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浮华背后

马车穿过街道时,虽然未进菜市,可远处近处的喧嚣之声还是传进马车来。隐约的,仿佛闻到混杂着各种香、臭、异味的混浊气味。穿梭过街市,沿街小贩高声叫卖的声音;唱伎婉转清脆的吟叫之声;菜市里讨价还价的声音;还有妇人争吵、骂孩子的声音都混作一片…

虽然过于喧闹,可李玉娘却极喜欢这样的声音与气息。市井诸事,哪怕是远远看到骂街的泼妇,耍无赖的闲汉,也只让她觉得可爱与亲切。或许是有些旁观者不怕事大的心理吧?可,不管怎样,对她而言,市井中的一切都让她觉得自己仍然是当年那个初到贵境的李玉娘,没有变过。

可其实,她心里是知道自己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人了,不可避免的随着环境在变。就象她今天所要做的事情一样。如果是从前的她,面对一个潜在的还未造成任何伤害的威胁大概会犹豫会迟疑要如何处理吧?可是现在,却是毫不犹豫地就做出了决定:不能再让蓝蓉留在三杭。不管是为了三娘还是为了她自己。

一个精明的女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会用柔弱无害的外表掩饰自己的精明与野心的女人。

不知为什么,李玉娘有种不好的预感。总觉得蓝蓉会让她与许山本来就已经紧张的关系变得更糟糕。

想法很好。快刀斩乱麻,事情一了百了。可惜,当她到了商行时,才发觉蓝蓉竟远比她想象的还要聪明许多。

“蓝蓉竟病了?”李玉娘掀了下眉,看着曲嫣然,难掩那一丝惊讶。

“说是着了凉。”曲嫣然倒是没有留意到李玉娘脸上那一丝怪异,只是单纯地表达着自己的担忧:“娘子不知道,蓝蓉家里虽然富有,可到底是父母双亡,她那个嫂嫂又不是个能容人的,日子很是不好过的…”

“不好过?”李玉娘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曲嫣然,自动把这实心眼儿孩子的话打了个折扣。虽然是商贾之家,可若蓝蓉的兄长不是极宠她的,又怎么可能让一个妙龄少女出入商行,以此为业呢?要知大宋从商或是做工的女人虽多,却多半都是已婚妇人。甚至曾经出过未婚女子为着出入方便冒充寡妇的事情。象曲嫣然和蓝蓉这样的实属特例。

细想想,蓝蓉这一着以退为进其实很妙。避开锋芒,又顺带试探了她这个东家的心思,甚至未必就没有试探许山的意思。毕竟比起主动的女人,男人还是喜欢主动追求的游戏,天生带有侵略的野性。虽然下意识地又在用现代的眼光在审视,可李玉娘总觉得在男女之间,从古至今,骨子里还是那么回事。这样一来,蓝蓉的心思大概也很好猜了。一个钓金龟的宋女?这样想时,李玉娘多少觉得有些荒唐。可从她眼中所见,这个大概是最佳答案了。

“我看是商行的活计太累,让她受累了吧!”用猜度的语气说着,李玉娘故作体贴地道:“既然病了,那就一定要好好休养了。小红,你一会就去蓝府替我探望蓉姐儿,多买些滋养的东西,再嘱咐她好好在家休养,商行这边就不用再过来了。对了,顺便再把工钱支出来送过去,虽然没几个钱,可留着买些姑娘家用的胭脂水粉,也算做个念想儿。”

听着李玉娘话里的意思,曲嫣然不禁有些慌了,“娘子,蓉儿她…”不给曲嫣然继续说下去的机会,李玉娘只是笑道:“蓉姐儿到底不比咱们。蓝家虽算不上豪门,却也是富户了。将来蓉姐儿配的良人也必是大富大贵,若是被人知道她在商行里抛头露面的,到底不美…”

曲嫣然抿着唇,到底还是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虽然觉得就这样少了一个同伴,可李娘子说的话也是句句在理,既然是朋友,她自然是要为蓝蓉着想才对。

看着曲嫣然怅然又释怀的表情,李玉娘垂下眼帘淡淡一笑。岔开话题笑问了几句旁的,才问在商行里做得可还开心。虽然曲嫣然没说别的,只是笑,可是看她脸上藏不住的失落,李玉娘也知道必是做得不够开心了。别说现在,就是千年后,职场新人也不是那么容易混的。再多安慰也是空,能不能受得住还得看曲嫣然自己。

心里这么想着,李玉娘便收起到嘴边的劝慰之词,只是平声道:“我也知道你一个女儿家在商行里处处不便,若是觉得不开心的话…”

她的话只说了一半,虽未明说却也是把意思说清了。曲嫣然却是立刻便道:“娘子不用为我担心,我撑得住的。”声音一顿,她笑了下,低声道:“娘子也说了,蓝蓉与我们不同的。象我这样无父无母的孤女,原本早该饿死街头的。可上天可怜我,让我遇到善心人得以活命。这些年在善堂里又学到了一技之长,若不用上我不甘心…娘子,我知道您也是苦出身,必会明白我的。我不想就那样一事无成,等到了年纪再由官谋说上一门亲事,嫁人生子终此一生。我不愿意!想也知道,象我这样的孤女,能嫁什么样的人家?怕是连乡下守着两亩田就过一生的无知莽夫都会觉得娶了我就算是施恩了。若真是嫁了那样的人家,不只毁了我自己,就连后代子孙也是要骂我的…”

愕然望着曲嫣然,李玉娘实在没有想到这个平时总是开朗大笑的少女竟有这样的心思。还以为这是个粗枝大叶心思单纯的孩子呢!却原来一早也已经在为自己的将来打算。也是,一个孤苦无依的女孩子再被人善待也不会真的成傻大姐一样的人。

偏着头,想想,李玉娘便笑了起来。“你若真这样想,很好。不要觉得辛苦也不要怕吃苦,只要撑过最苦的日子,一切总会好的…”轻轻拍着曲嫣然的手背,李玉娘几乎是在暗示以后会要好好栽培这个突然现出几分稳重之气的少女了。

