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5 争辩

谢荣接到礼部给王氏下发诰书的消息时,正席地坐在湘园里让采薇煮茶。

他挥手让庞鑫退了下去,然后屈着一膝坐在桌案后沉默。

采薇轻巧地洗茶沏茶,似乎生怕惊扰到他。

谢荣沉默完了,把目光投向她,“一些日子没见,你怎么瘦了?”

采薇脸刷地红了。一颗心在胸腔里扑扑地乱跳。她不敢说自己每天都盼着他来,更不敢告诉他私下里她是那样的思念他,以至于茶饭不思。

她勾着头不语的样子,在茶汽氤氲下若隐若现。

谢荣拉了她过来,让她席地坐在跟前,然后举起茶杯,递到她唇边。

采薇忍着心跳抿了半口。

谢荣扶起她下巴,说道:“吃胖点。”

她奉若圣旨。

谢荣放开她,看着案头的文房四宝,忽然道:“你识不识字?”

采薇咬唇点头:“粗识文墨,但写的不好。”

“不要紧,我来教你。”

他朝她看了眼,然后将笔放在她手里,右掌覆住她整只手来,一齐到砚台里沾了墨,然后引着她写了首《大风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采薇后背挨着他胸膛,随着运笔的动作,两人时有触碰。每一次的轻触都像是电流击过,让人几乎无法自持。

谢荣放了笔,对着纸上的字又开始出神。

采薇许久才从这幕耳红心跳中回过神来,怯怯地看向他,“爷是不是有心事?”

谢荣神色不变,把这纸反扣起来,“何以见得?”

采薇咬着唇,“刘邦当年壮志未酬时写下这首大风歌,爷身为臣子,在朝堂是不是也有未酬之壮志?”

谢荣侧首看着她。目光幽深幽深地。

王氏的诰命文书已经下来是齐嵩告诉谢琬的,谢琬彼时正在浇花,听到后只顿了顿就让人回了话。

谢荣虽然只是正三品,但也撑不住他后头有个季振元。段仲明为了针对季振元,自然不会在乎拿个谢荣出来做筏子。不过是个封号而已,谢荣是季振元一手提拔,如果他真因此而暴露出什么弱点来,那也是意外之幸。所以批下诰书。

放下花壶钱壮就回来了。

“姑娘!探到消息了!谢荣今日又去了郭府,然后果然有马车出来,小的尾随过去,您猜我发现他们去哪儿了?”

谢琬回过身来:“去哪儿了?”

“私娼馆!”

钱壮因激动连声音也有些发飘的感觉。

礼部下发的受封文书被送到侍郎府,王氏激动得都快要晕过去!虽然早觉得此事会办成,可是真拿到手的那刻感觉还是很不同的!

从今日起她就是堂堂正正的诰命夫人。是可以拿朝廷俸禄养活自己的,黄氏不敢再不敬着她,谢荣为了他仕途,也不敢再不把她当回事,她梦想了多年的老封君。终于在这一刻实现了!顿时间,她觉得自己的腰伤也不算什么了,连忙下了地招呼谢棋发起打赏来!

谢棋自然也是欢天喜地,王氏有了诰命,她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以奉亲的名义留在京师。从前当然也可以,但是谢荣不是把王氏压制得死死的吗?现在王氏可是命妇,谢荣对待她的态度也得三思而后行了。那么她只要紧紧地攀住王氏这棵大树。别的事就不愁了。

黄氏对此心里有了准备,也就还好。

自打从顺天府出来,她对王氏态度也确实改变了很多,但是私底下更加恨她那是一定的,而且谢荣的话也在她心里扎了根,王氏这样的德行。很难说会惹出什么样的事来,因而明面上也就客客气气的,私底下却给府里人下了死令,千万盯住老太太,让她别惹出什么事来。

可是就算看住了王氏也还有个谢棋。谢棋所具的危险可一点都不亚于王氏。于是等谢荣回来,她便就说道:“依我看,还是早些把谢棋送回清河的好,以免夜长梦多。”

谢荣却宽慰她道:“现在还不能,我自有主张。”

黄氏也只好由他。

谢荣回府换了衣又与郭兴一道去了季府。

门生们都在。季振元情绪挺好,见了谢荣他高兴地道:“这次参魏彬的事做的不错。我们也正该往他们那边动动手脚,弄他们个措手不及才是。微平还是有想法的,只是一个人路途太过顺利,难免会招致许多刁难,等你挺过了这一关,也就好了。”

谢荣微笑俯首:“学生谨遵恩师教诲。”

顾若明斜瞪了他一眼,面不改色坐好。

季振元道:“接下来来议议骆七这事。皇上的意思是有关漕运的案子定要查个水落石出,这次还特地抽了人专门彻查,如果真让皇上如愿我们就太被动了。所以老夫准备在大理寺和刑部之中挑个人插进去,你们觉得谁合适?”

