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琬问了他一些家里的情况,便让他随吴妈妈下去用饭,谢琬跟玉芳使了个眼色,让她悄悄跟过去。

片刻后玉芳抿着嘴回来,说道:“这小子一出了门就跟吴妈妈说,‘我还当四姑你是骗我的,没想到三姑娘真的这么小。我本来是挺紧张来着,可看到她个子还没我高我就踏实下来了。’

“吴妈妈骂他:‘姑娘再小也是主子,三姑娘可聪明着呢,你可别想混水摸鱼!仔细我再把你送回村子里捡破烂去!’吓得申田说,‘三姑您可别!我就是觉着没三姑您说的那么可怕,这三姑娘看起来一点也不凶,倒像我妹妹似的。’”

谢琬抚桌大笑起来。

玉芳恨恨地道:“姑娘您说他可气不可气?怎么您倒成他的妹妹了?也不知羞!”

谢琬收住笑,说道:“先让他在府里呆两日,让吴兴带他去见过二少爷,然后熟悉熟悉环境,教会他必要的忌讳。回头等罗管事找的那两个人来了,再一起派到李子胡同去。”

罗升找的那两人要后日才由他的妻子带过来,而明日就是腊八节了。

谢琬让玉雪在颐风院小灶上架了锅,把早就放在窗台上风好的红枣桂圆什么的连同两大碗糯米一起来投进去,熬了一大锅喷香的八宝粥。大厨房虽然早就预备好了每个主子屋里都有一锅粥加小菜,可是下人们式样却极简单,如今颐风院里自己几个人关上门来开小灶,还是别有一番生趣的。

申田从来没有这么热闹地忙过腊八节,忙前忙后地随着吴兴搬柴烧火,又帮玉雪洗米倒水,干劲十足。吃粥的时候也不管烫嘴,连喝了三大碗,吃第四碗时却哭了,吴妈妈骂道:“见过贪嘴的,没见过你这么贪嘴的!又不是没你的份,这么着急做什么?”以为他是烫着了。

谢琬道:“多拿两个碗来,装上粥给他晾着。”

申田抹着眼泪道:“我不是贪吃,我是想起我爹了。我在这里吃着粥,也不知道他在家里怎么过的。”

众人一怔,倒不知说什么好了。

吴妈妈叹道:“谁家里没个为难的时候?别哭了,出来了好好做事,挣了钱再回去孝敬你爹!”

申田含泪点头,但是劲头到底不如先前足了。

散了饭后,谢琬留下罗升来。

“南洼庄的田庄里现如今雇的是什么人?”

罗升道:“都是附近的佃农,管事的是原先老杨家过来的人,一直倒也卖力,对二爷也很忠心。”

谢琬嗯了声,说道:“那就去问过申田,看他愿不愿意把他老爹接到清河来吧,他本就是种田出身,要是愿意,就让他在南洼庄里帮手。”

罗升沉吟道:“这申田才来,也还并不曾上工,眼下就安排他爹去田庄,是否言之过早?”

谢琬叹道:“我也知道这轻率了些,可是能帮则帮吧,万一不成再遣回去也成。他就那么一个爹了,隔着一座县城见面也不方便。田庄里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也不少,接过来他们父子至少想见便能得见,也能让申田安心下来做事。”

罗升顿了片刻,躬身道:“姑娘的宽厚,令小的十分钦佩。”

罗升出去没片刻,申田就风一样冲进来了,到了抱厦也不说二话,跪在地上一连磕了十几个头,然后才哭着道:“小的谢过三姑娘!三姑娘的大恩大德,小的永远铭刻在心!”

谢琬笑道:“好好做事便成。”

申田又磕头:“小的一定尽心尽力替姑娘做事!”

“咦,出什么事了?”

这里正说着,穿堂处冒出两个人来,当先的任隽好奇地透过抱厦长窗向内道。

谢琬连忙使了个眼色给申田,然后起身:“铺子里新来了个伙计,哥哥让他进府给我磕头,然后准备放到铺子里去。”一面走到廊下,看着任隽与同来的谢芸:“你们怎么来了?哥哥不在房里么?”

谢芸促狭地推了把任隽,说道:“我们今儿不找二哥哥。方才我说三妹妹这里养了缸金鱼,任三哥不信,我就带他过来了。三妹妹,快把你的宝贝儿拿出来让我们饱饱眼福吧!”

谢琬看向任隽。谢家几个少爷常年呆在清河,没见过金鱼也就罢了,任家时常往来京师,大姑奶奶嫁的曾家又是甚好斗鸡走狗的勋贵圈子里的人,他会连几条金鱼都稀罕?

