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偶像式的师父更适合他们,因为他们没有再高的要求。很多想法都是自己赋予、自己幻想的,把一个老师和上师神化,然后自己的内心出现非常感动的、情绪化的一种感受,以此觉得自己什么都不用做,可以被非常特殊地照顾着。需要的不是究竟的真理,而是一种现在的、快速的感受。

这样,可能就把信仰变得如同是鸦片或者一种麻醉剂。你是不是觉得真正在学习佛法的人很少,大部分人都在自我麻醉。

佛陀那个时代也是如此,真正学成佛法的人很少。有些佛法如果佛陀给大众所有人讲,有些人会觉得佛陀搞错了。所以佛陀选择给他重要的弟子讲。最后密法只讲给极少的弟子。

廿一

离开久美的房间,准备回去僧舍做晚饭。

在路上突然下起雨来。一开始是粗大的雨点,后来变成滂沱大雨。坚持着走了一段,他们身上的僧衣开始湿透,于是在路边的僧舍屋檐下避雨。这些修行的人,对一切情况都是接受的,没有抱怨,没有遗憾,也不担忧,也不慌张。路上没有见到有人打伞。又是一个无所事事的空白的时刻。

气氛很放松,开始互相拍照片玩。这个二手相机是他从一个成都的朋友那里买的。“买新的需要五六千,他还给了我一个镜头。”

他喜欢拍照,拍很多照片,留住色彩。打印出来的时候挺开心。画画也是一样,画完搁下来,有一种把事情做圆满的喜悦。有时拍自己的脸,可能是不认识、不了解自己,觉得身上潜在的创造力还没有被发现,是把自己当作了另外一个人的兴趣。

拍完照片,看自己的脸觉得满意吗?

没有满意,觉得熟悉又很陌生。看我自己的时候,好像那个人也在看着我。以前会盯着镜子看很久,想很多,想肖像以外的自己到底在哪里。也许有一面镜子我就不会觉得孤独。

他和久美以前是同学,他喜欢用手里的相机给久美拍照,久美是他最常用的模特。他们感情很好,经常形影不离。

拍完照片,停顿下来,只是一起静静看着大雨中的寺院宫殿,和路上的僧人们。

廿二

早上起来依然独自去转经筒。围绕寺院的山路,走了整整一圈。景色开阔优美,空气清湛,太阳的光芒越来越灼热明亮。一个人走,跟在人群之中。一边转动经筒,一边清理情绪和思路。

知道他这几天经常晚睡,所以中午才过去找他。

我说,早上转经的时候,感觉心很静,很柔软,好像整个人被打开。眼泪要掉出来,但并不知道眼泪代表什么。也没有任何的难过或高兴。

他说,可能是破除了我执之后的一种强烈的状态。通常我在有过那样的感受之后,会更精进。我们试着成为一个证悟的人,尝试变成佛陀那样的人,需要有更多尝试,也会遭遇更多的失败。

他今天带我参观寺院。我来了几天,的确还没有去殿堂里看过。他带着我把一些主要的佛殿都转了。去文殊佛殿的时候,有个小僧人在念经。他叫桑济过去玩,说师父不在。他们说了会话。

这是你喜欢的一个佛殿吧。

阳光好的时候这里很舒服。除了偶尔来几个游客,几乎没有人进来。你看上面的酥油花,是从宗喀巴大师开始的。酥油里面加上矿物原料,做成花和佛像。他在拉萨大昭寺看到释迦牟尼佛十二岁等身像,非常欢喜,做了一朵花供在那里。后来格鲁派的僧人也都开始效仿。

刚开始学的时候,我做出的花跟饼一样。慢慢有了经验,可以使用一些木头模具帮忙,精要的部分还是要用手。做的时候很麻烦,要在冰凉的水里做。

又到一个佛殿。这是最古老的一个佛殿,一七八八年开始建,一七九一年完成。是尼泊尔人建造的。里面有一尊未来佛弥勒佛,他半蹲半坐,表示即将转世、转法轮。

闻思学院的大殿里,很多僧人聚集一起在念经,声音浑厚。诵经一般在中午十一点半到十二点半,一个小时。

我说,这里的僧人年龄都很大,老僧人很多。

现在很多小僧人都还俗了。老的僧人一般都有一些学徒。昨天仁波切就说,他要收十个学生。他说以后我们老了就没有人再做小僧人了。

僧人如果还俗了,还会跟师父之间保持关系吗?