他目光扫向众人。

郭兴站起来:“此事我看微平就极合适,微平深谋虑,行事沉稳,关键是能够顾全大局,不为私己之利而影响整个局面,微平若是去了,定然能够顺利完成任务。”

季振元扫了眼谢荣,嗯了声,又道:“你们都同意么?”

“学生觉得顾兄更合适。”这时候,在座人里又站出来个人,揖首道:“顾兄本在大理寺任职,而且漕运此案也有参与,让他去合情合理,皇上不会生疑,而且有些专业上的细节也很可以拿来利用利用。”

“你说的虽然也有道理,可是这次去办骆七的案子不是为了查案,而是为了遮掩不利信息和探查骆七究竟被谁掳走,不需要大理寺那一套。”

郭兴反驳道。

而座中又有人站出来:“即使如此,谢兄才进邢部不久,经验终归有限。而且,风头太足未必是件好事。”

“你……”

“好了。南溪不必再争辩了,此事还是由恩师来定夺。”

郭兴还待再说,谢荣拉住他,平静地道。

郭兴只得偃旗息鼓,冲季振元拱了拱手。

季振元沉吟着看向众人,说道:“此事且议到这里,先散了吧。”

郭兴悻悻然与谢荣骑马出了门。

谢荣看他还在不平的样子,说道:“这些事你何必去与他们分辩,这也不是靠几句说辞就能争得来的事。”

郭兴道:“我就是看不惯顾若明那人,小肚鸡肠没点容人雅量!岳父待他不薄了,把他提到如今大理寺少卿的位置,合着天底下的好处都得让他一个人占尽,别人就不能比他再强些!就冲他这样的肚量,便是有个现成的阁老让他做,他也做不长久!”

谢荣叹气:“越说越不像话了。”

这大街上人来人往,万一落到人耳里就可以招来麻烦。不过知道郭兴是为他抱不平,他也就笑领了。

这边相反的方向,顾若明也满脸不爽地回了府。

大伙都说谢荣最近运气背,但他觉得自己运气也不怎么好。先是跟魏彬那事儿谢荣眼看着倒了大霉,没想到反被他捞了个正三品的侍郎做。然后是谢荣被李家大闹,他去季振元面前告状,眼看着季振元也打算了要将他一顿重罚,没想到他低眉顺眼几句话,又轻轻松松过了关。

如果说这事过了也就算了,那么这才有过几天,礼部不但批了他母亲的诰封,而且他还紧接着又把魏彬的威风给压了一回!季振元方才那么样夸赞他,可不能轻觑。这说明了什么?说明谢荣还是很受季振元器重的,哪怕发生了接连几件丑闻,也没有动摇他在季振元心目中的地位。

他难道就真那么不如谢荣?

回到府里,更了衣,他郁闷地进了书房。

胡赠照例过来问候。

看见顾若明这满额头黑线的样子,猜着又是在季振元那边出了什么事,于是道:“今儿议的可是有关骆七案子的事么?”

顾若明嗯了声,捏着鼻梁窝说道:“郭兴极力举荐谢荣,季阁老说过后再议。”

胡赠想了想,说道:“若是能拿到这名额,到时差事若办成了,那是大大的有利,不但在季阁老面前有面子,在皇上面前只怕也要受到嘉奖。就是办不成,于大人来说也没有什么损失。因为毕竟要纂改一些证据不是随便就能办到的。大人,这可是美差啊。”

“我当然知道是美差。要不然我能这么烦吗?”顾若明睁开眼坐起来,“那谢荣如今就是季阁老面前的香饽饽儿,郭兴那扶不起的阿斗还就被谢荣给收服得妥妥帖帖的,我看这趟差,谢荣是拿定了。”

胡赠捋须道:“我看也未必。”

“什么意思?”他撩起眼皮。

胡赠走过来,倾身道:“大人您想啊,那谢荣递上去的请封折子,那段仲明为什么那么快速就批下来了?段仲明那边如今明明跟季阁老这边成水火之势,他为什么会这么给谢荣面子?这里头说没有点猫腻让能信么?”