任隽有些脸红了,像是看出来她的疑心,忙说道:“我从前也在大姐夫家里见到过,不过听说金鱼甚难养活,所以一时好奇三妹妹是怎么伺养的罢了。”

谢琬眼观鼻鼻观心想了想,抬眼道:“进抱厦里坐吧。”

金鱼被她养在了抱厦小偏厅里。

玉雪将鱼缸抱到了条案上,三个人分三面席地坐下来。

任隽点点头,指着那尾遍体火红的鱼道:“这是大红袍,姿态最是优美的。我记得已故的江南名士顾游之就最擅长画它。”

谢琬道:“顾游之最擅长的其实是画鲤鱼。”

她记得前世顾游之在太湖画的一幅鲤鱼戏荷图最高卖到了三百两银子,至于大红袍,反而从未超过一百两。她之所以能张口就来,是因为那时候顾游之死后顾家尽出无能之辈,游手好闲没有钱花,便把其祖宗的画作全都偷出来卖钱了,谢琅恰恰好就认识其中的顾衍之。

任隽目光晶亮地道:“三妹妹还会鉴画?”

谢琬不置可否。凑近鱼缸假装喂鱼食。

任隽才打量完四周的摆设,门外就甜甜地响起了谢棋的声音:“隽哥哥!原来你在这里,让我好找!”

谢棋穿着身族新的夹袄夹裤,双丫髻上戴着谢宏给她带回来的珠花,雀跃着跑了进来。

任隽微笑:“我们在这里看三妹妹的鱼,二妹妹怎么也来了。”

谢棋说道:“太太说今儿中午大家都在正院里吃饭,让我来看看隽哥哥在哪儿,莫要被四哥哥拉出府去了。”一面又皱眉望着桌上的鱼缸,“这有什么好看的?我那里有父亲才带回来的画眉鸟,走,上我们栖风院玩去!”

谢芸对她的话很不满,皱眉道:“什么叫莫要被我拉出府去?怎么我很喜欢把人往外拐吗?”

任隽也道:“谢大叔才刚回来,这一趟想必辛苦得紧,我就不去了。回头再去拜访。”一面转过身去跟谢琬说话:“三妹妹甚少出门,回头我们一起去。”

谢芸道:“转来转去还在府里,那有什么意思?我看还不如拿弹弓到庄子里去打鸟好了。”

“好啊!”任隽高兴地道:“二哥哥要温书去不成,三妹妹跟我们一块儿去!”

谢琬摆手:“我可不去。你们去罢。”

谢芸道:“你就去嘛!人多才好玩儿!庄子里不但有山还有河,可以摸鱼。要是运气好下了雪,我们还可以一块儿上山追野兔!到时候打了兔子回来剖空肚子,往里头塞上八角桂皮还有葱蒜什么的,拿铁线绑好整只串起来上火烤了,那滋味可没法儿比!”

说着他已经流起口水来。

谢棋嚷道:“那我也要去!”

任隽微笑点头:“再把桐哥儿和大姑娘也叫上,我们一起去。”又殷殷地看着谢琬:“一起去吧?”

谢府只有一个田庄,在县城东郊,临近黄石镇,叫做乌头庄,几百亩地一直用来种菜。

谢琬说不心动是假的,多少年没上田庄呆过了,再有黄石镇那边的铺子罗升已经看准了,并已经下了定金。而梅嫂说过两日就有雇佣的准信,若是能够亲自去看看,顺便亲眼瞧瞧她找来的货娘,心里也是更有底的。

于是谢芸再从旁一劝,她就点头道:“那就等下雪了再去吧,我看天色变了,只怕这两天就有雪下。”

已经过了小雪了,今年还没开始下过雪,眼下这灰冷灰冷的天,要是再不飘点雪花都不正常了。趁着这两日她也好作些准备。

谢芸跳起来:“那就这么说定了!一下雪就去庄子里!”

任隽也轻松地笑起来。

谢棋嘟着嘴,从盘子里拈了把松子吃起来。

晌午从上房吃过饭回来,她就叫来吴兴:“罗管事要是回来了,你让他进来一趟。”

谢琅快步匆匆地进来,说道:“吴兴快帮我准备几本书!生员试定在明年二月,过了年便就要下场了!”一路风风火火地往屋里去,一副紧张得不知所措的模样。

吴兴赶忙进去了。谢琬趴在门框上向里道:“哥哥别这么紧张,一定会考过去的。”前世他既然能参加会试,一个小小生员试又岂在话下?不过是初次应试,对未知的一切充满着忧虑罢了。

“真的吗?”谢琅抚着胸口,大吐了一口气道:“要是真如琬琬所言就好了!”