会的。但是会变少,因为他们不再为佛法做准备,而要去做其他的事情。不再像一个自由的人。他要照顾孩子家人,很多杂事。

这些俗世的事情在你看来,都是浪费时间以及是烦恼的来源?

如果是一个智者,在世俗中同样活得自在,不受限制,或者说不受无奈的驱使。在遇到困难的时候,烦恼也会减少。文革的时候,一些真正修行的学者、高僧,他们被抓进牢房里面好像没有什么区别,照样不误修行。在那里也得到一种自在。环境的改变对他们没有影响,在监狱里面待过十几年的也有。

廿三

仁波切在僧舍里等我们一起喝茶。他也许知道这是最后一天,没有出门,留出很多时间。已是中午,仁波切没有同意一起去餐厅吃午饭的提议,而是让街上餐厅送来藏式包子,并坚持付了包子的费用。

他一直在喝的,是腊梅花泡的水。这是桑济帮他在成都买的。他使用一只优美的青花茶杯,吃饭的瓷碗也是单独的,很美。但在日常生活中,他一直呈现出谦逊和柔软的一面,时刻观察和关照着他身边出现的人与事,并给予照顾。

包子吃完了。一只漂亮的黄花野猫偷偷进来,去找盘子,一边轻声叫着。

一些人开始陆续请教仁波切问题。

有人说的是自己的工作,为集体的工作所累,很想单独做些事情。“我为别人做的这么多事,其实不是自己真正想做的。想做的反而没时间和精力。”

仁波切说,应该为自己的心去做一些事,事情改变心也会跟着改变。团队和别人都在改变,我们很难控制一切,如同太阳每天都会升起,但有时会被云挡住。所以要先为自己着想,选择让自己开心或是甘愿的事情。不然会引发更多困惑和忧虑。

又有人发问,说在生活中遇见相处紧张的人,对方的情绪会干扰自己,一说话就心跳加快,没办法思考。并且看起来与这个人的状态是无法改变的。

仁波切说,在心的相续中,这样的反应和情绪没有什么特别。大家都是普通人,也许因缘让彼此关系变得不一般,比如看到对方会有畏惧感,或很紧张。我们碰到自己的上师也会有这样的情绪。但那是自己的事情,自己的心跟别人是没有关系的,它也影响不到别人。

桑济补充说,如果一个人跟自己有对立的关系,这个关系产生困难或者痛苦,就应该试着接受,把对方当作自己。这种敌对或碰撞的关系或许会慢慢消失,开始时的敌人最后会变成朋友。僧人会把自己的敌人当作很好的老师,至少他让你明白一种不愉快的关系。

他们一边说着话,一边开始融化酥油做酥油灯,要拿去供在佛殿。

把牛奶分离出水和牛油,得到最精华的奶油。藏族的小孩子五六岁就可以吃,跟面包一起。最好的奶是牦牛奶,因为牦牛会吃得特别好,他们平时也会喝。酥油茶和糌粑一般早上吃,中午炒菜,晚上吃面。有时候做包子。包子比较麻烦,人多的时候做。这些他都会。

我说,你还写过自己会做比萨饼。

那个一点都不难。

我问仁波切,桑济应该算是很优秀的僧人吧。学习上应该是得奖学金的那种优等生。

桑济说,不是。

仁波切微笑着说,他就是。

我说,桑济,你为什么觉得自己不是?

