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在深圳起,她就开始潜心看这本书,用了近三个月时间,她终于看完了全书,对于故事情节,她仍然没有太大感触,可是她渐渐养成了习惯,在烦闷、抑郁的时候,都会拿过这本书,随便翻开一页,然后看下去。那些描写英国乡村宁静生活的段落,仿佛有某种让人心境平和下来的魔力。哪怕失意的农场主博尔德伍德先生某些举动在当时称得上狂暴,也无损于整本书的基调。

突然,对讲门铃响起,她走过去按了接听,里面传来的竟然是一个她熟悉的声音:“小苒,是我。”

“爸爸——”她脱口叫出,大为吃惊。

“请开门让我上来。”

任世晏出现在门口,他只拿了一个公文包,挽了一件毛呢大衣,身上穿着羊毛衫与厚夹克衫,显然是从气温寒冷的地方过来,与广州温暖的天气十分不符。几个月不见,他看上去风尘仆仆,神情十分疲惫,昔日的丰神俊朗、风度翩翩似乎不复存在了。

父女两人对视着,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过了一会儿,任苒开了口:“请进,爸爸。”她接过任世晏手里的大衣挂好,请他在沙发上坐下,又去厨房泡了一杯茶,端出来递给他。她表现得礼貌周到,更带出了几分疏远感。

她坐到对面的沙发上,问道:“爸爸,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早上你跟阿骏通话,提到祁家骢去了北京他的工作室。我马上联络阿骏的爸爸,一起飞去北京,找到了他,他告诉了我这边的地址,然后我马上买了来广州的机票。

任苒大吃一惊,想到祁家骢十分忌讳别人知道他的行踪,不禁懊悔上午随口到了这件事:“你怎么会想到去他那里?”

“这是我唯一能找到他,然后找到你的机会。我怎么可能不去?”

“家骢说什么了?”

任世晏神情复杂地看着她,“他让我转告你,希望你跟我回家。”

任苒一下站了起来,“他是因为你去找他,才不肯接我电话的吗?”

“小苒。”任世晏也站起来,按住她,“镇定。他有他的麻烦,我和你祁伯伯赶去工作室时,他正跟他的出资人开会,的确没时间接电话。我想你完全不了解他现在的情况,对吗?”

任苒无从否认。

“祁家骢因为受出逃的喻洪良影响,已经隐姓瞒名,转为地下活动,再没参与资金拆借,只操作手头秘密的私募基金。一般私募基金的运作有两种模式,一种是有保证金的,一种没有保证金。出资人把钱委托给基金经理时,会签订协议,约定运作模式、赢利分成比例和操作时间。前一种情况下,如果亏损了,保证金归出资人所有;后一种情况,更接近空手套狼,一旦亏空,私募基金经理自己哪怕倾家荡产,也得补上去。对于私募基金来讲,有保证金的模式更合理一些,投机性没那么强。”

任苒听着这些陌生的名词,“那家骢现在是哪种情况?”

“他做到一定的规模以后,手头的资金来源以前一种出资方式为主,但后一种也有。本来他的操作一向稳健,出资人对他的信心很强。可是我从我的一个朋友那里了解到,他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惹怒了深圳一位姓朱的老板,一个月前,那人收买了祁家骢的一名员工,取得了他账户的资料。在那人的举报下,一个月前,几个账户同时被证监会认定也与喻洪良案件有关,有洗钱嫌疑,被强令锁仓停止操作,等候调查处理。结果这几个账户都错过了前一段时间的行情,不仅没法赚到钱,更无法及时止损,导致现在陷在熊市,出现巨额账目亏损。一提到深圳姓朱的老板,任苒顿时记起了祁家骢去深圳找她时的情景,她努力消货着任世晏的话:”按你说的,他是不是没法赔偿出资人的损失?“

“我看了他跟出资人这间的协议,前一种情况下的账户还好,他们共管的保证金由委托出资人平分,虽然不够弥补亏损。但也不至于有后患,后一种情况,就非常麻烦。当初那些人出资时,都是信赖祁家骢的能力,对于赢利抱了很大期望,现在自然很难善罢。”

“那……接下来会怎么样?”