 

028 暗涌

更新时间2014-7-9 9:02:04 字数:3044

 谢琬觉得一个人有压力不是坏事,至少说明他有责任感。

所以她并没有过于开解谢琅,只是让吴兴和银琐用心负责好他的饮食起居。

晚上罗升回来,谢琬交代他送个信去黄石镇,通知梅嫂过两日她便会过去,到时去了乌头庄,便让她把人带过来瞧瞧。

罗升道:“姑娘一个人去么?”是担心她有危险。

谢琬道:“跟芸哥儿葳姐儿他们一道去,有五六个人,再让吴兴和玉雪玉芳跟着便是。”

罗升迟疑地道:“要不小的也随姑娘一道去罢。”

“不必了。”谢琬摆手:“铺子里正是忙的时候,我们本来就耽误了季节,如不趁着这段时间再赚点本钱和人气回来,那必定也会影响来年的生意。”

罗升便只好退下了。

府里除了准备应试的谢桦和谢琅,别的少爷姑娘们开始天天儿的盼下雪。

初九日天气终于阴了,上晌下了阵雪豆子,但是到下晌又停了。到了初十,早上就开始下起小雪来。

谢芸挨家挨户的通知晌午后启程,谢琬做下决定也不想轻易改动,于是也立刻让人收拾东西。在屋里做了会针线见得天色愈发暗了,便就信步走到前院来。

玉芳迎上来道:“姑娘,罗管事找的人已经来了。”

罗升答应送来的人这两天到,可巧这会儿来了。

谢琬出得门槛,就见门口梧桐树下正站着一高一矮两个人,高的约摸十四五岁,矮的十一二来岁,年长的这个正在低头与年少的说着什么,两个人身上都做普通打扮,身上衣裳虽然陈旧,但褶印还未消,显见得是为了出这趟门而把压箱底的体面衣裳穿出来了。

趁着二人还没注意过来,谢琬仔细打量了他们几眼,只见年长这个五官似有几分面熟,神情很是持重,目不斜神,偶尔飘过来的几个字眼也透着斯文气儿,压根不像罗升说的资质庸钝的模样。她觉得是罗升故意谦虚,也就以为意。

再看另外那个,神情木讷,面对面前少年的叮嘱只懂点头而只声不出,这才做叫真正的资质平庸。

不管怎么说,至少两个人里有一个具备培养潜质的,谢琬点点头,转身回了屋。对玉芳道:“上回不是还剩下好些布头来嘛,带他们去看看识得多少货。再找几页废了的帐目给他们看,试试能不能看懂。”

玉芳应声去了。

谢琬回房打了个盹,她又回了来:“年长的那个叫罗矩,他倒是能认得十之七八,就是剩下不认识的,也拿笔记下来了。哦,罗矩是识字的,看得懂帐册,那个叫做罗环的却不行,既不识字,也只分得清绸布和棉布,别的再细的便没办法了。”

谢琬点头,想了想,“让那个罗环跟申田随罗升到李子胡同去,罗矩随我们去乌头庄。”

玉芳忙道:“罗矩说要见罗管事呢。”

谢琬道:“有什么事不能回来再说?让他去套车。”

好不容易等来个可以栽培的苗子,她自然要留在身边观察些时日。这出门的事最难侍侯,何况又是他们这么一帮孩子?凭着她前世阅人无数的经历,他只要跟得她半个月,她怎么也能摸得出罗矩七八分深浅。

晌午时六个人带着随从分坐四辆骡车浩浩荡荡去往乌头庄。

谢琅千叮咛万嘱咐,追着送出门十来步,只差没挥泪折柳。

与谢琬同坐一辆车的谢葳叹道:“还是做妹妹好啊,有哥哥疼。”

谢琬笑道:“有父母亲疼不是更好?”

谢葳笑着将她揽进怀里,温婉地替她束好斗蓬带子。

王氏早让周二家的和庞胜去了乌头庄打前站,骡车到达时周二家的已经迎在谢府位于庄子里的四合院门口了。

天上的雪越发下大,纷纷扬扬几乎让人看不清楚面目。谢芸下地之后往谢桐和任隽脖子里各掷去一团雪,两人一阵惊叫,迅速追上去围攻,瞬间已经闹腾开了。

周二管的笑着将三位姑娘迎进后院里各自挂着丝绒帘子和烧起了大薰炉的厢房里,然后下去张罗饭食。丫鬟们尽皆进来服侍更衣喝茶,谢琬与玉雪道:“吴兴他们呢?”因为她最小,此番带来的人也最多,包括罗矩在内带了四个。

玉雪瞅了眼窗外说道:“吴兴在卸行李,罗矩栓了骡子后便在四处转悠,不知道做什么。”

谢琬接过热姜茶喝了两口,还给玉雪道:“让吴兴看着点儿他。别捅出篓子来。”

“知道了。”

玉雪放了茶,又将她双腿放了上炕,说道:“离晚饭还早,姑娘且歇会儿。”然后仔细地看过薰炉里的炭火,支开了一线窗,又把颐风院她房里素日点的沉水香点上一片放进香炉,掩门出了去。

谢琬睡了会儿,朦胧中听得窗外有人说话,先时不想理会,翻了个身,那声音却大起来。

“……你明明就摘了两颗柿子,为什么骗我?!”