桑济说,我们这里学生很多。每个人都是备受考验的。

廿四

他让我去看下午五点钟开始的辩经。我旁观了一个小时左右,当僧人们结束辩经开始围聚在一起念诵经文,天色已黑,空气也变得寒冷。九月的拉卜楞寺,白天的气温大概是七到十八度,晚上则应该是十度以下。

回去僧舍,屋檐下的灯已亮起。这是离去之前的夜晚。晚餐他想准备火锅。火锅是很受拉卜楞寺僧人欢迎的一种聚餐方式。他一个人在客厅的木桌子上准备了所有的东西,用来涮火锅的材料十分丰富。

久美和仁波切都在。吃完了晚餐,他们有事先出去了。我们终于觉得有些放松,几个人抛开所有严肃的正式的话题,完全敞开,胡乱聊天。

因为桑济的兴趣是如此广泛,所以谈到的话题,飞速转换:人是不是由猴子变的、希腊神话、科幻电影、美剧、罗马角斗场、蒋介石、袁世凯、明清的朝代、德国人和日本人、耶稣、穆罕默德、梵蒂冈、犹太人、希特勒、黑人、马克思主义、凡高、艺术家、自杀、前世、轮回……然后又做脑筋急转弯,猜谜语,互相哄笑。迟迟没有散去,一直在说话。

最后又问了一些问题。我问他,觉得自己跟久美之间有区别吗。久美是一个很单纯的僧人,在寺院里,不怎么出去,跟外界几乎没有联络。

只能说我有过他那样的阶段。但可能我不满足那种安逸状态,我是愿意尝试的,而且不怕尝试带来的任何后果。好奇心让我这样去做。一种选择或者说自由是需要付出某种代价的,要承受它。但很多人最后会望而却步。

仁波切虽然很年轻,看起来比他的实际年龄稳重很多,这跟小时候受的训练有关吗?他很会照顾人,把自己放在一个谦逊的位置上,温柔、优雅。所有的仁波切都是这样的吗?

也是通过经历培养出来的。他有很多压力,要做一个地方的精神领袖,管理僧人和僧院的大小事情。照顾更多人,也去寺院学习,看很多书,上很多课。他经历过很多,心比较柔软。通过所经历的事情是可以学习的。

现在很多人对修行感兴趣,你有什么建议吗?

藏人不说宗教。是说一种理,法理。佛教是一种理论,一门很独立、很缜密的学问,当然同时它可以被当作宗教。太多人追求一致很容易就凝聚起来,一旦凝聚起来就需要一些规矩,不然会乱。这时一个人就要起到自己的作用。

在对佛法的学习中,很多人因为觉得没有新鲜感而放弃最重要最真实的东西,去追求特别的、神秘的、不一样的感受。而这些感受其实是快速的、廉价的。我们应该去追求佛法的来源,学习用佛陀的智慧来分辨是非。

很多人在学习的一开始就弄错了。比如打篮球,首先要了解球是怎么弹跳,了解规则,然后跑动,试着怎样把球扔进筐里。如果一开始就要扣篮或做一个很难的动作,是不可能的。但更多人想要的是一条快速的道路,没有用跟得上自己智慧和烦恼的方式去学习。

格鲁派认为,你不一定在开始就帮助别人,而是要为做这样的事制造条件。积聚很多福德,就会有很多可能性和力量。观察、认识一个僧人或观察各种宗派的关系协调,试着去认识他们,看他们是怎么学习、怎么行动,累积智慧或物质,这都是在积累福德。多去闻思,闻思之后再去修。

但我见到的另一类人很多。这类人通常自我非常强大,或者认为自己就是佛陀或观世音菩萨。我曾经遇到一个人,他说两个法王都是他的朋友,以此表现自己的特别。格鲁派不提倡这些,包括自己有神通、特殊能力或是一些特殊的机遇,都不会向外面显露,这都是自己的事情。他们尽量试着控制自己的心,在外人看来是很谦卑的。

汉地很多人刚开始学习藏传佛教很热情、很积极,后来觉得自己是特殊的,去做各种奇怪的事情。这都是因为他们的心不够坚定,容易动摇。

成为僧人,你觉得是比较幸运的事情吗?

在佛教里来说应该是,因为可以更接近地了解经意。

作为一名僧人,有一种使命感吗?

