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姬赶紧把女儿嘴巴一捂,略迟了。不过,仲兰这么一叫,是为了父亲情有可原,想必不会遭人太多嘲笑。

司徒勋却是不好过了。仲兰一叫,他忽地悟起:这人是仲兰之父,仲兰与自己有婚约。他骂的人是岳父。当然,仲兰是乐业收养,他自己不承认与仲兰的婚约,乐业不算是他真的岳父。但外人不会这么想,太房与天子等人都认定了他这桩婚事的。

乐业对此,愁眉有些舒展,眼睛有了点笑意。原来,是仲兰要攀附自家要倚重的贵重女婿啊。之前不知情,有了误会。现在挑明了关系,肯定不一样。这时他便该表现得宽宏大量一些,于是抢着对天子先说道:“扬侯乃不知者无罪,望天子对其网开一面。”

结果,这话令四周人包括天子周满,都脑子里蹦出了个词:厚颜无耻。

司徒勋自然不会接受乐业的说辞,心中一腔热血沸腾,怒道:“我所言乃真话。此钟必是此小人所造。”

乐业霍地变了脸,心里对女儿不能收服自己的男人而恼怒,对回司徒勋这回也不客气了:“汝无证无据乃污蔑于吾!”

“乐邑主公乐离大夫为人正直,此事天下皆知,因此天子拜之为师并尊敬。然——”司徒勋怒气中,又是一手指向了乐业扁塌的鼻尖,“汝当知晓编钟有差池时,并未想调查此事真相为汝父脱罪,而是一再将罪责全推卸到汝父其身。汝无孝道之心一目了然!便可知汝为人之阴险!此钟非汝所造,可会是何人!”

啊!叔碧张大了口,好像第一次认得了司徒勋一样。应说司徒勋的口才大出了她意料,何况这司徒勋完完全全是站在她们的一边指责乐业,让她瞬刻间不心存感动都不行了。

季愉是手不觉地攥了攥衣衽。她看着司徒勋,又望向了回到席上的姬舞身边的信申。信申双目下垂,那副严肃的表情显得特别的为难。他为难什么?在这个时候他竟然还会为难?她为此感到讶异。若说宋国内部势力的争执让他为难,她可以理解。但这乐业明显要陷害她家主公乐离的事情,可是无关宋国,只涉及正义,他的为难,显出了一丝迹象。莫非,他是在担心仲兰?

呜!仲兰双手掩目,低低的哭泣声在帷幔内漫开。羞耻啊。她未来的男人现在是在指责她的父亲,要把她父亲置于死地是不!她恨,恨为什么不能把这个男人抓在自己手心里头。都怪那初次见面的时候,被阿斓给搅和了,让他误以为她是个不好的女人。阿斓,不,季愉,那是可让她咬牙切齿的,恨之入骨的!这会儿更是!

“仲兰!”吕姬小声斥骂。

仲兰却从母亲语声里听出另一含义,立马收去哭音,只无声垂下眼泪,便显得更凄楚动人。

看到此景,太房心里也是不太忍的。不是不忍仲兰哭泣,反正她晓得这对母女经常做戏,不能否认哭是女人最好的手段之一,此时仲兰再不哭更待何时呢。她的不忍在于,眼看这仲兰与司徒的婚事若成了,绝对是了却她与天子的另一桩心事,有关南方的平定。但是,这事儿恐怕得暂缓一缓了,毕竟她这儿子如今正在气头上。

天子周满之前还尝试给乐业找借口,是由于看在其是乐离儿子的份上。但司徒勋一句话拆穿了乐业的虚伪,他愤愤不休,又哀叹此事莫非是真?

乐业在这关头上立马又是磕头,大哭大嚎:“天子,不能信小人之言!吾乃吾父之子,怎会陷害于吾父!若欲陷害吾父,怎会依照吾父命令千里迢迢押送编钟到镐京!”

这话说得也有道理。周满的内心又动摇起来,双眉绞了绞。

如果乐业等人这时候收声,可能周满会让此事先作罢,让人清查后再做决定。但是,这对于乐业这一方无疑是不利的。一直在父亲开声后便静默的叔权,这时反而站了出来,向天子进言:“天子。吾以为,小人应乃此人!”