顾若明顿了下,说道:“你的意思是,去季阁老跟前告谢荣跟段仲明私下有勾结?”

胡赠道:“纵使是莫须有,说不定也能在季阁老心里埋下怀疑的种子不是吗?”

226 小人

顾若明闻言起身:“不错,我怎么没有想到!一次不成就两次,两次不成就三次,疑心这东西只要一生了根,哪里能有不越来越加重的可能?——不过,也没道理,”他蹙了眉,又说道:“谢荣为什么要去勾结段仲明,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谢荣为什么勾结段仲明这层不须大人管,您只消把这事儿说给季阁老听,引着他往这方向走便是了。要知越是找不到答案的事情,则越是可疑啊!”胡赠语重心长地道。

越是找不到答案的事情越可疑,果然如此!

顾若明沉吟着点头,起身道:“那我这就去季府,把这事跟季阁老说说看!”

顾若明重又穿衣出门到了季府,季振元还在书房。

到了屋里,顾若明说道:“恩师,谢荣为其母请封诰命的事你听说没有?”

季振元嗯了声,“知道。”

顾若明心下窃喜,再佯装疑惑地道:“那段仲明曾经为着举荐魏彬的事跟咱们闹得水火不容,这次谢荣申诰的事为什么这么快就批下来了?难道这里头有什么咱们不知道的内情?”

季振元瞟了他一眼,笔尖沾了点墨,说道:“没有什么内情。这件事微平已经主动跟我说过了!”说完他又皱眉看向他:“你有这份玩小心眼的工夫,能不能花点心思在正事上?你看看漕运那案子拖了多久?是不是准备再拖个一年半载,让太子殿下亲自来审!”

顾若明顿住,连忙俯首称是,慌忙退了出来。

胡赠正在府里猜测着顾若明此去情形,忽听得门外砰啷一响,顾若明已经铁青着脸进了来。

胡赠连忙迎上去,“大人,此去如何?”

顾若明大步进了书房,拂袖道:“还提这事作甚?那谢荣竟然早就跟阁老备了案。我过去才开了个口,季阁老就一口堵了我!还反过来把我斥了一顿!他娘的,真是步步都被他谢荣给算计到了!”

他去前倒也没想过季振元会因为这事真对谢荣如何,可是先让他起起疑心也是好的。他只要起了疑心,便会对谢荣有所试探,而谢荣那人也精得跟什么似的,假若季振元试探他,他必然也会对他有所提防。如此一来二去,长久之后两人之间难免会存下裂痕。

可是他竟没有想到谢荣竟然精到如此地步,像是早就知道会有人拿这个去攻击他似的,居然事先就跟季振元说了个清楚!这样他在季振元眼里就成了十足的小人,而他谢荣倒成了磊落君子了!

他气得一拳砸在书案上,背起手来。

“屡次让他得逞。这口气老子还真咽不下去!”

谢琬在枫华院听完虞三虎回报,当下笑了笑。

“你去想办法把谢荣逛私娼的消息露几句到胡赠耳里。一定要做的自然,不要让胡赠疑心。”

“是!”虞三虎领命退下。

顾若明如今身边只有胡赠一个谋士,平日里顾若明去了衙门,胡赠就在府里替他绞尽脑汁地思索着钻营之道。

这日见着天色甚好。他便在小花园里散步,一面想着该如何从谢荣身上寻找缺口。这时树底下又传来两名园丁的对话。

“……这事我也是听人说,不知道真假。不过按照他们说的,错不了。你想那谢侍郎正值壮年,人也是风流倜傥,如今升了官发了财,去逛逛窑子又有什么稀罕?”

“那倒也是。只是这种事到底不敢乱传,咱俩说说也就罢了,免得到时惹出麻烦来。”

“说的是……”

园丁们顿时又转口议论起京师菜价来。

胡赠这里听了却觉心惊肉跳!谢荣去逛窑子?!他没有听错吧?!

连忙走到园丁们所在处,盯着那二人望了望,说道:“你们刚才在议什么?什么谢侍郎?”

园丁们连忙抬起头来,看见他。目光顿时变得惊慌失措了。

胡赠把荷包里的碎银全都掏出来,“把刚才的事说清楚,这些就是你们的。”

园丁们看那银子约摸有二三两的样子,相互对觑了眼,咽了口口水。一个摇头说什么,一个点头说好。

胡赠指了点头说好的那个,道:“你说。”

那人支吾道:“方才我们在说,说谢侍郎大人私底下去逛暗娼,就在燕儿胡同的湘园,我,我也是听说的,先生问起我才敢说,您可千万别把我招出来!”

