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截尖锐的木茬,从我的大腿外侧穿透,木尖挂着几丝沾着血迹的牛仔裤碎布。

万莫桀桀阴笑,手指放在面前摆成手枪形状:“野战部队有一种作战方式,叫做‘围尸打援’。方式很简单,狙击手把对方指挥手打得半死不活,然后打死救援的队友。我在精神病院读到这本书的时候,心里很纳闷,难道人类真得会傻到不要自己命也要虚伪的友情?”

长明灯忽悠忽悠晃动,屋里阴影绰绰,明明是一片光明,我却看到了灯下的黑暗!

“南晓楼,对不起。”月饼撕了两根布条扎住我的伤口上侧,低声说道,“我一定干掉他。”

我点了点头:“又给你丫拖后腿了。”

“不怪你,如果不是有阿娜在,你早就把他解决了。”月饼点了根烟塞在我嘴里,“谢谢你!”

大量失血让我神智有些虚无:“你丫眼光不错,阿娜不化妆都能当明星。等我的小说改编成电影,一定给她个角色。放心,没有潜规则。”

“滚!”

月饼赤裸上身的肌肉块块隆起:“给我三分钟!”

我终于轻松了!

月饼,回来了!

在这个世间,许多人为了利益、欲望、贪婪,放弃良心,背叛朋友,用伪善掩饰内心的恶;但是也有一些人,始终坚持理想、信仰、友情,用内心的善对抗外界的恶!

灯下,虽然黑,可是,光明不灭!

十二

“这里,很柔软。”万莫掐着阿娜脖子,“断了,可就死了。”

“第一分钟。”月饼往前跨了一步,“地下通道,有四个并排走出的脚印,轮廓是一男一女。我最初以为是徐老和人皮木偶留下的,现在明白了。”

“哦?”万莫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月无华,做个决定吧。你死?阿娜死?南晓楼死?”

“第二分钟。”月饼活动着肩膀,“我承认,刚才看到阿娜,我的心乱了。你这个死胖子难道没有注意到么?其中的两道女人留下的脚印,左脚用力比右脚重。”

万莫指尖在阿娜脖子划了道血口,殷红的血,雪白的脖颈。

“月无华!你在上前一步,她就死了!”

“第三分钟!”月饼右手竖起三根手指,“万莫,我承认你把一切做得天衣无缝,几乎把我骗了。但是,你疏忽了,阿娜是左撇子!她用左手画画,怎么会右手指缝里有木屑?她的重心脚是右脚,怎么会左脚印比右脚印重!”

“你…”万莫话没出口,只见月饼纵身前冲,一拳砸在鼻子上。“这一拳,是替徐老打的!”

万莫鼻子歪在半边,鲜血长流,几颗碎齿迸飞,眼泪、鼻涕、口水一发都滚出来。

“这一拳,是替萍姐打的!”

月饼又一拳打下,正中万莫脑门。万莫脖子后仰,两溜血箭从耳朵里窜出,撞击声、骨裂声、哀嚎声一并响起。

“这一拳,是替南瓜打的!”

月饼扶住万莫摇摇晃晃的身子,一拳闷向万莫肚子,深深陷进肥厚的脂肪中。万莫的肚子像是充了气的皮球,向两边膨胀,脖颈的血管凸出表皮,太阳穴高高隆起!

月饼抽出拳头,轻轻推着万莫肩膀。万莫仰天喷出一口血渣,双手虚空抓向月饼,终于跪倒在地。

“求求你,放了我。”万莫蜷成虾米,抬起血肉模糊的脸,“我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

“不需要!”我从不接受敌人的讨价还价。何况是已经死了的敌人。

“救…救我…”万莫说出了最后三个字。

“没人会救没有朋友的人。”月饼扬了扬眉毛。

我狠狠抽了口烟,心里无比痛快:“月饼,干得真她妈的漂亮!”

短暂的兴奋之后,我看着徐老的尸体,呆滞的假阿娜,想到死去的萍姐,房间的两个枉死女人,心里又觉得很疼,超出全身伤口的疼!

“我不知道你是谁,”月饼摸着假阿娜的脸庞,“我一定会治好你!”

“无华,我真的是阿娜。”

我看到,月饼突然僵住了。然后,极缓慢、极缓慢地转身,胸口插着一柄匕首,侧身摔倒,对着我扬扬眉毛,笑着,说出了我听过无数次的那句话。

“南瓜,快跑!”

阿娜厌恶地啐了一口万莫尸体:“没用的东西!”