看见叔权手指指向的人是师况,季愉与叔碧两人心头倒是早有预料地沉了下来。这个时候,确实是最好反将一军的时机!因此,师况做好了赴死的决心才会出现在此地。她们也是如此想着的。

听雷声又轰一下过去。公良摆石子的手歇了下来。他是忽然想,这骤降大雨的日子,似是与她正面相遇的那晚雨天。

还记得那晚,他与端木并非是急匆匆来到路室借宿。相反,是慢步走来。在老远的距离,他便是看见了搭载荟姬的马车一路溅了众多路人泥巴。为君为上可分几等,然在他心中,此等级划分并非一定由出身而定,此为民如何,也是一个衡量尺寸。至少,他看重什么臣子,只看臣子如何为民。荟姬此人,在亲眼目睹这一幕后,他心中对其有数了。但没有想到,因为荟姬,他能发现到另一个女子在雨中发出的光芒。

她小心搀扶乐工的手,亲自帮之背负乐器。若说她无视尊卑,倒不如该称赞她知道事情轻重,能屈能伸。这个乐器想来太重要,所以她亲自背负,淋了雨丝,不因所谓的尊贵身份束缚,只为完成大事。一个识大体的女子,不能不让他顷刻心动。

但是——

87、捌柒.血印

“先人伏羲创八卦。无极生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生六十四卦。伏羲子孙今大都往陈国去。”公良左手抬起,在卦阵上铺下一颗石子。

阿突能猜到他想说什么,没有否认:“师况乃伏羲子孙后代,与我同为玄学者。”

公良抬眼望住他:“汝以为她如何?”

“我不知她命中将如何。”阿突一如既往的冷漠“或许师况得知。然,师况必是不会告与人知。你若会为此事犯难,是自愚。”

“你以为她生为贵相?”公良罢停手,咳一声。

“事实如此,可不是?”阿突反问,依旧我行我素。

“先生?”子墨听不明白他们两人的对话,诧异地问。

“汝叔父欲娶王姬。”公良像是没有听见子墨的插话,只一个劲儿地问阿突。

“吾叔父娶不娶了王姬,此事与吾无关。”阿突确切地表明自身态度。

公良眉头动了动,又默住了。

阿突回想了起来,却是疑问道:“吾叔父娶王姬,与汝有何关系?”

关于王姬阿朱暗恋自己的事情,公良不好宣告天下的。他可不想让自己陷入到姬舞那般被逼婚的可悲境地去。至于刚刚为什么忽然想到这事,还是担心季愉心里怎么想的缘故吧。耳听那来报的人说到姬舞屈服于太房,欲待他日迎娶荟姬回燕国。

“先生。射礼上乱作一团。熊侯指罪于贵女仲兰之父,引人争议,因其与贵女仲兰有婚约之事。”传报的人说。

司徒与仲兰的婚约?如果他没有弄错,司徒勋的未婚妻本该是那丢失的女娃儿,也就是子墨的姐姐阿斓。司徒这一闹,假使导致他自己与仲兰的婚事告吹,不知是好是坏呢。公良摇摇头,显出一丝无奈。只因这个司徒勋若干年前所谓的定亲,其对象恰好是他先出手的女人。所以最好的结果是,司徒勋将错就错把仲兰娶了,到时司徒想反口另娶,也不大成。当然,这个事尚不用到他出手。太房那群老奸巨猾的夫人们,既然能撮合到姬舞和荟姬,肯定也能让司徒勋搭上仲兰。所以,这个事,他出场不出场,愈来愈变得棘手了。

说到底,他这会儿变得犹豫起来,都是因为好像要下雨的关系,让他想起她的动人之处。可是她此动人之处,却也是他的忧心之处。

季愉的心头,为信申的动摇而微痛了一下。之后,很快调整心境,回到一副常容面对师况被叔权指罪的境况。这一场仗她与乐芊都输不起,所以一早已经放弃了寄望他人的心理。无论信申如何,公良如何,他人如何。只是既然乐业一家为自己的敌人,必须由自己解决,方能出一口骨气来。她与叔碧同吸口气,静等着,如处静的豹子,伺机那一刻的到来。

“大司乐官之人叔权,为何如此定论?可有证据?”周满指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漆几,让人能感觉到他的心烦意乱。

“有。”叔权拱手,看向司徒勋与师况时眼睛眯一下,像在说:你们那种雕虫小技能为难到我吗?