“处理完这件事,按最好的结果推算,祁家骢即使不身负巨债,也肯定已经一文不名,而且以后想再在私募市场上有所作为,将会十分困难。他今天一直跟出资人开会处理善后,谈判进行得很艰难。”

任苒心乱如麻,“他会不会有危险?”

“这个我说不好,我早就提醒过他,那些出资人把巨额资金放到私募市场里来求的就是暴利,对于风险的控制意识很薄弱。现在国家没有相关法律约束私募行为,有时一纸协议,根本没办法保障各方权益。”

任苒良久不说话,任世晏恳切地看着女儿,“小苒,他现在顾不到你,短时间内会不会回广州,今后再以什么安身立命,他都不确定。所以他才爽快地把这边的地址告诉我,让我带你回家。”

“我不想回去。”

她一口回绝,表现得毫无商量余地。任世晏有几分恼怒,正想说什么,视线却一下落在角落里摆放的茶几上,那里摆了一帧小小的镶框照片,里面但!头傲笑的女人是他的亡妻方菲,旁边一只水晶花瓶内插着大束洁白的马蹄莲,两只盘子里分别摆着苹果和橙子,一只烟灰缸权充香炉,里面插的香已经燃到了尽头。

他当然记得,今天是他妻子的忌日,而马蹄莲是她生前最喜欢的花,他所有的怒气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他走过去,从放在旁边的整束香内抽出三支,正要寻找打火机,任苒默默伸手过来,打着火机,把香点燃,看着他合十祝祷,然后将香插好。

任世晏转头看着她,“小苒,当着你妈妈的面,我跟你说对不起,请原谅我。如果阿骏没有转告你,那我再跟你说一次,我不会跟季方平结婚。你跟我回去吧。”

任苒的眼泪再也强忍不住,顺着眼角一下流了出,“爸,你不起的那个是我妈妈,我没资格代她跟你说原谅。”

“那就想一想你妈妈对你的期望,她要是知道你在这么小的时候就放弃学业,跟一个前途莫测的男人在一起,很本看不到将来,会怎么想?”

“我跟你回去能看到将来吗?我能看到的将来就是按照你的安排,读书、毕业、出国留学、最好嫁给阿骏,好让你彻底放心。”任苒擦一把泪水,惨淡地笑了,“爸爸,我现在做不到那样按部就班过日子了。”

“可是你不能拿你的生活来跟我赌气。”

“我没跟谁赌气,爸爸,我爱家骢。”

“你才多大,理解什么是爱,这么早就决定和一个你根本不了解的男人在-起,岂不是荒谬吗?”

任苒抬起头,正视着她父亲,“爸,那你理解什么是爱吗?”

任世晏无可奈何地说:“我知道,在你眼里,我根本不配谈到爱了。”

“不,爸爸,你说我不理解什么是爱,我其实也没什么可反驳的。看了你,还有祁伯伯,我一直很迷惑。你们在决定结婚的时候,应该是很肯定自己知道什么是爱的,对不对?可是你们的婚姻都这么可笑,长期偷情,出轨,养私生子……”任苒声音低了下去,“你们最初爱那个人的时候,难道没有跟她天长地久生活下去的决心吗?从什么时候起,你们不再爱了?爱是不是真的这么脆弱、易变,根本不可能有什么永恒?”

任世晏没想到任苒想到的竟然是这些,他苦涩地一笑,“阿骏也跟我说过类似的话。恐怕我们这些大人都是很差劲的例子,不光没给你们一点启发,还让你们早早开始怀疑感情、怀疑生活了。”

“是啊,以前阿骏玩世不恭,不停交女朋友,他说他对婚姻很恐惧,最好能不结婚,我还笑他。后来我才知道,他只是比我更早了解真相,难怪会更早幻灭。”停了一下,任苒轻声说:“如果爱就是这样没轩法永恒的东西,那我愿意在我爱的时候好好去爱。”

“好好去爱不等于明知道爱上的是一个错误,还要坚持下去,直到这个错误伤害到自己。这显然并不明智。”

任苒看看他,然后将目光转向茶几上放的母亲的照片,“爸爸,自从知道你和季律师的事以后,我总想试着去理解妈妈曾经过的是什么生活。她从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自己的爱也是一个错误?她在知道你的私情后,对爱失望了吗?她一直不离婚,是为什么?她真的只是为了给我一个完整的家,才不跟你离婚的吗?”