那柄匕首插在月饼胸口,刀柄颤抖不止,血液染红了月饼身体。

“月无华!”我狂吼了一句。

我仿佛看见,月饼轻松地站了起来,摸摸鼻子,扬扬眉毛,嘴角挂着一丝玩世不恭的笑:“南瓜,你丫哭丧呢?我哪有那么容易挂掉,我可是月无华啊。”

然而,月饼没有动。

我全身涌起一股滚烫的力量,拔出插在腿上的断木,倚墙站起,瘸着腿往前走,每走一步,鲜血从伤口淌出。

“我,南晓楼,以血立誓,一定,杀了,你!”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月饼每次都对我说“南瓜,快跑”的含义。

我们,宁可自己独面凶险,也不愿见到朋友死去啊!

“就凭你?”阿娜吐吐舌头,天真地歪着头,“好可爱地执着呢。”

我只是死死盯着阿娜,脑子里只有一个意识:还有三米,我就可以把断木插进她的胸口!

“异徒行者,让你临死前见识一下蛊女的本领吧。”阿娜长发无风自动,白裙里“窸窸窣窣”爬出一堆稀奇古怪的虫子,潮水般向我爬过来。

脚背蛰痛,我没有躲闪,只是计算着距离:还有两米。

无数只虫子爬到膝盖、大腿、腰、胸口、脖子、脸上,我已经被虫群包裹,全身麻痒酸痛,终于在距离阿娜一米的距离,我再也走不动了,跪倒在地。

我视线越来越模糊,举起断木,无力地刺向阿娜的虚影:“月饼,我尽力了。”

就当我彻底放弃的时候,我好像看到了奇怪的一幕。

阿娜胸口的衣服冒起一个蠕动的圆点,衣衫破裂,胸膛那片洁白的皮肤撑起薄薄的肉膜,一只碧绿的蜈蚣张开螯牙,咬破肉膜钻了出来,“啪嗒”落地,须足颤抖蜷伸了几下,再也不动。

阿娜不可置信地看着那只蜈蚣,眼神变得陌生,扫视着房间,停在月饼身上。

“无华?”阿娜嘴角渗出一丝血迹,“是你么?”

我身上的虫子如同雨点落下,死了…

阿娜,倒地,死了…

十三

“如果人生可以重来,你会选择怎样生活?”

我默念了几遍一个朋友的QQ动态,心里说不出烦躁,把手机扔在床头,枕着胳膊望着天花板的吊灯发呆。

光影虚幻,我仿佛又回到了半个月前,“红尘宾馆”地下暗室——

我怔怔地看着阿娜的尸体,不敢相信就这么结束了。一切发生得太突然,让我产生了“到底是真实还是梦境”的怀疑。

浓郁的血腥味呛进喉咙,堵在肺管几乎喘不过气,我剧烈咳嗽,扯得伤口钻心疼痛,才从虚无中清醒。

“月饼!”我爬到月饼身边,用力摇着他的肩膀,“你丫不会这么死的!快他妈的醒醒!”

月饼面色像一张白纸,嘴角仍挂着熟悉的微笑,好像随时都会醒过来,打个哈欠懒洋洋说:“南瓜,就不能让人睡个好觉?”

我伸手探到月饼鼻尖,没有呼吸;摸着脖子动脉,没有弹动。竖在月饼胸口的匕首不再颤动,意味着刀尖触及的心脏,停了。

那一刻,我的心脏也停止了跳动。

“月无华!”我一拳拳重击所有能想到的穴位,进行着徒劳的努力。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秒钟,也许是几小时,我哑着嗓子再也说不出话,我终于放弃了,就这么傻坐着,摸出烟点了两根,一根塞进月饼嘴里。

“月饼,你虽然傲娇摆谱,天天板着脸装高冷。”我抽了口烟自言自语,“但是,你丫…”

两道烟柱从月饼鼻子里缓缓喷出,月饼睁开眼睛:“南瓜,就不能让人睡个好觉?”

我吓得“嗷”了一声,第一反应居然是:纳阴地,阴栈,诈尸!

月饼又闭上眼睛,含含糊糊说道:“你个混蛋,居然打了我的笑穴,赶紧封住心脏周围的穴道。”

我搭着月饼脉搏,跳动微弱,急忙点了月饼胸口几个穴道止血,正准备点涌泉穴顶回阳气,月饼突然又说了一句:“不许人工呼吸!”这才彻底晕了过去。

我哭笑不得,心说你丫想得美。手上没敢怠慢,点了涌泉穴,把衣服扯成布条,围着月饼胸口做了止血包扎。确定了万无一失,正准备把刀子拔出来,忽然刀柄自己动了,刀刃极缓慢地向外顶出,逐渐脱离月饼胸口。

我看得目瞪口呆,难道说丫还有金刚狼的自愈能力?