“有言便进言。”周满令他马上呈言上来。

叔权点头,答:“某人指责吾父不孝道,只听吾父片面之词而定论,却从无与吾父相处,更不知吾父之为人如何。吾父非不孝之人,而是耿直之人。因对大周朝之忠心而耿直,所以大周朝与天子在吾父心中比主公地位更高一层。因此面对天子问话,吾父自然要舍去父子关系,只以大周朝之事为己任而答话。”

“此话——似有道理。”周满慢吞吞地说,意即自己心里对这个事确实一头雾水。因为能证明哪个清白的证据,似乎双方都不能呈递给他看。

太房旁边掀起帷幔露出一条缝隙,吕姬的眼睛遥遥相对上了儿子。接下来,她向由姬鞠躬,道:“夫人。”一声之中,充满了船翻一船子人都死的意味。

由姬摆着头,晃悠悠的眼神在吕姬看似平静的脸上有趣地看了看。在这个危险关头,如果她出手救助了吕姬一家,不论乐业和吕姬是怎样阴险狡猾之人,他们的女儿仲兰相对而言反倒是青涩一些,尚懂得报恩的。乐业与吕姬,不是她们的目标,她与太房看重之人,乃仲兰与扬侯的婚事。因此扶持这一家人,有它的意义所在。她偏颇头,向自己的心腹寺人发话:“让大学照管乐器之人向天子回话。”

那本来犯错的宫人被阿光派人五花大绑,今听到由姬来话,心里并未轻松。她弓着腰埋着头,随由姬的人来到了天子面前。当然心中在这短暂的路程里,左右摇摆,最终于明白到自己若不认错,才是犯了死罪。她两个膝盖跪到天子面前,道:“天子。吾知罪。”

“何罪?”周满看着太房的人,眉一挑一挑,以为今日母亲的人也太折腾了,究竟想把这射礼闹成了什么样。

“吾罪在不能将他人错认为夫人,以至于歹人将夫人委托之钟给换了。”

换钟,然后诬陷于对方?莫非一个阴谋还套着另一个阴谋?周满心烦气躁,就在自己周围,都可发生这样骇人听闻的事情,说明宫中法治松散。但是,这会是鲁公姬晞干出的事情吗?如果这样,为何叔权指罪的是师况而非姬晞?

那是由于叔权尚不想得罪到诸侯头上,再有,这鲁公姬晞本来与他家并无什么深仇大恨,现站出来说话,必定还是因于受他人的怂恿。所以,明显可见,这姬晞带来作证的人,才是他们的真正敌人。而且,他这么把矛头避开姬晞指向了师况,论姬晞的脾性,也应该是明哲保身,不会再针对他们家。

“汝以为此换钟诬陷之计,为此人所为?”周满问叔权,还是要求实证。

叔权看向那宫人。宫人想明白了,必然要帮吕姬一家说话,由是指住了师况:“便是此人,假装夫人蒙混于我,换钟之后,诬陷世子。”

周满沉下脸,问师况:“此人指证于汝,汝可认罪?”

师况低头,道:“不认罪。”

“也是。”周满问回宫人,道出疑点,“既然他能蒙混于汝,汝又怎知是他假装夫人?”

那宫人在准备指证之前,自然想过这个问题的,堂堂答道:“此人双目失明。那一夜,吾见他迎光而行,应是目不见光。若他是乐师,假装夫人声音并不难办到。”

“汝如今倒是想明白了。以师况身形,与吕夫人应无相似之处。可见那夜汝着实犯了错,此错足以令汝接受刑罚。”周满这么说,也算是肯定了宫人的忏悔和指证有一定道理。

这不利的一面再次指向了师况。叔权收起双手,一副骄傲的姿态俯视这个盲人乐师。如今场内的人心必是会发生改变,不再蔑视他家,而是同情他家。

然而,场内微妙的气氛变化,却不是一味地指向了师况。至少,有许多人还要看鲁公姬晞与司徒的脸色。司徒是秉承正义之人,现看到确凿的人证摆在众人面前,是不太能发话的。但他脸上仍是倔强之色,在于他固执的性格。以为或许换钟有诬陷之由,但以乐业刚刚的表现,绝对称不上为孝子,绝对该受到谴责。叔权笑眯眯殷勤的眼色触及司徒的石头脸,自讨没趣地避开了去,心里恼:阿妹仲兰怎还没能拿下他?