我没有任何骄傲。连谦虚都没有。

怀疑叛逆的精神和独立的想法,是藏传佛教的僧人看重的吧。

佛法的所有窗口都是打开的,可以随时出去看看。很多僧人去看别的宗教,想知道跟佛教有什么不同,一些人可能因此而找到佛陀的道路。佛陀会教人分辨,所以他会讲不一样的法。比如两种东西的区别,你懂得越多就越可能了解。如果只喝过红茶,你会觉得这就是最好喝的,所以要多去喝,到一个阶段时,那种分辨就是你的智慧。如果你看过《古兰经》和《圣经》,就不会被单一的东西说服。

你刚开始对这个桌子的认识,后来的认识,以及尝试运用各种见地去了解这个桌子,这是一个过程。佛教徒需要每时每刻都在处理心,处理见地。

普通僧人可以享受宗教带来的温暖,虔诚地去转佛殿,得到内心的安宁,但越是单纯越容易破灭。佛教也有严格的戒律,只是戒律的核心超越于这些限制。人们会说,你要有戒,不要破戒。最好的戒律是超越自己的欲望,这才是真正的持戒。

你是说,人的修行,一开始要遵守戒律,但最终应该获得超越。

如果只想安静过日子,戒律可以让你更好地保护自己。但也有僧人不仅仅想这样,他需要超越痛苦,做到更多,去引导众生,思想和行为就要达到更高的标准。一个真正的智者,如果内心达到很高的层次,可能不持戒而是完全超越它。真正寻求真理的人,会超越于道德和人为的范畴,觉得那一切都是局限的。但一开始要遵守界限,没有遵守就不可能打破。

这些话,像是在描述经常有人谈起的更敦群培。

更敦群培的每一个举动都在提醒着你,不要落入自己的妄念当中。比如他把烟塞到佛陀像的嘴巴里,这行为好像是一种亵渎,但动机是让你清楚这都是幻觉,不是我们追求的东西。很多人需要这样的刺激和警惕,不然会陶醉于自己制造的梦一样的感觉中。

他是一个聪明的人,不会为了自己的目的而让别人把自己看得像一个疯子,其实比任何人更关心佛教。人们往往评价一个人多么聪明,多么智慧,但同时又不对他抱有敬仰之心,因为他们觉得那是只属于他自己的智慧,而不能分给其他人。他们喜欢对方既有智慧,又有某种永远不变的确定性,所以最终会选择比较安全的那个。如果得到同样的东西,他们不愿意冒更多的险。

我会欢迎冒险,但不会因此特意去制造一个。一个修行者,只要一直在思考、在怀疑,是一个真正的佛教徒,在实践佛陀的理论和内心时,一定会遇到很多困难。可能是疑惑、恐惧,也会有失望。比如觉得一些人的内心和行为很愚蠢,看到有人甚至连佛教的门都没摸到却有很大的傲慢。修行的动力是慈悲心,但它很容易受到挑战。一些人很难让你的慈悲心生起。

那么你如何去确立和加强慈悲心?

希望所有的众生离苦得乐,这是所有真正佛教徒一开始修行的目的,所以一些思想的分歧不应影响慈悲心的生起。如果你是一个真正的佛教徒,不管是谁,都会救他。你需要去解除他的痛苦,而不管他是什么身份。

现在很多人对佛教抱有误解。一方面是没有真正阅读佛教经典,理解释迦牟尼的真正观点,另一方面是现在的一些佛教形式,让人觉得功利、表面化并且充满索取。比如很多人去寺院,只为了烧香拜佛,祈求实际利益。

人有自己的意识和倾向性。佛教的奥义太深了,一条鱼怎么能了解大海。

廿五

我问他在拉卜楞寺待了十二年,对外界还有没有好奇心。

他说,一直都有。外界有更多创造力,也会对人产生好奇。他会想他们的生活,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如果那样生活会怎么样。也想象过,如果像他们一样生活,自己会怎样。

“也许会租房子,为了赚钱需要画更多的画,或者做一个靠劳动收获蔬菜的人。也可能四处走,试着在喜欢的地方自由地生活。”

有一些僧人在寺院里从年轻到年老,就这么度过吗?

人生是很短暂的,就是这样度过。

如果没有做出一些其他的选择,是不是也会像那些老僧人一样,在寺院里面逐渐老去?

那是很幸运的事情。因为谁知道能活多久,如果真的那样的话,说明我很幸运。但这些很难决定,因为身份本身改变很大。比如说发生改变宗教的战争,很多身份可能就不存在。但我不会太执着于身份本身,心态也不会有大的改变。会做一些自己需要做的事,这是不会变的。我也可能以后不会在拉卜楞寺。

在这里是还要再学习一些东西?