“小苒——”任世晏无法听凭女儿这样分析他曾经的婚姻,“不要再纠结于这些问题,你已走火入魔了。我承认是我的错,让你对一切都产生了怀疑可是正因为我和你妈妈的婚姻出了问题,我们才更希望你能有一个幸福平静的生活。

“我幸福过,在12岁以前,我以为我的幸福来得没有一点缺憾。可是我得在长大以后才知道,幸福这个东西是我妈妈用牺牲和隐忍给我勉强维持的,我更想要的是她在过世前有真正的幸福和安宁,可惜她再也得不到了……”

她的声音哽咽,猝然中断,双手捂住了脸。任世晏将手放到她肩头,正想抱住她,她却往后一缩,避开了他的手,将一个哽咽咽了下去,飞快地拿起纸巾擦拭着泪水。

他知道女儿从小被宠爱着长大,算不上坚强,以前疼爱女儿的同时,也会发愁,不知道这如同温室里花儿般的少女怎么才能真正长大。然而,现在女儿再也不肯如同过去一样投入他怀中寻找安慰。

任苒偏开头,避开他的目光,哑着嗓子说,“不早了,爸爸。你坐了一天飞机,肯定没吃什么东西。你坐一会儿,我去做饭。”

任苒匆匆转身,去了与餐厅相连的半开放式厨房,任世晏坐在客斤里,能看到她忙碌的背影。几个月不见,他恍惚觉得,女儿似乎又长高了一些,当然,她已经19岁了,从理论上讲,应该完成了发育,也许只是瘦了,让他产生了错觉。

看着以前从来没做过家事的女儿娴熟而有条不紊地做饭,任世晏一时感慨良多,他再次深切地感到,他已经不再了解女儿了。

头天任苒已经煲好了汤,她很快做好了一个清炒菜心,一个虾仁炒青豆,把汤热好盛上来。父女两人都没什么胃口,却都沉默地吃着。

吃完饭后,任苒去厨房洗碗,然后无意义地一时擦擦这里,一时整理一下那里,她摆出的是根本不想再交谈的架势,然而,任世晏当然不可能就此放弃。

“这就是你想过的生活吗?小苒,在还没满19岁的时候,开始做家庭主妇,留在公寓里等一个你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男人,为他煮饭,洗碗、熨衣服,就算你现在觉得这样的生活有意义,你又怎么知道祁家骢那样的男人会安于这种生活?你说你妈妈的生活是牺牲与隐忍,那至少她还是为了你。你这么早早开始牺牲,为的又是谁?”

“我为的是我自己。”任苒冲口而出,却又觉得这个回答来得没有什么底气,“对,我不知道他爱不爱我,我也不知道我会爱他多主,更不知道我们将来会怎么样。可是现在,我只想跟他在一起。白天我上香的时候,也跟妈妈保证了,我会尽力去爱他,尽力好好生活。”

“他现在的情况,怎么可能跟你好好生活?”

“越是这种时候,我越是不能离开他。”

“小苒,你根本不了解他。他会需要你的同情跟安慰吗?他甚至连他父亲的帮助都断然拒绝。你留下看到他的失败,”小苒,你根本不了解他。他会需要你的同情跟安慰吗?他甚至连他父亲的帮助都断然拒绝。你留下看到他的失败,他不会感激你。我甚至认为,他既然毫不留恋地马上把地址告诉我,让我带你走,很可能再不会回来找你。“

任苒没办法反驳她父亲的推理,在内心深处,她不得不承认,他的话很有道理,祁家骢平时连醉态都不愿意让她看到,又怎么会带着如此巨大的失败回来面对她。

然而她又怎么可能就此放弃。

“没关系,我在这里等他,等到他回来,或者等到我对他失望为止。”说这话时,任苒的脸上有一种内在的坚定,那是任世晏头一次在他女儿脸上看到的神情,这个坚定让她褪去了所有的幼稚与天真,看上去几乎显得有些陌生。任世晏不能置信地看着她,“小苒,你怎么这么固执?”

“我第一次爱上一个人,爸爸,我不想在这种情况下先放手。”

“你一点没考虑过阿骏吗?他一直爱着你……”

才在上午听到祁家骏意外的表白后,任苒无法听到父亲又提起这件事,连忙打断他:“不,我们一直是兄妹感情,你别误解。”

任世晏紧盯着她,“小苒,你知道阿骏现在的情况吗?”

