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树荫下光斑微乱,一位紫缎短襦,下裹月白绣裙的少女出现在眼前。她衣着略带凌乱,最下一根系带也松散着,自己却茫然不觉的拖了一长一短两件兵器,一溜小跑到了他跟前。

熙王接过兵器,却静静打量着她。

论容貌神态,论风华气韵,她是今日所见的三位低阶宫妃中最不起眼的,可不知怎的,熙王站在她面前,却觉得浑身不自在,好似自己矮了一截似的。

那般的不自在,好似芒刺在背!

看着她笑盈盈的眼,熙王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却没发觉任何端倪,他略一颔首,转身离开了这个人烟罕见的冷僻角落。

今天真是邪门…

他心中低叹狐疑,只想早些回去,运功探看自己是否身体有恙。

****

“刚才真是吓死我了!”

梅选侍眼见熙王走远,这才长长舒了一口大气,整个人好似要融化一般,彻底软靠在墙边。

“小心,你的膝盖有伤!”

姬悠挑眉怒瞪,声音中有掩不住的关心急切,梅选侍一楞之下不由霞飞双颊。

随即她反应过来,以更高的气势反瞪回去,“好啊!鸡蛋你居然敢瞪我?!今天这事不都是你惹出来的,你还敢大声吼我!”

姬悠连忙轻拍她的背以示安慰,却是颇感委屈无奈,“关我什么事啊?今天真是晦气,出门就撞鬼——这个色胚对我上下其手,我才是最冤最惨的那个!”

“还不是你招风引蝶——”

“你们别吵了…”

弱弱的软糯女音响起,两人顿时止住争吵,一齐看向丹离。

丹离甩了甩刚才拖兵器用力的手,却仍觉得酸麻,根本扶不起倒地痉挛的小森,她没好气的瞥了两人一眼,“还不快来帮忙?”

于是一群人如梦初醒,连忙把人抬进屋内,经过一番掐人中,内力推宫换气,小森终于不再抽搐,陷入了深深的昏睡之中。

“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丹离压低了声音问梅选侍。

梅选侍叹了口气,一向精明鲜活的眉眼也浮现了黯然,“小森也是可可怜人…”

“他原本是西南小族的亲贵子弟,他们部族忤逆了朝廷,前年被杀了个干净,剩下一些老弱妇孺便罚为了官奴。他小小年纪,就被净了身送进宫来充当贱役。”

她的声音黯然却含着诡异的冷静,一双眸子在半暗的房中闪光,“我听说,当时率军屠戮他们一族的,便是熙王。”

“啊?是他——!”

丹离目光也是一跳,好似两点金芒灿然一亮,梅选侍揉了揉眼,却发觉她仍是惊讶的睁圆了眼,方才只不过是自己的幻觉。

“熙王出兵的具体缘由你知道吗?”

丹离好似漫不经心的问道。

“我听人说——”

梅选侍刚要说下去,却听照壁外遥遥传来威严喝声——

“有旨意到!”

第六十四章意如流水任东西

仍是陈尚宫硬邦邦的嗓音,众人心中却是一紧。

三人换了个眼色,姬悠断然道:“不用着急,是福是祸都是躲不过去的,我们还是去看个究竟吧。”

到了正厅之中,陈尚宫和四个宫女已经等候多时了,她拖长了老脸,目光扫过三人,却惟独在姬悠身上停驻最久。

“姬常在,你大喜了。”

她皮笑肉不笑的说道,目光闪动间仿佛针刺一般,让人背上生寒。

不待三人猜测有什么“大喜”,陈尚宫便哼了一声,传了皇帝口谕:“宣姬常在今晚侍寝。”

侍…侍寝?!

肃立听旨的三人这一瞬只觉得眼前一黑——五雷轰顶也不过如此!

“怎么…欢喜得傻了?!”

陈尚宫见三人被惊得目光呆滞,心魂失守,眼中闪过一道了然,随即带着古怪鄙夷的神气,低笑道:“哦…我这才想起来——原来姬常在进宫一年多了,一次侍寝的机会也没轮到…也难怪如此失态!”