是的。现在在这里,还有很多东西需要去学习,去了解。可能学好了之后,才会去准备自己的一个世界。

想过云游世界吗?

不管到了哪里,哪里就是我的世界。因为觉得每一天都不一样,所以一个小镇、一个小僧院都可以给我很多,这些对我来说已经足够。更大的地方只是一个概念,只存在于想象中。我的世界可以是这个样子,它给我很多,如果离开,可能失去更多。通常局限的只是人自己。去再大的地方,范围还是局限在自己的思想和眼睛所看到的,不会有太大的区别。

在他看来,在藏地,僧人比世俗的人要更开心和实在,比较少一些烦恼。去汉地再看一下藏人,又觉得藏人比汉人要开心。

作为一个僧人,你学习的目的是什么,最终的生命的目的是什么?

获得证悟,获得终极的自由。

有两种智慧,一种是量的智慧,你可以学很多东西,知道很多别人不知道的东西,比如一些僧人可能懂得一些现代的科学。而佛陀是量的智慧和最后的智慧都聚足。终极的智慧是不再有困惑和痛苦,不再受情绪的控制,包括身体、环境种种局限。这也是修行者最终的目的。

同时你要给所有人以方便,因为你洞晓之后会生起很深的慈悲心。吃了这个药,觉得很好,自己不再是一个病人,就需要分享这种获得。把解脱于约束的方法传授给所有众生。

佛陀就是做了这样的事情。也有很多开悟的人,没有那样的慈悲心,即便证悟,也不会传授方法。僧人穿着佛陀的衣服,试着想成为佛陀,至少在行为上,或者说在外的形式上要和他一样,然后慢慢在内心也要真正变成他。僧人的目的便是最后获得佛陀那样的智慧,以此帮助更多众生。

廿六

“南赡部洲像一个沉睡的居所,像万物生灵的尸体,而在它上面,是梵天亲手编织的巨大无形的被子,镶嵌着心愿的宝石。宝石上是否住着另一种幸福的生灵,比人更真实的生物?我的头顶竟然住着这么多的星辰,却从来没有跟它们打过招呼。也许上一世的前世,我曾生活在那些宝石里。现在住在南赡部洲的一个我,在时间和空间里,在远方生灵眼中的一个渺小的星星上。我生活在佛陀的觉悟里,行走在自己的梦里。

我想用这些贝叶经书做一只船,离开轮回苦海。”

这是他写过的诗句里面,我很喜欢的一段。

深夜结束火锅晚宴。他送给我一只木碗,之前他曾带着这样的碗去转冈仁波齐,在藏民家喝酥油茶,拿出来使用。夜色深浓,结伴走过寺院旁边的转经道,没有再说话。

一阵寒风呼啸。他只穿着单薄僧衣,但仿佛从来没有寒冷感觉,任大风刮到身上,衣袍卷起。到了旅馆旁边的十字路口,告别的时候到了。没有握手,没有拥抱,没有多余叮嘱。只是简单说了声再见,各自转身离去。

在这些相处的日子里,我们曾经一起仰望墙上的壁画。他替我解说上面的藏文句子。

“这句说的是生起黄金一样的心,大地一样的心,月亮一样的心,珍宝一样的心,湖一样的心,金刚一样的心,药一样的心。这些都是指菩提心。

这头大象刚开始是黑色的,最后慢慢变成白色。大象代表我们习性中的昏沉。

这一句是太阳一样的心,音乐一样的心。坐骑一样的心,就是服务的心。水一样的心,声音一样的心,云一样的心。依然是关于菩提心。船代表容纳和救度,装载别人去彼岸。”

……

那一刻,他的声音安静而柔和。旁边幽暗角落里,一盏被点燃的酥油灯,烛火稳稳地闪耀,亮光驱散黑暗和寒冷。那一刻,我的心也是安静而柔和的。

在某些个瞬间,我觉得自己仿佛认识他们已经很久,曾经在一起度过很长时间。

我知道我们还会在未来的某个时地重逢。

素琴·古音·淡味

岁月冉冉

而人的心可以做到平稳从容

大抵是有怎么样的心

才能有怎么样的音

月出鸟栖尽,寂然坐空林。是时心境闲,可以弹素琴。

古琴,一种古老的中国传统乐器,长约一百二十厘米。古代多以梓、桐制作,用两块木板胶合成共鸣箱。琴面上有十三个徽位,用贝壳或玉石、纯金镶嵌在琴面外侧的十三个圆点,是琴弦泛音的标志,也是音位识别的根据。蚕丝做琴弦。所以古琴又叫丝桐。