“真没有,你不要听桐哥儿瞎说。”

“他是我哥哥,怎么会骗我?分明就是你骗我!……”

谢琬睁开眼,爬起来,透过支开的窗户往外看,只见雪已经渐小了,堆积着厚厚积雪的菜地里,穿着黑丝绒大斗蓬的任隽和戴着帏帽的谢棋站在院里空地上,谢棋两眼红红地瞪着他,像是憋了一肚子气的青蛙。

真是哪儿都有这两人。

谢琬无语地准备躺下,任隽却开口了,“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无理取闹?你认识我这么久,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我把你当妹妹,把葳姐儿和三妹妹也当妹妹,莫说我真的只摘到了一个柿子,就是真摘了好几个,分两个给她们又怎么了?”

“谁无理取闹了?!”谢棋跺着脚,眼泪滚下来,声音却柔软了下去,“从前你有什么好吃的,只留给我一个,莫说大姐姐没有,就是四哥哥也不见得有。如今你都不会只想着我了,隽哥哥,你是不是讨厌我了?”

任隽愣了愣,语气不觉也软下来,“你看你,哭什么?我不是说了把你当妹妹么?怎么会讨厌你。”

谢棋可怜兮兮抬起头来,望着他双眼道:“那你会一直一直对我这么好吗?”

谢琬忽觉有些牙酸,捂着胸回头喝了口茶。

外头任隽不知说了什么,谢棋欢呼起来:“那你把这个送给我,就当给我赔了不是!”

谢琬看过去,只见谢棋一把将任隽腰上那块青翠欲滴的珮玉解了下来,一反手背到了身后。任隽急道:“这个是我祖母留给我的,不能送!我还有更好的玉,我拿那个给你!”可是谢棋已经跑远了。

谢琬揉了揉酸胀的面颊,再没了睡意。

晚上在厅内吃饭的时候,谢棋神色一直很愉快很得意,而任隽则目光踟踌,显得心事重重,显然是那块玉还没有追回来。

谢芸谢桐二人下晌上山了一趟,但是除了打到只兔子和两只山雀之外,并没有别的收获。两人总结失败的经验,觉得是目标地不对,于是合计着明儿一早继续出征,往西面山岗上去瞧瞧,因而并没有留意任隽与谢棋之间的异常。

谢葳倒是看出几分来了,拿胳膊肘戳谢琬:“棋丫头是不是得了什么宝贝?这么神气活现的。”

谢琬只是笑,并不答话。

晚饭后的节目是在院子里架火烤兔子山雀吃,于是大家饭桌上也就是意思意思作罢。但是人太多一只兔子显然少了,庞胜晚饭前便又和田庄管事李岗上村里现买了两只鸡和一只家兔来,让李岗的娘子剖洗干净后拿酱和盐腌了,再抹上几滴黄酒,到了火堆架好后刚刚好入味。

李岗家的手艺很好,不一会儿两只兔子一只鸡已经干完,剩下一只鸡也被谢芸谢桐瓜分在手里。

谢琬怕积食,只吃了一只鸡腿作罢。

看得出来整个晚上任隽的心情都不是很好,谢芸谢桐闹了会儿也就散了,而他则是最早回到房里的。

玉雪给谢琬沏了碗茶去油腻,而她则因为计划着明日早上去趟黄石镇,要瞒着众人耳目,所以等大伙房里灯熄了之后,便叫了吴兴进来交底。

才说了几句,忽然听外头传来一声尖叫,然后有乒哩乓啷的声音响起,又紧接着有人道:“是谁?!”

吴兴连忙出了门去,玉雪也跟着出去,谢琬听得似乎是谢葳在呼叫,沉吟片刻,便也跟着出了门。

谢琬的厢房在西面,隔壁是玉雪他们的住处。东边几间屋子则住的是谢葳和谢棋及身边人。谢琬到了廊下时,谢葳已经由丫鬟秋霜和双橙护着站到了廊下,眉头紧皱扫视着院子各处。男仆都住在前院,所以除了吴兴,基本上都是女眷。

不过从谢葳方才那不甚高的声调来看,应该也受到什么大不了的惊吓。

院子里种着不少花草,又还搭了个葡萄藤和一个瓜棚,眼下虽然是隆冬,可是枯死的藤蔓还残留在上头,阻挡了不少视线。

谢琬唤了声“大姐姐”,便要从廊子下往对面走过去。忽然瓜棚底下一动,一个人跌倒在她脚底下!

 

029 发威

更新时间2014-7-10 9:01:21 字数:3038

 玉芳吓得尖叫了声,谢葳忙喊道:“三妹妹怎么了?”要走过来。

谢琬忽然被人扯住了袖子,急急地在耳边道:“妹妹别叫,是我!”

