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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望着观景台,什么都没有。

“你要不敢跳过来就在这儿等着我。”月饼动了怒气。

我喊着“月饼”,他一点儿反应都没有。我意识到一件可怕的事情,刚才滴了牛眼泪。

民间有“猫耳狗鼻牛眼泪”的说法,这三种东西能感应到奇怪东西的存在,牛眼泪的感应能力最强。有句俗语“做牛做马劳累命”,凡是在六道轮回投畜生道来世做牛的,都是前世犯了极大的罪孽,一生劳苦赎罪的。牛死之前,赎尽罪孽,会看到前生往事,轮回原因。在那一刹那,牛悟透因果报应生命轮回,流下眼泪。

这种眼泪涂或滴在眼睛上,会看见不干净的东西。

我和月饼都滴了牛眼泪,我看不到观景台上有东西,月饼却能看见我,那只能说明一件事。

我死了,观景台上的“我”是一股怨气。

横死之人体内一股怨气不散,不断重复生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告诉阳世的人它是如何死的。

独身人士夜间回家,开了灯被窃贼杀死,再有人住进这间屋子,明明记得出门关了灯,晚归却发现灯自动亮了;都市生活压力大,经常会出现“白领跳楼自杀”事件,很多人早晨来到公司,总感觉杯子被人动过,许多小东西并不是放在原来的位置。

这些现象都是怨气所致。

出现这种情况,可在室内摆放桃木饰品,三天后放到窗台上暴晒就可破解。

想到这里,我觉得双腿发飘,身子阴冷。难道我没有抓住石髻,坠崖摔死了?月饼看到的是我的怨气在重复生前的事情?

我向观景台望去,大佛脚下,江水潺潺流动,水雾上升,透过树林弥漫山崖,缓慢地笼罩了佛像。

月饼消失在水雾之中,重复着一句话:“你要不敢跳过来就在这儿等着我。”

我用力咬着舌尖,脑子稍微清醒,哑着嗓子说不出话。月饼在不断重复那句话,难道是我活着,月饼死了?!

“咚!”

山崖内部传来闷响,石佛微微晃动,碎石断木坠落不止。我抱着石髻控制平衡,身体却像惊涛骇浪中的小船,被风暴海浪甩来甩去。

石髻根部裂出一道缝隙,“嘣”地断裂,我没来得及抓别的东西,急速坠落。

气压堵住耳膜,只听见“嗡嗡”风声,我双手胡乱挥舞,砸在石佛肩膀上,冲撞力震断脊椎,骨茬穿透内脏,血液如同沸水在体内窜动。短暂的剧痛过后,身体没了知觉,顺着略微倾斜的石面滑落,再次坠入空中。

意识渐渐模糊,水雾被山体晃动的气流震散,视线里一切景物都在飞速上升,眼皮沉重得再也睁不开。

那一刹那,我看到石佛半眯的眼睛缓慢闭合,眼角淌出两行泪水…

大佛,流泪了!

我脑子一晕,清醒过来仍在观景台上,月饼撑着栏杆正要跳过去。

刚发生的一切都是幻觉?

“月饼,别着急!”我抓着月饼的肩膀向后拖,一把没拽动,我这才觉得不对劲。月饼额头上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瞳孔忽大忽小,紧抿的嘴唇泛着青白色,像被点了穴一动不动。

突然,月饼向后退两步喘了口气,下意识摸摸胳膊,茫然地看着四周。

“我出现了幻觉,咱们俩掉下悬崖摔死了。”月饼吸了口气,看到我的表情立刻明白了,“死得太惨了,都不敢回想。大佛好像阻止咱们进去。”

我们说着各自的幻觉,大体差不多,死的时候都看到了大佛流泪。我顺着观景台转了一圈,古亭、草木、山石、道路并没有根据风水布下阵法。月饼搬开几块松动的山石,没发现埋着惑魂的东西,就连几棵老树都爬上去看了,没有反八卦牌、鬼脸铜镜之类能迷惑心智的玩意儿。

我拧开水壶灌了口糯米汤,在观景台的“震”、“艮”位用石子摆出梅花形状,折两根树枝南北方向放在梅花中间,布了个简陋的“聚神阵”。

月饼扬扬眉毛:“这次你先上,我殿后。”

一个小时过去了,我们俩盘腿坐着闷头抽烟,望着大佛的后脑勺发呆。

为跳上佛头,试了十五次,用尽各种办法。每次都会出现各种幻觉,摔死的过程更是五花八门。最惨的一次俩人直接叠在一块儿,生生被悬崖横突的树干贯穿,插在半空中当了人肉串子。

“月饼,再这么稀里糊涂地出现几次幻觉,我就崩溃了。”我狠狠吸口烟,“第八次,你丫摔得稀烂,眼珠子直接迸我嘴里,实在太恶心了。”

“那也比不上你的肠子挂我脖子上恶心。”月饼在地上画着大佛素描,居然有模有样,连一排排螺旋状的石髻都惟妙惟肖。

石髻密密麻麻,我有轻微的密集恐惧症,看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换谁能想到这一千多个石髻是单独的石头雕刻嵌进去的?古人是真不嫌麻烦。”

月饼愣了一下,仰头望着大佛:“南瓜,这些石髻像什么?”