“他怎么了?”

“他半个月前因为连续旷课、酗酒闹事打架斗殴,被学校开除了。”

任苒惊得呆住,怔怔看着父亲,任世晏神情严肃,显然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继续说道:“基本上你每打一次电话给他,他都会跟谁也不打招呼,直接去深圳,找到你打电话的公用电话亭,拿着你的照片请过路的人辨认,一待就是好几天,直到他父母和我骂他,他才回来。”

“他为什么要这样?我跟他说过我没事……”

“你到广州后,他也过来找过你。你自己算算,他这样会旷多少课?后来你再没打电话给他,他的情绪越来越差,差不多不去上课,成天喝酒,动辄跟人打架,前不久失手把一个同学打成重伤,几乎要负刑事责任,祁家赔了巨额医药费才算把这件事压下去。”任苒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在她看来,祁家骏虽然性格不羁,可是并不好勇斗狠,举止一向算得上文雅温和,竟然会一变至此,实在让她惊惶。

“他……一点也没跟我说起。”她喃喃地说,自知这个辩解很可笑。

“他现在被他家接回去反省,他爸爸不愿意他跟祁家骢碰面,把他关在家里。不然他肯定会跟着一块儿去北京,再跟我一块儿过来的,小苒,别的事情可以说是我的责任,但在这件事上,你认为你一点责任没有吗?”

“我会打电话劝他……”

“你打算怎么劝?”任世晏毫不留情地说:“劝他好好学习吗?你已经先他-步放弃了学业;劝他听父母的话吗?你已经彻底否定了你的父亲,对他的父亲也没什么敬意;劝他珍惜自己的前途吗?你已经把自己的前途跟一个完全看不到前途的男人联系到了一起……”

“别说了——”

任苒打断父亲,眼泪在眼眶内打转,却用力忍住。当然,她没办法断然否认父亲的指责,那样从小到大关心着她的阿骏,在她最伤心的时候,他握着她的手劝慰她,为了她远离家乡上大学,在她出走时最牵挂她,哪怕知道她跟他一直不喜欢的人在一起,也没有放弃她。她把所有的负面情绪倒给他,心安理得享受着他的关心,却一点没有想到他的承受能力。如果他真的爱她,那她不仅没有回报他的爱,还一直有意无意地伤害着他。

“小苒,爸爸并没有逼你回去为阿骏负责的意思。他爱你,为你付出是他心甘情愿的举动。没人规定你必须同等回报别人的爱才算公平,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这句话放在祁家骢身上同样适用。”

听到祁家骢的名字,她迷惘地看着父亲。

“你爱祁家骢,但他并不一定爱你。我跟他谈过几闪话,自认对他有一点了解。像他这样的男作,早早就已经成熟,经历太多,拥有的世界太大,感情对他来讲,早已被放在次要的位置。你至少得有足够阅历,懂得他的想法,知道他要的是什么,能够跟他在平等的位置上交流共鸣,才有可能得到他的重视。”

任苒无言以对。

“你祁伯伯、赵阿姨商量过了,打算送阿骏去国外留学,可是你没有下落,他肯定不会去国外。”

“可是,我以后怎么面对他,我真的只当他是哥哥啊。”

“你总认为,爸爸想让你嫁给阿骏,图个省心,然后好去过自己的逍遥日子。不是这样的,小苒,我没有处理好感情向题,也许是个很糟糕的男人,可是我从来没忘记过,我在你妈妈临终前对她承诺过,会尽力照顾好你。就算没有这个承诺,你也永远是我的女儿,是我一生的责任。我只是认为,至少到目前为止,没人比阿骏更爱你。不过,你跟阿骏都还这么年轻,还有大把的将来,完全有可能碰上更合适彼此的人,没必要现然就决定自己的生活,更不应该在青春年少的时候任由自己的生活走上歧路。”

任世晏言辞恳切,任苒一下陷入了迷茫之中。

“给自己一个选择的机会,去继续学业。到你的心智完全成熟了,如果你还是爱祁家骢,那我一定再也不说什么。”

任苒发现,她所有的坚持,在父亲的分析下,都显得一相情愿;而她所有不愿意正视的隐忧,都被父亲毫不留情地指了出来。

归根结底,这段感情的确充满了不确定性。

第十七章

当天晚上,任世晏住在公寓客房内。对于他和他女儿任苒来讲,这都是一个不眠之夜。

第二天,任世晏还要赶回学校上班,两个人都早早起床,任苒做好了早餐。吃完以后,她对父亲说:“爸爸,我认真想过你说的话了。但是,我没办法不跟家骢告别就离开,我决定在这里等他。请告诉阿骏,不要来找我,我再过一段时间就会回去。”

“你一定要听他亲口对你说出一个拒绝才肯死心吗?”