是任隽!

谢琬睁大眼看去,可不面前站着的狼狈不堪的人正是任隽?!

“你怎么在这儿?!”

她目瞪口呆。

任隽看了眼已然从对面走过来的谢葳,企求地道:“妹妹别声张!我,我只是来找二姑娘要回我的东西的!你不肯还给我,没想到反被葳姐儿听到了,你帮我掩护一下,我会记得你的大恩大德的!”

谢琬瞬间明白他是为那块玉珮来的。只是任家又不是没钱,不知道他这么执着一块玉做什么?

不过任家前世虽然对她背信弃义,她眼下也犯不着拿这个去报复他。他这模样要是被谢葳看到了产生误会,那就不是小事了。

她指着旁边丫鬟们的房门道:“进去避避吧。”

任隽如蒙大赦,迅速闪身进了内。

谢葳在众人簇拥下过来了,见得谢琬站在瓜棚下,便急步上前道:“你碰见什么了?”

谢琬指着地上:“地上滑,刚才不小心崴了一下。”又道:“我刚才也听见大姐姐呼叫来着,发生什么事了吗?”

谢葳目光微闪,哦了声,说道:“没什么,就见到只野猫从屋梁上窜了过去。你快回房去吧,仔细看伤到了没有,下回不要冒冒然闯出来了。”

“我没事,多谢大姐姐。”

谢葳交代了玉雪玉芳两句,看着她回了房,便就也回去了。

谢琬让玉雪把任隽送走,任隽却跑过来,两脸涨得紫红与谢琬道:“多谢妹妹解围。”

既然这么巧让她碰见了,那当然要表示下惊讶。谢琬好奇道:“二姐姐为什么拿你的东西?”

任隽脸上越发紫涨了,支吾道:“她,她就是贪玩。”

如果只是贪玩,又怎么会值得他大半夜地偷跑进来追回?谢琬心下暗嗤,微笑着让吴兴送了他出去。

翌日大清早又下起雪,谢琬带着玉雪玉芳和吴兴罗矩,于一村安寂之中出了门。

乌头庄距黄石镇不过五里路,骡车片刻便就到达。

梅嫂在罗升已签下的铺子里等她。谢琬对此人已然毫无印象,但见她一笑时一排白牙尽露了出来,两眼眯得跟弥勒佛似的,便也多了两分好感。

黄石镇是条全长不过两里路的小镇,本地多是庄户佃家,像谢宅这样的门第还是不多的,所以消费能力并不很高,但是好些人因为常年与地主富户打交道,对于身上一身行头也是多少识货的,如果把李子胡同里的布匹转到此地来以微薄利润发卖,理应容易让人接受。

谢琬听梅嫂寒暄了几句,又扫了几眼下方几名挑选来的村妇,都是伶俐有余而显得踏实不足,这样的人兴许嘴上功夫不错,可是能不能做的长久就不得而知了。

她说道:“这个事情我也不能作主,只是哥哥见我到乌头庄来,让我顺便看看。我想就算中用也不见得全部留下,嫂子不如把她们的名字和住处以及家庭情况让人写写,给我带回去给哥哥审度。若是挑中了,自会让罗管事捎信来。”

梅嫂笑道:“姑娘小小人儿,说起话来这般有条有理,真真不愧是二奶奶的掌上明珠。对面就有间卖笔墨的铺子,我这就让人去写了来。”

谢琬道:“不用了,我这里就有人会写字。”说着让玉芳把罗矩唤过来,指了旁边柜台给他。“把她们每个人的情况都写下来,写清楚带回去。”

铺子因为之前经营过的,故而柜台笔墨都是现成的,罗矩磨了墨,提笔写起来。

写起来倒是容易,只是这些妇人七嘴八舌的你一句我一句,又没个逻辑,整理上费了些功夫。好在罗矩性子颇为温和,并没有因为她们的毫无章法而显得手忙脚乱。而谢琬在她们竞相的表述中却也看出来个几分。

谢琬给了两百文铜钱给梅嫂,然后登车回乌头庄。

正要上镇口的拱桥,骡车却忽然停住了,有人在车前吵嚷:“玉雪呢?让她出来!我知道她在里头!”

谢琬惊住,不知道如此掩人耳目地出来,怎么还会有人知道这是谢家二房的人?

玉雪掀开车帘看了看,脸色发白地收回身子来,“是李二顺!”

是当初意欲强娶玉雪为妻的李二顺!

他拦她的车想干什么?

谢琬沉下脸,眉梢倏地变冷。掀帘看去,李二顺拎着个酒葫芦,嘴眼歪斜地横坐在桥上,冲着车头的吴兴和罗矩发难。自从被谢琬从宅子里放出来后,李二顺就在镇上的铁匠铺里当伙计,想来方才乃是因为认出了吴兴,所以才会追着车来这里撒疯的吧?