黑色石髻是标准圆形,一圈螺纹由外至内延伸至中心攒成小揪尖,乍一看倒很像那种玩意儿。

我嘿嘿一笑没好意思说出口,月饼板着脸说道:“脑子能不能纯净点儿?”

“这里面不是蒸馏水,纯净不起来。”我本来就因为爬不上佛头闹心,指着脑门说道,“你丫纯净一个让我学习学习?”

月饼画了一个单独石髻:“你再看看像啥?”

“这明明就是一坨…”我硬生生憋着没说出口,图一时口舌之快对大佛不敬可不是个小事。

“果然心里想到什么眼里就看到什么。”月饼围着石髻写下“唵嘛呢叭咪吽”六个字,“联系上山看到的‘回头是岸’崖刻再看看像什么?”

我默念了几遍“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石髻图就像旋转的圆盘,既无起点也无终点,如同生命轮回,生死无休。

“这些石髻是轮回牌?”我脱口问道,不过又觉得不对。轮回牌是一种苦修法门,应该对照一甲子的数目制作成牌。修行的人把牌放在眼前,在幻觉中无限循环生死,受尽各种死亡苦楚,才能悟出轮回之理。

“大佛石髻有多少个?”月饼问道。

我按照查来的资料答道:“1021个。”

月饼写了一个除法算式:62188÷102160.9089128…

“资料记载一九六二年大佛维修时统计石髻为1021个,一九九一年在右腿凹部发现了三个,也就是说大佛建成时石髻数目肯定不是1021。”月饼一边说着一边又写下“62188÷601036.4666666…”。

“一甲子是60,是万物周期轮回之数。10在佛教中代表十法界,众生分为十类,以法为界。每类众生都是无量无边不可算数,‘世界无边,众生无尽,佛法亦无边无尽’,也就是佛法无界。佛门共有36佛,应和佛无处不在的寓意。4是四大皆空,无限循环的6则是六字真言。最初的石髻数应该是1036颗!”月饼兴奋地搓着手,“佛教法器以金、木为主,前几天打捞的阴沉木有62188的数字纹理绝不是偶然。南瓜,你不觉得这很神奇么?两组数字居然能衍生出这么奇妙的佛理!”

“月饼,咱们是科研还是探险?”我对数学的概念停留在超市买东西看小票都费劲的阶段,自然听得一头雾水,“难不成阴沉木是大佛敲木鱼的木槌,被捞走了心疼得掉眼泪?”

月饼一副“敢情我忙活半天是对牛弹琴”的表情:“你还不明白?”

“你直接说每个石髻是小轮回牌,整个佛头是大轮回牌不就得了?每一个石髻都代表着一次生死轮回的幻念,要想跳上佛头,就要经历所有幻念才可以。”我越说越心寒,“这才经历了十五次,还有一千多次等着呢!这要到猴年马月才能完?估计还没完成就被各种幻觉吓死了。”

月饼倒出糯米水搅拌山泥:“海通和尚为保住佛像真正的秘密,布下轮回牌。破解方法就是找到主牌,咱们顺时针数到第六十个,看看是不是主牌。”

说话的工夫月饼已经把稀泥和好,捧起一把糊在脸上。

“你这也太糊弄事儿了。封五感的土符需要昆仑山的万年冻土。”

“到哪儿找那些玩意儿?简单封一下问题不大。”月饼涂得像个泥猴跳上佛头。

我抹了满脸稀泥,对准一处空当跳上去。膝盖撞到石头,疼得直吸凉气。

这次总算没出现幻觉。

月饼正举着手电默数石髻,光柱停在其中一颗:“找到了!”

那颗石髻看似没什么区别,仔细看才发现螺旋圆纹和别的石髻相反。月饼抱着石髻逆时针一转,佛头轻微震动,石髻群如同波浪起伏,延伸至耳朵的两排陷进佛头,左右各出现一条小路,佛耳里响起巨石摩擦的吱嘎声。

月饼抢着走左边小路:“生死阴阳,各走一边。”

左为阳,男走阳路,两股阳气互煞为凶路;我走的右边阴路,阴阳交融为吉路。月饼抢着走了凶路,给我留了条吉路。

我挪着步子喊道:“你丫妥当点别出事儿。”

“佛像里见!”