不同于蓝蓉,这个隐约透露出一丝野心的女孩子让她觉得光明磊落。女人有野心不是件坏事,只要是用在正途上她也乐见其成。毕竟在这个年头,象这样的女子太少了…

和曲嫣然笑着聊了几句,她有意无意地问起之前交代的事。不知是曲嫣然功夫还未到家还是商行的帐真的挑不出半分毛病,在曲嫣然口中,竟是半点可疑之处都没有。

“从前只听人说做海商的利润可观,可没想到竟会这么大…”似乎是觉得自己说错了话,曲嫣然不好意思地笑了下,“娘子莫笑我少见多怪少是。”

李玉娘看着她,只是笑了笑。海贸的利润比起其他自然是大得惊人。那些帐簿她也不是没看过,自然知道曲嫣然为什么这样感慨。只不过虽然利润大,却也有一点不好。那就是海贸的利润并不大稳定,同样的货,交易的时间可能只差十天半月,有时候却会相差一倍或数倍的价格…

目光一瞬,李玉娘皱起眉,突然抬头吩咐曲嫣然把这一年的帐簿都拿过来让她过目。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李玉娘突然会想到要查帐,曲嫣然还是应了一声,转身往帐房里去了。

立在一旁的小红看着李玉娘微沉的面色,忍不住道:“娘子莫不是觉得商行的帐有问题?”一句话问出,她便知失言。虽然李玉娘有些事情并没有避着她们,可商行里的事情到底不是她们这些下人该插嘴的。

李玉娘抬起头看着小红,虽没有答她,却没有生气的意思。小红不知她这会儿心里正暗暗想着:商行诸事都由许山一手打理,若她真与许山闹翻,手中怕是连个可用的人都没有呢!别说那些忠心许山的人不会留在商行里,就是他们敢留,她又怎么敢用呢?可恨从前她未曾为自己备下后路,现在竟连个忠心的手下都没有…

因小红突然出声,她便抬起头定定望着小红,突然便想道一个念头。其实,不是没有人可用的。虽然几个少女都不是经验老道之人,可真正做起事来也未必便不成了。

“小红,”她轻唤一声,还待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就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听起来,并不只是曲嫣然一人啊!皱了下眉,她扭过头去,看着第一个走进来的男人,笑道:“我不过是要随便看看罢了,何必劳烦古管事亲自过来呢?”

“娘子要看帐,小的自然应该过来侍候着的。”古管事恭声陪着笑,却道:“不知娘子是想要看总帐还是要看分帐呢?您也知道,帐目繁多,不易搬动,若是娘子想看分帐,我便命人抬过来就是…”

若是从前,李玉娘大概就会顺着古管事的意思笑着说声“不必劳烦”了,可这次李玉娘却是淡淡一笑,平声道:“那就麻烦古管事了,左右我最近也是没什么事,倒正好可以打发打发时间了…不如,就派人直接把那些帐本送到我家中好了,顺便也让嫣然过去陪着我聊聊天好了…”说着话,也不给他分辨的机会,便笑着起身往外走去。

古管事怔了怔,突然一跺脚,招过候在外面的小厮低声吩咐了几句,才大声道:“没听到李娘子的话吗?还不快去帐房里把帐目整理好送到李娘子家里去,若是怠慢了有你们这群小子好看的…”

人已经走下楼梯,听到楼上的喝声,李玉娘似笑非笑地抿起唇来,眼底却有淡淡的嘲弄。这样夸张的姿态,却是做与谁看?静静地笑着,在蔡管事追下来解释说帐目太多,怕是要过得一两日才能整理完毕送过去时,她脸上的笑仍是未减分毫。

“帐目太多?古管事,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在商行里的工作就是管理帐目吧?怎么这帐管来管去,竟连东主要看看帐都还要花上几天整理吗?若真是把帐做得那么乱了,我看你这管事也是可有可无了吧?”

李玉娘往日在商行中并不过问太多,每次来时也是客客气气的,少有如此冷嘲热讽的时候。古管事脸上一热,又臊又怒,可想想李玉娘的身份却还是得低下头来。在心里想了又想,他只觉那些帐也是精心做过的,就是不再检查也应该没有什么纰漏才是。便低着头陪笑道:“娘子莫恼,是小的糊涂了。不如这样,小的叫那些帐房先生赶紧着整理,明个一早就给娘子送过去可好?”

李玉娘笑吟吟地瞧着他,也不说话。古管事脸上便更红了几分,一咬牙沉声道:“下午,就下午,望娘子容小的几个时辰,下午一准就送到您府上。”

“那就麻烦古管事了。”李玉娘一笑,有意无意地道:“若是古管事总能保持这样的效率,我还真要同许大官人商量商量给你长长工钱了。”

低着头,古管事只是笑着客套,送走李玉娘,返回楼上帐房时,却是一脸愤然。连进门时都是没好气地一脚踹开了门。把站得离门近的曲嫣然吓了一跳。

曲嫣然已经在帐房里呆了半晌,可几个帐房先生却是不紧不慢地品茶也不搭理人,让她又是难堪又是生气。虽有心就这么走开,可李娘子吩咐下来的事儿却还没做到。心里一恼,她干脆发了狠:“几位先生,小女子虽是初来乍到没什么本事的,可这趟过来却是李娘子亲自吩咐的,就是再看轻我也断不该误了李娘子的差事啊!”