胡赠听得热血沸腾,哪里还管他说什么,当下把银子拍到他手里,就匆匆走远了。

回到房里,胡赠来回踱了几圈,随即出门叫来个小厮:“去大理寺衙门,看看老爷忙不忙?就说我这里有谢荣的消息,如果不忙就请他回来一趟。”

小厮连忙出门。

胡赠这里才寻思了会儿,顾若明就回来了。

“你打听到什么了?”他一进门连衣服都顾不上换,就摘了冠带说道。

胡赠道:“大人!这回咱们可捡着了大漏子,谢荣他居然私底下去逛暗娼!”

“此话当真?”顾若明屁股才沾了凳子,立即又跳了起来。

“这是我打听来的。”胡赠道,“真假尚待查明。但是这种事旁人应该不会乱传。而且他们还直说了是燕儿胡同的湘园。那湘园正是京城有名的私娼馆,以迎合京中文人雅士而设,谢荣会选中那里并不是不可能的事。”

顾若明凝眉望着门外,半晌道:“即刻派人盯着湘园!一有情况,立时来报!”

虞三虎进了府,直奔谢琬所在后花园,今儿靳亭来了,谢琬正和在花园里晒太阳。

见了虞三虎站在园外打手势,谢琬与靳亭道:“我去看看,你在这里等等。”

到了园门口,虞三虎道:“姑娘,顾若明已经派了人去日夜监视湘园了。现在我们该怎么做?”

谢琬沉吟了片刻,说道:“顾若明就算抓了谢荣现行,他也不会把他捅出去,不然他在季振元面前也落不着什么好。这事咱们先不急,你先让人把湘园左右的房子花钱赁下一间来,不要露了行藏。然后顾若明盯着湘园,你们就盯着顾若明,一旦他抓到了,你再让人来告诉我。”

虞三虎退下。

谢琬回到花园里,靳亭正在对着湖面发呆。

她伸出两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

靳亭脸上一红,抿着小嘴拼命地摇头。

王氏自打受封之后,待遇可谓不可同日而语,谢荣不但拨了六个丫鬟专门侍奉她,还交待黄氏每日里晨昏定省,虽说她有了朝俸,可是她的月例也还是从原来的十两提到了二十两。吃用方面就更不用说了,完全跟她在清河做当家主母时没有二样,甚至说某些方面还更优渥了些。

王氏直以为谢荣学乖了,因而底气渐足起来。不过终究也还是明白 谢荣不是她能拿捏得了的,而黄氏也因为与谢荣夫妻和睦,也不能拿她如何。所以虽然有了身份,她也能只能在自个儿院子里摆摆威风,对外,对庞福他们,也还是如当初般端着副客气的样子。

谢棋也跟着水涨船高,当初在祖宅时颐指气使的模样又出来了。当然在谢荣面前她还是老实得像只见了猫的耗子,因为她始终也不明白谢荣留下来她来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越是未知越是容易让人心里产生恐慌,所以谢荣对于她来说,真的是个王权一般的存在。

日子就这样含含浑浑的过着。

黄氏每日除了早晚上王氏院子打个转儿,剩下时间两厢几乎相安无事。而她近来也给谢芸相中了张阁老的侄孙女,通州知州张晋的嫡长女为妻,谢芸不像谢葳,对婚事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全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此倒令黄氏轻松了不少。

虽然谢荣依然是忙得常不见人影,但是这次冷战和好之后,黄氏却不再那么纠结了,这就好比两个人过独木桥,她终于退了一步,于是桥通了。虽然看起来还是以她妥协告终,可是世间夫妻,哪里有双方都不妥协也能过得很美满的呢?

既然谢荣不退,那就只好她退。

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三从四德是女人本就该遵遁的,而她自认做的还并不够。

有时候想想,有着这样上进的丈夫,她还苛求什么呢?谢荣虽然权欲大些,可是反过来想,至少也说明他上进,知奋取,更重要的是他自律甚严,至今为止也没有亲近过别的女人。这比起那些动辙就收房的男人,岂不已经好了几倍不止?

