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太子下方,还有两名少年,身上服饰与殷昱差不多,稍大些的那个盯着殷煦不住的撇嘴,一脸掩不住的尖酸,而年纪稍小的那个倒是神情柔和,但是很有些木讷感。谢琬猜得是殷曜和殷昌,但是他们不上前来拜见,她也只当作看不见。

至于郑、武两名侧妃,这种场合是没有她们立足之地的。

皇帝身子不好,大家都不能久留,寒暄两句也就退出来,去到东宫。

女眷们都随着太子妃到了凤栖宫,殷煦自然成为了大家口中的话题。太子妃这样欢喜,有眼力劲儿地自然也就跟谢琬攀谈起来,虽然谢琬出身不高,可是公婆丈夫看得起,就是身份再低旁人也不敢看轻她了。

这里正说着,门外就有宫女进来道:“禀娘娘,郑侧妃和武侧妃来了。”

太子妃淡淡嗯了声,和声道:“让她们进来吧。”

这也许是傻人有傻福,郑铎一向傻头傻脑,这次季振元倒霉,郑家父子虽然被季振元排除在了整个核心圈外,可到底还是沾了灰,郑铎被降了三级,如今只是个郎中。

于是这几个月不但整个郑府里老实了,就连郑侧妃也安份了不少,谢琬因为封妃之后就生产,进宫次数并不多,所以也没有见过这传说中的郑侧妃,于是心下就留了意,打算仔细看看。

宫女出去传了话,很快就进来两名三十来岁的女子,都着整齐宫妆,左边的这个瓜子脸,凤眼儿,一笑两个酒窝,粉霞色霞帔坠着金钿儿,走起路来如风拂柳。右边这个差不多装扮,但是银盆脸儿,表情也不如前者丰富。

从她们的行走位置来看,左边这个应该是郑侧妃无疑,而另一个则肯定是武侧妃了。

郑武二人进了外殿,又穿过了经宫女们撩起的琥珀串成的珠帘,到了内殿丹樨下,郑侧妃先含笑打量了在座各人一眼,然后弯腰跟太子妃道:“翠之给娘娘请安,娘娘万福。”武侧妃也跟着下拜。

太子妃依旧带着两分和色,说道:“坐吧。”便有宫人搬着铺着苏绸软垫的锦杌上前。

郑侧妃落了座,目光自然就落到了太子妃抱着的殷煦身上,顿时那酒窝就笑出形儿来了,“这就是小殿下?真是可爱。”倒并不曾伸手要抱的意思。说完她又转头看向太子妃身帝的谢琬,“王妃一向可好?”

谢琬点点头,笑道:“挺好。母妃和王爷都很照顾我。”

郑侧妃点头道:“王爷是个很细心的人。”

谢琬知道太子妃不喜欢她,因为不想与她多谈。便就低头逗起殷煦来。不过旁边自有不愿得罪人的宗亲女眷与她搭话,当着太子妃面也不敢放肆,于是气氛总显得提不起劲似的。今儿过年。太子妃也不愿弄得紧绷绷的,便就笑着道:“不如咱们来抹骨牌吧!王妃把孩子给夏嬷嬷她们。”

谢琬看见在座还有与太子妃同辈的两位公主。便就让了让,公主们俱都推说还要去后宫寻嫔妃娘娘们说话,笑眯眯地坐在一旁观战。这里倒是楚王妃与宁阳王妃落了座,郑武二人从旁服侍太子妃,便就开起局来。

永福宫这里,楚王靖江王宁阳王都在,殷昱则被召去乾清宫说话了。因为楚王和祈王如今共掌着内务府总管事务,太子循例问了几句他们府上情况。便就说到今年内务采办的一些事来。

“安穆王如今也闲着,内务府有什么事可以让他去办的?”太子问。

楚王祈王都是太子不同胞的兄弟,打小跟太子一处混,多机灵的人儿,一听这话就明白了。

如今皇帝老了,往后也护不了他们了,太子继位之后就是他的天下,这个时候若不顺顺他的心意,将来的日子肯定不好过。听见这话楚王便就说道:“今年内务府进项颇多,广储司正好需要个精明的六库郎中。臣弟看安穆王要是不嫌弃的话,倒是可以把这个事揽下来,也算是帮帮为叔们的忙。”

太子点点头。“那就让他开年去内务府报到。”

宁阳王说道:“今儿怎么不见祈王叔?”

宁阳王和靖江王都是皇帝的侄孙,身份又隔了一层,因为年岁相差不大,平日里倒是都在一处玩的。

靖江王笑道:“你不知道,你祈王叔前两日跟荣恩伯赛马,跌断了小腿,正养伤呢。一早就派了世子进宫告罪,还被皇上骂了两句回去。”

宁阳王听见赛马,连忙朝他使了个眼色。呶了呶嘴,表示太子还在场。

太子捕捉到了。若是以往,定是要斥他们几句。但是今日却只瞥了他们一眼,说道:“知道王叔跌伤,你们也不去看看?”完全没有责怪他们不上进的意思。

宁阳王和靖江王都高兴起来,难得见太子情绪这般好,便就斗着胆说道:“这里坐着怪闷,外头这雪下得正好,御花园里撷霞阁的红梅定然开了,不如殿下疼疼我们这些弟弟和侄儿,请我们上撷霞阁喝两盅,赏赏梅?”

