手,他感慨万千的继续说道:“想要嫁人,也不必急在一时。要不然你再等等,干爹出去四处打听打听,看看能不能找到更好的小子配你。婚姻是人一辈子的大事,草率不得啊。”

小铃铛摇了摇头——其实她只是要嫁,嫁给谁都行。阮平璋总在她眼前晃来晃去,还主动说想娶她,那她就嫁给阮平璋。对于将来,对于一辈子,她没有细想,因为并不认为婚姻就是人生中的头等大事。

她的记忆中没有父母,没有家庭,仿佛生下来便是自己讨生活,小野兽一样熬到了十二岁,她在战场上遇到了聂人雄。

烈日高悬的天空中,永远显示不出星辰的存在。聂人雄就是小铃铛的烈日骄阳,她的心中只有一个聂人雄,除了聂人雄,她再看不到其它风景。

两个月后,阮平璋和小铃铛的结婚启事登上了报纸。

阮平璋在京城里几乎就是孤家寡人,所以两人像一对新式的男女学生一样,也没有举行盛大典礼,只在家里摆了一桌宴席,请聂氏夫妇吃了顿晚饭。

小铃铛穿了一件大红的夹袍,脸上似乎也有一点喜气。阮平璋则像是吃了喜鹊蛋一样,恒久的喜笑颜开。聂人雄看了他这模样,不由得问了一句:“高兴?”

阮平璋懒洋洋的坐在沙发椅上,慢悠悠的一点头:“高兴。”

他的确是高兴。首先,从爱情的角度讲,他真是挺喜欢小铃铛——他认为小铃铛甜美俏皮,是一朵花刚刚吐出了嫩红骨朵。其次,从实际的角度讲,他也很需要小铃铛——聂人雄总是不派差事给他,谁知道暗地里有什么用意?现在他和小铃铛成了一家,就仿佛是上了双重保险。凭着小铃铛的面子,他不信聂人雄会总不提携自己。

吃过饭后,聂人雄带着陆柔真告辞离去;按照计划,阮平璋明早也要带着小铃铛登车南下,去苏杭一带做次蜜月旅行。

陆柔真知道聂人雄看不上阮平璋,所以路上也不多说,直到回家进房了,才对他笑问道:“大家长,人家新夫妇马上就要去度蜜月了,你还想不开吗?”

聂人雄一边脱下外衣,一边随口答道:“我想阮平璋这小子真是有点运气。他当初背叛过我,可是我现在不但得白养着他,还把丫头给了他做老婆。”

陆柔真抬手向后撩起长发,想要挽成一个利落的圆髻。对着聂人雄欲言又止,她强行憋住了一个饱嗝。

在接下来的半小时内,她揉着肚子踱来踱去,只觉胃中翻江倒海,也不是疼,单是一阵阵的要呕。聂人雄看她脸色不好,披了衣服就要送她去看医生;而她摆了摆手,忽然转身冲进了卫生间去,对着抽水马桶大吐起来。

吐过一场之后,她洗了把脸,倒是觉得肠胃舒服了许多。安安稳稳的睡过一觉,她在翌日上午派人出去,请回了一位熟识的张大夫。这张大夫常在陆家走动,几乎堪称陆家的家庭医生。陆柔真自从小产过后,经期总是不准,如今生活安逸了,她便要请张大夫为自己斟酌个药方出来,也好调养身体,早早生子。

张大夫年事已高,而且一生走惯宅门,所以无须陆柔真细讲,他便明了。仔仔细细的询问一番过后,他又带上听诊器,为她听了听心,诊了诊脉。

末了他把听诊器体温计等物收回皮包,因知聂家并无上人,故而直接对着陆柔真笑道:“三小姐,恭喜,恭喜。”

陆柔真不禁一怔:“大夫,喜从何来?”

张大夫抖着一部花白大胡子,笑着站了起来:“三小姐,你这是喜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