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看看,有无牛车前往山里酒坊。”季愉笑着对阿采说话,嘴角的青肿似乎一下被笑给冲淡了。

“是。”见主人振作起精神,自己仿佛也充满了气力,阿采点着头,一路小跑出屋。

季愉浏览屋里的物品,在想:能带些什么。

一刻钟过去了,阿采没有找到能去酒坊的车。

一是平日里酒坊送酒的车没有来,二是昨晚的雨让一些路变得泥泞,去酒坊的那条路,听闻倒了几棵大树横阻在路中,车子都绕道而行。

“无人清理路面。那座小酒坊年代久远,建在偏僻处,失修多年,宅里本就不指望它送酒过来,反正有新建的大酒坊每日不耽误送酒。”阿采抱怨道,“夫人是明着为难贵女。”

“无车,也是得去!”季愉用力道。因为这,她倒是知道了自己该带些什么了,便指挥阿采将沉甸甸的物品打进包袱里。

“如何前往?”阿采仍是愁眉苦脸的。

季愉站起来伸伸胳膊腿儿:“行路,有益身体。”

“然大雨过后,地面泥泞。”阿采以为从那条路走到酒坊,必然衣物要沾满了泥水,有损形象。

但季愉执意是要走路去的了,阿采只得在她身后跟着。

两主仆出宅的时候,是在中午日时,顶着一颗大太阳。

季愉拎了个较轻的包袱,阿采抱了个大的。

“热。”就是平日里很能忍耐的阿采,走了一段路后也大汗淋漓,禁不住呻吟,“如今太阳正大着。”

“是,个个都进屋里睡着。”季愉故意选这个时候走,自是要避人耳目。

乐邑的都邑乐筑并不大,百余人家,出城只需半个时辰。但出了城门,这小酒坊建在山坳里,还需一段长路要走。城外的路不比城里的路,被阿采说中,坑坑洼洼的泥水,很快把两人的鞋子绑腿都浸湿了。更可悲的是,车马疾驰,不留情面地溅起泥水。季愉眼疾手快,两步跳进了路边的大树后面,逃过一劫。阿采就倒霉了,被泥水溅了一脸。

赶车的人指着阿采大笑,前仆后仰。

阿采一下被怒气冲昏了脑袋,喊道:“汝可知,得罪的是何人?”

任谁,也不会想到乐家世子的贵女在太阳底下走泥路吧。

于是座驾上的男子吐出嘴里咬的麦梗,恣意地挥挥牛鞭:“哦,我倒想听听,汝是何人了?”

阿采是记起了主人的吩咐,咬紧牙关,不敢随意透露身份。

“咋了?”男子大概是兴起,跳下驾座,走到阿采面前挥着牛鞭,非要惹恼阿采不可,“汝怎不说话了?汝若是贵女,我吞了这头牛。”

阿采满面羞怒,瞪住他。

男子斜眯起眼睛,把鼻孔朝上向阿采哼哼:“汝是贵女吗?”

“她不是,可我是,汝是不是也吞了这头牛?”

乍听这低沉有力的声音,男子一惊,转过身去。

午后炙日的光线下,从大树后面走出一个身材曼妙的女子。那女子个字甚高,头戴的斗笠几乎与他头平,无形中给了他一种莫名的压力。

“汝,怎不回话了?”季愉立在大树底下,一双眼睛沉静地审视男子。

这男子却是个聪慧之人。大约是想不通一个贵女外出会行路,他两条眉头皱了皱叉起腰问:“汝,真是贵女?”

阿采嘟起嘴巴,立刻走上来,欲宣告季愉的身份。

季愉更快地使一个眼色制住阿采。继而她对男子说:“我知道汝是何人。汝乃酒人阿仁,在大酒坊做工,问我如何得知,有幸见过汝呈递上来的账本,账目分明,然字迹潦草。”

能阅读账本的,除了他的上司,唯有管理酒坊的夫人们或协助的贵女。阿仁不需多想,立即要下跪求饶。

季愉摆手不让他下跪,走近他两步嘘声道:“你若载我俩一程至小酒坊,此事不再责怪。”

阿仁疑惑地看她一眼,马上让开一边,请她们两人上车。

阿采坐在牛车上打理衣物和头发,心里仍气阿仁,有心刁难:“路中有大树阻梗,你怎驾车前往?”