太子轻哼了声,转头唤来崔福:“摆驾,去撷霞阁。”

凤栖宫里玩了几圈牌,谢琬便就下来了,让殷昭替了上去。

公主们去了后宫,这里却又有魏夫人窦夫人等大臣的女眷进了来,郑侧妃不知道去了哪儿,谢琬身为东宫的儿媳妇,少不得起身招待。

好在大家都熟,也不讲究那么多,这里殷昭下来让魏夫人替上去,窦夫人便就与谢琬走到小摇床前看起殷煦来,不免又破费了几个金镯子金锁片,又称赞了殷煦好几句。东西准备得这样合宜,看来是早就备好了的。

谢琬领了心意,便就顺口问起窦询的病来,“也不知道胡沁给他看的如何了?若是不行,还该请太医看看。”

窦夫人叹道:“早先我们老太爷殉职时,皇上体恤咱们,太医是一拨拨的往府里派,也是没用。有时候看病也要看个缘份的,并不见得名气好就药到病除,有时候反倒是那些名不见经传的民间大夫,因为面对的病人多见识多,往往对这些顽疾又有奇效。”

谢琬笑着点头:“那倒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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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327 次孙

郑侧妃回了朱睢宫偏殿,见殷曜正在殿门口与宫女说话,心里的火气顿时噌地上来了。到了殿门内,瞪了殷曜一眼,也不说话,先扬了扬下巴,示意让人把那宫女唤进来,“拖下去,掌嘴!”

殷曜连忙道:“母亲这是做什么?孩儿不过是跟她说了几句话!”

郑侧妃沉下脸来,“你当我是眼瞎呢?说什么话非得拖着手?如今咱们什么处境你不是不知道,安穆王如今在乾清宫侍候,你就在这里跟宫女们打闹,你想过没有,如果这太孙之位落不到你头上,将来太子殿下登基,殷昱有魏彬他们相助,必会封为太子,到时候你能落个什么?

“你以为他会太子待祈王楚王那般待你?我告诉你,太子会那样待祈王楚王是因为从一开始皇上就认定太子继承皇位,而且祈王楚王他们俩从小就跟在太子殿下屁股后头跑,你跟殷昱算什么?他压根就没把你当过弟弟,你看看这些年他正眼瞧过你们没有?更别说你还险些被季振元他们推上太孙之位!”

“好了母亲。”

殷曜露出一丝不耐,依着帘栊下的月白绫包面锦杌坐下,脚尖一下下踢着郑侧妃座下的软榻下的雕花底座,“皇祖父不是不想让大哥当这个太孙么?要是有这个意思,这次直接就封上了,哪里只会封个郡王?只要皇上不肯,咱们就有的是机会。”

郑侧妃凝眉盯着他这副形容,心里头那股无语和焦躁又升起来了。殷昱从小被当成太孙培养,虽说倒了几年霉,可是能在那种情况下翻身,足见他本事不是吹出来的,眼下殷曜想要压下他。得到这太孙之位,只能从皇帝面前下手。

而目前情况并不容乐观,因为就算皇帝不立殷昱。也还有个殷昌在侧,殷昌虽然不如殷曜机灵。可是循规蹈矩,并无过错,武侧妃的父亲如今是左军营的佥事,论起背景,殷昌并不在他之下,而他竟然还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丝毫危机感都没有!

“你不必说那么多了,眼下你即刻到乾清宫去。安穆王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他不走,你不许回来!”

郑侧妃朝他挥了挥手,一副再也不想多说的样子。

殷曜见状,只得站起来。

从小到大,母亲就是这样的强势,她在他面前从来都是说一不二,这让他觉得自己的想法其实不重要,什么事情只要她给他安排就好了。

读书。作文章,请先生,只要她发话了。他就必须得去做,当然他知道,这些都是为他好,可是他走出去,人家总是先敬他再敬他的母亲,于是这又让他觉得窝囊,既然如此,她也应该尊重他不是吗?毕竟他才是皇嗣!

就像眼下,他压根就不想去乾清宫当殷昱的跟屁虫。说的好听是弟随兄行,说的不好听就是他的奴才!太子对祈王楚王如亲兄弟又如何?祈王楚王不还是得给他办事当奴才?他不想当奴才。他想当主子,让天下人都当他的奴才!

可是当主子也不是非得去跟在殷昱屁股后头转这一条路吧?

出了殿门。他在庑廊下对着院角一株红梅看了半晌,忽然叫来廊下一名小太监:“靖江王在哪儿?”

郑侧妃看着殷曜出了去,也歪在美人靠上,手指绕着锦缎上的流苏沉吟起来。目光瞟见身边的大宫女容芙勾着腰给她理裙摆,便就说道:“你刚才看那安穆王妃,觉得如何?”

容芙想了想,直起腰,说道:“奴婢看了,只觉得是个挺大方的女子,应对也得体,又不露怯,不像是乡野出身的。”

郑侧妃沉吟着坐起来,端起面前描花纷彩的茶盅在手,说道:“看着倒是不错,就是不知道有没有本事坐稳这王妃的位子!”

容芙道:“她不是已经生了嫡长子了么?等过了三岁封了小世子,就没人能撼动她的位置了。”

“那可未必。”郑侧妃若有所思地,“首先不说这嫡长子能不能活到三岁,就是活过了,也要他能够当上小世子。”谢琬是殷昱的一大软胁,只要殷煦封不上小世子,殷昱势必跟皇帝有番争执,君威又岂容冒犯?因此两厢的矛盾逐渐加深晋级,是一定的了。

“侧妃!”容芙闻言吓了一跳,连忙扭头去看门外,说道:“这话若是让娘娘听见——”

“你嚷嚷什么?”郑侧妃沉下嗓子,站起来,“她如今正忙着听大伙夸她的孙子呢,哪里会听得见?

