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只有在进部队之后,弹琴停了好几年。做的是宣传美术工作,而且参军不可能带着古琴。从成都回上海工作后,她去打听琴社的事情,找到师兄姚炳炎,老师也都是原来认识的。跟他们联系,开始恢复练琴,参加活动。

之后,平时都会去琴社,除非礼拜天要加班。后来到包头,要回去上海,每次经过北京转车,也问问北京的情况。常去一些老琴人的家。所以对于古琴,也可以说并未中断。肯定会忘记一些曲谱,但很多年轻时学的东西,记得比较深,基础还是在的。

照片中年轻的她面容清秀,气质干净。却想起桐含谈起她的一句话:“她的经历也很颠簸流离,其实一直被时代的潮流拨弄。经常莫名其妙就走到另外一条路上。首先肯定是考虑生存,很多时候这是最大最基本的问题。”

她拿出一张黑白小照片,是她的父亲。一个道士装束的男子,留着胡须。这是一九六五年一月一日,在温州。他是一九七七年,文化大革命过去的第一年,在温州过世的。那时她父亲年纪大了,平素喜欢到清静的地方走走。父亲对她影响很深。

“我的家庭简单。七八岁时母亲去世,她才三十几岁。兄弟姊妹三个,哥哥在上海,弟弟在温州。小的时候几乎一直都在逃难。当时在温州还有叔叔一大家子。开始我们想出来,父亲没有路费,就跟他的姑妈,我叫姑婆,借了二十一块钱。

他说带你出来就是靠姑婆借的二十一块钱,以后有钱要还给她。

刚到上海时住在亭子间。后来父亲找到工作,租了一个后楼,就是楼梯上去,客厅后面的一个小房间。空间也非常狭小,没有灯,但比阁楼要好一点。住了大概一两年,又搬到亭子间。

父亲是中学文化程度,会打打字,英文也认识一些。在上海是普通职员,在房地产公司收过房租,有时候去哪个公司打打字。找工作很难,也不稳定。公司一旦经营不好,他就失业。他是这样的一个人。平时喜欢听民族音乐,买了一个旧留声机,经常放《阳关三叠》等琴曲。我慢慢被潜移默化。十三四岁开始学琴,后来一边学琴一边教琴,有了一点车马费的收入,也算可以把家维持起来。”

只要一打仗,父亲就没有工作,她的书也无法读完整。刚刚付了两个月学费,打仗了,就又要离开。生活很辛苦,无尽颠簸。

她记得日本人打进来的时候,自己还在外面教人弹琴。一天到晚拉警报,后来都习惯了,等警报停了以后就走。到了晚上,电灯用布罩起来,玻璃窗用纸贴上,怕空袭暴露目标。

后来房子被日本人炸掉,他们逃回温州,又逃到乡下。有一次在温州市里,走到半路快到山坡时听到拉警报,她赶快躲在边上,看到日本的飞机丢炸弹。“我在石头后面,看得很清楚,一枚炸弹在前面掉下来,然后就爆炸了。”

后来日本投降,美国人进来,上海也是乌烟瘴气。

她说,即便有战争和动乱,但那个时代,艺术氛围仍离人的生活比较近。学乐器或者是学画画,从事跟艺术有关的事情,比较平常。很多人会这么想,会这么做。不像现在,艺术好像是跟大部分人没有关系的事情。很多人不去想,也没什么人想真正从事。

“古琴很难,学古琴的还是少。但不管怎样,我自己学琴是非常努力的。想着一定要学好。

以前在上海,接触的一些人经济条件算是好的。家里总挂着一张琴,不一定会弹,但显示自己尊重和热爱中国传统。父亲当时有两个医生朋友,很注重琴棋书画,在意文化氛围。他们都已五十多岁了,知道我会弹琴,提出跟我学。

我教一个弹了《阳关三叠》,后来还一起合奏,感觉很好。另一个家里也有琴,我也教。用的也是比较传统的教法,没有琴谱,就是靠脑子记。

学生里还有一个男孩跟我年龄差不多。他的父亲是上海帮派的,有一些名气,叫徐朗西。当时他读高中,我一个礼拜去教一次,大概这样过了一年多。他弹得很好,后来也参加今虞琴社。在社里经过指点,更是进一步提高。后来听姚炳炎说,他在文革中跳楼自杀了。因为父亲是帮派头子。”

她说自己年轻的时候,能够画画、弹琴、教人弹琴,也曾经想过以后年龄大了,就把教琴、教画当成工作。当时这种想法跟父亲讲过,父亲说,妇女要有经济独立的能力,不能依靠别人。他经常讲这类的观点。

但实际上这只是一个向往。

后来世事的变化谁能预料和知晓。

我问她,认识的老师和朋友,或者年龄大了,或者离开了,或者是发生变故走了,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她照旧绕开了我的问题,只是提起往事。

“以前李明德老师过得很辛苦。他在公司里面工作,薪水没有多少,住的房间很一般。他到我家教琴,我没有什么其他东西招待他,就请他吃一碗馄饨。他死得太早了。突然之间脑溢血。”