到底是在善堂里长大的,不晓得这样一番话说出来只会让几个帐房看她更不顺眼。果然,几个帐房抬眼扫了她一眼,脸上挂着怪怪的笑,竟是没一人接她的话。偏偏就在这时候古管事一脚踢开门进了帐房。

大概是听到曲嫣然的话了,古管事冷笑一声,睨着她道:“知道小娘子是东主面前的红人,可咱们这些人虽然不受待见,可也是拿着工钱尽心尽力为东主办事的,小娘子切莫以为了咱们不做事让东主也误会了咱们才是。”

原本被踢门声吓到的曲嫣然脸上一红,一时只觉得鼻子都酸了起来。咬着唇,她还想分辨,古管事却扭过头去扬声道:“你们几个还在等什么呢?还不都快给我动起来,难道非得等着东家恼了轰你们出去不成?!”又回头假笑道:“小娘子,李娘子吩咐了要你去她府上陪她聊天的,想来你也是知道路怎么走的,还是快快去了免得误了事被骂的好。”

这一番话却是故意歪曲了李玉娘的本意,说得象是李玉娘现在就要曲嫣然过去一样。只是曲嫣然不明究竟,虽然心里有些不甘却也只能黯然出了帐房。心里越想越恼,走了没几步,眼泪就掉了下来。又怕被人见着,扭身便先进了旁边的一间房,独自一人默默流泪。

古管事看着曲嫣然出了门,只当她是真的走了。便哼哼着坐在椅子上,自有识趣的过来为他斟茶,又笑问到底是个什么情形。

“什么情形?我看那女人是要发疯了!查帐查帐,又不是逢年过节的,有什么好查的?再说了,头年时不是都看过的吗?”喝了口茶,古管事又哼道:“我刚才已经叮嘱小三去许家回禀大官人了。这会儿你们赶紧着再把帐本翻上一翻,若是有什么地方不妥的,也好赶紧重做。”

几个帐房便笑了起来,“那些帐,管事您老人家不都是细细看过的吗?别说根本就做得滴水不漏,就是有什么,她一个妇道人家又懂得什么呢?”

古管事啐了一声,也不领受他们的马屁,“我看你们是过年吃得油水大了,猪油蒙了心,竟真把那李娘子当成是普通的妇道人家好唬弄吗?也不想想,若她真是个普通女人,会是咱三杭商行的大东家?可别怪我没说在前头,若是这回被查出了什么,可不只我一个人倒霉,你们这些小子,也照样得卷铺盖走人…”虽然嘴上骂得狠,可到底是对自己指导着做的帐有信心。

在有人陪着笑说“有管事您照看着,咱们有什么好怕的呢”时古管事哼了两声,沉声道:“做人做事,最紧要的是什么,是要跟对了人。正所谓‘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跟着哪个主子有油水,你们心里可是要有数,莫要等到事后再后悔…”

这话却是敲打众人了。几个帐房也不傻,自然是纷纷表着忠心,只差掏心掏肺地证明自己有多忠诚了。言词间,自然对明显不是他们心中好东家的李玉娘颇多恶言恶语。一众男人说得痛快,却不知每一字每一句都落在曲嫣然耳中。

捂着嘴,曲嫣然瞪大的眼眸里早已没了泪。她躲进这间房里,原不过是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哭上一场的。却不曾想竟听到了帐房里那些人的话。想想李玉娘之前吩咐她做的事,她要是再不明白三杭商事正在发生的事情,真就是白跟着谢老师学数术了。

垂下眼帘,她只觉得心里怪怪的。有些紧张,可却竟隐隐有些兴奋。虽然还不能想明白之后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子,可在她心里却多少知道这是一个机会。择主?更或者,在她还没有选择之前,其实早就注定了她所处的阵营。

捏了捏拳头,她又捂着胸口让心跳尽量平稳下来。一面把耳朵贴在木制的隔墙上想听到更多,一面又目光四转地打量着自己所进的房间。刚才并没有留心,这会细看,才知道自己竟是进了一间书房。这间书房,她还有些印象,应该就是许大官人的房间。

不同于李玉娘没有太多摆设的书房。这间书房里,有一面大大的书架,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书册等物。另一面却是一个多宝格,放着不少曲嫣然没见过的东西。虽不知是不是古董,可看着却应该是很值钱的。

听着帐房里说的话已经都是些奉承拍马屁的话,曲嫣然也就没心思再听下去。有些好奇地悄声走到多宝格前,她打量着那架子上的东西,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目光落在一个锦盒上,她忍不住伸手掀开,虽然盒子里不过是一只雕工精致的玉如意,并不是她喜欢的东西。可因为这一个动作,她心里便多了些别的心思。

咬着嘴唇,曲嫣然犹豫了下,才象做贼一样走到书案前。虽然在善堂里跟着慧心师太学的都是善心善行,可这会儿她却有些按捺不住想要翻看的冲动。如果能查到什么蛛丝马迹,李娘子应该会很高兴吧?

咽了下口水,曲嫣然壮着胆子翻看着桌上的文件。可惜看来看去却都没有什么象是证据的东西。有些沮丧地往椅子上一靠,她的脚尖轻轻点着地面…

脚尖一顿,她又探出去点了点脚下,然后一猫腰钻到了桌子下面,屈起中指敲了敲桌下的地板。

空的!为这个发现而眉开眼笑。曲嫣然用指甲轻轻扣着地板,不过几秒钟,就已经轻松地把那块地板取了下来。这应该是和楼顶之间的一个小夹层。不大,不过刚刚能放下一个小锦盒而已。如果不是无意中发觉脚下竟有一块松动,一般人却是不好发现的。

取出锦盒里的几样小东西,曲嫣然细看了半晌后才认定这应该就是那种什么田黄石做的印章。虽然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她却还是取了印泥印在纸上。压在印章下的那一叠钱交子,她却是没敢动,只是粗粗看过,知道每一张的面额都很大,少说也有上千两银子。不过,这两样东西,却也应该算不上什么…

正在苦恼竟一无所获,她才发觉锦盒侧面还塞着一张薄薄的纸,许是因为赶时间,没有来得及放进锦盒中才这样塞在一旁的。抽出细看,却是一张契约。一张买卖库房的契约,买方是许山,卖方则是一个叫徐百胜的人。

曲嫣然皱起眉头,总觉得这张契约很是眼熟。“徐百胜?”默念几声,她突然“啊”的一声想了起来。这样的契约,她之前曾在帐房见过一张,只不过那上面写的买方不是许山,而是三杭商行。不仅库房所在地一样,卖方的名字一样,就是日期也是一样的。“奇怪,怎么同一个库房竟要签两份合约呢?”