脚下就是七十多米高的悬崖,看着就眼晕。我一步一挪快赶上走钢丝了,总算顺着佛头爬到耳朵,耳洞里卷出一阵风,尘土飞扬,弄得我直想打喷嚏。

对面照过一道光柱,月饼在另一边喊道:“南瓜,能听到我说话么?”

回了句“我不聋”后,从背包里摸出速燃棒扔进洞里,火势旺盛,看来氧气充足。闻闻没有什么异味,火焰颜色正常说明没有毒气,我才半猫着腰钻进大佛耳朵眼儿。

耳朵里是一条左右贯穿的石洞。岩壁上阴着绿藓,横空几张巨大的蜘蛛网上粘着数不清的蚊虫,拳头大的褐色蜘蛛蜷腿趴在洞顶。我默念两声“罪过”,拾起速燃棒烧断蛛网方便行走。

月饼咬着手电筒,蹲在对面不知道在抠着什么。

我几步赶过去,只觉得鼻子一酸仿佛撞到硬物,像是门玻璃擦得太干净,没留神撞了上去的感觉。我疼得眼泪直流,伸手一摸,触手光滑坚硬,再照着手电细看,居然是堵完全透明的水晶墙,把耳洞一分为二。

“造得真仿生,”我揉着鼻子,“还装了耳膜。”

“密封这么严声音都不受影响。”月饼敲着水晶墙,“起码有半尺厚,应该还有暗道左右贯通。”

我在洞里来回找暗道,没寻出什么端倪:“可能是洞顶有通风口相连,或者是佛头的排水系统相通。”

月饼敲着岩壁听动静:“暗洞应该就在这里,海通和尚不可能布置轮回牌只为藏水晶墙。”

我跺着地面,从回声判断是否有暗洞,想起刚才月饼在抠东西,随口问道:“你丫刚才蹲地上干吗呢?”

“没干吗。”月饼语气有些不自然。

我好奇心强,只恨不会茅山道士的“穿墙术”,急得干瞪眼:“藏着掖着有意思不?”

月饼还是拿了出来:“在咱们之前,有人来过。”

居然是一台手机!

机身设计成不对称的树叶形状,我对这个型号太熟悉了——诺基亚7610。

二〇〇四年,我起早贪黑端盘子送牛奶,总算是攒够钱买了最新款的诺基亚7610,一时间成了风云人物。直到班里转来个高大帅气的学生,很随意地拿出三星银色滑盖D710,我才退居二线。

那个学生,就是月无华。

“赶紧打开看看。”

“不知道还能不能用。”月饼摁着开机键,音乐响起,屏幕居然亮了!

我一时激动:“不愧是诺基亚!”

月饼扬了扬眉毛:“居然是空的,什么都没有。”

“空的?”我有点不太相信,“短信,电话号码,什么都没有?”

“嗯。莫名其妙。”月饼正要把手机塞进包里,山洞里响起一阵音乐。

“你是火,你是风,你是织网的恶魔。破碎的燕尾蝶,还做最后的美梦…”

诺基亚的屏幕亮了,居然有人打过来一个电话。

我全身发麻,心脏猛地一缩。

二〇〇四年十一月梁静茹的《燕尾蝶》发行,我下载做了来电、短信提示铃声。后来手机莫名其妙丢了,我难过了好一阵子。

月饼声音冷得像冰:“这是你那台手机,有人发了一条短信。”

隔着水晶墙,我看到手机屏幕,头都要炸了。

屏幕墙纸,是我和月饼在篮球场的合影。

丢失的手机,出现在西山大佛的耳洞。

月饼点开短信,只有五个字!

脑浆像一壶沸水翻腾不止,视线里的一切都在急速旋转,唯独我静止不动。

几只蜘蛛喷着丝,修补着被我破坏的蛛网。蛛网仿佛越织越大,把我层层包裹。蜘蛛慢慢爬过来,探出螯牙,咬开我的脑壳,注入毒素麻醉神经。

我无法抵抗,任由蜘蛛摆布。

短信内容——织网的恶魔。

“你没来过这里?”月饼眼中有一丝怀疑。

水晶墙只有半尺厚,但我从来没感觉距离月饼这么远:“月饼,这几年,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

月饼讪讪笑着:“对不起。”

朋友的不信任让我很愤怒:“你以为馆长那几句漏洞百出的鬼话我真的相信?你知道的肯定比我多。你不说,我不会问,但是你不该怀疑我!”

月饼摆弄着手机没有言语。这种若无其事的态度更让我不能忍受,收拾东西就准备走人。

“如果我告诉你所有的事情都是你的安排,你会相信么?”