她居高临下的扫了三人一眼,沉声训诫道:“万岁召幸乃是天大的福分,姬常在你须小心谨慎,不可再出言不慎,惹怒万岁!”

姬悠根本没理会她在说什么——他瞪圆了眼,已被这惊人消息雷得里焦内嫩,灵魂出窍了。陈尚宫见他如此轻藐,心中更是不喜,冷哼道:“老身言尽于此,姬常在你好好香汤沐浴,到时会有承恩车来接你。”

她说完拂袖便走,连赏钱也不屑去拿——当然,已经被吓得呆滞的众人也没想起来给。

“我、我没听错吧?!”

端茶来的老董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双腿发虚变软,好似踩在棉花堆里一般。他万年俱灰的哀叹一声,索性跌坐在地,“这下完了,我可以去准备纸钱,提前烧给自己了!”

“别忘了我那一份…”

梅选侍有气无力的接话道,“一旦被拆穿,连我也活不了——身为宫妃,被人发现跟一个男人同住了一年,我肯定会被赐白绫或是毒酒!”

姬悠竭力张了张嘴,这才发出声音来,“他、他居然召我侍寝?!”

与众人震惊后的颓然不同,他的声调虽然惊悚,随即却化为轻松得意的爆笑——

“哈哈哈哈——我刚进宫时,他就召幸过我。那时跟他胡吹乱侃夏风与唐韵的流变,《太芒赋》与现时歌赋的不同…侃了一个多时辰,彻底把他说晕了。”

老董也想起了另外一桩,他有气无力道:“还有一次,主子泡了三个多时辰的澡,等他美人出浴完毕,万岁已经等得睡着了,承恩车也不用来了。”

梅选侍这时也回过神来,回忆起宫人谈笑的奇闻,“听说万岁曾经亲临你宫里,原本是想过夜,却没想到你在棋盘上将他连杀连败,对弈到天亮之时,可怜的万岁已经连输十二局,好象还输给你一千二百两银子是吧…”

“是一千一百两,我看他棋艺实在太臭,给了点面子和了一局。”

姬悠笑着看向她,雪白牙齿亮得耀眼,“这次侍寝之后,他气得再也不来了,随后嘛,又出了几件倒霉事,于是我就到这里来了。”

丹离在一旁轻扯嘴角,她已经从老董那里听全了八卦,所谓的“几件倒霉事”,就是把太后骂作“老太婆”,把御花园的亭柱都涂满自己的墨宝…而已。

梅选侍目光闪动,眉头却未舒展,反而皱得更深,“可他几乎都快忘记你了,为何会又召你侍寝?”

“谁知道呢?”

姬悠站起身来,以扇掩面,优雅的打了个呵欠,一笑之下,雪白贝齿让人心头发颤,“实在不行,我还有必杀绝技——”

骤然,他将手中蝴蝶宝石纹团扇一松,双手紧紧捂住胸口,美眸紧闭之下,整个人毫无警兆的向后倒地。

“你怎么了?!”

事出突然,梅选侍吓得面色都发了白,连忙冲上前去。

“哈哈哈哈,这就是我的必杀绝技啊!”

姬悠蓦然跳起身来,笑嘻嘻的乐不可支,“连观察入微的你都上了当,要想骗过万岁简直是小菜一碟。”

他还在得意的笑,丝毫不曾发觉危险的临近,直到喉咙被猛力扼住,梅选侍铁青狰狞的笑容才在眼前无限放大——

梅选侍用力扼住他的脖子,猛然摇晃着,语调阴森激愤,“必杀技?!老娘现在就掐死你!!!省得将来被你气死!!!”

“救、救命…”

气若游丝的呼喊随即被湮没在梅选侍的强大气势之下,老董和丹离都别过眼去,一副“我什么都没看见”的乖顺模样。

丹离耳边听着凄惨呼唤,唇边弧度越发向上,随即,她发觉了异样,转着头四处张望。

“才人您在找什么?我来帮您。”

老董上前笑呵呵说道,显然他见自家主子遭受“天谴”,也是心头畅快,一报他多日来的老鼠冤。

“奇怪,我家麻将去哪了,从我中午起床到现在这么久,我都没见到它踪影。”

老董想了想也觉得奇怪,“我早晨起身就没见到它,我们德宁宫地方不大,它能跑到哪里去?”