阿仁只对着季愉小心回话:“贵女尽可放心。去山里之路不止一条。”

季愉似乎也不担心,一双乌目打量着阿仁。

她与阿仁仅见过一次面,而且那次还是碰巧的。

当时她正接受吕夫人训话,阿仁跪在门外的走廊呈递账册。

“夫人,我是酒人阿仁。”

递上来的竹简由寺人阿光转交给吕姬。

季愉藏在吕姬身后,只能隐约看见一个梳着光亮发髻的青年伏拜在门外。青年的样子相当恭顺,但偶尔偷偷抬头后露出一双机灵黑亮的眼珠子,令人印象深刻。

吕姬翻开竹简浏览一眼便搁了一边,可见心思全不在账目上。她却是语重心长对阿仁说:“阿仁,汝之祖父酒央身子可好?”

这一想,季愉与阿仁攀话道:“早有听闻酒人阿仁手艺精湛,师承于乐邑鼎鼎有名之酒人酒央。”

阿仁又回身望了她一眼,目中闪烁惊奇:“实不相瞒,祖父酒央当年身为酒正,便是掌管此建于山坳中之酒坊。请问贵女是——”

“秉承吕夫人之命,协助小酒坊酒正。今日有人来禀报称,酒正昨夜带人抢修酒坊淋了雨,因此告病在家。我这不得赶紧过来看看。”季愉把前因后果略为修辞后一说。

阿仁却是“呸”一声,紧接表白自己鄙视的人是酒正而非他人:“此酒正阿昆是个好吃懒做之人,在大酒坊做事不力,被挤兑至小酒坊,却不知悔改。”

季愉看他表情,明了地一笑:“想必你对小酒坊了解甚深。”

“那是——”几句对话下来,阿仁也对季愉另眼相看,知道她不是一个只会听命行事的贵女,嘿嘿笑道,“我敢直言酒正撒谎,有根有据。小酒坊之所以建在山坳里,一是,大雨大风刮不倒。”

“有山崖挡风,有树木遮雨。”季愉眯眯眼答话。

“贵女去过几次酒坊?”阿仁挑起眉。

阿采想到吕夫人那顿毫无道理的训骂,为主人抱冤:“贵女昨日刚来过。”

“那贵女肯定知晓,阿昆昨夜没进山坳,告病也是假。”阿仁向季愉微微斜眯着眼睛,“贵女此次前来,必是另有打算了。”

季愉只笑不语。

这已足够。阿仁爽快地大笑一声,一鞭狠力打在牛背上面。牛车冲进了枝枝蔓蔓覆盖的山坳。

伍.小毖

刚临秋,山坳里的枝蔓上挂满了丰硕的果实。

“山里不知为何,比山外果子晚熟。”阿仁解释,随手摘下一串樱桃,拿袖子擦一擦,献给贵女说,“绝对比山外果子甜。大酒坊后面那一大果园子里果子,皆没有此物甜。”

季愉自然是尝过,手里掂着果实,只是笑。

阿仁说在兴头上,又抓了一串塞给阿采。

阿采一愣,看了眼季愉,得到后者的示意,才敢塞一颗进嘴里。

阿仁在前头领路。阿采轻声和季愉说:“他是大酒坊酒人,为何跑山里?不似为我们带路而已。”

“跟着走,便知晓了。”季愉乐悠悠的,仿佛赶着去看一场好戏。

阿采微叹口气:她这主人哪点都好,就是性子让人捉不清,有时像个贪玩的孩子。

三人踩着小径向斜坡上的小酒坊走去。

小酒坊没有门,三面为壁,前面一排石柱子,方便工人进出。酒坊旁边挖了两口井,又有一间木屋子,给看守人住的。至于酒坊的工人,听说以前辉煌时有百余人,现在只剩十人有余。夫人们并不看好这个将弃了的小酒坊,有点让其自生自灭的意味。工人们自然懒惰成性,大都赖着不动,只是偶尔地酿一酿酒。因而,这偶尔酿出来的酒,味道不大同于大酒坊的。

酒正阿昆经常不进酒坊,现在负责看守酒坊的是酒人莫离,约四十岁的年纪,下巴一络腮大胡子。

季愉进出酒坊多次,都是莫离接待。与莫离的关系说不上好,也称不上不好。她是贵女,莫离有理由戒备她。直到某一天,季愉摸透他喜欢吃鸡屁股做下酒菜,偷偷帮他从宅邸的厨房里带来一瓮子专门搭配烧鸡的肉酱。

“贵女,您说您不喝酒,我看您对下酒菜却很有讲究。”莫离一手抹口角的涎水,有俯首称臣的倾向。贵族饮食讲究六食、六饮、六膳、百羞、百酱、八珍之齐。几乎吃什么,都要配酱。好的酱,尤其是专职的食医给贵族调配的酱料,那是平凡百姓吃不到的。