黄氏觉得,自己应该知足了,所以这些日子,倒是真心实意地摆平了心态,要与谢荣相携到老。

每每一想到这个,黄氏就觉得一颗心如少女似的澎湃不已。

夜里谢荣回来,黄氏侍候他沐浴,看着他光裸地坐在浴桶里的样子,就将脸贴到了他背上去。

谢荣顿住不动,片刻后将她拉到身前来,扬唇抚她的鼻梁下巴,然后抬起她的腿跨进浴桶,趋过去用牙解她的衣襟衣带。

黄氏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狂野的丈夫,那点原始的欲*望也被勾出来了,一面红着脸顺应他的要求坐在胯上,一面眸子里现出痴醉的光。

227 螳螂

三十如狼,四十如虎。

黄氏正处在如狼似虎的年纪,又因为丈夫是如此的出色,竟是纵容自己放荡了一回。

潮涌止歇后谢荣半歪在床头,五指摩挲她的脸庞,神情似有些心不在焉。

黄氏胸中被情爱塞得满满的,一双目光里也透着似水柔情。她将头靠上他的胸膛,右手伸进被窝。

谢荣目光黯了黯,掉转头看着面色潮红的她,平静地笑了笑,在她额尖落下一吻,说道:“睡吧。明日还要早朝。晚上郭兴请我在福兴楼吃饭,到时我给你带你喜欢吃的药膳回来。”说着躺进了被窝,一手搁在额上,闭上眼来。

黄氏望着丈夫,略有些失落,但是回想起方才,却是也释然地闭上了眼。

他当然还是爱她的,要不然,刚才便不会呈现出那样的激情。他不再回应,不过是因为他一直都是个自律的人罢了。

拥有这样的丈夫,令黄氏十分安心。

翌日下了朝,谢荣与郭兴在衙门外碰了头,便就驾着马往福兴楼去。

郭兴订了个包间,两个人关上门说话谁也不打扰。

郭兴和妻子季氏之间并没有什么感情基础,季氏性子跋扈,又仗着自己老爹是季振元,因此一直以来都压着郭兴一头。而郭兴却也圆滑,在妻子面前不但不顶嘴不对抗,反而一副俯首帖耳的样子。所以凡是有什么事,也都有季氏为他在季振元面前说好话。

郭兴有时候也会跟谢荣唠叨这些事,但是谢荣总是笑笑,并不插言。天底下一万对夫妻就有一万对夫妻的相处模式,他无权去置喙别人。也正是因为知道郭兴在家里的憋屈,所以他才会对他居然会去逛私娼而并不感到意外。

一个人在这个地方受到了压迫,必然就要在另一个地方爆发。

郭兴也挺可怜的,家里有妾不敢亲近,外头外室也不敢养。朝堂上还有个岳父死死盯着,除了暗地里去逛私娼,他似乎真的找不到别的法子使自己平衡。

今儿郭兴找他出来吃饭,是因为季氏又为他前两日在妾室处过夜。而又在家里发飚,不但把小妾打了板子,还让他前儿在门外站了半夜。郭兴不想回去,所以约他在外吃饭。

“我这辈子,就是不该听我父亲的话遵守这个什么破婚约!他们给我订亲的时候,我才三岁,三岁就把我订给了这么个悍妇!结果害了我一辈子!”

郭兴吃了两杯酒,如此抱怨。然后道:“吃完饭咱们去燕儿胡同,我已经着人去包了场,今儿老子不回去了!”

谢荣道:“今儿我不去。我答应了内子。”说完他扬声唤来小二:“给我打两份适合口味清淡的养身药膳。好生装着。”

郭兴道:“给夫人的?”

谢荣笑了笑。

郭兴顿觉有些扫兴。闷头喝了杯酒,又道:“去坐坐呗,没你同我去,我一个人呆着都没劲。只陪我喝几盅,就回去成不?”

谢荣看着胡茬儿都冒出来的他。默然不语。去的话答应了给黄氏带吃的,不去的话又有些不仗义。

郭兴站起来拉他:“走吧走吧!男子汉大丈夫,这么婆婆妈妈地作甚?”然后让随从掏银子给小二:“药膳装好了便直接送到四叶胡同谢侍郎府上。转告给谢夫人,就说谢大人随我有事去季府了,要晚些才回去。”说着就把谢荣挽着出了门。

谢荣只得为尽着朋友道义,与他登了马。

到了湘园门口,采薇与南君早闻讯在廊下候着了。

郭兴与南君见面便打情骂俏。而谢荣扫了眼采薇,采薇红着脸接过他的外袍来。

二人马车进入湘园之后,胡赠安插在附近的眼线立即就回府告诉了顾若明。

顾若明抚案起身,即刻便整装宽衣往季府来。

这里自然也有人立即回去禀告谢琬。

而谢琬略顿了下,问道:“燕儿胡同属北城。如今北城兵马司是谁掌管?”