“咳…咳…”

奋力挣扎,终于逃脱魔爪的姬悠狼狈的起身,脖颈处已被掐出一道红痕来,看来简直是美人微蹙,梨花带雨,“我今天起得早,好象看见它盯着昨天剩下的鱼骨,一副垂涎憧憬的模样。”

盯着鱼骨…

丹离骤然想起,麻将昨天吃了全鱼宴,却仍是意犹未尽的模样。

天啊,它该不会自己偷偷去捉鱼了吧?

这下惨了!

丹离觉得眼前又是一阵发黑,抚着额头连叹气的精力都没了。

****

麻将垂下绒毛长尾,小心翼翼的伸入水中,探了探水温,随即瑟缩了回来,显然还是觉得太凉。

水中鲤鱼各个肥美,在薄冰水下静止休憩,等待冰水融解那一日。麻将眯起了绿瞳,舔了舔粉嫩小卷舌,不无遗憾的轻喵了一声。

仿佛是对它的嘲弄,水下一条大鱼窜动一下,到了它近前水下。

麻将挥动着肥爪,目露凶光的伸入水中,然而…水太深,爪子太短。

第六十五章纵沾雨露不是恩

麻将舔着舌头,愤怒而挫败的喵了一声,随即,它不死心的奋力伸长,用力往下捞——

“扑通!”

不大的水声并未引起宫人太监的注意——皇帝议事的高阁离这还有一大段距离,又隔了一道矮木藤围,这水边一角真正是人迹罕至。

半刻之后,一只湿漉漉毛茸茸的圆胖脑袋伸出了水面,麻将狼狈的爬上了岸,它浑身直打哆嗦,随即急中生智,飞快蹿向黑粗的柳树,一爪一爪的凶狠抓挠,很快便有大片大片的柳树皮剥落下来。

麻将将柳树皮平铺,随即咬开脖子上挂的小瓷瓶,那小瓷瓶好似铃铛一般挂在颈圈上,看也一点都不起眼,等瓶中液体一滴一滴倾倒在树皮上,麻将立刻弓起背,蜷成一团在树皮上猛力打滚。

这瓷瓶中的粘液乃是明胶,是丹离制作符咒法器时用的,她怕紧急时候要用,便挂了一小瓶在麻将项圈上。

等它再起身时,所有树皮都粘在了它身上,虽然有些细微处不够完美,远远看来,仍象穿了一件树皮衣服。

麻将感觉身上不再发冷,便对着水面开始端详臭美。它十分惊奇的发现——自己成了一只黑皮团子,只有一双圆眼露在外面,于是喵喵连声叫着,好象颇是兴奋。

身体不再发冷,麻将却再也不敢弓长身子去抓什么鱼了,它郁闷的喵了两声,随即发觉自己的身影几乎与树木同色,好似隐身了一般。

这个发现让它立即又兴奋起来,它从林间一跃而出,延着蜿蜒藤木,一路向不远处的高阁潜去。

肥软的肚子在地一蹭一蹭,有些难受,但麻将身上的树皮使它混杂于草木之间,四周守卫丝毫不曾觉察。

终于到了高阁之下,地势至此到了最高,一推窗便可看见潺潺水流之源,麻将跳到窗下,发觉源头之水却并不算深,清澈浅明的一泓水波中,几尾锦鲤正在调皮悠游,可能是地热的缘故,这里连一小块冰都不结。

五彩斑斓的锦鲤在眼前吐着泡泡,甩头摆尾巴的好不自在,丝毫不曾发觉,水面之上,有一只因嘴谗而眼冒绿光的肥猫正在觊觎着它们。

麻将小心的伸出爪,在靠近水面的瞬间用力一扑,水花飞溅之中,一条小小锦鲤被它攥在两爪之间。

锦鲤惊恐的死命挣扎,麻将牢牢不放,滑不留丢的鱼鳞却让它险些脱手,它一怒之下把鱼衔在了嘴里。

鱼尾猛力拍打着猫须,在麻将嘴里作最后一搏,麻将被它弄得手忙脚乱,大怒之下连喵都喊不出,决定将之生吞活剥。

蓦然,一道黑色猫影出现在麻将面前,出现在水畔的,竟是一只体态匀称,遍体黑毛发亮,有着湖水一般幽蓝宝瞳的黑猫!