第一卷宅院 第二十四章 窥秘

第二十四章 窥秘

车身一震,缓缓停了下来。原本闭目沉思的李玉娘睁开眼,正好看到小红撩开帘子往外看去。压低声音和那车夫说了两句,小红回身对上李玉娘的目光,笑道:“不知是哪家送嫁妆的堵了路,估摸着还有一会儿才能过去。”

在大宋,女子出嫁所需嫁妆是历朝历代最多的。若是碰上大户人家嫁女,用十里红妆这个词来形容是一点儿都不夸张。所以李玉娘在听到是被送嫁妆的队伍拦住了去路一点都不感到奇怪。

倒是听到小红说“不知是哪家的姑娘,这嫁妆可是够多的了!我看光是田和房子就要让夫家笑掉牙了”时不禁莞尔。凑了过去往外看,果然见那裹着大红绸布的朱漆描花箱子上压着土坯与瓦片,没看到前面过去的车上是否也是压着这些代表田产与房产的坯、瓦片,可眼前这辆牛车上的几只箱子上却是每只箱子上都压了两块土坯或是瓦片。按习惯,这一块坯所代表的就是一倾地,一片瓦也即是一间房。照这样算这看不到头看不到尾的嫁妆委实价值不菲。

在脑子里转了一圈,李玉娘便笑了起来,“看来吴娘子为了女儿倒是舍得银子…”前些日子就有接到向家要嫁女的风声。没想到这么快就已经送嫁妆了。那日在赏梅会上还见过那向家的小娘子,似乎是特意到赏梅会上露个脸以期能有门好亲事。没想到前后不过一个月的时间,竟真的要嫁了出去。

看李玉娘感慨,小红却是撇了撇嘴,笑嘻嘻地道:“这么匆忙就定下的亲事,怎么可能会是好亲事呢?说是京里哪个大官的儿子,我看啊,这人不是瘸腿瞎眼就是个糟老头子…”被李玉娘一瞪,小红吐了下舌头,却仍道:“要不是那么糟糕,那个什么云氏怎么不把自家女儿许出去…”

恍惚了下,李玉娘没有再说话,只是抬起眼往头顶的那片蓝天望去。

春日晴空,没有一片云,只有一片象海一样的蔚蓝…不知是哪家的孩童,放起一只美人头的纸茑,飞得极高,在蓝天上随风而舞…

半眯着眼,李玉娘牵起嘴角,那一抹笑容还未扩大便在目光掠过斜对面的酒楼时突然敛去。

只是一眼,却是极巧地瞥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容。许山?虽然那扇窗已经关上,再看不到那在窗边一闪而过的面容,可李玉娘却还是可以肯定刚才那关窗的男人正是许山。

有些奇怪地扫过那酒楼略显小气的欢门,李玉娘心中暗自纳闷。以许山现在事事都要讲究个排场的性子,这小小的酒楼委实不象是他会出现的地方。

目光停顿在酒楼门前的一辆马车上,李玉娘不由得皱起眉来。那辆华丽的马车虽然没有什么标志,可她却仍是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属于朱家的马车。

突然间,她想起昨天王香萃曾在她耳边有意无意地说过朱子钰送了份厚礼的事情。当时她并没有放在心上,甚至是有些刻意地装作没听到。可现在看来,昨天的那份礼竟不是那么简单的礼尚往来了。

垂下眼帘想了想,李玉娘便附在小红耳边低声吩咐了几句。小红眼里闪过一丝惊讶,却是什么都没有问,点点头便下了车。

看着小红的背影,李玉娘唤了车夫把车子停在一旁,便拉了帘子只留下一条缝方便她不时往酒楼门口看上一眼。小红的办事能力她倒是放心,虽然有时候不太稳重,可这样打探消息却正是她的拿手好戏。可到底心里有些烦闷。拿不准朱子钰和许山两个人为什么搅到一起,可这让她有不好的感觉,有那么点象是两个大仇家聚在一起来对付她一样…

不,许山不算她的仇人,虽然有些纷争,却远没有到那样的地步。就是朱子钰,虽然她心里仍对他怀有骨肉分离之怨,却也不足以称之为仇人,毕竟多年来她与朱家一直都保持着疏远而淡漠的关系。就是想再进一步结仇都没有机会。

早在一年前她自觉身家富裕后,就曾尝试着从朱家带回可乐。只可惜朱子钰却是想见都不曾见她,竟是直接就嘱咐门房把她的拜贴丢了回来。不是当年那个初到贵境不懂太多规矩的人,她也知道想要回可乐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所以这一年来除了偶尔由萧青戎带她在夜里潜入偷着探望可乐外,她并未再尝试着去找朱子钰谈判。倒是在心底隐隐约约地存着个念头:什么时候朱家败了,她大概总能接回儿子了吧?

这样的念头不过是一闪而过,最起码照现在朱家的发展势头来看,她的愿望实现的阻力大了些。可就是这样想过,她也没想过有一天会和朱子钰成为对手什么的,毕竟朱家虽然产业颇多,却是从没做过海贸的。而她,也不是那种会主动进攻败敌的人。可现在,朱子钰竟是和许山私下见面——这,是不是代表着他要进入海贸这一行呢?

太阳穴不停地刺痛,一跳一跳的。李玉娘抬手揉着,只觉得心情越发的烦躁。她悄悄揭开帘子,在看到小红的身影时,松了口气却又止不住低叹了一声。

在小红上车后,她并没有立刻开口追问,而是垂下眼帘看着自己交握在一起的双手。反倒是小红,似乎是克制不住兴奋劲,一上来就笑道:“娘子,您简直就是神算子,那朱家大官人果然是和许大官人在同一间雅室的…”看着李玉娘只是垂着头没有吱声,小红的声音顿了下,有些拿不准自家娘子在想什么。

刚才出了三杭商行时,娘子还暗示以后可能派她也去商行做事的。虽然她不象曲嫣然一样能说出一大堆话,更不觉得什么理想之类的都有什么重要。可她很清楚,若是能去商行,她能拿到多少钱。若是真成了管事,光每年分的花红,她大概就要成个小富婆了。怀着那样的心思,她刚才在那酒楼里可是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光是冒充朱家下人,说什么主母派来偷着打听大郎与什么会面之类的鬼话,就说了一大筐。她是自觉尽力了,可怎么娘子竟还是这样似乎并不满意的神情呢?