“操!”我懒得再说什么了。

“两个月前,你出现了很奇怪的行为。”月饼的声音很陌生,从背包里取出一台iPad,“看完你就明白了。”

第一段视频:

我坐在电脑桌前,手指飞快地敲击键盘,一排排文字出现在空白的Word文档里。镜头拉近,画面虚了几秒再次清晰,我直勾勾地盯着屏幕,文档里不断重复着“陆贰壹捌捌”这五个字,左下角的页数显示是13/13。

突然,我好像察觉到有人偷拍,删除了文档清空回收站,仰头看着摄像头位置,镜头定格在表情呆滞的脸上。

一股寒意从背脊直冲到脑门,我胸口堵得喘不过气。

月饼叹口气:“看下一段吧。”

第二段视频:

昏暗的客厅,屏幕上有许多噪点。大概有七八分钟画面没有改变,只是偶尔响起摄像头运作的机械声。

就在这时,客厅门“吱呀”推开了。

我走进客厅,双手垂落,低着头晃动肩膀围着客厅不停转圈,低声说着:“般古不哉,奇哇索易,缩多罗婆,布蛤机。”

如果我当时没有说话,就是一具僵尸。

“我在梦游?”

“梦游怎么可能说出那段话?”

真正的恐惧源于未知,连看两段视频,我反而不害怕了,有了一个想法。

多数看鬼片、恐怖小说的人会出现噩梦、恍惚、幻觉等精神状态,医学解释为“脑神经过度紧张,海马体功能紊乱”,真正的原因却是“常走夜路遭鬼打”这句老话。

夜间看恐怖电影、小说,周遭不干净的东西会“物以类聚”,被吸引过来,导致阴气过重。如果这个人体内阳气弱,阴气就会由泥丸宫入体,进入丹田。

这也是喜好恐怖电影、小说的人在午夜观看的时候会头晕、心悸、腹痛的原因。一旦出现这些症状,在疼痛位置逆时针按压十八圈,血脉顺行,阳气回转,就可解除症状。

作为长期写悬疑灵异小说的人,这种情况会出现得更频繁,有些作家甚至因此产生轻度精神分裂。

可是我在写作前后都会“消障”,不可能出现这种情况。我隐隐猜到月饼之所以很执着地要担任“异徒行者”的原因了。

“你第一次出现异常是在两个月前,我偷装了摄像头。在印度‘食人族’部落,我跟着族长卓卡学过古梵文,你说的那段话是最古老的梵文62188。”

“视频还有么?”

“就是因为第三段,我才去古城寻找图书馆,”月饼很无奈地摇着头,“天天守着精神病人,糟心得很。”

我气不打一处来:“你才精神病,偷拍我!居然不告诉我,还有没有最基本的信任?”

月饼板着脸:“你看完就知道了。”

第三段视频:

书房光线很暗,电脑没有关机,只能照到书桌前一小块范围,被子卷成一坨堆在床角,床上映着窗户倒影,一个人影蹲在窗沿上,缓慢地爬动。

窗帘挡着看不到那个人的模样,姿势十分怪异,好像手脚被捆着,身体左右扭动。我看得寒气直冒,也就是月饼心理素质好,换我估计早被吓死了。转念一想,窗沿上这个人肯定是我,又惊出了一身白毛汗。

我停了几秒钟,仰着脖子四处张望又缩了回去。窗帘中央鼓起个圆包,慢慢向两边分开,一丛乱蓬蓬的头发顶开窗帘。

“南瓜,你最好有些心理准备。”

我正看得紧张,被月饼这句话吓了一跳,怒瞪一眼表示愤怒!月饼吹着口哨点了根烟。

视频里,我摆动着脑袋,身体向前倾斜,“啪”地摔在地上,继续扭动身体在地板上爬行。

(真不知道月饼当时出于什么心态,居然把镜头拉近,结果好大一张脸出现在屏幕里。)

我紧闭双眼,脸色苍白,舌头舔着嘴唇,就像一条即将冻僵的蛇。

爬到电脑旁,我直挺挺地撑着地爬起,打开新的word文档,写下一行文字,删除又重新写,反复十多次。由于拍摄角度,我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也不知道是否睁着眼。

“注意看!”月饼话音刚落,镜头正对屏幕,那行字正是古城图书馆的地址。

屏幕上映出我的模样,很模糊,唯一能看清的是我闭着眼睛,舌头像蛇芯子,吞吐不止。

视频到这儿结束,我觉得毛骨悚然,下意识摸着脸,生怕长出鳞片:“我被下了蛇蛊?”

月饼吐了个烟圈:“我装摄像头的时候,发现浴室镜子里面早就有一个。我以为有人偷窥,IP地址查到古城图书馆。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

“我是不是中蛊了?”这是我最关心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