古琴的声音,强弱平衡,深幽有余韵。大略有十种对比因素,清浊,小大,短长,疾徐,哀乐,刚柔,迟速,高下,出入,周疏,可见这种乐器表达力的丰富和深刻。

传说是神农、伏羲、舜等创制了这种乐器。起初,琴可能是作为祭祀的一种方式,用以和天地沟通。《诗经》里有大量句子涉及到琴:“椅桐梓漆,爰伐琴瑟。”“琴瑟在御,莫不静好。”“我有嘉宾,鼓瑟鼓琴。”“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当时琴在世间应有广泛的作用。人们制作琴,在不同的场合演奏,以此传达人与人之间的美好情感。

同时,它也是个体寻求一种精神空间的载体。左琴右书是知识分子的理想生活,而在众器之中,琴德最优。人们把它隔绝于酒肉宴席,大多在山林清庭、寺庙道场中寻求它的踪迹,感受尘外之趣。元末的冷谦把琴曲演奏归结为“轻松脆滑,高洁清虚,幽奇古澹,中和疾徐”十六法,逐个做了解释。

比如“高”,“故其为宁谧也,若深渊之不可测,若乔岳之不可望;其为流逝也,若江河之欲无尽,若三籁之欲无声。”

比如“清”,“澄然秋潭。皎然月洁。然山涛。幽然谷应。”

这些字词描述如此优美,接近是一种理想境界。

可以想见,古琴的弹奏在古代中国的文人雅士之中,并不是单纯地用来表演,用音色去取悦他人。抚琴一曲,更深远的意味是,让这个仪式与弹奏者自己的内心应和,以此追求“心骨俱冷,体气欲仙”的意境,达到“令人起道心”的效果。这已接近是一种心灵训练的途径。

刘向在《琴说》里写道:“凡鼓琴,有七例:一曰明道德;二曰感鬼神;三曰美风俗;四曰妙心察;五曰制声调;六曰流文雅;七曰善传授。”

作为这样一种立意高远的乐器,历经时代变迁,到了如今,貌似式微,很少人提,也没有在社会上普及,但也引起很多人的向往。

一些对古人的精神世界有共鸣和寻求感的人,试图学习它,与之产生联接。它仍牵动人的情思。美的事物,生命力刚强,不会无故消亡于这个世间,仍会在不同时空的心灵之中传递和影响。“松风飕飕,贯清风于指下,此则境之深矣。”此种雅韵深意,令人生发幽情,缅想常存。

因着这些种种,我去苏州探望了叶名先生。

与叶老师相约,直到确定可以见面的时间,差不多持续半年。她八十四岁高龄,待客不便。其间,全亏两位当地与她相识的朋友联系,一位是周晨,一位是桐含。最终定下相会的时间。

因为身体缘故,她不能长时间与我在一起。约定每次见两三个小时。之前,我会与见面的人有更多时间在相处,参与对方的生活。但按照叶老师目前的状态,这种方式是适宜的。对我来说,见到她,听她抚琴,已是一个好的收获。

之前,下载她的CD,听了很多天她弹奏的曲子。《平沙落雁》《渔樵问答》《梅花三弄》《良宵引》《忆故人》《流水》《普庵咒》……这些固定曲目,在不同时代,由不同的人以不同的风格演绎。这是传承的力量。有时点燃一支“平安”或“飞鸟”香,空气中听着丝弦的摩擦声,心里生出清凉,被安抚直至如同一匹平滑素缎。

十月苏州,天气尚暖。坐高铁抵达,已是黄昏。在离叶老师居住小区较近的位置,找了旅馆住下。出门去找餐厅吃饭,点了应季的金花菜和白鱼。晚饭之后,散步到寒山寺。在高墙外见到唐式大塔,端正大气,夜色中巍然耸立。

在这样的城市里,生活着一个高龄的弹古琴的老太太,也是再自然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