“娘子,我也想上去偷听来着,可是那掌柜的实在可恶,就是拿了我的钱也不肯让我上去。倒是那个博士,说起两位客官象是在谈生意的样子…”

“谈生意?”李玉娘低头一笑,却是苦涩无比。不问可知,她可不相信现在正在谈生意的两个人是在谈朱家与三杭商行之间的生意往来。

低叹了一声,李玉娘也不再说话,只是倦倦地倚在座位上闭上眼,看上去竟似要睡过去一般。

小红看了她一眼,又不好再说话,只能撩起帘子往外看去。“嫣然…”突然唤了一声,她伸出手臂对着正要自旁边空隙中穿过人群的少女招了招手。

“小红姐,李娘子可在车上?”曲嫣然扬声唤了一声,脸上满是焦色。

“这妮子,不是才刚见过吗?就这么急火火地跑来…”回过头,见李玉娘已经睁开眼来,小红忙收了声,开了车门让曲嫣然上了车。

“李娘子,”曲嫣然压下心中激动,暗自*着揣在袖袋中的那张纸,却是扭头看着小红笑道:“小红姐姐还没有去蓝家吗?还想着你去时帮我问候蓉儿呢!”

小红闻言一怔,脸色便有些不好看。虽脸上没有什么异色,却是抬头看向李玉娘。李玉娘心里暗叹一声,看着一脸紧张的曲嫣然道:“嫣然有什么话不妨直说就是。”

曲嫣然脸上刷地一红,看看小红,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声道:“姐姐莫要恼我,实是我要说的事情太过紧要了。”看小红只是一笑,并不答她。曲嫣然暗恼自己刚才说话太过直接,只是这会儿却也不好再多说别的,只能压低了声音道:“有一件东西要予娘子看看的,”说着,便取了那张契约递给李玉娘。

李玉娘先还有些漫不经心,可看过两眼后脸色也不由得郑重起来。这张契约,她自然是熟悉,契约上所说的库房她也是亲自去看过。虽然敲定后并不是她亲自经手的,可那张买卖契约她却是过过目的。

“我无意中发现的,只觉得事有蹊跷,这才拿来给娘子看。”曲嫣然看着李玉娘脸上的表情,嘴角不自觉地就翘了起来。

“无意中?是在帐房里?”李玉娘盯着曲嫣然,淡淡一笑:“说说你是怎么发现这张契约的,我才知到底有没有用处。”这样的契约,怎么可能会让曲嫣然无意中发现呢?李玉娘不用多想,也知道曲嫣然这个所谓的“无意”必然是有些不好说的地方。

曲嫣然咬着唇,虽然觉得不自在,却到底还是吞吞吐吐把发现契约的经过说了一遍。先还是有些要埋的,可被李玉娘再三追问,到底是一五一十地都说了出来。她这边说,那头小红盯着她,脸上便流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让曲嫣然又羞又恼,说完之后,已经把头垂得低低的。

并握在一起的手指绞在一起,李玉娘心口似烧了一把火。虽然早就想到商行里的人会倾向许山那一边,却没想到竟会这样的彻底。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众叛亲离了?

压着满腔的怒火,她低声吩咐小红:“先不回家了,去衙门。”

小红看着李玉娘的脸色,不敢多话,撩开帘子吩咐了一声后,转过目光。看曲嫣然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忙伸手拉了她一下。虽然这死妮子刚才居然还一副要防着她的模样,可这会儿却不能让她惹得娘子怒起来连累了自己。

虽然看到小红的小动作,可李玉娘却无心思去说什么。心里翻来覆去,想的都是曲嫣然说的那些话。虽然经过了转述的话,或多或少是有些失真的,可就算曲嫣然真的有故意夸张过,想来那些人对她这个女东家的评价也并不高。

乍一听,她很是生气。可等马车到了衙门外停下来时,她已经心绪慢慢平静下来。其实事情发展到现在,她也不是没有责任的。说到底,她并没有象一个真正的东主一样去经营商行,又怎么能怪那些管事、帐房什么的都只认许山一个是老板呢?虽说是因为太过信任许山,可这样的错误却不是一个真正的生意人该犯的。说到底,她骨子里还不是一个生意人,没有完全适应自己的新身份。或许,这也算是上苍给她敲响的警钟吧?

虽然还不完全确定自己手中这张契约的真假,可李玉娘心里却已经做好了准备。当她借由陆五从衙门主簿处查到那处库房房契上究竟落的谁的名字时,甚至还能低声笑了一声。

“李娘子?”虽然不太确定李玉娘查房契的用意,可陆五还是用担忧的眼神看着她。虽然李玉娘是在笑,可刚才她看到房契上许山的名字时那个眼神,却让他觉得有些不妥。

“我没事,”李玉娘醒过神来,脸上仍是挂着笑。无意把事情对陆五说,可看着陆五的表情,还是忍不住低声道:“原来这世上所有的人所有的事果然不是你坚持相信就能成真的…”

陆五静默片刻,到底只是默默看了李玉娘一眼没有说话。李玉娘也没指望着一向少言寡语的陆五能顺着她说,可是因为陆五看她这一眼,她却突然想起现在关在牢里等着审讯的崔妈妈。是啊,陆五现在大概也不再会象从前一样可以那样大义凛然地说什么捕快的职责了吧?虽然仍是站在正义的一方,可到底已经使用过一次非常手段。而有些东西,一旦尝过了就会再也忘不掉。比如,财富…

走出主簿室,李玉娘穿过月亮门,恰与自侧门而入的一个青衣男子擦肩而过。在走出几步后,她才有些恍惚地回过头去,望着那道半躬着腰有些驼背似的背影晃了下脑袋。许是她看错了吧?那看背影显得老气的男人怎么可能是顾二那厮呢?

正想着,却有两人自她身后穿过,一面走一面低笑:“看顾二那厮,一脸的霉相,也不知昨个儿又输了多少。”

“谁说一定是输的呢?我看倒象是被他家那位娘子榨干了才是…你不闻女人三十如狼…”

话还未说完,另一个便已嘘了一声,轻叱道:“当心让人听到了…”

“怕什么?现在可不是王押司还在的时候了!你不见着新任知府付大人上台后咱们这衙门都变得清静许多了吗?”