“进庖厨时听庖人说得多罢了。”季愉道,心里则腹诽:这贪吃鬼可不是她,而是叔碧。

主人有心贿赂,莫离不能收礼不办事。小酒坊里的事儿能告诉季愉的,全都托盘而出了。

然而,今日碰到阿仁,季愉觉得,莫离还有些事儿瞒着她。

“莫离。”阿仁推门进屋,扯开嗓子喊,“贵女来了。”

季愉和阿采摘下斗笠,跟着进屋。

木屋子打开了一面窗,阳光飘进来一缕烟尘,外带上一支藤蔓,引来的蝴蝶蜜蜂,是因着屋里漫开的一股酒香。

“好香。此酒是埋藏多久?”季愉随地在装酒的青铜提梁卣边坐下,用鼻子闻了闻飘散开的酒气。

“十年。”莫离提开圆盖子,用木羹舀起一勺子酒,倒进碗里。

季愉低下头,仔细地观赏提梁卣上弯弯曲曲的蝉纹:“我怎不知今为吉日。早知,我应带烧鸡与酱,一同庆贺。”

莫离抓抓后脑勺,傻呵呵地笑了几声,眼睛瞟向阿仁。

阿仁蹿到他身边,小声道:“路上遇见,躲也不成。”

季愉双手捧起盛酒的木碗,轻啜了一口,便搁下了碗。

莫离一见紧张了,靠近去问:“贵女以为如何?”

“不好。”季愉摇摇头,“【清】不足,【浊】也不足。”

阿仁看莫离神色黯然,摆摆手,意思是大可不必把季愉的话放在心上。

莫离不安心,像猕猴一样挠耳朵:“这酒是要加入熬煮粥中,医治主公之病所用。”

阿仁不得向他一个瞪眼:如此重要之事,怎么轻易在外人面前坦白了呢?

“献给主公——”阿采轻呼一声,“何人指使你们献给主公?”

阿仁见是瞒不住,赶紧走过去闩上柴门。虽然昨夜暴雨酒坊里的工人们全下了山,但此事重大,小心为妙。

“此乃阿仁祖父酒央当年奉主公之命贮藏,待时机一到方可掘出。”莫离道明事情经过,“酒央听闻主公重病不起,因此托付阿仁转告于我。”

“哦。”阿采恍然,又发出疑问,“你们贸然前去献酒,乐芊夫人可知?”

这乐芊夫人,指的是乐离大夫的正室。乐离大夫重病,乐芊夫人在旁侍候,日夜不离夫。

阿仁咳咳两声:“此事我曾思虑是否与吕夫人商议——”

“我看不成。”莫离摇头否决。

“为何?”阿仁瞪着他。

季愉插话:“阿仁,你是不知酒正阿昆与吕夫人之间干系。”

于是莫离瞪回阿仁,一副惊吓状抚摸胸口处:“阿昆不做事而已,却想尽心思讨吕夫人欢喜。吕夫人喜欢嘴馋之人,信他多于信我阿昆早欲撵我出去。此以下犯上的事儿若被他知晓,还得了。”

“若不请吕夫人,应寻何人代我们向主公进言?”阿仁问。

乐离大人病到这个地步,已是谁都不可以轻易接近。乐芊夫人不离开乐离大夫。因此,能接近乐芊夫人的,唯有那些向乐芊禀报的管事,而这,一般指的是在底下掌权的一帮夫人们了。

莫离双目寄望地望向季愉。

季愉低头寻思:“依我之见,如何向乐芊夫人禀明之事,道难其实不难。众所周知,乐芊夫人与主公一样是仁慈君主。却是,由何人送酒此事,我看唯有阿仁亲自进献。”

阿仁立即从她话里闻到另一股味道,叫了起来:“贵女,您是怀疑我祖父酒央!”

“阿仁。”季愉可不会因他一句喊话被挑拨,镇定地将事情轻重道明,“你与莫离不是不知,酒分多种,食医给病人饮用的酒水事关病人性命,非同小可。若是送酒之人受不得诱惑被人利用,你们,不会想因此而人头掉地吧?”

阿仁听她说的有理,一下泄了气:“如此这般,似乎送酒也不是劳什子好主意——”

“酒央对主公有忠诚之心,我定会帮他达成愿望。”季愉语气一转。

阿仁一时摸不清她是怎么想,怔问:“贵女为何对此事如此尽心尽力?”