谢琅道:“是荣恩伯章宦。”

荣恩伯她没见过,荣恩伯夫人上回在魏彬府里时。倒是有过一面之缘。想了想,她说道:“邢珠即刻去燕儿胡同,找到虞三虎赁下的那处房子处,让虞三虎带着那几个人暗中守住湘园几处出口,万莫让人逃出来。

“钱壮你见着顾若明他们出了季府往湘园来之后。就去五城兵马司报案,就说燕儿胡同走水,请他们立即派兵。顾杏则在半路打听消息,如果看到五城兵马司的人将近燕儿胡同,便帮邢珠在赁来的屋子里把火点着起来!

“记住掌握火候,让火势往湘园这边曼延,但是又别伤着人命,也别落下故意纵火的痕迹!”

钱壮等人同声称是,纷纷退出去不提。

这里谢琬回头看着谢琅,“哥哥也不能闲着了,你这个时候应该正好与靳大人为着近日京师治安的事去跟荣恩伯探讨调整方略。

谢琅当即起身:“我就等着这会儿了!”

顿时飞步出了门去。

顾若明到了季府,下了马连站都没站稳便往里头冲。门房见了是他,也不敢阻拦,任由他去了季振元书房。

“恩师!出事了!”

季振元见他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顿时皱起眉来:“什么事情?”

顾若明略定了下神,方才迈着八字方步走到他跟前,说道:“恩师,谢荣居然逛私娼去了!”他没说郭兴,郭兴从未被他放在眼里,更从来没被他当成竞争对手,只要捉到了谢荣的现行,郭兴自然曝光,他又何必先去当这个小人?

“私娼?”季振元声音不觉拔高,他扔了笔站起来,“你是如何得知?”

顾若明顿了下,说道:“有人在燕儿胡同见着他,然后来告诉学生的。恩师,这可不是小事,官员*若是被御史参了,那是可以把官职一撸到底甚至永不录用的呀!这谢荣是恩师一手提拔,他要是*事发,恩师您也少不了被连累!”

季振元脸色已经沉凝如水了。

在他印象中谢荣洁身自爱,并不是那种会声色犬马之人,可是他却也知道,顾若明胆子再大,也不敢拿这事出来作假。自然这满朝文武之中私下*者大有人在,可是你掩饰得好,或者说没有对手死死盯着你,兴许也就不怕。可是如今内阁兵分两派,他和谢荣都是被当箭靶子的目标,这个时候他给他去逛私娼!

季振元心里真是说不出来的痛心失望,但是多年修成的城府并没有令他失去冷静,他把身边幕僚伍叙唤来:“你即刻与若明去燕儿胡同,把谢荣给老夫带回来!”

伍叙连忙称是,与窃喜的顾若明出了门。

这里钱壮见得顾若明他们出了门往燕儿胡同赶来,这里立时赶到了五城兵马司。五城兵马司的人当然就赶过来请示荣恩伯调兵。

靳永与谢琅已经在伯府正厅与荣恩伯叙上话了,听说燕儿胡同失火,荣恩伯立刻就让人拿马鞭了。靳永道:“我等正是奉魏阁老之命为着北城这带治安而来,不如我们与伯爷一道去罢!”

五城兵马司与兵部常打交道,荣恩伯听闻哪有不肯的,当即二话没说就带着两人到了五城兵马司,然后带领人马往燕儿胡同赶来。

这边厢半路接应的顾杏见得顾若明和伍叙进了湘园,又见荣恩伯亲自率人赶了过来,连忙掉回头回到湘园左侧的民居,与邢珠点燃了紧靠着湘园这边的厨房草垛,入冬的草垛十分干燥,邢珠早往草垛里泼了几盆水,如此一来,干草带动湿草,很快升起滚滚浓烟。

而一巷之隔的湘园里,郭兴已经随南君去了沐浴。

谢荣仍坐着往日坐着的窗下,挑着一灯,看采薇抚琴。

采薇抚罢一曲,走到他侧面叠膝坐下,正要替他添茶,忽然有侍女走进来:“有人要找三爷!”