侧身让过,李玉娘摇了摇头,虽然有些感触,却也没那个闲心去唏嘘顾二的事情。其实,在她心里,多少觉得顾二就算是再倒霉,也是活该…

自衙门里回到家时,帐本已经送了过来。摆在花厅里整整两大箱子,茵儿还学着那古管事的腔调把他说的话又说了一遍:“娘子慢慢看,什么时候看完了使唤人去商行里说上一声,咱们自然会来取了。”

听了茵儿的话,李玉娘牵起嘴角冷笑了一声。其实事到如今,这帐查与不查,已经不重要了。可既然已经送来了,总是要看看的,她很好奇是不是和她之前在商行里所想的一样。

一夜通宵,几个女子熬得眼睛通红,却到底是把两大箱子的帐都翻看了一遍。

看到李玉娘看着她们几个送过去的摘录部分,曲嫣然忍不住低声问道:“娘子,这几样东西的价格有什么问题吗?”查帐之前,李玉娘便写了包括日本东珠的几样货物的名字,要她们把这一年来的收购和出售的价格统计出来。可她看了半天,也没有看出有什么问题。

“问题?”李玉娘抬起头来,“这些帐看起来并没有什么问题。可就是因为没有问题,才叫问题了。太平稳了…”看着几个少女都是一脸茫然,李玉娘也苦笑了起来。

若说这一年来商行的发展也算是好了,每个月都有很大的盈利,可是这盈利却几乎是没有太大的变化。如果是别的行业,这样的平稳是件好事,可放在海贸上却说不上好坏。尤其是象东珠这样的货物,普通珠与走盘珠相差的价格可以说是成百上千倍,怎么可能连它的价格都一直保持在一定的稳定线上呢?

粘了杯中的残茶,用食指和拇指捏着眉心。李玉娘想了想突然长身而起,“茵儿,你去看看早饭好了没?若是好了就先吃饭…天大地大没有吃饭大,先吃过了饭再…”目光扫过盯着她一脸紧张的曲嫣然,她只是一笑,“吃过饭先睡上一觉,有什么事睡醒了再说!”

她看似轻松的态度让几个少女都有些拿不准她的心思。可其实在这会儿李玉娘的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也不理小红等人,她径自喝了碗粥便真地回房睡了一觉。

待睡醒之后已经过了正午。李玉娘甚至没有带上小红和茵儿,只一个人坐着马车出了门。倒不是要防着两个婢女什么事,只是现在要做的事她并不希望太多人跟着。

当马车停在朱家门前时,李玉娘没有让车夫上前叫门,而是直接下了车自己走到门前。想是过年时新刷的漆,朱家深红的大门显得极新,就连门上的铜环都闪着金光。

那门房在门前眼看着李玉娘自马车上下来,琢磨着那马车并不显华丽,又没个奴婢跟着,甚至连车夫都没过来递贴子,便已经先把李玉娘看轻了。还不等李玉娘说话,就已经呼喝道:“是寻亲还是做什么的,走后门。”

李玉娘不恼反笑,“怎么,你们朱家竟是这么待客的吗?”

“[客?”那门房是个毛头小子。上下打量着李玉娘的衣裳平常无奇,又看看她头上那镶珠的金钗,暗自在心里嘀咕着不知是真是假。脸上仍是没半分殷勤。

就在这时,大门后绕出一个打着哈欠的年轻汉子。眼角瞥见门前的李玉娘,打了一半的哈欠突然停了下来。抬手擦了擦眼睛,他几步窜出门来,半惊半疑地问道:“可是李娘子?”

李玉娘抬眼看过去,却是不识。还在奇怪朱家竟还有人认识她时,那汉子却是摸了摸头,咧开嘴道:“小的燕小三,原是守着后门的。”

李玉娘目光一瞬,虽是仍记不起眼前这个汉子,却是多少想起点不好的回忆。当下便只点了点头,笑道:“还请小三哥通传一下,就说我要见你家大官人。”

燕小三眨巴着眼睛,却是没敢立刻答应。这两年关于这位李娘子的事儿他可是没少听说,虽然知道这个朱家出去的女人现如今也是个有钱的主儿,可到底他是吃的朱家的饭。朱家主母是什么人?他一个小小门房哪儿敢冒这个险啊!

“咳,李娘子稍待,小的这才转到正门来,好些个事儿还不大清楚呢!我这就给您去请二管家来,要不,您先门房时喝杯茶…”

李玉娘哑然失笑,却并没有拒绝。迈进大门,也不曾真的进了门房,只是坐在燕小三端过来的小凳上望着那道隔住目光的影壁。

也不知那燕小三是否真的进去通传了,足等了小半个时辰,才有人自影壁后转出来。却不是什么总管,而是一个衣着绿裳的婢女,一开口就不客气地对李玉娘说了她们家大郎不在家,就是在家也是不愿见一个找上门来的贱妇。

李玉娘抿起唇,眼角瞥过一旁捂着嘴偷笑的门房,也不露半分恼意。只是平声道:“这位姑娘,我求见的并非你家娘子,你大可以回去告诉她:与其担心外面的人倒不如操心一下自家院里的事罢了。”说着,她又转脸看向那留在门口的小门房,“这位小哥,可否借纸笔一用?”