十二

一九四九年成都解放。张大千出国去了印度。她在成都市中国民族青年联合会学习。一九五年十月响应抗美援朝的号召,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川北军区文工团搞美术工作。朝鲜停战,随第一批中国人民解放军部队转业到上海。

后来她认识了先生,跟他结婚,一起到包头,待了六七年。温度零下二十四度,得穿皮革。气候干燥,不下雨,就下点雪。吃的只有粗粮,每个月粮食,一个人定粮二十八九斤。大米只有一斤,面粉大概是十斤。还有杂粮,小米已经算是很好。油是二两,肉半斤。

再后来调到江西拖拉机厂。早上带粮食,中午在厂里吃。女儿上幼儿园,下班后两人一个接孩子,一个回家做饭。有时候晚上弄完所有事情,想弹弹琴也没有精力。

文革中受到冲击,主要是因为张大千。她记忆中的张大千当然是没有淡忘。

“张大千老师的家庭很传统,很讲礼节,家教很严。他对哥哥嫂嫂都很尊敬,逢年过节都要跪下磕头。但他对学生相当好,很亲切,很豪爽。我们到他家里,吃住都是他管。他说,我的小孩跟你们差不多,你们相当于我的下一代。

我们对老师也很尊敬,逢年过节要向老师磕头。老师有钱,一张画值很多钱。知道我家经济状况后,每个月寄钱给嫂嫂时,也给我家里寄一点。这帮了很大忙。因为父亲那时没有什么工作,经常失业。对其他学生他也是这样照顾。”

她说张大千喜欢讲话。画画的时候学生围着他,他就讲自己的事情。他的母亲在内江镇,会画鞋的花样,他小时候跟着母亲画,大概十几岁开始真正学。

后来做过和尚,出过家。在日本留过学。还在重庆当过两年的土匪师爷。

一九四九年印度请他去讲学,他去了。后来他的儿子、侄女想到台湾去看他,都去不了,只能通个电话。他儿子说,爸爸经常问起学生的情况,他就一一讲了,俩人都在电话里哭。

张大千一生画了六万多张画,直到八十三岁过世。

一直到后来文革结束,开办了张大千纪念馆。他儿子知道苏州、上海有大风堂的弟子,就一一联系,慢慢恢复。现在上海大风堂是一个分会,成都、重庆、香港还有其他地方也有,经常组织互相联系。

一九八四年退休之后,她到上海、四川参加各种活动,如纪念张大千的活动等。大家一起交流,一起开画展。“相当忙,不比上班空。”

如果张大千没有走的话,可能生活又是另一种样子吧。

那就不知道了。文艺界受到政治运动的冲击,很多画家都死了。

十三

中途,她弹奏了一曲《普庵咒》。此曲是一首佛曲,明清两代各家琴谱都记录了这首曲子,表现的是佛家古刹闻禅,分为有辞、无辞两种。有人说演奏的时候,一定要用清和雅正的心态,手法沉稳,“不矜躁,不疾骤,不漂浮,不滞涩”,这样才可以令自己和听者都生起欢喜和清净的心。

“最早的时候是跟杨老师学的。他教我十三首琴曲中的一首。”这是她经常在公开场合演奏的一首曲子。只要一弹琴,气场就有微妙变化。姿态,神情,手势,都有了岁月浸润。所谓的声意雅正,用指分明,运动闲和,取舍无迹,大抵如此。

弹奏中途,由于身体原因突然反复咳嗽,大概持续三回。但仍旧显得十分镇定,咳完,再往下弹。坚持弹完全部。

古人说,操琴也有戒。头不可不正。坐不可不端。容不可不肃。足不可不齐。耳不可乱听。目不可邪视。手不可不洁。指不可不坚。调不可不知。曲不可不终。这些是弹琴之人的戒律。所以,她弹完了整曲。

谢谢叶老师。喝点水,腰也有点受不了吧。

年纪老了就是这样,骨质疏松,骨头变形了。腰椎变形,不好久坐,坐久了吃不消。因为直不起身来,现在的衣服也都只能现裁。

有一些人想学琴,可以怎样学?

这得看本人,要心里真正喜欢。如果不喜欢,弹着也没意思。学的时候好好学,经常练,要有毅力。有些人只是感觉好玩,结果学半年或几个月就学不下去。琴棋书画,修身养性,修自己的性情。现在生活紧张,有时间在家里弹弹琴,自娱自乐,是一个让自己清静下来的办法。但说老实话,还要吃得起饭,没饭吃就没办法去玩这个东西。

现在古琴也已经成为让很多人获取名利的一种方式。

有些人为了出名,拼命想到外面去,但弹得不好就很难。再怎样吵闹也没用。就跟演戏一样,有人捧场,但你还得要有真本事。

一个人琴弹得好,是使用什么样的琴都可以,还是琴的选择也很重要?

琴用很长时间会坏的。初学的人不必买太好的琴,弹得好的人无所谓。有些人喜欢琴音很脆,有的喜欢韵味长,自己会弹就知道区别。所以很多人喜欢背着自己的琴。每张琴有的这个地方好,那个地方就不太好,全面很困难。当然琴还是重要的。古琴是美的,坐在那里弹琴,要放松。眼睛看这边,心静下来,手怎么放,动作怎么样,都有一定的讲究和规律。

弹琴的时候应该是怎样的状态?