罗矩与吴兴凑头说了两句,然后跳下车,问李二顺:“你找玉雪做什么?”

“做什么?”李二顺着脑袋看着他,拍拍屁股上的雪站起来,指着自己胸膛道:“她是我媳妇儿!”

“你胡说!”

玉雪忍不住了,隔着车帘羞愤交加地骂起来:“我几时跟你成过亲?!”

李二顺见着她,那双眼登时就跟点亮了的灯笼似的,跳脚指着她道:“你这个小贱坯子!指望我不知道,你如今就是爬上了谢二公子的床,所以不承认了……”

谢琬拢袖下了车,朝吴兴挥挥手道:“把鞭子拿来。”

李二顺陡然见着她下了马车,却不是谢琅,当下愣了愣,但是立即又指着她张狂起来:“你——”

一个字还没说完,谢琬一鞭子已经抽到了他脸上,寒冬腊月里鞭子冻得跟钢索似的,又冷又硬,李二顺惨叫一声,捂着飞快现出了血痕的脸栽倒下去。谢琬原地又抽了一鞭,他另一边脸上立即又现出道血痕来。

围观的人不多,但是个个如同抽去了经脉似的倒抽起了冷气。

谢琬抚着鞭子,“我若再听到你跟疯狗似的乱吠,下次我就真的让你变成疯狗!”

李二顺哀叫连连,连爬的力气也没有了。

谢琬将鞭子丢给吴兴,转身上了骡车,罗矩赶忙把车帘捂好,驾着车从李二顺身旁疾驰而去。

一路上谢琬都沉着脸没有说话。若是早知道李二顺有如此厚颜无耻,这顿鞭子她便早已经落到他身上了。谢琅是谢府正宗嫡房的传承,谢琬爱护他的名声有如谢府上下爱护谢荣的名声,她岂容得李二顺在外往他的身上泼污水?

今日若不打他,旁人只会以为谢琅当真罔顾礼仪廉耻于热孝期间有损私行!

只不过,该如何杜绝这李二顺继续散播谣言呢?一顿鞭子自然不够保险的。

骡车回到乌头庄时,四处已经飘起了缭缭炊烟。李岗家的在菜园里拨雪摘菜,庞胜在剖鱼,见到吴兴罗矩回来,庞胜便抬高手把腰送出来,示意他们从荷包里掏槟榔吃。想来这份热络是谢琬让玉芳送给庞胜家的那枝金钗的缘故。

哥儿们都已经起来了,聚在廊子底下活动筋骨。

任隽见着谢琬下骡车,很是讶了讶:“三妹妹这么早上哪儿了?”

谢琬盯着他看了看,只见两眼底下一圈青黑,可见昨夜里没睡好。

“去黄石镇转了圈。”

任隽知道她自幼生活黄石镇上,只是被她这一看却心虚起来,清了清嗓子便就红着脸进屋里去了。

谢琬一抬眼,却见到穿堂后的廊子下一抹一闪而逝的烟霞色裙裾。

回到房里,却见谢葳在座,拿起她一本绣花图谱歪在炕上看着,五彩的裙子覆在她初显玲珑的身段上,更加显得婀娜多姿。见得谢琬回来,谢葳起身笑道:“我还道你们哪去了呢?一来人影都不见,还好刚才听得周嬷嬷说你们回来了。”

“去黄石镇了。”谢琬把刚才跟任隽的回话又说了一遍,然后解了斗蓬也爬上炕,又托腮叹气道:“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怎么离开过黄石镇,真有点想念了。我刚刚在那里吃了两个街头老张包子铺的肉包子,跟从前的味道一模一样。”

谢葳笑着揉了揉她头发,把她拉起来:“别想了!三哥哥他们说早饭后去东山找兔子,我们这就去吃早饭,然后跟他们一块玩儿去!”

前世里谢葳似乎是嫁给了一个低品的文官,因为谢荣进内阁乃是谢葳出嫁十五六年后的事情,所以谢葳说亲时谢荣还并没有给她的身份特别加码,依照当时的情势,谢家的女儿也只会走上嫁给富户或者低品官员这样的道路。

但是谢葳极有能耐,谢荣还在户部侍郎任上时,她就已经辅佐丈夫从从八品升到了正五品,而且极受夫家尊重。就是后来在阁老府里,也是极有体面的大姑奶奶。

这样的一个女人,城府自然不浅,而且眼下她已经满了十岁了,谢琬对于她在自己面前表现出来的爽朗大方很是欣赏,但是对于她如此滴水不漏的应付她的背后,也有着不动声色的探究。

比如,方才在穿堂壁下听他们说话的人明明就是她,为什么她偏要装成没听到的样子呢?