大户人家的门房,文房四宝倒是常备的。李玉娘讨过纸笑,只在纸上写了两个字,便又递了过去,“还劳烦小哥拿这张纸去见你家大官人。”也不去看那气得脸都涨红了的婢女,她淡淡道:“姑娘还是莫要伸手的好,若是耽误了正事,怕是你也没好果子吃了…”

PS:发现自己果然是商业无能,阴谋无能,卡文卡得极**…

第一卷宅院 第二十五章 聚散本无常

第二十五章 聚散本无常

瞥见那婢女脸色涨得通红,狠狠一跺脚便跑过影壁见不着人影,李玉娘淡淡一笑,只是抬头盯着面前的小门房。被她盯得慌了,小门房也没了主意,慌慌张张地绕过影壁,只喊着那燕小三的名字。

听到影壁隐约传来的说话声,李玉娘自然是知道那个说是进去通报的燕小三早在影壁后不知呆了多久。想来刚才说是找什么总管是假,暗里去给云氏通风报信才是真。不过想想倒也可以理解,毕竟朱子钰虽然是一家之主,可内宅的事情却还是由云氏来打理。这些个下人自然知道该讨好哪个。

在心里冷哼一声,李玉娘只作不知两个小子在影壁后那点小动作,稳稳地坐在小凳上,连那小门房转回来偷看她也装没看到,只等着人来请。虽然那婢女说朱子钰不是家中,可据她所说,若不是外出会客,这个时辰朱子钰一般是留在家中在书房里看看书,理理帐什么的。要不然她也不会踩着点过来了。

这一等,时间却是不长,不过一刻钟便从影壁后传来脚步声。一个穿着普通却颇有几分富态之相的中年男人踱出来。看着李玉娘,便上前笑着施礼,“李娘子一向安好。”

“劳喜总管挂记了,”目光在男人脸上一扫,李玉娘只是淡淡应了声。这男人是朱府的二总管朱喜,因不得云氏看重,一向只是负责外宅事务。李玉娘也只不过见过几次,并不相熟,可看这朱喜的态度,想来从前的李玉娘倒是没少往外宅书房里跑了。其实,认真说起来,那是极不合规矩的,难怪从前的云氏那么讨厌她了。

略为寒喧了几句,朱喜倒也不多说别的,只垂下手在前面引了李玉娘走进门去。这还是李玉娘第一次从朱家正门走过,虽只是粗粗看过,可沿路所见,果然是气派非凡。虽然许山也是刻意学了豪门的排场派头,可有些东西只是一眼扫过,便觉立分高下。

也没心思多看,她随在朱喜身后,心里盘算着见着朱子钰待要如何说话,却不防前面竟突然有人一声轻咳,竟是拦在了路上。恰是一条铺着青石的小路,直通外宅书房,因要清雅,小路两旁便都植了翠竹。想是来人先头隐在竹后,这突然冒出头来倒是吓了朱喜一跳。

李玉娘停住脚步,越过朱喜的背影,正好看到拦在她前面的正是刚才那个婢女。心里一动,她还未细看,朱喜已经恼道:“春花,你好大的胆子,一个婢女跑到外宅来做什么?莫不是皮痒了想领受家法吗?”

那婢女被他一喝,吓了一跳,却还是急急分辨道:“喜总管莫要吓我,小的可没那么胆子…”说着,人已经回头往竹林后望去。因她这一个动作,朱、李二人便不均而同地往那儿看去。这一看,朱喜立刻脸绽笑容,身子一躬,对着端坐在竹林中小石桌旁的少女,哈着腰陪着笑道:“小的不知小娘子也在这儿,多有得罪,小娘子莫要放在心上。”

李玉娘目光微闪,看着隐在竹林后冷眼望来的少女,不禁皱起眉来。这朱家的小娘子,她月前倒是领教了她的利嘴,可这会儿她却是没那个心思陪一个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女斗嘴。低咳了一声,引得朱喜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又看着朱煦深施一礼。虽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陪着笑。朱煦却是冷哼了一声,淡淡道:“喜总管有事忙尽管去好了…”

朱喜,也不多话,领了李玉娘径自往前走去。避到一旁的春花瞪着李玉娘的背影,有些急地去看自家主子,“小娘子,不是要教训那人的吗?就这么放她走了?”

瞥了春花一眼,朱煦不动声色地道:“既然父亲要见她,我这么把她拦在路上,岂不是忤逆不孝了吗?”

春花闻言张了张嘴,却还是把话咽了下去,只有些疑惑地问道:“那现在还要…”看看朱煦冷淡的表情,她又不敢再催,只好就这样立在一旁等着小娘子发话。偏偏朱煦竟似打定了主意就在这儿这么坐着,竟是一动不动,只是看似闲适地看看竹子玩玩手帕。哪怕再闷,春花也只得这么干熬着。因为无趣,听到前面传来脚步声时她脸上立刻就笑成了一朵花。

看着挑起眉来的朱煦,她心里一乐,还没说话,朱煦已经平声吩咐道:“去唤喜总管过来,就说我有事请教。”

春花得令,立刻三步并作两步,迎了过去把朱喜带了过来。朱喜原本脸上还带着笑,可被春花拦下,又远远瞧见望着他的朱煦,脸上的笑便退了三分。暗暗把揣在袖袋中刚得的二两银子又往里移了下,他垂着腰往前走,抬起头时,看着被头顶森暗的竹叶投落在脸上一片阴影,显得面色阴沉的朱煦,竟是象足了主母云氏的模样。不禁更加了三分小意。

“喜总管在咱们朱家是老人了,也算是看着我长大的,我瞧着是十二分的亲切,想来我娘也会觉得喜总管是个可以堪重任之人…”没有急着单刀直入,朱煦先是笑着夸了一句,虽脸上的更为不够亲切,可这姿态却是同云氏一个模子。

朱喜心里打起精神,一叠声的口称“不敢”,又说了一篓筐的好话,朱煦却是淡淡笑着,只盯着他看,在他的声音稍顿后突然问道:“我听春花说那李玉娘让你拿了一张纸送给父亲了,不知那上面写了什么呢?”

“这个…”朱喜还要迟疑,朱煦却已经笑道:“今个儿还听娘报怨,说咱们府里人虽然多,可竟是没一个能帮得上忙的…”

心头一凛,看看面前少女冷淡的笑容,朱喜也顾不得再担忧泄密会被大官人罚,一咬牙低声道:“回小娘子,那纸上倒没写什么,不过就是写了两个字:许山…”

朱煦闻言,却是皱起眉来。原本她还以为李玉娘那女人必是借着小弟的名义又来缠着爹爹,可怎么那纸上竟是写了这么个名字。许山?却不知是…轻咳一声,她不好自爆无知,只淡淡问道:“这许山是…”

这一问倒是问对了人。朱喜添为朱家总管,自然对外面的事情知道得甚是详细,听到问,忙不迭地细细解释了一番。

“李玉娘的合伙人?”朱煦惊讶地又问了一句,到底是闺中少女,一时倒是猜不出为什么李玉娘竟写这名字,“她写这人的名字给父亲,所为何来?”