心无杂念,注意琴曲的内涵,想着把它弹好。琴有主题思想,比如弹《平沙落雁》,讲北方天气冷了,大雁要飞到南边。演奏的过程就要用琴表现出来雁叫,盘旋,慢慢落下来,所以指法很重要,要注意速度快慢。《阳关三叠》比较简单、通俗,明白它的意图和情绪的表现。出关,一个人回忆故人,一些指法比较婉转,弹得慢一点。

现在有用五线谱教古琴的,还有了学院派,但传统的看法是,表现情趣就不能让节奏控制。一旦节奏试图控制,味道就不出来。

高山没有动静,是固定的,流水就不一样了,指法就比较活泼。弹琴的人就是这样,要用心去体会。怎么样表现要靠自己体会。老师教你,光会弹也不行,你得体会到情趣内涵。

我觉得还是传统的方式好。中国人应该把古琴弹好。

十四

这大概是她谈起古琴最长的一段话,有自我的理论。在其他所有的表述中,她都是质朴而直接的,没有任何多余结论和抒发。

她说自己画画和弹琴都是业余。一九八四年退休,工作的三十五年中,画画不太可能,因为需要颜料,文房四宝要拿出来。但不管到哪里工作,都会把琴带着,闲暇时候进行练习。这样不时练一练,指法就不会忘记。

但她从未表达过自己对弹琴的情感,或者对这件事情有过什么样的期望和经验。一生在流离辗转中朴素自守,唯独一张琴长伴一生。最终还是所言寥寥。

痴爱琴的人,也许会有如同嵇康的感想。“余少好音声,长而习之,以为物有盛衰而此无变。滋味有厌,而此不倦。”这也应是她心中所想吧。

岁月冉冉,人的心可以做到平稳从容。大抵是,有怎么样的心,才能有怎么样的音。她弹过两曲,言论不多,但这种淡然质朴的气场,始终存在于她的周围。

差不多到了离开的时间,她接上我刚进来时候的话头。“有几张我们的结婚照,在里面房间,你去看看。”她其实是会把别人说过的,都放在心里。

我小心翼翼地穿过过道,经过厨房、客房的门口,走进这对老人的卧室。

房间很普通,收拾得干净,典型的南方居家氛围。木地板,老柜子,墙上挂着旧年代的照片。婚纱照很美,是一九五七年拍的,上海南京西路的光艺照相馆。她和先生并肩坐在一起,他们那时候都很年轻。

她在照片中,确然是一个美丽的散发出光彩的南方女子。即便现在已白发皑皑地老去。

然后,我告别了她。

后来

与这些相会过的人,有过重逢。

二〇一四年元旦,飞机从北京到兰州。回去拉卜楞寺。再次见到仁波切和桑济嘉措。

二〇一四年二月十一日,飞机从北京到西宁。前往青海。

仁波切的母寺举办正月法会,他在主持。寺院在山上,地势开阔,风景优美。参观了桑济提到的小僧人学校。有一个教室已经安置妥当,教学进行中,其他的还需要修缮建设。他们认真而艰辛地继续这件事情,但也都自在安然。我们重聚,每天一起吃晚饭,在炉子边烤火、讨论。直到过完元宵节。

二〇一四年三月三日,仁波切从西宁坐火车来北京。

因为长年诵经,他的嗓子需要治疗。照顾他看中医。其间我们讨论、读书。我也带他去听音乐会、在老巷子里喝茶。两个星期之后,他回去寺院。

二〇一四年三月二十一日,飞机从北京到杭州。回到醉庐。

刘汉林打电话,说庭院里的两棵梨花树即将开花,邀请我过去看花。这次我如约前往。茶叶采摘季节,村子里茶香弥漫。庭院里梨花盛开,洁白轻盈。他做的晚餐依旧带来一帮老朋友的欢聚。

闲散无事,帮他一起洗菜端碗。见到顾家的顾畅和华雍、神仙姐姐、木头姐姐。又一起去丁老师家的梨庵喝茶。

两天后刘汉林从杭州开车送我到苏州。与桐含相约在平江路喝茶。她比我之前所见更加面目素净。小河春光潋滟,赠她龙井新茶。听她谈论最近的学佛心得。

二〇一四年四月十二日,魏壁携带娜娜来北京。

他们出席画廊举办的一个活动。《梦溪》在法国出版了摄影册,六月他将举办个展。他们来了我的家里喝茶、吃饭。他说他开始在拍新作品。娜娜怀孕,在七月将会有他们的第二个孩子。他们安静地过着属于自己的世间生活。

二〇一四年四月二十五日,桑济嘉措在短信里告诉我,他目前已经离开拉卜楞寺,去玉树的寺院学习。他说,我没有计划,只有做。你了解我的故事,你也感觉到我内在的变化。

我珍惜这些自然的因缘。我们在一切度过的时光有一部分被萃取成为文字。而相续依旧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