容芙垂首噤声。

郑侧妃忽然又道:“太子殿下呢?”

容芙连忙回道:“方才听说和几位王爷去了撷霞阁赏梅。”

凤栖宫这边,牌搭子已经换了两拨人。

这东宫比起郡王府来庄严肃整许多,不说那门里门外一丝不苟站着的宫人,也不说这高大宏壮的殿室,只说这些平日在京师,随便站出一个来都能让人无法逼视的贵妇们此刻的端凝和恭谨,就能让人时刻也无法放松。

不过谢琬自觉就是做的再好也比不过这些长年浸在上流阶层的人,也就放平了心态,并不刻意地装得很衿持,而是拿出东宫儿媳妇的姿态来,要么坐太子妃旁边帮着看看牌,要么便去摇床边看看殷煦,再要么就与新进来的官眷们说说话,时间倒也很容易过。

宫廷里的套路她不熟,大户人家的相处套路她还是相当熟的。相信她若出了错夏宁二嬷嬷也会提点她,所以半日下来毫无压力。

到了午前将要开宴时,牌搭子散了,太子妃要进内殿更衣补妆,谢琬随同她进了内,便就有司服宫女拿着妆奁过来侍候。

二人并排坐在的雏凤造形的长妆台前,太子妃看着铜镜里的她微笑道:“你虽然初进宗室,但今日不慌不忙,很显大方,很不错。我原先还怕你不习惯,特地没带她们去逛园子,而是留在殿里打牌,现在看来,倒是我多虑了。”

谢琬垂首道:“母妃如此爱护,谢琬不敢给母妃添乱。若是有做错的地方,还请母妃指正。”

太子妃点点头,弯唇让宫女们补妆。

午宴设在乾清宫与东宫之间的紫宸殿,如今皇帝后宫是祈王的生母淑妃执掌,淑妃已经与妃子公主们到了,正在左首落了座。太子妃领着谢琬殷煦上前去打了招呼,淑妃笑着逗了逗殷煦,便就赏了他一对赤金镶五色玛瑙的项圈。

宫里对孩子和吃食都很忌讳,不是至亲不会亲手去抱,因为这水太深,万一有个闪失担罪不起。

谢琬与抱着殷煦的宁嬷嬷福身谢过,正要与太子妃走回宴席旁,凤栖宫的大宫女青琉就走过来,附在太子妃耳畔说了几句什么。而后就见太子妃眼里闪过丝黯色,丰润娇美的双唇也紧抿起来。

太子妃尚且只有四十岁,虽然生过三个孩子,可是太医院的保养术不是吹的,如今她身段依然玲珑,而且皮肤依旧很紧致和富有弹性,脸上脖颈皆无皱纹,加上她双眉微平,隐约含着几分英气,因而目光也显得十分有神,所以看上去还只有三十不到的年纪。

这时候她一生气,就显出几分娇嗔的感觉来。

谢琬两世加起来已有四十多岁年纪,算起来比太子妃的年龄还要大,见着她这么样不经意流露出来的娇嗔,因着先前她对自己的爱护,心里还觉得暖洋洋,眼下竟如同看自己的姐妹般,也不由得起了几分相护之心。

“出什么事了么?”她问。

太子妃看着她,微微吐了口气,看着两旁簇拥着的许多人,摇摇头,又恢复了常色,与她到了席上。

落座后便就有许多人过来请安见礼,一顿饭吃下来,其实并没有多少闲工夫。

饭后官眷们便都开始告辞,窦夫人和杨夫人皆约好年后上安穆王府去拜访,然后便就相偕出了宫,回家去过自家的年。

宗亲们得到御旨留在宫里过年的便留下,余者只好又回府等待下一年。

奉旨进宫伴驾过年的机会不是人人都有的,有时候看各人作为,有时候却看皇帝心情。

谢琬和殷昭伴着太子妃回了东宫,太子妃便卸去了脸上的雍容端和,沉下声音道:“去传郑侧妃!”

谢琬知道定与方才青琉来报之事有关,便就示意夏嬷嬷抱着殷煦下去。见殷昭并未退下,于是便也坐在旁边榻上,拿起一把竹雕的美人捶来看。

郑侧妃很快过了来,显然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端着满脸的笑意之余,眼里也有一丝茫然。

“妹妹见过姐姐。不知姐姐传召有何吩咐?”

太子妃面上看不出喜怒,“曜儿早上去寻靖江王要了副棋子,献给皇上的事你可知道?”

郑侧妃顿住,殷曜自打出了朱睢宫偏殿她便没见过他,哪里知道他去问靖江王要棋子献皇上的事?看太子妃这般叫她过来问,暗道这棋子莫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物事?便就说道:“回姐姐的话,这事妹妹不知道,不知道是什么棋子,姐姐告诉我,我也好寻些东西去回赠给靖江王。”

正文、328 斥责

即便那棋子价值不菲,她也不是赔不起,父亲郑铎那些年任工部侍郎,每年从任上得来的银子多了去了,郑家长子无能,唯有她两个弟弟好些,如今他们就冲着她和殷曜能够在宫里站得稳当,来日也好帮衬娘家,钱这事上自是不曾亏了她的。

太子妃见她言语里有些不以为然,便就加重了两分语气,说道:“若是赔点东西就能了的事,我也就不找你了!

“你可知道这棋子原是高丽国君当初敬献给皇上的,皇上下棋输了给靖江王,便把这棋子给了他。皇上心里一直惦着这事儿,曜儿却拿着这棋子当着众大臣面以太子殿下的名义献给了皇上,皇上方才把殿下给狠斥了一顿!”