 

030 来历

更新时间2014-7-11 9:01:43 字数:3065

 这一天的主要活动场地就是在山上。

姑娘们只不过跟去凑个热闹而已,哥儿们因为吸取了昨日的经验,这次不但带了谷粮和筛网,而且还由李岗找了两个当地的佃农作向导,跑了两个山岗,总共网获了二十几只大斑鸠,七只兔子,以及两只山鸡。

翌日河面上的冰已经结了有一寸厚,庞胜拿锄头将冰砸开一个洞,然后让哥儿们拿小捞子捞鱼,热汽腾腾的水面下,两三寸长的鲫鱼扎堆,如果胆子够大,胳膊再伸长些,还能捞到尺多长的草鱼和鲤鱼。

谢葳谢棋坐在河边,捧着手炉优雅地垂钓。而谢琬负责守鱼篓,其实也想去看捞鱼来着,可惜篓子里鱼太多,她和玉雪玉芳压根拿不动,吴兴罗矩又要在谢芸他们打下手,连个帮忙抬鱼的人都没有。

后来罗矩看她伸长了脖颈不住张望,便就从岸上折了几枝柳条,将鱼一条条从腮里穿过去,分成三五串的样子,然后将柳条长长地挽成一条藤索,可以让她们拖着鱼在冰上走。

这一日又是满载而归。

谢桐谢芸一直玩得很起兴,但任隽却总有几分无精打采,对谢棋的诸般撒娇也有些疲于应付的感觉。

玩了三四日,雪已停了,谢芸还想再多呆两日,无奈任隽提不起劲,谢葳又说出来得久了,该回去了,而且谢琬暗地里也记挂着家里的事,于是大家吃完午饭开始收拾行李,下晌便套车回了县城。

此次带回来的野味都送进了大厨房,谢启功听哥儿们眉飞色舞地述说过程,捋着胡子笑得十分欢畅。

谢琬随大伙到上房请完安便飞奔回了颐风院。

谢琅闻讯也一阵风似的冲进后院,拉着她上下左右地打量,见到她头发丝儿都完好无缺,才又抚着胸口放下心来。又生怕她这几日在外吃得不好,催着春蕙去熬些鸡汤给她补补。

吴妈妈也是一脸激动,拉着她问长问短,又斥问吴兴中间可出什么岔子,吴兴自然不敢把李二顺拦车那段说出来,支吾了两句便就溜出去了,吴妈妈气得冲他背影骂了两句。

吴兴尚且不过十六七岁年纪,跳脱些倒没什么,只是吴妈妈这般表现,让人不免感到意外,活似谢琬这趟出去乃是涉什么险一样,明明她出门之前还不是这样子。

“可是家里出了什么事?”谢琬换了衣,便爬上炕端着春蕙熬好的鸡汤,问道。

吴妈妈在旁做针线,听见提起,便就竹筒倒豆子般说起来:“那日姑娘出门之后不久,罗管事就回来了,听说罗矩跟着姑娘一道去了乌头庄,便着急起来,我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偏生罗管事又不肯说,我怕那罗矩是有什么不周正的地方,想要寻个人去乌头庄提醒姑娘您,偏生又找不到人。

“后来我跟二少爷说起,二少爷就找了罗管事来问,罗管事说此人人品倒没什么,只是究竟有什么不妥,他却还是不肯说。这不这几天我七上八下的,就怕出个什么意外来么。也就是看到姑娘平安回来才又放心了!”

谢琬笑道:“看着人倒是本分。”

不好跟她细说自己的打算,便转而问起府里的事来。

“……宏大爷今儿个又出去了,据说跟庞鑫一道去南边茶园收帐,想来要到年前才能回转。昨儿荣三爷也捎信回来了,说是年廿八日启程回清河,估摸着廿九日早上也就到了。三奶奶身子骨也好利索了,昨儿还去上房跟太太商量了半日过年的事务来着。”

谢琬道:“三叔要回来过年?”

印象中朝中年假只有三日,京官们一般都不会选择这个时候回乡省亲。清河离京师虽然只有三百里路,可是一来一回也得花上两三日,何况九月里谢荣已经回来过一次,此次又是为了什么事非得回来这一趟?

吴妈妈咬断线头,拿起手上的的妆花小褙子看了看,说道:“我也是听秋眉那丫头说的,不一定做得准。”说着把褙子覆在谢琬背上仔细比了比,笑道:“姑娘皮肤雪白,真是穿什么色儿都好看!”

谢琬也笑了笑。

晚饭后找罗矩拿了黄石镇那些妇人的来历看了看,罗升回来了。

见到站在谢琬旁侧的罗矩,罗升眼里便似有火花绽起来。

谢琬笑着问道:“罗管事对罗矩似乎有些看法?”