就在这时,刀子“咣当”落地,月饼的伤口里慢悠悠钻出一只躯干裂着刀口的碧绿蜈蚣,探头探脑地爬到阿娜尸体边上的死蜈蚣旁边,张开须足把死蜈蚣紧紧包裹,像是久别情人重逢拥抱,发出了类似于娃娃鱼的“啊啊”哀哭声。

那只蜈蚣叫了足有半分钟,似乎明白了怀里的蜈蚣再也醒不过来,松了须足,张开獒牙把自己拦腰咬断…

我看得愣神,心里隐约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儿,也来不及感慨,掏出手机分别给李奉先、陈木利打了电话,这才瘫倒在地。

李奉先和陈木利按照微信定位找到我们,大呼小叫了半天。我强撑口气把事情简单一讲,两人合伙把失去控制的尸群摸黑扛回车上,陈木利开着尸车出城藏在山里。

李奉先把我和月饼扛上车送回图书馆,看不出李奉先居然很有人脉,找了个外科大夫给我们做了缝合包扎(要是直接把我们送进医院,估计急诊值班大夫一看这伤势,直接报案了),当然临走前也没少塞红包。

忙活完这些事儿,天已经蒙蒙亮,燕子冒充宾馆服务员和住客们商量退房。几个想趁机住霸王店的住客自然不放过这个机会,嚷嚷着要投诉,燕子着实泼辣,一句“行!你们想投诉就投诉,报案都行!反正警察来了不是我盘查你们身份证。”就搞定了。

十四

门“吱呀”一声推开,打断了我的回忆。

燕子端着一碗骨头汤进了屋:“南哥,使劲喝,吃什么补什么。”

我心里叫苦不迭,不情不愿地接过碗:“燕子,都喝了半个月了,我这骨头没长瓷实,秋膘倒是挂了五六斤。”

“南哥,”燕子挨着床边坐下,“嘿嘿,有个事儿…”

“燕子啊,美人计还是算了,”我灌了半碗骨头汤,“等我们好利索了,改改宾馆格局。让奉先找找关系,把宾馆转给你,这样也好有个生活来源。”

燕子喜滋滋地就往外走:“南哥,明早再给你炖锅笨猪骨头!”

“别介!”我拦都拦不住,只好喊了一句,“跟奉先、木利招呼一声,今晚就别打扰我们了,三分治七分养。”

“好嘞!”

我点了根烟,忍不住笑道:“这个贪财娘们!”

这时,手机有微信提示,月饼来了条消息:“准备一下,十五分钟,后墙碰头。”

我回了句:“对不起,您呼叫的用户以关机。”

“南少侠,‘以’和‘已’都分不清,还好意思说自己是作家?”

我一看也别墨迹了,拆了绷带,掩门下了楼,从后墙爬了出去。

月饼背着包靠墙抽烟:“手怎么样了?”

我甩了甩手;“我配的草药不敢说比得上黑玉断续膏,寻常骨折七八天就能好。”

月饼扬扬眉毛没有言语,滴滴打车叫了辆出租车,又闷头抽烟。

我知道月饼心里有事儿,也就没再说话,戳在他身边应景儿。

其实七天前,我和月饼就恢复得七七八八,瞒着奉先、木利去了趟宾馆,把能翻的地儿翻了个遍,用韩立给的化骨水处理了几具藏在房间床铺里的尸体,收集了所有线索才回了图书馆,继续假装重伤未愈。

经历了这么多事,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我们任何人都不敢相信。

之所以这么说,因为韩立、韩峰、韩艺并没有开车回古城,手机联系不上,就这么失踪了。

接二连三欺骗让我们不愿讨论他们去了哪里,根据宾馆得来的线索以及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每天躺床上用微信讨论,排出了一个时间轴——

老馆长、陈永泰、明博是三十年前罗布泊事件的幸存者,这些年彼此之间保持着合作又猜忌的微妙关系(古城郊区别墅仿制图书馆、南平别墅群的蛊族聚集地)。八族重组在古墓会面,有人救了韩立,又在三十年后让胡晓飞给他寄了封信(推测是老馆长、陈永泰),韩立之所以失踪,很有可能是为了这件事。

萍姐和万莫是在我们之前的异徒行者,这件事似乎并没有得到老馆长认可(由族谱没有他们俩的名字推断)。根据萍姐临死前的反应,她早就被万莫那个畜生的蛊控,我们曾经想不通万莫为什么会蛊术,在宾馆里阿娜说“异徒行者,让你临死前见识一下蛊女的本领吧。”

由此可知,真正的蛊女继承人并不是萍姐,而是南平大学美院“硫酸暴尸血案”事件装疯的阿娜!