天子周满,自是不会去碰司徒这块硬石头的,只问姬晞:“鲁公。汝有何见解?”

姬晞拱手,答:“吾信任师况。且师况为扬侯门客。”

果然是狡猾的人,把司徒勋一块拖下水。奇怪的是,这两人坚定立场维护师况有意义吗?莫非其背后尚有幕人指使?周满深思着,指头一再地敲在漆几上,看来看去,还得问回当事人师况:“汝有何辩解?”

师况道:“天子应知太昊遗民,既我族里之人,只认乐理。”

“汝既为汝族人之一,也需遵循此理。”

“是。在得知有人欲以乐谋害吾主公时,吾将此钟物归原主。”

“物归其主?”周满诧异。

师况道:“此钟本为世子所造。”

周满相当疑惑:“汝此言,乃是承认了换钟之人乃汝。”

“是。”

“汝可知自己犯了罪?”周满讶异他竟如此诚实。

“不。此钟乃世子欲诬害主公之物,吾只是物归原主而已。”师况重申。

“狡辩!”叔权眼看情况不妙,立马抢在天子之前开声,“若吾父欲拿此钟危害主公,何必将主公之钟进献给天子。 此人言语不合常理,请天子明鉴!”

“是——”周满拖长声,也是表明了如此疑惑,怎么看都是师况本人的自导自演,诬陷了他人还说他人诬陷他。这场闹剧他看得有些烦了,不就是一个盲人乐师想借诬陷他人而强出头吗?也怪了这鲁公姬晞与司徒如此维护此人。固然想不通其中奥妙,但他的手仍就此抬高起来,欲拍案定论。

“天子。”师况双手交拜磕个响头,“吾有证物及证人。”

周满的手其实已快碰到了几案上,然右边姜后的手忽然把他的手一挽。他不得惊诧于今日他一向沉静的王后一而再再而三地插手。

“天子,诬陷会误人一生,是不可莽撞判定之罪。吾不是不信天子明察,是希望天子将此人之言听完再做定论。毕竟,此人乃太昊遗民,承继了太昊遗风,为大周姬姓子民所敬重之人。”姜后言语恳切,盈盈目中闪烁女子的柔弱之求,身为男儿若就此强硬生拒未免不近人情。

周满静了下来。他左边的太房嘎吱重重地咬了下牙齿。

师况得到自白的机会,感激地再磕了个响头,便起身走至编钟之旁。几名乐工奉他之命,把乐钟抬起来将口朝天摆放。乐业见他们如此动作,浑身不禁打了摆子:不对啊。他明明让曹工把记号都抹去了。莫非,这钟曹自己又做了手脚?想到这个可能性,他眼睛的肚白都露了出来。叔权看父亲一丝异样,未免不微微变色,焦急地向母亲求助。

可是吕姬此刻也一时生不出对付之策来。若那钟曹真是留了手脚,她也是毫无办法的。对了,为今之计,当务之急,是要立马把这人除掉。于是她慌张地伏低下头,又嘱咐阿光去办事。阿光听着,一脸慌张,一路匆忙地飞跑出去。同时,公侯席上有一人也悄然退走。

太阳底下,刺目的光将钟里两只血手印照得一清二楚。众人看着惊啧出声。

师况向天子周满与众人说明:“此两手印为两歹人所有。其中一人,便是世子乐业。”

这个证据便是确凿了。只要把乐业的手往那其中一只手印上对照,马上能出结果。

乐业几乎口吐白沫了。而在这时候,只有叔权再出言看能否救他。然,叔权是不愿意再出一句话的。这点,也得到了吕姬的认同。仲兰扯拉母亲的袖子,含哭音道:“阿媪,如何是好?不如让阿兄求情——”

“得,得至少保住一人。”吕姬呼吸紧促,但字还是咬得很清晰的,脑子到了这时也不会乱。既然不能依靠丈夫上位,还可以凭靠儿子或女儿上位。

乐业见儿子耷拉脑袋没有出声,再看妻子的方向也没有动静,心中一凉,寒透了,可知妻子在最后关头怕是要牺牲他保住儿子。若他要妻子儿子一块拖下水,也是可以的。但,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这么做。为什么不能这么做,因为他没有证据来证明妻子儿子参与了此事。按手印的,只有他和曹工。当时是为了曹工为他放心做事,才听了妻子建议按了手印的。没想到,最后栽在了还是妻子的手里头。天下最毒妇人心。他妻子乃歹毒之人。他放任他妻子做歹毒之事,如今便是报应!