是一只漂亮的母猫!

麻将的绿瞳,在这一刻睁得老大,目不转睛的看着它,连嘴里的鱼滑了出来,落到了地上也浑然不觉。

“喵——”

麻将的嗓音,柔和中透着不可思议的谄媚,甜腻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喵!”

美人却并不领情,蓝瞳警惕的瞪着他,瞥见它脚下乱跳的锦鲤后,略带愤怒的叫了一声——

这是我的地盘,你怎么进来的?!

受到责问的麻将歪着头,满带迷惑眨着眼装可爱——

我才来啊,什么都不知道。

黑猫静静的盯住了它,打量了半天,却越发觉得这家伙古怪:身上胡乱粘着一层黑皮,底下凌乱的露出白毛,这么圆嘟嘟的一大只,好肥啊…

它端详完毕,对着麻将冷淡的喵了一声,示意:你赶快走吧!

麻将哪里肯走,它涎着脸柔声喵叫,一边走近黑猫美人身侧,想要上前套近乎。

不得不说,麻将长期养在丹离身边,已经被宠成了人类的习惯——以贴身亲昵为近,但猫是高傲而警惕的动物,对无端靠近非常不爽。

一声痛呼响起,麻将忙不迭跳开,脸上已留下三道爪痕。

“喵!喵!”

黑猫美人以睥睨冷淡的目光扫了它一眼,两声的意思是“快走、快走”!随即叼起地上的鱼便欲走开。

下一瞬,麻将纵身一跃,拦在它身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它嘴边夺走了那条锦鲤。

这一下迅疾异常,黑猫美人平时也是养尊处优惯了的,论捕食经验当然不及麻将,等它目瞪口呆的发觉,鲜鱼已经飞了。

麻将得意的咧着嘴,圆胖脑袋左右晃动,看起来简直是可恶得意的挑衅炫耀——就好似一个顽皮的男童,刻意欺负着着急喜欢的小女孩,逗她哭引她注意。

黑猫气得浑身短毛根根竖立,嗓音尖锐的高叫一声,下一瞬,她舞爪扑了过去——

“喵——————!”

一声凄厉惨烈的猫之哀号响彻了未央宫的水边角落。

***

高阁之内,昭元帝正在与左相商量着各项秘事。

“陛下深夜出宫,又缺席早朝,引得百官物议猜测,实在是太过妄为!”

慕吟风劈头便是直谏,皇帝早就熟悉他的脾性,倒也不恼,淡淡道:“朕知道了,下次不会再有这样的事。”

听到皇帝的保证,左相点了点头,也不再提起这事。昭元帝见他略见疲倦,面色也不太好,于是问道:“丹嘉的事情,查得怎样了?”

左相的面色更加阴沉,他一撩袍服,竟是双膝跪地,“臣无能,竟不能撬开她的嘴!”

“她竟有如此坚韧毅力?!”

皇帝微微一惊,不免对这位唐国的长公主另眼相看,“果真不愧是唐国最富盛名的巾帼传奇,心志之强竟是超过男儿!”

左相声音不高,却带着压抑的沉怒,“此外,已经在唐国降臣之中详细探察,也未发觉任何蛛丝马迹——“

他停了一停,眼中光芒让人不寒而栗,“臣不敢自夸,但连查数日,竟连一点痕迹也无,要么便是对手太强太过隐秘,要么…就是长公主所说的全是谎言,根本没有什么唐国旧臣一心复国,那夜来救她出宫的黑衣人,属于另一股隐秘的势力!”

昭元帝起身踱步,走近了窗边,感受着冬末微带冷意的东风——

“若是前者,我们根本连攻下唐国的机会也无——那么只剩下后者了。”

他正待再说,却听窗下水岸边一阵猫叫急嘶,探出头一看,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

“墨玉——”