她惨淡地笑,“爸爸,我没办法就这样放弃,让我等吧,不然我以后也许总会恨自己,当初为什么没有坚持?”

任世晏知道,再说什么也不能改变女儿的决定,他点点头,“小苒,爸爸仍然觉得你的选择很荒谬,不过既然你坚持,我也不再说什么了。我要你知道,你永远是我的女儿,只要你愿意回来,随时可以。”

任苒垂下了头,过了好一会儿,她说:“爸,如果季律师一定要留着她的孩子,你别逼她了,如果你……觉得合适,你们结婚吧,不必管我怎么想。我一个要求,不要带她住进妈妈住过的房子,至少现在,我没办法接受妈妈再受到打扰。”

任世晏点点头,“我会把那套房子过户到你名下,小苒。”

任苒连忙摇头,“不,爸爸,我不是争房子……”

“我知道,这件事你不用多想了。我先走了,有什么事,马上给我打电话。”

送走父亲后,这个豪华的公寓再度陷入孤寂之中。

祁家骢没有打她的电话,她带着满心不安,再度打过去,他的手机已经关了机。

她开始了不知道期限的等待。

任苒试图将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照过去的时间表起床、做家务、买菜、散步、看书,做饭。然而她很快发现,在焦灼的等待之中,她的生活渐渐失去了秩序,她开始害怕在她外出时祁家骢会突然回来却看不到她,误以为她已经随父亲回去了;她做好了饭,却根本没胃口吃;她看一会儿书,会禁不住去看看毫无动静的手机;她在半夜醒来,再也无法入睡;她成天盘桓在沙发上,不愿意再去空荡荡的卧室;她很快开始晨昏颠倒,失去了时间的概念,只在饿得不行时,才打电话叫外卖上来;她经常站在阳台上,漫无目的地远眺……

她开始放弃徒劳地拨他的号码,也不再发送根本得不到回应的短信,告诉他。她仍在这里等着他。

无数个念头在她脑海中此起彼落:他的麻烦大到已经困住他,无法跟外界联系了吗?他出意外了?她是不是惹烦了他?她在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是不是显得太唠叨?他会不会不想再回来了?

她走进书房,四下扫视着,他的东西都在原处;她再回卧室,打开衣橱,他的衣物也还在。可是这样的巡视根本没办法让她放下心来,却弄得她更加茫然。一时之间,她似乎陷入了母亲以前紧急入院时,她被独自留在家里惶惑不安的状态。她经历了几次那样的煎熬后,就不顾父亲的反对,坚决要求去医院陪护。

正如她父亲所说,这个男人分明并不在意她。

他会不会已经彻底厌倦了她?

她一时告诉自己,这个念头来得十分愚蠢,你的不安全感正在完全没有必要地放大;一时却又心灰意冷地想,是的,他厌倦了,他只是看她独自在深圳未免可怜,将她带回了广州。他对她从来就没表现出留恋,从来也没有许诺,只要她表现得热情外露,他就会半开玩笑地泼上一点冷水,这样的表现还不够明显吗?

别再自欺欺人了。

随着嘭的一声巨响,窗外有大团烟花升起,她从恍惚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发现天早已黑了,她走上阳台,只见珠江边不断升起烟花,艳丽炫目地在夜空绽放。

她的手机响起,显示是祁家骏打来的电话。

她看一下手机上显示的时间,发现今天已经是1999年12月31日,传说中的世纪末到来了。

显然,很多人不顾政府的禁鞭令,决心用一场狂欢迎来新纪元的到来。

她一直回避,却被以这种方式重新换回了时间概念,忽然意识到,祁家骢已经消失了快半个月之久。

这是她有生以来,最漫长的15天。

这样的等待,你到什么时候会失望?你是在等待他的归来,还是在等待意料之中的失望?