“乐邑世子乐业,可是认罪?”周满望着那两个怵目惊心的血手印,可以想象到这两个歹毒之人是以如何用心欲谋害某人。若师况的话可信,这乐业便是不孝,且是谋害天子老师,罪不可赦。

乐业哆哆嗦嗦地把头放在黄泥土上,哽声说:“此事为之前之事,吾已知罪并痛下悔改,因此才未将此钟献于天子,兢兢业业为吾父送钟。”

“错了,能知悔改,也不是大罪。”太房曼声出言,实在是看不顺姜后一再得逞,“天子,吾以为天子应该网开一面积善,以保王子不再出事。”

王子?提及那个痛失的孩子,姜后心中的羞怒愈是不可方停。因为这事,便是吕姬出谋划策,太房指使人所致。所以,她今日才会携了乐芊出席,无论如何要借乐芊之手出这口气。

“天子。若错了能知悔改,饶恕为天子之仁。然而,若此人真是不孝之人,天子若纵容其罪,只怕上天不服,百姓不服,非为王子积福而是积祸。”姜后紧接太房之后朗声道。

太房一听,咬齿:好啊。今日是要较上劲了吗?她擒住了儿子的左手,半胁迫地看着儿子的脸道:“请天子定夺!”

周满当然不想得罪母亲,也不想让妻子失意。但是,身为孝子,还是得为母亲多想想。姜后可没有等他多想,应说自孩子流失后,她对丈夫加深了解了一层。既然公良已让舒姬放言她不需畏惧于天子,也意即她身后有强大的家族支撑她。为了自己的祖国,她要强硬对抗这对母子才是。

“天子。”姜后立起,“此事天子若无公义,是要在众诸侯公卿面前失礼了。”

“汝——”周满不可置信地仰望自己的妻子:她究竟在做什么?在逼他吗?为了这种外人的事情,值得闹夫妻不和吗?

“天子不知。纵容一人犯罪,他人便可以其度量行事。到了一日,罪人犯到了天子家人,危及王子性命——”姜后抬袖,掩饰其颜色,最终怕是被他人望见之态,又坐落了下来避过脸去。

然只这一句话,已经让周满胸头震涌:他的儿子,莫非真是被外人害死的吗?

推波助澜便在这一刻了。眼观又有人押了两名犯人走进场内。

88、捌捌.治罪

“天子。”百里跪下行拜礼,道,“此两人,一人乃寺人阿光,一人乃钟曹。吾随寺人阿光寻到关押钟曹之地,将其救出,并将此两人带至天子面前问话。”

“汝是——”周满听他声音熟耳,让他抬起脸来看。

百里抬头,一张笑融融两只浓眉往上挑的圆脸给人印象特别深刻。周满眉头一皱,把脸朝向了司徒勋。这个司徒勋刚才站出来义正言辞地说话,今看来应不是凭一时冲动,而是有原委了。

司徒勋神情严肃拱手作答:“望天子审问犯人。”

周满看看右边的姜后,又犹豫地望了望左边的太房。结果两个女子都是不打算答睬他的姿态。即是说,当百里把这两人带上来的时候,一切大概成定论了。心里有了数,周满咳咳两声,说:“让寺人与钟人上来答话。”

两个形同犯人的人被赶着上前几步。其中阿光面如土色,头垂到了地上。她不敢去乞求吕姬救她,因为她坏了事情,吕姬不把她杀了解恨才怪。因此,这要说到她奉吕姬命令带人前去处理钟曹,匆忙之间没能注意到被人跟踪。到达钟曹关押的半地下穴室,忽然百里出现,带了一帮手下把他们打了个措手不及。她和钟曹当场被抓。不同的是,她变成死刑犯了一样。钟曹则是把百里当成了救星,千恩万谢的,一路自愿跟随百里来到了此地。向天子磕了两个响头后,钟曹悲愤地伸手指住了乐业,控诉道:“此人欲杀人灭口!”