殷曜献棋必是因着自己早上的话而去投皇帝所好,可听说连累了太子,郑侧妃便有些讷然了。

眼下正是殷曜在皇帝和太子跟前树形象的时机,而太子作为殷曜的父亲,将来的皇帝,必然比皇帝的态度还要重要得多,殷曜失手害得太子被斥,不用说,太子回头定然又会对他有番责罚了。

“姐姐恕罪!”郑侧妃跪下来,“妹妹确实不知道这件事,而且曜儿一定也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才会做错了事情,还请姐姐看在曜儿一向孝敬的份上,饶了他!”

郑侧妃并不是个惯于被动的人,殷昱被废离宫那两年,她不但不曾趾高气扬,更是与殷曜二人在凤栖宫伏低作小,要不然,当初也做不出跪请皇帝留殷昱性命的事情来。

正因为擅于察言观色,能够在很多关键的场合做出些体现仁义的举动,加之郑铎又擅于顺应君心说话行事。所以皇帝对她以及郑家的印象还是不错的,这也是她至今为止最大的本钱。也正因如此,郑家这次还算没受什么苛责。所以太子妃虽然看不惯她。只要她不犯大错,到底也拿她无可奈何。

太子妃斥道:“你退下。禁足十日!回头太子再罚另当别论。”

郑侧妃默然退下,太子妃凝眉叹了口气,也摆了摆手。

殷昭站起身,躬身福了福,然后冲谢琬递了个眼色。

谢琬点点头,也起身朝太子妃行了个万福,与殷昭退出来。

二人往殷昭所住的栖霞殿走去。殷昭道:“父亲定然就要过来了,嫂嫂带着煦儿去我的殿里坐坐吧。”

谢琬哪有不肯的。回头便让身边的丫鬟浣月去知会夏嬷嬷她们。

路上她想了想,说道:“殿下不会怪责母妃罢?”毕竟太子妃身为东宫之主,殷曜若是犯了错,她也有可能被连带责任,可不希望殷曜犯的错让太子妃来承担后果。

殷昭回过头,深深看了她一会儿,把玩着顺手折来的一小段松枝,说道:“嫂嫂是关心母妃么?”

谢琬回望着她,点点头。这也没什么不能承认的,就是被殷昭误会她奉承太子妃。做媳妇的奉承奉承自己的婆婆,不也正常么?何况她出于真心。

殷昭唇角一勾,笑起来。“不会的,父亲待母妃好着呢。好到有时候连我都插不进去,所以你会觉得我像是东宫里的一个摆设,如果大哥不是因为从小被寄予了那么大的希望,我想也会是这样的。”说到末尾,她的笑容竟显得很开心。

谢琬一时琢磨不透她的心意,只能模棱两可地说:“真是令人羡慕。”

“羡慕什么?”殷昭止了笑,目光又变黯,“他们太辛苦了。”

谢琬怔住。

殷昭一面顺着庑廊往前走。一面道:“大哥被废这事你还看不出来么?皇上不想让大哥当太孙,因为霍家的缘故。”她停步等着她。“你是煦儿的母亲,所以我才告诉你。永远不要把皇宫当成你的家。因为父亲和母妃他们试过想改变,结果失败了。”

谢琬看着这年纪不过十五岁,常人眼里真正的金枝玉叶,惊讶于她的冷静和成熟。

“身为太子太子妃,也有他们无法做到的事和无法保护的人,因为他们头顶还有皇帝。而即使是天子,也有他们的无奈之处,因为他们头顶还有老天爷。”

殷昭与她平视,目光像古井幽潭一样深沉。

宫里头果然淘炼人,连个十多岁的小姑娘看事这般透彻,谢琬再也不能把她当作小孩子看待了。

“是不是就因为他们爱得很苦,所以你才让自己退得远远地,把自己当成个摆设?”她问道。

殷昭默默地看着她。

谢琬扬了扬唇,早熟的人通常过得比别人辛苦,面前的殷昭,懂事得让人心疼。

不过不管怎么样,她总算从她口中证实了皇帝不愿把殷昱立为太孙的想法,也证实了皇帝确实是在猜忌霍家。

而目前的情况是,太子和太子妃想要保护殷昱,给他该属于他的,而他们却有心无力,谢琬不知道太子他们为殷昱做过些什么努力,但是起码能看出来,每当他们在看向殷昱的时候,眼神是天底下所有父母都俱有的最真挚的眼神。

夏嬷嬷很快抱来殷煦,殷煦张着两手要谢琬抱,殷昭向他张开手,他又咯咯咯地笑着扑到殷昭怀里。

这小子不认生,不怯场。

东宫只有一位公主,所以栖霞殿就让殷昭一个人住了,除了满院子的盆栽,另还有一屋子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都是我自己上西洋货店里淘回来的,”殷昭拿起一把画着东洋仕女的折扇来递给殷煦,说道:“我常常微服溜着出宫,你们住在榴子胡同的时候,我好几次从你们门前经过,那时你大着肚子,我还见过你。你想不到吧?”她漫不经心地笑道。

她跟殷昱长的很像,而且像这样侧对着窗户站着的时候,窗外的雪光照亮她半边脸,将她映得越发明眸皓齿。她在锦绣堆里长大,偏又毫无小女儿态,举手投足充满了大气豁达。而她的笑容又总带着几分冷寂,好像天边的飘云,自在而孤单。

“我跟鲁国公世子也是在外头认识的,那天街上人多,他在我后头踩掉了我的鞋,急得满头大汗,然后竟然要帮我穿上。你说他傻不傻?”