季愉神秘兮兮地嘘一声,道:“你之前不是问过,我到此地做何打算?现我答你,我正是冲着这酒来的!”随之她一招手,阿采将随身包裹打开。众人伸长脖子看,见布包的竟是一个陶瓮。季愉挪开了木瓮盖,空气中便散开了米香。

“此米莫非是——”阿仁惊异地拿手指着瓮里的大米。

季愉点头:“此乃食医挑拣只供主公食用谷物。”

莫离摩拳擦掌:“好。我要将好酒掘出来,必定有中。”

阿仁把脑袋瓜抓抓,还是不大安心。

季愉向阿采使个眼色。阿采接到,在跟随莫离出去时顺便把门带上。

知道了季愉有话单独与自己说,阿仁硬着头皮跪坐下来。抬抬头,见季愉乐呵呵地望着自己,不知为何,自己心里一虚,身子弯下自然矮了一截。

季愉语重心长说:“阿仁,我知你与莫离不同,莫离不比你聪慧。”

阿仁当场闹了个大红脸:“贵女!”

“阿仁,此事重大,然我信你。”季愉看着他眼睛说。

阿仁从她眼里看出她不是在开玩笑,肃穆神色:“贵女,请言明。”

“汝可知,乐芊夫人已无子嗣。”

阿仁眉头皱了皱,呐道:“闻祖父说,乐芊夫人有一子,不幸于幼年夭折。”

“是。如今主公子嗣,皆是媵妾所生。”季愉说到这,忽然觉得乐芊夫人的处境与自己竟有相像之处,在乐邑里皆是孤寡伶仃的,无真正有血缘关系的人。

转念间,思起了食母姜虞曾说的一句话:我曾在乐芊夫人身边服侍过。若吕姬待贵女不好,求于乐芊夫人未尝不可。

“贵女乃何意?”阿仁不知觉中,已是口含敬意询问。或许,在季愉当他做自己人推心置腹的刹那,他甘愿向她俯首称臣。

季愉收回刚刚放开的心思,专注于眼前此事,道:“酒央之心,必是得由乐芊夫人转告主公。防人之心不可无,为免小人利用此事祸害酒央。想当年主公熟读易经,让酒央藏酒,不定正是为此而准备。乐芊夫人了解主公,必能知你所言非假。阿仁,听明白不?”

阿仁边听,后背流出一层冷汗,对季愉的话只有点头的份。

季愉点到为止,不再多言。她相信,这一点话已经可以让这个不愚蠢的男人,明白到他与她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了。

夜披山坳,雨水未干,泥路依旧难行。几人在室内炊烟熬粥,试酒,外界的人浑然不知。

吕姬心烦,肝火旺盛。上午刚打发走平士的使臣,事后然任凭她如何推测,使臣忽然改变态度一定事出原因。寺人阿光在她耳朵边嘀咕:夫人,有人昨夜见两人从后墙爬了出去,好像是贵女季愉与叔碧。

吕姬当即一瞪眼:昨夜为何不马上呈报?

寺人阿光支吾道:昨夜风大,又要刮雨的,巡视的寺人们都躲屋里了。也幸好如此,贵女仲兰出外归来时,没有被女君的人见到。

因此吕姬这股气只好借着酒坊的事儿狠狠出在季愉身上。没错,她是知道酒正阿昆装病,但不能让外人欺负自己闺女,即便这人是她看着长大的养女。她不怕误杀,只怕养虎为患。

当晚,她方想歇息,平士又委派了一位使臣前来。她本想拒见,对方报了名氏后,她匆匆忙忙跑去门口亲自迎接。

陆.信申

接待客人的室内,寺人将煮好的热茶端上。

明亮的烛火圈出吕姬深衣上一只只妖艳的蝴蝶。拜访的男子看着吕姬一身华贵的衣饰,再瞧瞧自己的一袭布衣,嘴边未免一笑。这笑若浮云一般,将男子白净英俊的脸衬得高深莫测,令人敬畏。

男子看似是个温和谦礼之人,又不似卫道人士拘谨。见有苇席,他袖子一拂,便大方坐下。

吕姬弓着腰身,对他表达尊敬:“信申君登门造访,我等深感荣幸。然世子不在家中,主公尚在病中,请容我先禀告女君和乐芊夫人。”

“吕夫人,请起吧。”信申君说话曼声有力,眉眼到嘴角的微笑像是阳光一般,让人推拒不得。

吕姬直起了身体,心头却打起鼓点。这信申君,据闻是燕侯公最委于信任的家臣。信申君与平士同是燕侯公底下的红人,保不准两人有很深的交情。信申君今夜为了平士到此一访,莫不成是因她早先拒绝了平士派来的使臣?

“吕夫人。”信申君啜了一口茶后,像是攀起了家常话,“据闻您有三个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