因而,两个血手印的另一人便是钟曹。且以钟曹的话来看,乐业自称在坏事做成之前知道悔改及时改正,如今此话变得不太可信。

乐业听钟曹指证,不是无准备的,立马也变得悲愤和委屈的样子呈诉道:“天子。吾知罪欲悔改,相反,此人不愿悔改。吾担心其危害主公,方才让人将之看押。”

钟曹脸色红白交错,激怒得几乎口吐鲜血:“天子。此人到今仍在狡辩为自己脱罪。此人乃恶毒之人。之前欲谋害主公而指使我打造伪钟,听主公无碍,又意图进献真钟似表真心,实乃欲替主公领取功赏。为了毁灭罪证,又怕主公病好,无销毁钟器,只让我销毁与我约定之手印。此人关押我,是担心毁坏了他好事!幸好我走之前有先将此事交付于可信任之人,终才能得人救助。”

至于钟曹给钟做了手脚给自己留后路的事情交托给何人,当然是由乐芊派人去仔细探查得知。然后放诱饵促使吕姬派人杀钟曹,得知钟曹所在,一并人赃俱获。

正反双方各执一言,毫不相让。周满有了姜后的提醒,这回十分仔细地聆听,很快便听出了疑点。他将焦点定在了寺人阿光头上,道:“汝是受何人主使去寻钟曹?那人可是命汝将钟曹除去?” 阿光上下头身都如乌龟般伏贴在地上,不答一声。

周满目中颜色一变,嘴角噙了丝冷笑:“正好,本人制定九刑,正要以法治天下,今便来一试。”他袖子一打,喝道:“来人。将此人带下去给予剕刑。”

听是要把自己的双足斩断,阿光哪能顾得上吕姬一家。她抬头张口,却能看见吕姬的目光像是从帷幔内向她杀了过来,使得她心头一直对主人的畏惧又缝住了她口。然要她为吕姬一家去死,贪生怕死的她是不可能的。 由是,她这会儿灵机一动,与钟曹一样指住了乐业,道:“天子饶命啊!乃此人指使于吾杀钟曹!”

乐业大眼一瞪,白眼又一翻,对向阿光的指证,望的是躲在太房之后的妻子吕姬。无疑,这招更狠毒!阿光若指证他人犯罪肯定会遭他人反驳,被指诬告。然阿光指证于他的话,他总不能将老婆孩子都给招出来的,总得为自己留后的。他简直怀疑起这般狠毒的招数,也只有他那歹毒的妻子能想出来指使手下人这么做。俨然,妻子是要他死来保住她自己和叔权仲兰了。想到这里,他心里戚戚然的。但是,他尚没有人性泯灭到连老婆孩子都弄死的地步。毕竟,他争权也是为了自己一家人。

也好,也好。大丈夫,这时候是该牺牲自己“保家”。乐业心里叹着,有了觉悟,视死如归般地把头伏贴于地。在他人开口质问阿光答话之前,他抢先承担了一切堵住他人的口:“吾认罪,是吾指使此人行事。”

见本来三番两次垂死挣扎死不认罪的乐业自首了,周满扬扬两撇眉毛。能致使乐业这么做的,可能有幕后指使人。一只手撑住了脸边,周满慢吞吞吐道:“既然此人认罪,罪不可赦,便给予大辟之刑。”

大辟,既为刑中之重的死刑。乐业欲谋害其父,确实是大罪,但事实未造成,便判他死罪,未免又过于严苛了。众人只能把周满这个决定当成是在九刑施行之前行的一个下马威。

眼看乐业泪流满面磕头,谢天子赐罪欲被人拖拉下去行刑,场内突然出了一声:“且慢!”

此声是从姜后的帷幔内传出来的,但非姜后的声音。叔碧听到这个声音,立马把季愉的手攥紧:“夫人,为何——”

季愉垂下眉,仿佛能听见乐芊的一片苦心。乐芊深爱乐离大夫,作为夫人,是绝不可能让乐离大夫的孩子去死的。而且,只有乐业死,而另一歹人逃之夭夭,这样的结果,非乐芊所要。

乐芊向姜后磕个头,虔诚道:“请王后保重。”姜后面目呈庄凝之色,向她缓缓颔首。乐芊扶起帷幔,便是走在了众人的视野内。

场内之人,见她虽年纪已有,然面容修饰精细,一身红衣腰系大带,身形如娉娉少女,都觉惊异。

“舞姬乐芊。”有人认了出来,喟叹道。

乐芊向天子拜礼,恳言:“请天子饶恕世子一命。”

“汝为何人?”周满问时带了疑惑求问姜后,眼中似有不满和指责之意:这个女人从你那里出现,是要出来闹场与你婆婆作对吗?