殷昭笑道,“后来我讹了他十两银子,那二十两银子是他半个月在国子监的吃用花销,鲁国公对他挺严的,丢了钱便不补给他,结果他生生饿了十天的午饭。还是我让崔福去跟国子监的先生以他表现好的名义,赏了二十两银子给他,他才又欢天喜地的买起饭来。”

谢琬也笑起来,“后来他知道了吗?”

“不知道。”殷昭摇摇头,“后来我又借故跟他在街上见过几次,他还是那么傻乎乎的,我说什么他信什么,我说饿了他就带我去吃饭,我说渴了他就颠巴颠巴地买水,我说我家里哥哥下大狱了,他就急得要去找鲁国公帮忙。后来我就想嫁给他了,让父亲指了婚,他知道后倒是也高兴。”

谢琬听得心里暖融融地,在太子和太子妃他们都沉浸在殷昱的事里时,无人放在心上的殷昭却给自己挑好了归宿,也许太子他们根本不知道女儿心里这么多故事吧?殷昭与她见面好几回,这是头一次有机会跟她这嫂嫂说话,而相识不久就与她说起这些私己,可见平日心里有多寂寞。

而她嫁的是鲁国公府,鲁国公仍在五城兵马司任总指挥使,当初真没想到有朝一日会结为亲家。看来为着被遗忘在深宫自生自灭长大的殷昭,她也得与鲁国公府多走动走动了。

傍晚时回到凤栖宫,太子果然来过了,青琉正在收拾太子平日专用的玉盏。

太子妃神色已然恢复了正常,见了谢琬来便扬手要抱殷煦,谢琬借口去洗手,在帘栊下招了留守在东宫的郡王府的太监吴士英近前,悄声问:“太子刚才来,怎么说?”

吴士英今年才十四岁,说话声音如稚儿般:“太子罚了皇次孙抄《论语》,靖江王也受了连累。”

谢琬默然无语。

皇帝行事越发乖张起来,虽说殷曜此事有不正道之嫌,可是说到底也没多大事,再说这事是殷曜犯的,皇帝不斥殷曜反倒斥太子,当着众大臣来扫太子的脸面,恐怕不只是为着被揭了疮疤这么简单。难道是因为他窝了别的什么火在心头,故意拿太子出气?

她挥了吴士英下去。

夜宴比午宴还丰盛,但是人不如白日多,所以就在乾清宫设了二十围。

饭后便是放焰火逛园子,皇帝总算情绪好转,还赋了几首诗,被宗亲们各自抢着拿回去收藏了。

这夜谢琬和殷昱歇在东宫,因为凌晨还得去太庙祭祖。

寝殿就在殷昱原先住的子观殿。

下晌谢琬带着一众人在这里歇过午觉,所以早都收拾好了,殷昱见谢琬在妆台前揉脖子,便替她按揉起来,说道:“这凤冠霞帔什么的,顶着累吧?母妃头上那个更重,不过她戴了这么多年,也习惯了。”

谢琬舒服地趴在榻上,问他道:“今儿在乾清宫,皇上为什么事跟殿下发火?”

正文、329 为难

殷昱呵了声,说道:“殿下给我找了内务府缎库郎中的差事,皇上心里窝着火呢。”

谢琬听说太子给他安排了差事,倒是高兴,不过下晌才从殷昭口里知道皇帝为什么不肯立他为太孙,这会儿听说皇帝为这事又闹脾气,便就撑起身子来,问道:“皇上真的那么忌讳你,忌讳霍家?”

殷昱给她按了几下,才说道:“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忌讳,但是事实显然如此,内务府是殿下管着的,他给了我差事,皇上也没理由责怪他。可是他又担心我有了职权后更加难以控制,所以只得借这个事跟殿下发火。”

他扬唇笑了下,带着丝讥讽。

谢琬坐起来,说道:“你说皇上会不会向你下手?”

“不知道。”他无奈地挑眉,“如今我越来越看不透这宫城,我虽然觉得他不会杀我,可是对自己的感觉又没有信心。毕竟如果他执意要防我,而殿下又总是以不动声色地方式跟他作对的话,最好的办法当然就是除了我。”

谢琬一颗心又吊了起来,不过垂眼默了会儿,她又说道:“他要是不能容你,那殿下也不会容他——这样闹将起来,真的有好处吗?我倒觉得他不会冲你下死手,但是得防备有心人借机生事。”

想到这里她又无语起来,皇帝这不是吃饱了撑的吗?现成的一个太平江山,非得弄出这么多空子让人家钻。关键是还不知道这日子得过多久,太子不登基,这日子一日也不会安宁。

除夕夜的雪花在四处炮仗声里飘了满夜,到翌日早上就覆得有尺余深了,洁白的一片将旧年所有痕迹抹得干干净净。谢葳站在庑廊下,看着这满世界的整洁如新,呵了呵手。走到正房里去侍候曾密穿衣。

因为三房有两位主母,谁住正院都扯不公平。于是当初广恩伯就判下让曾密住在正房,任如画搬到三房正院左侧的的丹桂院,谢葳搬到右侧的丹华院。平日如果曾密谁的院子也不去,早上便由谢葳负责料理起床更衣,晚上由任如画负责睡前之事。