罗升微顿,讷讷道:“小的,没有什么看法。”

“那吴妈妈为什么说你不愿意让他跟随我去乌头庄?”谢琬看着他道:“罗管事的忠心有目共睹,如果你认为他不适合跟着我,必然是对他有些不放心。你不如坦白说说,他究竟哪里需要注意,说出来,也好让他改进。”

话里话外尽是维护的意思,而听不出像要斟酌后再用的打算。

罗升瞪了眼嘴角扬起的低头垂手的罗矩,无奈地道:“姑娘有所不知,这罗矩,这罗矩乃是犬子……”

罗矩是罗升的儿子?谢琬呆看着罗升。

罗升抹了把汗,接着道:“是这样的,他先跟着他二叔读书,小的想让他也去考个功名,哪料得他却认为读书无用,不如学些技艺来得实际,我便禁拘他在家不让他出来。赶巧此番拙荆找的那两个伙计中有一个突然染病,罗矩知道后便擅作主张顶替了他过来。等到小的收到信的时候,他已经跟随姑娘去乌头庄了。”

谢琬侧转身子,无声地看向旁侧垂首而立的罗矩。

罗矩头勾到很低,顿了会儿,走过来跪倒在她面前。

罗升又掏出帕子抹了把汗。

谢琬拿着桌上的一枝笔颠来倒去玩了半晌,说道:“罗矩,罗管事说的可是真的?”

罗矩默了下,说道:“有九分实。”

罗升几乎要扬起拳头来。

谢琬看了他一眼,又问道:“还有一分虚,是什么虚?”

罗矩道:“回姑娘的话,小的并非觉得读书无用,而是觉得读书读到最后无非是作官,小的不想读死书,就是有中举的命也做不来官,只想学几分真本事,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情。”

“那你顶替人家来我这里做伙计,就是你想做的事情?”谢琬声音有些轻飘。

罗矩抬头看了眼她,说道:“不瞒姑娘说,小的顶替之初,是想借此脱离我爹的管束。但如今,小的倒是真心实意想留下来。”

“为什么?”

“一是因为姑娘有识人之明,姑娘不过见了小的一面,便能决定下来让小的跟随出行,小的觉得这不是任何人能做到的。二来是在黄石镇上打李二顺时,小的十分佩服姑娘的决断,李二顺朝二少爷身上泼污水,不管他所说的事情是否属实,他都不应该这么做。姑娘当时那两鞭子,打的十分正确!以姑娘的年龄能够具备这两点,已经足够驭下了,所以小的愿意为姑娘效劳!”

说的跟他留下来当差有多给谢琬面子似的!

谢琬笑起来。想不到保守的罗升会有个这么样狂傲的儿子!她丝毫不惧下面人有傲气,她不是皇帝,用不着遵守绝对的尊卑,只要跟随她的人忠心有才,狂一些,傲一些,在她面前稍微豪放些,又怕什么?!她若没有驾驭狂生的本事,又谈什么网罗人才去摧毁谢府?

保守的罗升有他办事稳重的好处,敢于反对束缚的罗矩也自有他年少热血勇于闯荡的优势。

他既然能看得透这两点,起码说明他狂傲之余还有着足够的细心。一个细心的人总不至于犯大错,谢琬愿意试试看。

她拿起碗喝了口姜枣茶,说道:“我不但有识人之明,有决策之明,而且还赏罚分明!你不必去铺子里,从今日起你便跟在我左右协理事务,若是你当不起这协理二字,我便随时叫你滚蛋!你可敢答应?”

罗矩双目一亮,顿即叩首下去:“姑娘敢用,小的就敢应!小的如若难当其用,不必姑娘发话,小的必定自卷铺盖离去!”

跟着东家身边协理事务,那就等于是眼前庞福之类管事式的人物,虽然二房跟整个谢府还是难有一拼,但是就像天下所有的大东家找掌柜一样,做主子的愿意从头开始栽培,被雇佣的人也不愿轻易跳槽,主仆之间的相互信任是双方关系牢靠程度最关键的一点,如果打定主意走上这条道,谁不愿意从最先开始做起,一路陪着东家事业的壮大来稳固自己的地位?

这要是放在朝廷,那就是开国元老。

面前的谢琬虽然年幼,但是年幼也有年幼的好处,就是不会墨守成规,就是固执也十分有限,他便可以畅所欲言地向她提出自己认为有益的建议,若是换成那些已然世故的老油子,他还未必会肯留下呢!

“姑娘,这——”

罗升清楚自己的儿子,出声意欲阻止,谢琬却已挥手与罗矩道:“你先下去吧,回头咱们签个文书。”等他走出门,才又对罗升笑道:“是骡子是马总该拉出来遛遛。如若他真不适合走这条道,罗管事到时也有理由将他劝回头,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