谢荣抬起头来,便见顾若明与季振元的谋士伍叙进了门口。

“谢荣!你好大的胆子!”

顾若明一进门,便指着案后端坐着的谢荣喝道。

采薇惊慌地起身,看向谢荣。谢荣看着顾若明,将手上茶杯放下来,“果然是你。”

“怎么,你还知道我会来不成?如今季阁老已然知道你的丑行,还不快快随我们回去见恩师!”顾若明高扬着声音,打量着四下,不见郭兴。也料到他是去哪儿了,他不在也好,省得到时候恼羞成怒又恨到他头上。

谢荣见得是顾若明而不是别人,紧绷的脸却是渐渐松下来。

他虽然知道顾若明恨不能就此把他给踩死,可是只要上头还有个季振元,他便没这个胆子把这事往外抖。否则的话就是他丢了官,顾若明也肯定少不了被外放出去。所以对于他的神气活现,他是半点也不紧张。

季振元不是傻子,他会懂得分辩的。

他缓缓站起来,掸了掸衣襟,“前面带路。”

顾若明瞪着他。一行人刚走到廊子下,忽然间院里院外响起一团嘈杂声,许多侍女在惊走奔跑,口里还道着“快走快走”,谢荣停下来,顺手拦住个侍女道:“发生什么事?”

侍女瞪大着眼睛,说道:“隔壁家里走水了,火势蔓延到了咱们这边!五城兵马司的人都赶来了!”

谢荣脸色一变,顿时已不能动。

228 黄雀

听说五城兵马司的人赶来,顿时连顾若明也变了脸色,这要是让那些人看见,那他可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怎么会这样?”他问伍叙。伍叙凝眉:“看来咱们得想法子先撤才要紧!”

“三爷,从后门走吧!”

采薇忽然赶上来,颤着双唇道。

顾若明上下打量她,然后盯着谢荣。

谢荣正要说话,二门外却闯进来一伙人,为首的是北城正指挥使荣恩伯章宦,而他旁边两人,竟然一个是魏彬身边的谢琅,一个是都察院御史靳永!

夜深人静时,季振元还在书房里踱步。

顾若明走后他一直也无法平静下来,因为他始终也无法相信这种事会发生在谢荣身上!自打他在科举会试上看到谢荣的试卷,便立时对这个人起了爱才之心。他的文章做的不骄不躁,沉稳内敛,言之有物,行文款款如仕女迤行。他不假思索把这篇文章送到了皇上面前。

皇上也连声称赞。后来在殿试上见到他本人,又更让人心生钦佩,他五官出众,风仪过人,坐在一众士子之间,竟是很容易引得众人目光。当日他殿试文章虽不说位列三甲,可是也得了皇上太子一致赞赏,若是他再年少个十岁,探花之位应是跑不掉的。

他不知道从哪里听来他对他的赏识,专程请了郭兴为引上门致谢。那一日湖畔水榭竟是满室芳华,布满字迹的宣纸铺了一圈又一圈,这个谢荣,他竟然字画诗书无一不晓,而更难得的是,全程下来他不但不现丝毫卑微之色,也不现半点狂傲之态,他的为人与他行文的风格竟十分一致。

这个花了十年时间备考会试的谢荣,果然是个沉得住气的人。

作为一朝阁老。季振元需要这样的人。整倒殷昱,扶持殷曜,这件事不是任何人能够做到的,而他手下有才者甚多。但才华与品行兼备者寮寮无几。别说他手下寮寮无几,就是整个朝堂,也搜不到几个出来。

所以他是真心地有了栽培之意。

但是,并不能轻易就这样接纳他。所以过后他还是没有怎么与他联络,等到他入了庶吉士将近一年之时,他才趁着皇上要往翰林院添人之时,提出了从庶吉士里头挑人出来的建议。皇上采纳了,然后,他则又借着一直与谢荣有着来往的郭兴的口透露了出去。

郭兴自然不知道这都是他的安排。也曾替他上门来求。他当场给予了否决。他就是想看看,这个谢荣他本事去到哪个地步?除了走他这条路。他还能不能在这个朝堂里生存?