曾密已经起来了,披着袍子在薰笼前暖手。

谢葳走上去从丫鬟手里拿过衣裳,替他一件件穿起来。穿好了衣裳又穿鞋袜,之后又替他梳髻簪发。

她最大的优点也许就是能够接受现实。这是她从谢荣身上学到的,生活总有不平,看你如何面对。她不相信自己会一辈子落到跟另个女人平分一个丈夫的地步,就算此生曾密就是她的归宿,她也要尽可能地改善这个归宿,她不会输给一个人老珠黄的女人的,所以对于这般卑微地侍候曾密,她也能很平静。

曾密也是习惯了她的寡言,所以并不在意。

这里穿戴妥当,任如画走进来:“怎么还在这里?老太爷那边都等急了。”说着斜眼瞪向谢葳。满是指责之意。

谢葳不理会,只将手上梳子扔向妆台,梳子碰上铜镜。发出砰啷一声响。

曾密打圆场道:“不要争了,是我起晚了。”

任如画愈发咬起牙来,却是又忍着不在他面前发,只沉脸道:“走吧。”

曾密看着她出门,跟谢葳道:“大过年的,别拉着个脸。”

谢葳脸绷着,好久才松下来。

上正院里拜过年吃过饭,回到三房,任如画在庑廊下拦住谢葳:“别回房了。上我院儿里去,往各府里的年礼该送了。你走二十家。我走二十家,省得说我欺负你。”

谢葳听说是为这事。便也就忍了下来,默默跟着她到了丹桂院。

进了厢房,任如画从嬷嬷手头拿来一叠单子,递了给她道:“这是该你的那份,拿去吧。”

谢葳接过来,翻了翻,翻到安穆王府这一处,她顿住了。

自从去年开始,安穆王府四个字成了她心底里的一根刺。殷昱打败了季振元,当上了安穆郡王,而谢荣却因此一落千丈,在四品位上挣扎着,虽然上有皇帝的话压着,他官位尚且无虞,可是有靳永在,他想要出头也十分艰难!

……算了,谢荣已经说过不让她回娘家了,她还惦记着他们做什么?

她努力地强压着心底的不适,可是目光一触到那几个字,心里那根刺又不停地跳动起来。

她跟谢琬也可算是同根生,当初在清河时,谢琬是个人人瞧不起的丧妇之女,她是谢府里高高在上的大姑娘,可如今谢琬嫁给了皇长孙为王妃,而她呢?她不但给人做平妻,丈夫还是个半残!她走到这步都是谢琬害的,如今任如画竟然让她去安穆王府给她低声下气地送年礼?

“我不去!要去你去!”

她猛地把这单子抽出来,拍在桌子上。

任如画也不想去见谢琬。她虽然还不知道谢葳嫁到曾家来是谢琬下的手,但是谢琬曾经伤害过任隽和任夫人的感情,这是令她深深在意的。而且,谢琬没挑中任隽,却挑中了殷昱,关键是殷昱还翻了身又成了正经的郡王,这是她无法接受的。

但曾密如今伤好了,也该开始寻点差事做了,不然三房可就得完全被大房二房压下去。俗话说阎王和气小鬼难缠,虽然不指望安穆王府能提携曾密,可若是独独不去他们家,指定得罪他们,而殷昱现在跟各方交情都不错,若是因着这事跟魏彬他们说点什么,曾密便不必指望有前途了。

所以不但要去,还得跟谢琬把关系打好了,所以想到这层她就不舒服。

她不去,而谢葳又这么想出风头,自然只能交给她。

看见被拍在桌面的礼单,她冷笑了声,说道:“你不去安穆王府,那就哪家也不要去。”她如今是三房的当家奶奶,曾密虽然越发让她寒心,可她到底是原配,也有子女傍身,这点事上拿捏拿捏她,还是一点问题也没有。

谢葳果然面沉如水,无言以对。

嫁过来一年多,大半以上的时间她在侍候曾密,从来也没有出门应酬过,如果这次她不豁着脸皮出去,她就一辈子关在内宅里作个比妾好些的平妻!既然她不是妾,当然就要利用平妻的身份走出门展示展示自己!

只要她人脉广了,对曾密有用了,别人背地里怎么说她有什么要紧?在嫁给曾密之前,她反正都已经被人说够了。

她咬了咬牙,瞪了两眼任如画,把单子夺过来,起身出了屋。

任如画对着她背影冷笑,回头想起早上曾密那般地护着她说话,却是又恨得揉起了眉心。

谢琬一家三口初一早起祭过太庙,再回乾清宫给皇帝祈了福,又回东宫陪着用了早膳,便就打道回府了。

初二带着殷煦回枫树胡同谢府吃了饭,平哥儿已经能傍着凳子站起来了,穿着小长袍,像个小福星。商量好下晌去齐府,才知道原来齐如绣也携武淮宁回来了,将会在京住上段日子,因为二月里正好要参加会试。

因着家里出了个王妃,谢府如今上门拜访攀交的人也多了起来,谢琬看谢琅应付得游刃有余的样子,问起洪连珠:“四叶胡同可还有往来?”