至于阿娜什么时候当上了蛊女,为什么变成这样,什么时候和万莫勾搭控制萍姐执行“异徒行者”任务,不得而知。可是阿娜被蜈蚣钻心将死之时,看到月饼,似乎又回到了正常状态,这更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问了月饼很多次“硫酸暴尸血案”到底是怎么回事,月饼就是不说,我百度了无数词条也没有查到蛛丝马迹。而且我一提到阿娜,月饼就“老秀才读书,一言不发”,我想到月饼和阿娜彼此中下情蛊(埋在心口的蜈蚣),索性给阿娜下了个“精神分裂”的主观结论。

闲话不提,万莫控制萍姐来到古城,偏巧是我们执行完东越博物馆任务的当口,分明是利用萍姐和我们的关系,给韩立带走“人首蛇身俑”制造机会。

阿娜和万莫利用萍姐尸气诱发了身体里的尸蛊,吸引到红尘宾馆,徐老(宝蛋儿)在野外搜尸下葬遇到带着萍姐尸体的月饼来到红尘宾馆,暗中安排这些巧合的阿娜和万莫听徐老讲述完千年前的经历,得知了“西夏残卷”的事情之后,准备把我们一网打尽…

至于圆脸黄衫两个老人,许多传说中对他们都有提及,而且在东越市“三坊七巷”曾经见过两个类似老者讲“合抱榕”的传说,暗中给了我们关于胡晓飞的启示。

我们想不出这两个老者到底是谁,其实我心中有个模糊的概念,我相信月饼也想到了,只是彼此心照不宣不想说出来,如果真如我们所想,那一切就太诡异了。

时间轴排列到这里断了节点,但是我们得出了几个结论——

一、

拥有“异徒行者”身份的人,并不一定要通过上一代考核。也就是说,八族想探寻“终极真相”的人,都可以执行任务。

二、

八族或许根本不是异徒行者候选人,而是那批一直寻找图书馆,想要掌握其中秘密的人。

三、

我和月饼,很有可能是真正的异徒行者,隐藏在暗处的八族利用我们探寻真相。

得出这个结论,我和月饼异常别扭,被人利用的滋味肯定不好受,何况这里面还牵扯到月饼最亲的几个人。

至于我们晚上出去,却和这些事情无关。

陈木利和李奉先赶到“红尘宾馆”,我专门嘱托了两人,不要动萍姐和阿娜的尸体,用银针封了几个穴位,确保体内最后一丝阳气不溢,尸身不腐。

七天前,我和月饼返回宾馆,把两人的尸体取出,埋在古城郊外一处格局上佳的隐蔽之地。

今天,是萍姐和阿娜下葬后的“头七”。

十五

等了半天,出租车还没来,我们有一搭没一搭聊着。

“月饼。”

“嗯?”

“供奉带全了么?”

“嗯。”

“阿娜和萍姐,你…”

“别说了。”

“月饼,我会陪你一直完成最后一项任务!”

“嗯。”

“你丫说个谢谢会死啊!”

这段时间,月饼被抽了魂,做事没精打采,连平日挺得笔直的脊梁都有些佝偻。除了和我斗嘴时眼里间或一轮熟悉的神采,平时一言不发。

我知道他收到的打击实在太大,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做。

或许,时间是治愈心病最好的办法。

但是,月饼这么执着的人,时间有用么?

“咚…咚…”

街角传来几声奇异的鼓声,伴随着鼓声,是一段清澈透明的梵音吟唱。歌声宛如天籁,宁静了内心;又如翱翔高原的雄鹰,振奋豪情。

“人皮鼓?”

“卓玛?”

我们向街角跑去,空无一人,卓玛熟悉的声音飘荡在耳边。

“心存善念的死,心怀恶念的生,世间不休。冥河之水,不会因眷恋停止流动;生命之花,不会为阴暗忘记盛开。”

“卓玛!”我对着空荡荡的街道喊着,“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的心,觉醒与否。”

鼓声停止,声音渐渐远去消逝…

月饼突然拍着我的肩膀:“南瓜,我懂了!跟我回图书馆!”

我看到,月饼的眼中,闪烁着,曾经骄傲自信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