最后,他得知谢荣去找了靳永,那个原本与他应该是对手的六科给事中。之后靳永把他荐进了翰林院,他任了编修。紧接着,他在一群年轻士子之中混得风生水起。

而后。他又紧接着被魏彬举荐安排了御前侍讲的职缺。

这个时候,他才真正动了收他为门生之心。

他再次借着郭兴的口透露了口风给谢荣,谢荣于是在八宝街“偶遇”了在那闲逛的他。

他知道这次偶遇是出自谢荣的算计,可是他并不介意这样的算计,因为他需要的就是他的头脑,他的擅于算计。那天在八宝街的茶坊里,他看到了一个渴望成功的年轻人。一个野心勃勃的末品小官,一个信念坚定的仕子。

就从那天起,谢荣拜在了他门下。

从此他成了他的左膀右臂,他也为他设计了一条完整的升迁之路。

所以当初他直言向他讨要正三品的官职时,他也没有拒绝。

一个有野心的人,成事的机率往往比一般人大。他需要他这种对权力的无限渴望。来帮助他和七先生成就一些事情。

如今他已经爬到了一半,之后在刑部这些年,只要他能够认真做出番成绩,到时候他把他推入内阁不是不可能。就是没有做成绩的机会,他也可以像放张西平一样把他外放当个封疆大吏。而后过得几年再调回京中。

这些,都是他给他的回报。

可是没想到,在这节骨眼儿上,他居然给他去逛起了私窑!

季振元心中的恼恨,此刻真是无法说得清楚。

“阁老!坏消息!”

正在沉思之时,幕僚左必之急步走了进来,见着面对着窗口负手沉吟的他,连忙撩袍提了进来,“阁老,顾少卿与伍叙去到燕儿胡同,见到了谢荣,还有郭侍郎!正要带人回转时,负责北城兵马司的荣恩伯与靳永谢琅带着人马前去燕儿胡同处理走水事件,堪堪在那私窑里撞了个正着!”

“什么?!”

季振元微惊,“如今他们人呢?”

“人已经都带去了宫里,宫里来信,让请阁老即刻入乾清宫!”

季振元咬牙,猛地一拳砸在窗棱上。

乾清宫里,皇帝身着明黄色中衣,身披着龙袍坐在书案后。一拳掩口不住的咳嗽,太监张珍在旁替其抚背顺气。

而大殿里,谢荣郭兴靳永,以及荣恩伯顾若明和伍叙都在。

顾若明和伍叙一脸晦气,郭兴衣衫不整耷拉个头,狼狈已极。谢荣倒是一派平静,若有所思地望着地下。

整个殿里,只有荣恩伯与靳永站着。

“真是好笑啊!”皇帝止住了咳嗽,手指着下方这几人,顺手抓起案上的奏折朝郭兴奋力甩过去:“朝廷里堂堂的正三品要员,居然结伴逛起私窑!你们的斯文体统哪去了!你们的尊严都上哪去了!你们还有脸跪?朕都嫌你们脏了这乾清宫的地板!”

“皇上息怒!臣是冤枉的!”顾若明连忙道:“臣早就听到了消息,是与伍先生前去劝阻的!靳大人不分青红皂白把我们全带了来,我们真的是冤枉的啊!”

“闭上你的嘴!”皇帝又抓起案上砚台砸过去,指着被墨泼湿了半边身的他:“你说你冤枉,接着他又说他冤枉,合着你们都是冤枉的,不过是没事闲着跑到窑子里去赏月喝茶的是吧!”

顾若明趴在地下,不敢做声了。

伍叙与郭兴也趴下去,唯独谢荣即使跪着,也挺直着腰杆。

荣恩伯无语的转过脸去,今儿真他即是运气好啊!先是靳永奉魏阁老的命令前来商谈北城治安,刚好辖内的燕儿胡同就走水。走水就走水罢,这倒也不关他什么事,谁知偏偏还走到隔壁私窑!走到私窑就走到私窑罢,偏偏还正碰上朝廷好几位当朝要员在这里鬼混!

若是平常,撞见了也就算了,他们是季振元的手下,他一个勋贵,顶多装作没看见,打个马虎眼儿也就过去了!可偏巧他身边又还有都察院一位御史,兼任兵部尚书的魏阁老的一位手下!这下他还能打马虎眼儿吗?他打马虎眼儿,那靳永参的就不是谢荣他们,而是他!

如今勋贵不值钱,他可惹不起,靳永要怎么参他们,他也只得让他们参,可是靳永却还死拉着他过来当证人!

这种证是随便能做的吗?

作了证,就等于让季振元下不来台,也就等于间接得罪了他,在朝中他们勋贵之家一向是聪明地保持着中立的,这样一来,不就硬生生让他被季振元他们给惦记上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