洪连珠嗨了声道:“上回煦儿洗三,还有你们搬家的时候谢荣不是没来吗?你哥哥就发狠要跟谢荣彻底断交。我看谢荣大概也没有再跟我们来往的意思,反正父母的灵位也接过来了,如此断了不是更好。将来他们那边有什么事我们也不去了。”

谢琬听闻,点点头,“既如此,那将来王氏过世咱们也不必理会。”

若是不出谢荣拿谢棋来害殷昱这事,王氏过世他们也还得顾着几分情面,过去尽尽孝,如今看来,这么做完全是多余的。谢荣是个明白人,相信他也知道有了谢棋这事,双方的仇已经浓得化不开,自然亦是没指望他们了。

下晌到了齐家,齐如铮的妻子何氏原来也有了身孕,余氏眉开眼笑的,声音都比往日亮了几分。齐如绣的女儿福姐儿已经快一岁,才学会走路,看见殷昱便抱着他腿不松开,想来是因为他十分高大,把他当成牢固的铁柱子了。

殷昱抱起她,给了她两个金锞子。谢琬因为没准备,便顺手从殷煦的胖手腕上褪了只金镯子给她。殷煦见到自己的东西被娘亲掳走,扁着嘴要哭,福姐儿走过来,小手指从旁边蜜汁凤汁上沾了点蜜汁到他嘴里,他顿时又咯咯笑了。

为了招待殷昱,齐嵩特地让宁大乙派了个厨子来办席面,宁大乙亲自带着大厨过来,见了殷煦便让人搬了一张镶着各色金玉的小弓还有十支金箭上来送了给他。谢琬斥他破费,他搔搔后脑勺:“魏暹都送了,我可不能落后!”

说完又吞吞吐吐的想要说什么,见着洪连珠进来,便又打住了。只说道:“改日我去王府给你请安!”

晚饭后回到王府,才送着殷煦回了他的房间,孙士谦就迎了上来:“禀王妃,广恩伯府的三奶奶递了拜帖来,说是明儿早上过来给您请安。”

谢琬听到广恩伯府几个字,心下动了动,说道:“哪个三奶奶?”

正文、330 愤怒

从初三开始,王府里就开始有人络绎不绝地上门了。

早饭后谢琬正接待荣恩伯夫人与世子夫人宁氏,孙士谦就引着谢葳到了中门。

谢葳站在宽阔的中门楼下,打量着前院。只见四面廊柱皆漆成朱色,围栏上黑底描花,近两丈高的廊柱顶着绘着各式图案的飞檐与画梁,廊下垂着一色高两尺的八宝琉璃宫灯,皆以西洋玻璃为正身,周身八条大红穗子,底下挂着米黄色两串流苏。

顺着庑廊往前,廊下每隔二十来步便站着有太监,两名太监之间相隔站着一名持枪的盔甲武卫。

谢葳抿着双唇,垂头进了中门楼,只见庑廊还是那样的庑廊,那些武卫却不见了,院中间一道汉白玉雕的九龙壁,当中双龙龙头伸出,口中吐出两注清泉,而清泉正落入壁前半圆形的水池,哗啦的流水击碎了水面的冰层,几尾火红的凤尾鱼露出半条身子来。

院里左右都有几道回廊宛转延伸,看不出层层叠叠有多少重,只知道那百转千回之间,时而有同样服饰的侍女来来往往。太监将她引到穿堂处,便就有一名鬓插粉色牡丹绢花的女子率着另两名妆扮简单些的侍女走过来,简单福了福身问道:“敢问可是广恩伯府的曾三奶奶?”

谢葳垂眸点头,“我是广恩伯府的三奶奶,我姓谢。”

这女子微笑点点头,移步道:“三奶奶请随我来。”

说着转身走在前,碎步无声地往里走去。

又过了一重门楼,才到了正院位置,只见门楣上挂着一幅御批的横匾,名曰“正豫堂”。那女子在门口回头冲她颌了颌首。而后路过正门,走到正豫堂左首,一处朱漆大门前。推了门进去。

谢葳跟着进内,相起一路过来门庭开阔。又见此处庑廊之下立着的不是太监内侍便是一色大红锦缎坎肩及藕合色夹袄的丫鬟,且又婉转迂回,另有东西小跨院并抱厦厢房,知道这定是正房内院,谢琬平日待客的去处了。于是暗地里深呼吸一口,随着那女子稳步上了庑廊。

这院内有好大一片天井,靠近前院的那部分用来当了鱼池,中间又有汉白玉的小桥相连。端底如宫殿一般。此时桥下冰面零零星星地散了一十二碗口大的小圆洞,洞口放着西洋玻璃制的五彩水晶莲花灯,白日里看去尚且晶莹剔透,夜里若是点上蜡烛,又不知是怎样的一番美景了。

谢葳顺着左侧庑廊到了内院正面,这里门前有一道狭长的空地,空地上去才是庑廊,然后才到正厅。

那女子在廊下与谢葳道:“三奶奶请稍候。”说着进内去禀谢琬。

谢琬正与荣恩伯夫人婆媳说话,听说谢葳来了,大家伙都默了默。荣恩伯夫人到底消息灵通些。知道这里头不是她能过问的事,便就与儿媳起身来道:“叨扰了王妃这么久,就不多耽了。先告辞去,改日再来拜访。”

谢琬站起身,让邢珠代送了出去。这里使了个眼色给夏至,夏至便就颌首出去,把谢葳请了进来。

谢葳先是垂眸颌首冲她福了福,然后才抬眼看她。面前的谢琬身着蔷薇底起银团花的大衫,项上一只明晃晃的金项圈,发髻上只簪着一朵黄绢制的牡丹,一支金簪绾发。额间围了个雪白狐皮的卧兔儿,耳垂下悬着两颗莹白珍珠。简单爽练,却透着难言的富贵雍容。

谢琬也打量着她。然后指着荣恩伯夫人坐过的位置,“坐吧。”

屋里烧了地龙,即使开着门也不觉得冷,谢葳除了大氅,坐下来。

小丫鬟们奉了茶果,个个身姿笔挺的立在帘栊下。谢葳让丫鬟们把礼单以及礼包呈上来,说道:“这是给王妃的一点心意,还望勿弃。”