她根本无法给自己一个答案。

传说中的世纪末并不是一个末日与终止,地球仍在有序运转,日历将翻开新的一页,电脑内的日期BUG被一一调整,没有出现神秘术士预言的毁灭,也没有之前专家预言的大范围混乱,她步入了她的20岁。

生活以残忍而,并不因为一个人的悲伤而有丝毫停顿。大团大团的烟花映照得她的脸时明时暗,天空仿佛暂时成了一个舞台,那样灿烂夺目的光彩,如同不知名的花般次第绽放,然后再一一寂灭,她长久地凝视着这样一场声色盛大?

的表演,手机仍在响着,她终于按了接听键。她已经太长时间没跟人说话,一开口只觉得嗓子十分生涩。

“阿骏,新年好。”

“新年好,小苒。”

两个人沉默着,一时都不知道那样喧闹不绝于耳的“嘭嘭”声是来自于自己身边,还是对方所处的城市。

“你在哪里,阿骏?”她努力用活泼的声音问:“你那边是不是也有有人在庆祝千禧年?”

“我和几个朋友在放烟花,喝酒,你呢?”

“我也在看人放烟花,真美。”

“祁家骢回广州了没有?”

任苒凝视着一个巨大的红色烟火徐徐在天空铺陈开来,无数的光焰拖曳着划破夜色。她摇了摇头,“没有。”

“他拒绝了我父亲的帮助,让他回Z市不要管他,后来他的电话也打不通了,听说他的工作室已经关闭,没人知道他的下落,恐怕他以后多不能再公开露面。小苒,听话,回来吧,或者我过来接你。”

“不,阿俊,你别过来。我也不光是等他,我想看看,这段感情经得起多长时间的消耗。我跟我爸爸也说过,我不会赌气,到了觉得没必要再等的时候,我不会勉强自己继续下去的。”

“爱情的魔力真的大到将你淹没了吗?”祁家骏的声音中充满痛楚。

任苒记起以前与他充满孩子气的对话,只觉得恍若隔世般遥远,她轻声说:“阿骏,其实我害怕这种感觉,可是我没法摆脱,只好索性选择沉没,不再挣扎,等到彻底绝望,就算解脱了。”

“我不想看到你绝望,小苒,如果他爱你,他也不该让你的感情走到绝望。”

“你比我还傻,阿骏。”她没法再继续下去,“我们别说这些了,我累了,先去睡觉。你去跟朋友好好玩吧,少喝一点儿酒。”

放下电话,对比室外的热闹,她发现室内空寂得可怕。她打开电视,里面正播放着世界各地的人们以不同方式迎接千禧年的报道,大家不约而同地喝酒狂欢。她也拿出一瓶红酒,找出开瓶器打开,倒了一杯,开始自斟自饮。

伴着窗外一直燃放得没有停歇的烟花,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她有生以来头一次喝醉了,不知不觉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在酒精的作用下,她的梦境飘飘如同在云端漫步,一时之间,她看到了旧居那颗樟树在阳光下舒展枝叶,久别的母亲穿着乡村风格的碎花裙子,看上去年轻而健康,脸上带着她从小熟悉的温柔微笑,正在光线明亮的厨房离煮咖啡,虹吸壶“嘟嘟”作响,旁边小收音机放着轻音乐。

这个梦如此声色明丽,她甚至可以闻到咖啡的香气。

她还没来得及深深呼吸,却又发现,祁家骢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她身边,他穿着白色衬衫,手里捧着马蹄莲与天堂鸟,嘴角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她爱的人忽然之间全出现在她身边,她简直大喜过望,可是一转头,妈妈却不见,她急切地叫着:“妈妈,妈妈……”

祁家骢扶着她的脸,轻声说:“嘘,嘘,别哭,你在做梦。”

阳光洒在樟树叶上有细碎的反光,收音机的音乐继续萦绕耳边,妈妈的气息扔在这个厨房内,伴随着咖啡香气围绕着她,有如此细节真实的梦境吗?他的这个抚摸也是一个梦吗?

她惶惑地猛然睁开眼睛,发现电视机扔在播放着一个庆祝千禧年的节目,而祁家骢正蹲在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