姜后迎向他,规矩揖身后,从容微笑道:“天子可是忘了。此乃乐邑主公之妻。当年名震镐京舞姬乐芊。天子应曾记得,幼时天子与先王在大射礼上观赏钟乐,其中闻钟起舞之人便是乐芊夫人。”

周满从姜后盈盈的双目,缓缓转到了乐芊盈盈的身影。忽然脑中如雷电一闪,宛如万里晴空下鸿雁惊飞,许久之前的乐声现是响在了耳边,震在了心头。遥想当时,大约是他六岁时的事情了。他首次伴随先王着正装,出席射礼,出现在众公侯面前。众人赞他为俊美少年,英姿潇洒,未来天下之主人,年纪幼小便有天子威势。他洋洋得意,但在听到礼乐之时,为之一震。

震震钟声,响的是天子之威,又给了他幼小心灵的美好梦想。钟乐之美,乃大气之音,非其它乐器能与与之相比。由此,他决意他未来统治下的天朝,必也要像这钟乐,气势宏伟,威震四方戎人。

他记住了指挥钟乐的乐离,并要求父王将乐离赐给他作为他的老师。至于乐芊,他当然也是记得的。因为同是在这一天,在这宏伟大气的钟乐将他哺育之下,敢以钟乐起舞的舞姬,首属镐京第一舞姬乐芊。

“吾记得,汝当年也是身穿一袭红衣,腰系晏紫大带,舞如鸿雁,形如烟云,气势如虹。吾当时对吾父言,吾一辈子绝不会忘记此情此景。”周满回忆起自己对先王的允诺,目中闪现泪影,对于乐芊自是万般亲切,“汝有何言,尽可开声。然世子欲危害其父,且乃大罪,汝为何庇护世子?”

“天子。”乐芊没想到天子仍记得自己,大为感动以致声音有些哽涩,“吾不为自己求,不为世子求,乃为主公求世子之命。主公与世子为父子此乃不可否认之事,子之过,父也有罪,以主公之德也是如此以为。且世子所犯之罪,多为乐邑族中之事。望天子慎夺,让世子回乐邑,由主公与乐邑族人亲自处置世子之错!”

周满听她这番言中有言,恍悟到之前师况等人所为或许是她一手策划的。看来自己放言将乐业大辟,引蛇出洞这招颇有成效。不。看这个老夫人淡定从容的姿态,怕也是在等着自己制造机会让她出场呢。对此他倒不会介意,应说对乐芊那段美好的记忆给了他太多的情感,他把乐离当做老师,自然把乐芊也当成了师母。师母这么做必有她的道理。他此时更该助其一臂之力才对,于是他微笑道:“乐芊夫人,汝才乃指使师况换钟之人,是不?”

“是。”乐芊答。

其实场中稍有聪慧之人,在见到乐芊出现时便可探知其中必有原委,现听乐芊答是,倒也都不惊奇。

“为何?若不是欲将世子置于死罪,又为何做出换钟之事来?”

“天子可曾想到,若此时为主公奏乐,而由世子之人指出商音所在,被天子判大罪之人便会是主公。”

“汝意是,告知吾世子阴谋险恶之处,并以其人之身还治其人之道。此招之险,汝可知?”

“吾知此事深浅,此也为世子。后果自食,才知痛处,才知自己为其父做出了何等大罪!”

“汝苦心谋划此事,非要治世子于死地,而乃为主公教育其子为己任,当为慈母!”周满深叹一声,双目久久地在乐芊的脸上留驻,乐芊脸上的皱纹,只能让他忆起当年一代舞姬的飒爽英姿。这个老夫人,不止有谋有勇,而且一身正气,哪怕是换钟此等险招,也亲力亲为。一连串的谋划与行动,让人不得心服口服。于是,连带姜后今日的表现,也让他心有所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