谢琬昨夜听说谢葳要来,就知道绝不是她自己的意思,联想起曾密之前的为人,也知道这番走动乃是曾密为着谋差事而上门来的了。她打量谢葳的神色,只见面上虽然平静,眼底却有波涛涌动,双唇也紧抿着,看得出来心里在挣扎。

她放了茶碗,叠手依着桌案。

她跟谢葳真没什么恩怨了,就算有,在她嫁给曾密那天起,也已经全部抹去。在这段恩怨了结之后,她回想起她往日做的那些事也很心平气和,她知道嫁给曾密做平妻的日子不会好过,但她不想置喙什么,她已经与她井水不犯河水了。

她不会伸手帮她,也不会去坑她。所以这样的往来,实在已经没有必要。

“东西我收下,多谢你。不过往后你还是不必来了,就算真有什么事,你让任如画来就行。”

她平静地说道。

她依然还记得多年前她们在三房纱壁后同眠和写字绣花的时光,如果可以,不要再让仇恨把这点记忆都给破坏了。她知道曾密不会放弃的,即使殷昱不帮他或帮不了他,他也不会得罪他,而任如画明知道谢葳有多骄傲,不愿来向她低头,她还是逼着她来,也太无耻了些。

谢葳听见这话,面上却白了白,双唇也抿得更紧了,片刻后她抬起头,说道:“难道我连任如画都不如?我至少曾经也是侍郎府的千金小姐!”

谢琬真不是这个意思。

但她看着她,又觉得没有必要解释。

她跟谢荣一样,自尊心太强了,强到近乎敏感。她只是不想她为难。任如画也为难,也不想见她,可是曾密又让她们来,那么让任如画来见她不好么?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可是你别忘了,我会落得今日这么样,都是你造成的。”谢葳站起来,缓缓吐了口气,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没有资格看不起我,就算天底下都有资格看不起我,你也没有!因为我只是输在不如你恶毒,不如你卑鄙!”

你是输在自己手上。

谢琬很想告诉她,告诉她如果当初同意嫁到黄家,即使做一辈子寡妇,也比她过这种刀割的日子强。

至少黄家人会尊重她,会怜惜她,更会给她铺好后路。她一个身败名裂的女子,能得到夫家上下的尊重,有什么不好?就是没有儿女,她也可以从近亲之中抚养,亲自教他成材,可她偏不,偏要作死,自己放话出去搅毁了婚事。

她承认她卑鄙过,但谁说她不能卑鄙?如果当初她不阻止谢荣,如果谢葳如今嫁的夫婿是谢荣挑中的,那么谢荣在降职之后还会有女婿可以利用,哪至于像如今这般单枪匹马?如果是那样,她岂非又要多一层烦恼?

她也许卑鄙过,那只是因为谢葳很不巧地成了她复仇路上的障碍。即使没有她从中作梗,以谢葳已然毁尽了的声誉,真的还能找到什么如意郎君吗?

“我是没有资格。”想到这里,她吐了口气,“葳姐姐,你去过你自己的日子吧,你已经不是四叶胡同的人了,跟我也没有关系了。曾家才是你的家,往后生儿育女,相夫教子才是你的责任和义务。至于我,你就当我不存在吧。”

“不可能!”

谢葳咬着牙,她也想控制自己的情绪,可是没办法,她控制不了。从进王府到现在,她看到的每一眼对她的打击都太大了。广恩伯府三房的院落跟郡王府比起来,差距太大了。如果今日是她站在这里,烧着地龙吃着热茶,雍容地等待着京中的达官贵人上门拜访,她也会说出这种便宜话来的!

她不来的时候,还能平静,还能当作没有谢琬这个人,事已至此,她已经成了曾密的平妻,也能够把她嫁过来的原因给忘掉。可是她看过之后,便无法平静了。凭什么伤害了她的人能够过得如此逍遥快活,而她却还要为着曾家三房里一些蝇头小利与任如画日夜相争呢?

她承认她嫉妒了。她曾骄傲到不肯嫉妒任何一个人,可是现在,她终于还是嫉妒起了谢琬。

但她又不至于蠢到跟她正面相争的,她如今只是个平妻,连自己在曾家的地位都没有站稳,眼下想跟谢琬斗?那是自寻死路。

她也不知道究竟想拿谢琬怎么样,能拿她怎么样,可就是觉得心里头郁闷得不行。

她忍下眼眶的酸涩,低头顺了口气,抬头已是平静了:“既然你说不提了,就不提了吧。曾密如今身子大好了,如今王爷管了内务府的差事,往后若有方便的地方,还请提携一二。”

谢琬看了她一会儿,吐气道:“你让曾密去找王爷。这种事,怎么能让你们当妻子的抛头露面?”

不是她冷血不答应,而是她是真的不愿意再跟她们这堆人来往,而且谢葳是不可能忘记之前的事情的,谢葳可不同谢棋和王氏,如今她以平妻的身份出面应酬,可见是在曾家受够了,要绝对反击,为自己拼出片天地,这样的女人,对付起来是得费不少心思的,所以能避则避。

谢葳神情渐冷,点点头,冲她福了福身,道了声“告辞”。

谢琬仍让夏至领着丫鬟送她出去,心下却涌起说不上来的一种感觉,她不怕王氏那样泼皮无赖的招术,却怕谢葳这样背负着许多重委屈怨恨之后的忍气吞声,这样的人,一般爆发力是挺强的。

往后还是再也不要见面了。

正文、331 知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