此时此刻,却有一人也同样问出这一句话来:“你让人送来这张纸,所为何来?”朱子钰压低了声音问着,目光却是一瞬不瞬地落在李玉娘脸上。

“所为何来?大官人心知肚明,要不然又怎么会见我呢?”李玉娘晒笑着,目光却是只在朱子钰身上一扫而过,便转目去看这书房里的摆设。近年来,见得多了,眼光也便好了,自然知道这书房里件件都是精品。别说多宝阁上摆的那些个古玩,单只桌上那方玉砚也是价值不菲了。看来,朱家这些年的生意果然是越做越大,顺风顺水得让人羡妒了。

李玉娘笑着看房里的摆设,朱子钰却是沉着脸打量着李玉娘。不知心里是想着什么,眼里却是流露出一丝古怪的神色。

李玉娘回过头来,看着面前这个蓄了长须,却因一双狭长眼眸而没半分慈色的男人。却是悠悠一笑,“大官人也知道我是个急性子,耐不住拐弯抹角地说话。今个儿倒不妨把话挑明了说:大官人可是也要做海贸?若不然,又怎么会约了许山私会呢?”

朱子钰嗤地一声笑了出来,“私会?到底是个妇道人家,又不是孤男寡女,哪里算得上私会?大家同在杭州城做生意,吃顿便饭实属平常。莫不是你恼了我不曾请你?”

这最后一句却是带了些调戏之意,李玉娘虽然心里恼,却只是淡淡道:“吃饭倒是平常,可只怕朱大官人与许山说的那些个话却是不平常…难道大官人只道那些话说了你口,入了他耳便再无第三个人知晓吗?”

眼睛眯了起来,朱子钰只是笑,虽心中猜疑被李玉娘知晓了秘密,却仍笑得云淡风轻。“这倒是奇了,莫非李娘子是生了顺风耳,竟连我与许山说了什么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顺风耳倒不曾,可总是有人会说与我听的。”看着朱子钰轻轻挑起的眉锋,李玉娘故意笑着开怀,存心想让对方胡猜乱想。

“其实朱大官人想做海贸也没什么,毕竟生意是做不完的,有钱大家赚才开心嘛!大官人又何必背着小女子私自找许山呢?”

微微一笑,朱子钰这回倒也不再否认。只是看着李玉娘笑问:“我知道你不是个肯吃亏的人,说什么大家一起赚钱开心,也不过是哄哄不认识你的人罢了。你说,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心里扑通一下,李玉娘压下满腔的激动,浅笑着用示弱的眼神看着朱子钰。“朱大官人财雄势大,聪明绝顶,而且背后更有大靠山,要做哪一行生意想来也都是顺风顺水的。只是,”抬眼看着听到她说“大靠山”便皱起眉来的朱子钰,她继续道:“海贸这一行却不同别个,若是没有熟门熟路的人引路,别说赚大钱,就是蚀了老本都是有可能的。小女子不才,倒也算是在这一行有了些门路,若是大官人想,我又怎么会不尽心尽力帮你呢?”

“那倒是!”朱子钰低笑一声,若有所思地看着李玉娘,口中说的话却透出三分轻浮,“你我二人又是何等样的交情呢?!”

忍下满腹酸水,李玉娘笑道:“大官人也知道玉娘不是个忘本的人,只要大官人肯…”

她话还没说完,朱子钰已经冷笑道:“只要我肯把熙儿送还给你,你便助我做海贸生意可是?”

突然间被朱子钰说破心中所想,李玉娘心头一震,顾不得再做掩饰虚话,直接惊问:“你真愿意把熙儿还我?”冲口而出,再看朱子钰发阴的脸色,李玉娘激动的神情立刻缓了下来。

朱子钰冷眼看着她,忽然笑了起来:“到底是做生意了,竟学会来和我谈条件!你想要熙儿,也不是不可以…”声音一顿,看着一双手绞在一起,紧盯着他的李玉娘,他低笑道:“只要你重入我朱家大门,我便让熙儿认你这个亲娘!”

虽然朱子钰说话的声音不大,可这一句话却不亚于在李玉娘耳边响了一声闷雷。虽然她有心借此机会得回儿子,可却没想到朱子钰竟然提出这样的要求来。心中怒极,可想想却已经明白了朱子钰的用意。冷笑一声,她睨着朱子钰,也未刻意掩饰眼中的轻蔑:“朱大官人真的打得好算盘!竟是拿儿子来做生意了…”

朱子钰不在意地笑了下,“你刚才不也是想与我做交易吗?玉娘,你放心,这次你重入朱家,我必用花轿抬你入门,亲往衙门报你户籍,一进门就是如夫人,绝不会再让你受半分委屈。你想想,虽然名份上还是差了云氏一筹,可我朱家长子却是你所出,再加上我对你的宠爱…”

“说完了?”冷冷打断朱子钰还没说完的话,李玉娘平声道:“我还记得那一日离开朱家时的情形。就是那一日,我才发觉原来自己想要依靠的人竟是对我全无半分怜惜之情…”这一番话,说的却不是她自己,而是为着从前那个李玉娘而说。自然,也有些行攻心之策的意思。虽然并没有报多大希望,可瞧见朱子钰听了她的话竟也是面色微微一变,李玉娘反倒声音顿住。有些奇怪地瞥了一眼朱子钰,她继续保持伤感的表情,“如今你说什么让我再入朱家门,心里想的是什么?什么宠爱?什么情义?你当我不知你不过是为着我现在的身家吗?”

朱子钰唇齿微动,却是淡淡一笑,没有反驳甚至是没有辩解。只是在李玉娘说完后平声道:“熙儿是我朱家长子,说什么我都不会让你带走他的。你若想让他叫你一声娘,就只有重入朱家一条路可以选 。”他笑了下,看着李玉娘道:“玉娘,你到底是选儿子还是男人?”在李玉娘错愕的目光里,他沉声道:“你不会当你的事情我竟全然不知吧?就象你说的,事情总是会有人告诉我的…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